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殿有很多無論是在大燕的本地人,還是我們這幾個現代地球的居民看來,都不倫不類的地方。
中國古代的宮殿一般都是以占地廣來增加規模,而少有增加高度的,這青蓮殿卻足有八層之高,比燕京的皇城還要高聳雄偉。而室內卻又不似尋常宮殿那樣的金碧輝煌,而有著濃烈的道觀裝飾風格,出塵脫俗的意味遠勝皇族權貴居所常見的富麗堂皇。每層樓的墻壁都被精美的壁畫填滿,畫圖中勾勒出各個身份不明的仙人與傢喻戶曉的瑞獸。在樓層的中央,則有一處擺有神像的拜仙臺。
四樓則與下三樓格局截然不同,生活氣息濃厚瞭許多,幽靜的走廊引向各個不同的房間。我記得在這樓除瞭寢室之外,最深處有一個龐大的練功房,不僅采光適宜,四季如春,裡面還有一個巨大的煉丹爐,少說也有上千斤重。
然而當我們順著走廊路過瞭通往寢室的轉角時,再次在陰影處發現瞭數具屍體。同樣地栩栩如生,同樣地面容安詳。再次見到這些死屍,油燈照下的昏黃光線仿佛也陰森瞭幾分,青蓮殿仙氣盎然的氛圍也被更為詭異,更為可怖的東西所取代瞭。
顏君泠看瞭一眼後,有些不適地搖瞭搖頭,指著走廊深處的方向道:「裡面有動靜,我感應到有不止一人,應該就是我們的目的地瞭。」
聽到這話,我們均是緊張瞭起來,跟在顏君泠與薛槿喬身後,小心翼翼地來到練功房的門外。練功房的入口是一道沉重的玄黑大門,被緊緊地關上瞭。在門外則再次躺著幾具屍體。
我繞開屍身,開啟靈覺將耳朵貼瞭上去,卻什麼都聽不見。我推開一步,讓譚箐上瞭法術後,小心翼翼地將門打開一絲縫隙。
還未見到裡面的景物,我便聞到一股令人心怡神悅的清雅燃香味。我們好奇地從門縫往裡瞅,見到寬敞的練功房裡空空蕩蕩的,除瞭幾個零落的蒲團外,別無他物。
不,還有其他東西。
還有三具屍體,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我心一驚,繼續往上看,見到瞭兩撥人在對峙。其中一撥共有五人,為首的除瞭浪裡挑花李天麟,又能是誰?他一身簡練的玄色勁衣,雙手負背,神態輕松。在他身旁的則是花容月貌的凌秋函,臉色有些復雜地望著對面的人。
李天麟身後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太清道一流高手,「九雷空劍」明空道人。他長眉長須,面龐紅潤,並沒有穿道袍,而是身著不起眼的短褂,表情肅穆地持劍戒備。
除瞭這幾位熟人之外,還有兩個陌生人,左邊那個手按在刀柄上的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臉龐消瘦,有些愁眉苦眼的樣子,身上卻散發著若隱若現的殺氣,不容小覷。右邊那人則其貌不揚但氣質如淵如嶽,表情淡漠,兩手空空,並沒有佩戴武器。
這兩人想來便是鳳閣行者,龍頭幫大高手「無影刀」曹華與傳說中的玄蛟衛右統領瞭。
在他們對面則隻有三個人,站得稍稍往前的是一個儀容整齊的中年男子,雖然大口喘氣顯得有些狼狽,但相貌堂堂,氣宇軒昂。而他的衣物有些凌亂,顯然經歷瞭一場搏鬥,表情則極為憤恨,雙眼死死地瞪著李天麟與凌秋函,令他的臉色有些扭曲。另一個面皮黝黑,濃眉大眼的壯碩男子則全副武裝,身著深色皮甲,雙手握刀。他臉色慘白,搖搖欲墜,胸腹處印瞭一個掌印,顯然是經歷瞭相當慘烈的戰鬥。
在兩人身後的則是建寧曾經見到過的寧王。這個攪動瞭天下風雲的男子衣冠楚楚,長眉微蹙但鎮定自若,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輕聲說著些什麼。
看來,我們剛好趕上最後的,也是最關鍵的對決瞭。那麼……地上的這幾具屍體,應該都是寧王那方的人。就不知這些人中哪個是寧王的大管傢關玉峰,那個黑臉大漢又是誰。
饒是有著譚箐的法術遮掩,李天麟也似乎察覺到我們的存在,朗聲道:「進來吧,你們剛好能見證這最後的一步。」
聽瞭這話,我們也沒有刻意隱藏蹤跡,將門徹底打開,緩步走瞭進去。
除瞭李天麟和寧王之外的眾人都吃瞭一驚,往我們望來。曹華按刀輕喝道:「來者何人?」
唐禹仁站出一步沉聲道:「玄蛟衛唐禹仁、田道之,昆侖門下薛槿喬、卓文雁,與花間派長老林嫣然在此。」
李天麟身後的幾位高手繃緊的神色緩瞭下來,而寧王身前的那兩人則緊緊地咬住牙關,臉色陰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
李天麟回首開朗地笑道:「早就等著你們來瞭。看起來在路上也經歷瞭一番惡戰啊,文雁,沒事吧?」
卓文雁苦笑道:「好叫師叔知道,文雁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麼重的傷,這條手臂可能斷瞭。」
「哦?那可不妙。待會兒我為你看看。」李天麟皺瞭皺眉頭。
「不過……這終究是值得受的傷。幸不辱命,左護法與胡剛均已伏誅。」卓文雁頓瞭頓,揚眉吐氣地添上瞭後面的這句解釋。
此話一出,在場的眾人反應各異。朝廷方的一眾高手都有些驚愕,凌秋函更是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李天麟倒隻是稍稍挑眉而已,轉回頭來看向寧王說道,「薑飛熊,你可聽明白瞭?你所指望的支援,已被我拜托的這些後輩攔截瞭。」
寧王身前那錦衣男子勃然色變,怒斥道:「一派胡言,左護法武功天下絕頂,連你亦未必是敵手,更有懷化將軍在身旁,不可能被這群小輩擊敗。」
田道之沉聲說道:「這位莫非是寧王府大總管關玉峰?另一位則是寧王軍中貼身護衛寧王的尊者?非是一流高手,向來沒有資格仍然站在此地。」
那錦衣男子稍稍頷首,雖然沒有開口確認,但也默認瞭田道之的詢問。李天麟也說道:「道之的猜測不錯,這位雖然沒有明說姓名,但能受我一掌不死,又使得出這麼驚艷的驚雷刀法,應該是寧王府兩大客卿之一的『雷鳴刀尊』展鵬。不過我倒是對這神秘的左護法甚是好奇,道之,請繼續。」
「左護法的武功確實已近天人之境,意念斷神,拳法傾天。若我未曾有幸與先天宗師打過交道,他當會是我所見識過的最強者。」田道之臉上不無惋惜地說道,「而且他的傾天拳中蘊含的是沸騰的民意,光明正大,非是小人能所理解、容納的力量。」
「但是——便是如此強大的武者,也最終倒在瞭我們的合力圍攻之下。關總管,寧王,此時此刻,便是窮途末路瞭。左護法死瞭,胡剛也死瞭,你們真的要將血流盡麼?」田道之肅穆地對兩人說道。
關玉峰還欲再爭辯幾句,寧王卻稍稍抬手阻止他,嘆氣道:「既然見過瞭左護法的傾天拳,嘗試過他的拳意,那麼除非確實是將他擊敗瞭,你們不可能來到這裡。能夠打敗離先天隻有半步之距的他,你們確實不同凡響。」
李天麟也有幾分驚訝地說道:「意念斷神麼?左無忌苦苦尋求瞭二十年而未得的境界,青蓮教竟然有人先他一步觸碰到瞭。若是如此,確實是個卓絕的高手。可惜,我未能見識一番。」
寧王俊逸的臉龐上浮現出幾分憂傷:「左護法是個驚才絕艷的武者,但更是個志同道合的知音。如今與寡人同行的人,又少瞭一個。也許這便是違逆時代潮流的代價吧。秋函,你便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才會與朝廷合作的麼?」
「……也許更多的是認識到你的抱負比我想象中還要難以實現吧。你也許能贏一時一刻,但僅憑我們這些人,是無法如你所想要的那樣徹底改變天下。」凌秋函完美無瑕的臉上同樣出現瞭幾分哀傷與唏噓。
「外人會對聖軍收攏權力,削去花間派特殊待遇而嚼舌頭,但你不該如此,這本就是我們所默認的妥協,從一開始這些目的與意圖便沒有對你隱瞞,而你也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道理。也許寡人敦促你助寡人成就先天的手段過於粗暴瞭,不過你我之間本就有著博弈的成分,哪怕有著一定成分的對抗,也在彼此理解的規則中進行。是什麼變瞭?」寧王平靜的目光似乎能夠穿透心中的屏障,令凌秋函有些不自然地搖瞭搖頭。
「你說得對,確實是我先打破瞭規則。因為我不得不接受瞭過猶不及的道理。」凌秋函嘆息道,「曾經我確實相信這份雄心能夠實現,也確實相信你也許能夠帶領我們走上一條全然不同的道路。但是現在我卻不得不承認,有些野望如果太過瞭,反而會適得其反。如果要建立人間仙境的前提是要先將現世變成煉獄的話,我終究是舍不得讓花間派隨我一起押上那也許會令我們萬劫不復的賭註。」
「於是便徹底倒戈,將我們作為投誠的籌碼奉上麼?」關玉峰怒目圓瞪,咬牙道:「好一個首鼠兩端,背信棄義的賤人。」
寧王卻沒有關玉峰反應這麼猛烈,隻是淡淡說道:「患得患失是人之常情,寡人不怪你舉棋不定。寡人隻是有些可惜,哪怕是當初真正認同這份理想的人,也會因為現世的困難而退卻。這是一種軟弱,秋函,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種權衡所換來的也不過是片刻的,虛假的和平。」
凌秋函平靜地答道:「也許吧。但這種軟弱能夠確保我們門派的存續,也能讓我保它三十年安穩。我嘗試過為師門篡改命運,也許最終無法成功,但也沒有讓它隨著這份嘗試滿盤皆輸。再多的,我也隻能留給後人去做瞭。飛熊,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潛移默化的轉變,才是更適合達成你的理想的方法?」
寧王長嘆一聲道:「做不到的。神州太大瞭,當今天下的信息傳播速度卻太慢瞭,而朝廷的控制力卻達到瞭歷代朝代都做不到的一種巔峰。在這種情況裡想要散播如此大逆不道的理念,用不瞭多久便會引起朝廷的註意。何況,沒有真正做起來的示范,讓世人見到天下武功人人都能學的真切可能性,人們憑什麼為此買賬?而要做到這一步,除非掌握瞭足以打退朝廷,甚至取而代之的暴力,否則一切都隻是鏡中花,水中月。」
我聽著這番話越來越對寧王這份理念感到莫名的熟悉,也因此不由生起瞭深深的疑惑,忍不住開口試探道:「寧王,我曾在陷落的濮陽城,在你的大本營建寧,也在這座地底的青蓮聖城裡親眼見識瞭你的統治下所追求的東西。森嚴的軍紀,明確的法度,有條有理的賞罰,還有那幾乎成為瞭建寧重心的講武堂……這些成果讓我竟然有點相信,你是真的為瞭某個崇高的目的掀起戰爭的。」
「但是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你會覺得將武功傳播開來是這麼重要的一件事?難道你真的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如果個人的武力始終被朝廷壟斷,會形成一個獨特的上流階層,讓底層的人民再無翻天之力?真的就僅此而已嗎?而解決方式真的會是讓所有人都有機會學武這麼簡單麼?」
「階層是一個好詞。你又是從哪裡學來的?」寧王目光如炬地看向我,仿佛發現瞭什麼珍奇之物似的,「不錯,正是如此。既然想得到這一層,那麼也許你能夠明白寡人的憂慮。八百年前的魏朝,六百年前的晉朝,大燕之前的齊朝,統治的長度與官府的掌控力其實與世間武學的進步在逐漸增長。到瞭如今,其實已經快到一個臨界點瞭,一個少數人能夠罔視多數人威脅的極限。」
寧王明亮的雙眸突然染上瞭一層陰翳:「隻要能夠將世間的高層武學傳承與習武資源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隻要這個掌握武力與權力的『階層』地位無法動憾,就算王朝衰敗,民不聊生,除非官府內部分裂,那麼憑借這層次高出太多的暴力,平凡百姓便是如從前那樣揭竿而起,也無法像過往那樣打破腐敗的朝廷,開創新氣象。從此之後,世傢權貴,官府武林除瞭錢權之外,還有瞭更兇險的壓迫之器:更健康的體魄,更悠長的壽命,與更強大的武力。從此之後,能接觸到上乘武功者,與無法習武者,將會形成一道天塹。」
「仙凡之別,或者說,生命本質的分化,將會自然而然地將人分成三六九等,而下等人將再無翻身之日。你可曾想過當這一天來臨時,會是何等的令人絕望嗎?」
我沉默瞭。我雖然已經對寧王的思想與理念另眼相看瞭,卻沒有想到他竟然洞察力如此之深刻,想到瞭連我也隻是隱隱約約有些頭緒的核心問題:超凡社會的自然演化,其終點,或者平衡形態,到底會是個什麼樣子?
哪怕是有著超越空間的超然視角,我也無法預測在這個個人武力能夠從本質上升華生命的位面,若是在這條道路上繼續進化,會對大燕的社會與人民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悲觀地來看,也許寧王的憂慮是對的,一出生便能夠因父母的資質收益,並且輕易獲得高強武力的人群會自然而然地能夠受到統治階級的招攬,或者本身就是統治階級的一份子。
這些人會慷慨地讓泥腿子擁有同樣的機遇和提升渠道嗎?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的吧。
而更可能方向便是血脈將因其傳承的非凡武力而高貴,王侯將相確有其種。若那是這方天地繼續下去的方向的話,也許有一天仙凡之別將不會是神話故事中令人有些傷感的設定,而會是成為現實中冰冷而無法跨越的鴻溝。
許是當局者迷,當我身處這樣一個世界時,並未想過要跳出自己作為其中一部分的立場來思考。但當我被寧王的話語點通瞭思緒後,我一下子便想到瞭這些可能,並且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背脊發涼。這樣的世界,確實太殘忍,也太令人窒息瞭。而我竟然無法否認,這是個渺茫的未來,不,如果沒有強度相似的其他道路平衡武功這條路,讓群體的力量無法被少數人扼殺的話,寧王所描述的景象也許才是最有可能實現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有些動搖,不知自己幫助朝廷,幫助這個隻會按照慣性全速前往這個未來可能性的龐然巨物,是否是錯誤的選擇。
便是那些本土生長的夥伴們,聽瞭這話也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來,顯然從未考慮過這種角度。梁清漓與唐禹仁深思之餘更是有些色變,他們畢竟與我關系最近,也與我討論過類似的話題,因此更能夠體會到這種也許會令尋常燕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思慮。
顏君泠作為同樣擁有跨時代視角的人,這時也加入瞭進來:「我明白瞭。這關乎到個體與群體之間制衡的關系,與凡人和非凡者之間比身世,比貧富貴賤還要深刻的鴻溝。從本質上來說,這關乎到『人』與『非人』的定義。我不得不承認,你不是瘋子,也許更不是野心傢,而是看到的,思慮的東西比我們任何人都深遠。」
她的神情有些悚然,但是看向寧王的目光卻又有幾分不由自主的敬佩:「所以你想到的解法便是趁著這新的階層還未完全形成,憑借蓮開百籽的強大效用推翻如今的統治階級,再強行把習武的機會推廣到每一州,每一縣,讓凌駕於群體之上的武力無法被單一的團體壟斷?」
「哈哈哈哈,正是如此!」寧王暢快地笑瞭出來,眼中滿是遇見瞭同道中人似的喜悅,「沒想到在這生死危局中,還能遇上能夠理解寡人理念與顧慮的人。你的預料不錯,但也不止如此。寡人還要創出更完善,沒有缺陷或隱患的蓮開百籽,與能夠比肩牝牡玄功的內功,讓天下的每一個人隻要能夠煉氣,都有機會成就一流,觸碰先天。」
「當高強的武功成為瞭如吃飯喝水般尋常的東西,那它便再也不是統治者的私有物,再也無法成為束縛眾生的枷鎖,而是會成為點化眾生的福祉,開拓出一份前所未有的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