薛槿喬的老父親顯然沒有想到她這麼快便回來瞭,更萬萬沒能想到,她會帶來如此令人震撼的喜報。
事實上,見到他與蔡夫人的反應後,我險些以為聽到這個消息的薛慎會直接心肌梗塞。還好,這些年的大風大浪中終究不是白經歷的,薛慎雖然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裡半晌沒有動彈,但當他終於消化瞭這個消息後並沒有失態,而隻是顫顫巍巍地喝瞭口茶平靜心情,不住地深呼吸。蔡夫人更是出奇地冷靜,隻是不住地抹眼淚,滿臉欣喜。
「……你母親的在天之靈若是見到如今你的模樣,定會十分欣慰。」薛慎長長地嘆息道,「哪怕是她,恐怕也無法想象你竟會如此出息。」
薛槿喬輕聲道:「等咱們重奪越城後,爹爹與我一起回去為娘親掃墓上香吧。」
薛慎開懷地笑道:「正應如此。也多虧瞭你的這些同僚,小韓,小唐,小梁,薛府的門扉永遠會為你們敞開。朝廷的獎賞之外,薛府也要送予你們一份厚禮。」
「薛叔叔言重瞭,這本就是份內之事。」唐禹仁點頭道,「倒不如說,能有機會參與蕩平內亂這種十年一遇的戰役,才是我的幸運。」
薛慎指瞭指唐禹仁道:「你呀,開口閉口盡是職責,真是的。小韓,小梁,你們倆個呢?可別與小唐學著這麼古板瞭。」
我笑道:「伯父不需擔心,從來都是我逼著禹仁松弛下來,而少有反過來的時候。至於謝禮什麼的,意思意思就行瞭,畢竟這也是我和娘子共同願意為之出力的事業。」
薛慎興高采烈地與我們一直聊到談晚飯時節,並且好說歹說地拉著唐禹仁留下來一起用膳。借此喜訊,薛慎自然是放開肚子喝瞭好幾盅酒,乍一落筷便不勝酒力瞭,被有些嗔怪的蔡夫人扶起來,招呼瞭章伯過來一起帶著回瞭寢室。
薛慎與蔡夫人一走,唐禹仁便踩著點起身告退,準備先歇息一晚,然後明早與我一起進皇城向左統領報告。他還特意囑咐我不要太晚睡瞭,以免明天精神面貌不良地參見這位大統領。
於是膳廳裡便隻剩下我們三人瞭。薛府內雖然相當暖和,但習慣瞭東南氣候的我與梁清漓仍然在衣物上多穿瞭一層薄襖。梁清漓的水藍色織蓮短衫外披著玉色小夾襖,並未梳起發髻,而是以白色絲巾簡單地束在身後。自從我不經意地提起自己比起大燕繁瑣的發髻,更喜歡自然垂下或者簡單束起的頭發後,她便經常如此「偷懶」。
她靠在椅子裡,雖然禮儀無可挑剔,但泉水般清澈的杏眸微垂,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地在顫抖,恬靜的神色中帶著三分慵懶,讓我見著她的模樣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打哈欠。
而薛槿喬作為準一流的武功高手,內功深厚寒暑不侵,因此在室內時著裝與春夏季並無大異,除瞭修身的鵝黃色棉衫與碧綠繡蝶羅裙外,僅僅套瞭一件粉色的褙子。她未著粉黛,明亮的雙眼直直地盯著身前的地面,紅唇微抿,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對薛槿喬道:「方才你將喜訊告訴伯父伯母時,我都有點擔心他們會被嚇暈瞭。」
薛槿喬回過神來,也是忍不住笑瞭笑:「這怪不得他們,任誰也想象不到咱們離京之後竟能辦下此等驚天壯舉。」
「以我對大燕官場的瞭解和觀察,你先是在青州戰役裡拿下頭籌,又在刺殺寧王的行動裡連連斬下瞭左護法和胡剛——」
「那是與你們一起辦成的,可沒有我一個人連克強敵的說法。左護法更是靠你們五人擊敗的,我根本沒有參與那一戰。」薛槿喬蹙眉打斷道。
我聳肩道:「無論是身份,官職,還是武功,你都是在場各方面的領袖,輪到功勞獎賞,哪怕田道之也必須為你這個正五品的副都指揮使讓步。何況李前輩是這趟行動的真正領頭人,而他又是你們昆侖的門面,你信不信,你最後的賞賜和功勞,比幾位鳳閣行者還重?這是官場的規矩,咱們倒不在意這些。」
薛槿喬有些不快地吐瞭口氣道:「這些正是我之所以對仕途不滿的東西,不過我且明白你的意思瞭。」
我繼續道:「我的意思是,寧王反叛乃是大燕開國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內亂,規模和烈度都遠超此前寥寥幾次的匪災與胡族入侵。能在這場戰爭中摘下斬殺右護法、重挫寧王在青州佈置、隨後又連斬左護法和胡剛的傲人的戰績,哪怕是貴為柱國的李天麟,在擊殺寧王之前,也未能有過能夠勝過你這個等級的戰功。換句話說,你就算餘生庸庸碌碌,再無作為,除非皇上北征的計劃大獲成功,把胡族的威脅徹底滅瞭,我想,你的同輩人大概是再無機會追上你的瞭。」
薛槿喬沉默瞭片刻後道:「你是說,薛傢未來在我手中,不用擔心自身功績不足以維持低位的問題瞭,是吧?」
我笑道:「可不止如此。讓薛傢的血脈因你為榮,這句豪言壯語才擱下瞭兩個月而已,便實現瞭啊。而少則八月,多則一年內,當你徹底進入一流這個世間頂層的武力階層時,那些曾令你苦惱的約束和規則,有大半都不再會對你有作用瞭。隻要你自己不因『昆侖大師姐』這個名頭束手束腳的,那麼你往後的所作所為,想要踐行的道路,都可以由自己的心意來決定,而不是為瞭任何其他人。」
梁清漓輕聲道:「是的,槿喬。如若豪門望族的繼承人從生下來便要被父輩的期望與傢族的興衰所束縛的話,你已經履行瞭自己的職責,可以開始為自己而活瞭。」
薛槿喬看瞭看她,又看瞭看我,突然失笑道:「你們兩夫婦……也有些太明白我的心思瞭吧?到底是我藏不住心事,還是你們練瞭什麼他心通啊?」
我哼聲道:「你倒是與我說道說道,除瞭我之外,天下還有誰更懂你?你爹?你師父?可能也就李前輩那種妖孽能憑借拳意精神讀懂你心裡的事吧。」
而我,可是靠著英雄救美的契機,靠著與你共享的時光,靠著孜孜不倦地從你口中撬出來的由衷傾訴,作為朋友接觸到這些令你歡喜令你愁的點點滴滴的啊。雖然我嘴上沒有將那句話說出來,但是我話外的意思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瞭:我就是全天下最瞭解你的人!
薛槿喬歪瞭歪頭,清艷的臉龐上寫滿瞭無奈:「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誇耀這種事的人,好啦好啦,算你是我此生絕無僅有的知己瞭,滿足瞭嗎?」
我雙臂交叉道:「正當如此!」
薛槿喬見我這神氣的模樣,對梁清漓眨瞭眨眼道:「不過,清漓她同樣也是我少有的朋友,而且比你可是多瞭一層女人傢的優勢哦。」
梁清漓嘻嘻笑道:「槿喬說的是,不過,夫君好歹還有兩年時光的沉淀,暫且能壓奴傢一頭。」
我們樂此不疲地打鬧瞭一陣後,梁清漓起身道:「奴傢有些倦瞭,先去洗漱歇息。夫君,槿喬,晚安。」
梁清漓離開後,我與薛槿喬一時沒有開口,在靜謐中坐瞭片刻,享受著夜幕悄悄降臨的安寧。
「有時我會覺得你和清漓竟然能夠合得來,實在是一件很令人費解的事。」我突然說道。
薛槿喬轉過頭來,挑眉道:「是麼?為何會這麼想?」
「在我的經驗裡,傢世,成長的環境,性格,喜好,這些都是會對交朋處友有極大影響的東西。雖然按道理說,隻要感覺對瞭,那麼與誰都能看對眼,但是實際上,哪怕清漓說你與她很相似,我還是會覺得你們倆看起來不會是有共同話題的人。」我老實地答道。
「呵,這話卻是不無道理,但也解釋不瞭你與我,不是麼?」薛槿喬撇嘴道,「清漓說得對,在某些本質的方面裡,我與她是同一類人,哪怕外在如此不同,我們的過往所鑄就的本性卻驚人地相似。」
我試探性地詢問道:「你是指……同樣地有一些不堪回首的經歷?」
薛槿喬淡淡說道:「不隻是,但那確實是最核心的東西。」
「我問個稍微尖銳點的問題,可以嗎?」
薛槿喬玩味地看著我道:「問唄。」
「悲傷沉痛的過往所產生的共鳴非常強大,可以跨越現實的許多鴻溝將人聯系在一起。但是如果僅僅靠著這麼令人難過的東西作為紐帶,是否太容易讓人沉溺於那種痛苦,也會將兩人之間的關系固定在那份過往裡?我這麼說不是為瞭質問你與清漓之間的友誼,隻不過,我不想你們的共同話題被限於你們曾受到的傷害裡,那樣的話對彼此都不好。」我皺眉問道。
薛槿喬思考瞭一陣後,認真地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用擔心,我不是那樣的人。清漓更不會是。既然自詡為全天下最懂我,也肯定自詡是最懂清漓的人,這一點你不會有所質疑吧?」
我點頭道:「確實。這層顧慮並不是讓我很擔心。我更好奇的是你們倆到底會談些什麼樣的話題。」
薛槿喬輕笑道:「呵呵,其實你的猜測是對的。有時候,我確實不知如何去與清漓交談。明明內心深處最本質的東西讓我們有著超乎尋常的共鳴,但落到實處時,還是需要摸摸索索地尋出如何瞭解彼此,如何敞開傾談的方法。說來奇怪,出身於官宦之傢,我十年前便開始應酬不同輩份的賓客瞭,也從未感到棘手,但真正想要去挽留一個可以稱之為知己的人時,卻總覺得有這樣那樣的不自在。」
我調侃道:「這我倒是猜得到為什麼,你和她都不是有著豐富的交朋處友經驗的人嘛。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哪怕彼此都想打好關系,也不是想想就行的。這種東西確實是需要時間和經驗去堆積,試錯。」
薛槿喬噘瞭噘嘴道:「那麼,你便是那種經驗豐富的人瞭?」
「經驗豐富也許算不上,不過確實對這種過程比較熟悉。不然的話,恐怕也沒法成功與你交上朋友,不是麼?」
薛槿喬稍稍向前傾身,像是在回憶兩年前的情景:「一時半會,我倒是記不起什麼你做過什麼與眾不同的事瞭,仿佛糊裡糊塗地便被你套出心裡話,然後稀裡糊塗地對你說出瞭許多輕易不會對人說出的東西。嗯,與你倒是沒有與清漓那般,有時會無話找話的笨拙。」
我想瞭想後道:「是麼?我倒是記得很清楚,你與我在一開始,哪怕有瞭清風山下共同的經歷,卻仍然有著很明顯的主公與賞識的心腹那種關系,而不是對等的同僚、朋友。若不是我始終沒把你當成威名顯赫的昆侖派大師姐看待,恐怕隻靠水磨工夫也會很難跨越你心中的那堵墻吧。槿喬,你之所以少有知心朋友,也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你一直沒有讓任何人進去呢。」
薛槿喬怔瞭怔,沉默瞭良久後緩緩地點瞭點頭,神情復雜地說道:「是的……確實如此。從一開始,你最與眾不同的便是這一點,從未因為我的身份和過往對我有所不同。那是種很陌生,卻又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我笑道:「那就好,我還有一陣子挺擔心你會覺得我口無遮攔,沒輕沒重的呢。」
薛槿喬站起身來踱瞭幾步,仰首看向遠方輕聲道:「你說得對,我在認識你之前,並沒有真正地想過,真實的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又能與誰分享這樣的自己。直到我被清風山下的賊人侮辱後,才認識到這個問題。而這卻不是明心見性的領悟,而是源自恐懼的認知。我最懼怕的,便是有朝一日被人知悉瞭清風山下的那段經歷。若是這段過往被人公之於眾瞭,那麼無論我曾經是誰,現在是誰,以後又會是誰,都不再會有意義瞭。在旁人眼中,我永遠隻會是一個被辱瞭清白的可憐人,此生再也無法擺脫那個噩夢。」
「我曾擔心你也難免會帶著這種想法看待我,憐憫我,把我當作脆弱無助的可憐人……作為我的救命恩人,作為此前唯一的知情人,我寧願你我再也不相見,也不願你這麼對待我。但你並沒有。而且你也沒有刻意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就像我回到越城後需要對外強顏歡笑那樣,而是認真地,感同身受地為我著想,分擔我的那些心事。你從飛龍寺養完傷回來後,開解我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忘記。你說,我是你所認識的最堅強,最善良的女子,且為我所做到的一切感到驕傲。那時連我自己都不敢這麼相信,你話中的堅定卻不容置疑。」
「謝謝你,讓我明白自己不必自怨自艾,懼怕這段過往,也謝謝你,讓我明白自己能夠克服它,勇往直前,而不會被它定義、束縛。韓良,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成長瞭許多,但這顆理解他人,令我不可自拔地愛上你的溫柔心靈,卻從未變過。」
薛槿喬此時走到瞭我的身前,低下頭來與我的目光對上,稍稍勾起的嘴角噙著一絲溫柔的笑容:「彼時的薛槿喬是什麼樣的人,你已告訴過我瞭。而兩年後的如今,我卻又是有些好奇,此時的我,站在你面前的我,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對你意味著什麼呢?」
我看著她柔和的眸光,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什麼好。原本想要巧妙地提及的那些話題被這突然的由衷傾訴打亂瞭,而我精心準備的說辭也沒有瞭用武之地。
但是面對這敞開心扉的告白,我也不需要有任何那樣的猶豫與顧慮,隻需要將心上自然而然地湧現的感受如實道來便夠瞭:「我的想法從未變過,那晚對你說的話,至今也半分不需修改。薛槿喬是什麼人?她是個豪情壯闊,對職責甘之若飴的薛傢未來之主,是個可以違背嚴苛軍規,為瞭胸中一口正氣遠赴千裡迎擊強敵的俠客,更是一個能夠越過出身與階層的鴻溝理解他人的溫柔女子。前者讓人心生敬佩,但後者,卻讓你從一個遙不可及,仿佛是故事傳奇裡那般的人物,走進我的生活,走進瞭我的心,成為瞭一個觸手可及,鮮活而真實的朋友。」
面對薛槿喬那愈發燦爛的笑容,我吸瞭口氣,感受到胸膛中猛烈的心跳,強自鎮定地繼續說道:「但……你對我的意義不僅僅是朋友,不僅僅是在偌大的燕國中我寥寥無幾的知己之一。你是我這一生中無可取代的存在,更是一個我……深深仰慕,始終無法放下的女子。而事到如今,我終於可以承認,我不願意就這麼將這片心意放下瞭。」
薛槿喬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朱唇微張,神色驚愕,鳳眸中的瞳孔猛地收縮瞭:「你,你的意思是……」
我站起身來,鄭重地對她說道:「是的,槿喬。我喜歡你,喜歡你為瞭心中道義遠赴千裡夜擊強敵的豪情,喜歡你爽朗明快、重情重義的性子,喜歡你開朗的表面下一點也不含蓄的驕傲,喜歡你從未因高貴的身份和非凡的能力而對我居高臨下的平和心態,更喜歡你在面對我時,流露出的那些細膩而多愁善感的心事,與願意讓我走進你心中的溫柔。」
薛槿喬死死地咬住下唇,目光明亮而銳利,比火盆中燃燒的火焰還要熾熱,仿佛想要望到我心底最深的角落裡:「那麼,清漓呢?」
我苦澀地笑道:「很慚愧的是,她準許瞭我抱有這些情感,也允許瞭我遵從這些情感,對你說明一切。」
薛槿喬就這麼靜靜地望著我,眸中的神光一點也沒有動搖,而我也坦然面對她目光中復雜的意味,耐心地等待她的回應。
良久後,她垂下頭,低聲道:「在汴梁時,你對我說,雖然心中有意,但是卻無法辜負清漓與你之間的愛情。現在為何又改變主意瞭?」
「我以為自己可以退後一步,隻當一個貼心的朋友,與你再無更多的牽扯,以為自己可以將這縷情絲利落地斬斷,然後讓時間沖淡一切。但是……我錯瞭。哪怕我會因此辜負自己的伴侶,哪怕我會因此打破自己堅守的原則,我對你的在意也無法抹除,不想抹除,因為這意味著抗拒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意願,而我寧願犧牲自己堅持至今的東西,也不願就這麼將你放下。」
我將這通心事如實道來後,釋然地說道:「抱歉,這一定讓你十分困擾吧。如果你不願接受的話,什麼也不必說,就當我從沒說過這話就是瞭。但是,無論如何,我也想要告訴你,你對我的意義。」
將這些話完整地說出來後,我感到心中的重量徹底地消散瞭。三年的糾結與煎熬,如今終於走到盡頭,令我感到瞭前所未有的輕松。
對不起,清漓,明明口口聲聲說好瞭會一心一意地對待你,我的選擇最後還是那麼地自私。
對不起,艾莉克希絲,從一開始,你便沒能得到公平公正的愛。
對不起,槿喬,讓這段難以釋懷的情緣折磨瞭你我這麼久,還要在最後面對我的這份任性。
但是……若一切重來的話,我仍會這麼糾結,並且仍會在經歷這日日夜夜的思考和煩惱後,做出這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