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這身拳腳功夫,廝殺經驗,還有我對大燕武功的瞭解,一流高手用盡所有的能耐,都斷然無法從這合擊中生還。因此,我想不出在這個必死之境中,左護法如何能夠全身而退。再不濟,也得拼個重傷脫離。
然而下一刻,他告訴瞭我什麼叫做天,下,絕,頂。
左護法雖然恍惚瞭一剎那,但動作卻絲毫不慢,好像拳腳根本不需要大腦驅動似的,雙臂猛地掄圈,長袍兩片寬大的袖子被他的動作帶起,像是洶湧的青色波濤一樣層層疊疊地掀出遮天蔽日的海浪,蓋過瞭我與田道之十成力度的攻勢,卷席瞭卓文雁人劍合一的直刺,甚至將他的身形遮擋住,讓那兩根微不可察卻陰狠毒辣的鋼針射入瞭茫茫無邊的波瀾中。
我幾乎用盡全身之力的連珠打落入這翻騰的青浪中,沒有勢如破竹的暢快,反而是深陷泥塘似的,上下左右盡是令我有力使不出的層層桎梏,沾、連、消、纏、黏、轉、震、勁中有勁,層出不窮,正是我所追逐已有數年,卻依舊遙不可及的大纏絲勁!
意識到這一點後,震驚之餘我也立刻變換瞭與這份依賴柔軟的佈料使出的防招相克的戰術,化拳為爪,將平生所學的爪功施展出來,試圖以銳勁突破。
借著禦氣圈扭轉力道的加持,我撕擰勾錯,掙破瞭那袖裡乾坤佈下的漫天屏障,當視野再次開闊起來時,見到左護法離我與田道之的五步,卓文雁的三步外,而顏君泠此時也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長刀在握,再次擋著去路。
左護法面無表情,兩臂的袖子已破破爛爛的,露出瞭衣物下筋如虯龍,肉似精鋼的兩條手臂,與臂上傷口已被他用力封住的幾條血痕。這份有些狼狽的模樣映在眼中卻沒有絲毫讓我們覺得輕松的意思,實際上,我心中除瞭震懾之外別無他想。以天下之大,可能隻有屈指可數的那麼幾人能在我們方才的合擊之下生還。而左護法隻是付出瞭兩條衣袖,與幾道根本沒有傷至根本的小傷,便用這招袖裡乾坤抵禦住我們精心謀算的殺招,說明他是天下絕頂的大高手,恐怕連李天麟來瞭,也要與他比劃一陣才能分出勝負。
這下棘手瞭。
「這招飛虹灑霞的劍意,失之純粹,但勝在雄渾。雖然那張臉應是假的,但你不會超過三十歲。冷劍無常郭振北是你什麼人?」左護法突然對凝神提防的卓文雁問道。
卓文雁表情肅穆地答道:「正是傢師。」
「原來是『赤霞劍』卓文雁麼?昆侖的小輩倒是天資不錯,能讓我見識天河劍法的精髓。」左護法輕笑瞭一聲,突然轉頭看向自己前方的顏君泠,「不過比起天河劍法,方才的暗器與令我失神的手段才真正值得讓人忌憚。不是覆海針,勝似覆海針,報上名字來吧!」
顏君泠鄭重地說道:「洛水門路欣。左護法好手段,竟然能接下方才那一招。」
「手段……」左護法搖瞭搖頭,「你們的武藝都不錯,更是有些超乎尋常的技藝,但是那都隻是小道而已。」
卓文雁高聲說道:「左護法,以你的武功修為,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為何會死心塌地為寧王軍做事?何不棄暗投明,助我們說服寧王歸降,免去刀兵之災?」
左護法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嘲弄之色:「招降?我又怎會對燕廷這種惡獸俯首?能說出這種話,你的境界也不過如此。寧王殿下的胸懷,聖軍的理念,你們不可能會懂的。」
我不動聲色地說道:「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我對寧王軍的所見所聞,也許會令你吃一驚,總比兩敗俱傷,繼續流血更好。」
「有些血是不得不流的。」左護法搖瞭搖頭道,「你們已經拖延夠多時間瞭。如果真想明白的話,那先接下我的拳頭吧!」
他稍稍向前傾身,一臂向前,一臂向後地出招,迎上瞭我們從四個不同方位發出的攻擊。沒有凝神聚氣而使出的殺招,也沒有融入氣勢意志撼動我們精神的強悍拳意,事實上,左護法揮出的招數沒有任何花哨之處,僅僅是速度快到極致,身上像是長出瞭八條手臂似的,前後上下左右,每個我們選擇的刁鉆角度都被他精確無比地預料到,同時應對。
而他招式中的力量卻似乎分毫沒有因為這驚人的揮灑速度而有所影響,每一拳的力道都重得可怕,僅憑一對肉掌便摧枯拉朽地破盡我們的攻勢,四濺的勁氣像是在這間靜謐的殿室中卷起瞭狂風,將我們的頭發與衣物吹亂瞭。
我揮出的每一拳,試圖攻擊的每個角度與動作都被左護法未卜先知般地閱讀瞭,而他回敬的拳掌似乎能夠無視我的護身能力一樣,不僅從勁力變化上徹底壓倒我所打出的每種招數,傳遞過來的力道更是分毫不減地用作於我身上,哪怕是我的防禦力堪比練瞭十重金鐘罩的硬功大師,在正面與他對轟瞭幾招後,都感覺到手臂無處不痛,已開始有些腫脹瘀青瞭。而我肋下被他手掌刮過的地方更是傳來沉悶的鈍痛,若是被紮紮實實地打中瞭,恐怕能夠穿透我的數層護身之力直接將我的肋骨打斷。
十合後,面對我們四人的合圍與譚箐在暗中不住施展的削弱性法術,他暴喝一聲,拍去卓文雁的劍,格開田道之的刀,掃退我試圖將他擒拿住的雙臂,並且在一發千鈞的最後時刻,側身躲過顏君泠操縱的鋼針,盡顯絕頂高手的風范。
相比於左護法風輕雲淡,僅是停下來回氣的模樣,我們都顯得極為狼狽。田道之臉色陰沉,豆大的汗珠不住從他臉龐滾下,卓文雁則是臉色深紅,氣喘籲籲。我註意到,兩人握住兵刃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相對之下,顏君泠盡量避免瞭與左護法直接交鋒,僅是從旁幹擾他的註意力並且駕馭著飛針伺機刺殺,還保持著表面上的平靜。
「不錯的硬功,竟能與我正面拆招而不傷。」左護法對我說道,「你的筋骨僅是三流之資,但武功確實有幾分妙處,連五臺寺的金剛身都未必能與我硬碰硬地對上十合。」
「不過,你與那暗中藏著的第五人才是真正值得重視的。」左護法又看向顏君泠,淡漠的臉色帶上瞭一抹好奇,「你的暗器……並不是像覆海針那般靠著真氣與精妙手法進行變軌,也沒有任何絲線牽扯控制,反而像是傳說中的以氣禦器,是怎麼做到的?」
說出這個問題時,左護法眸中的光芒比此前任何時候都熾烈,讓我想起瞭霍雨才當初對他的評論:這是個比許多畢生習武的人都還要純粹的武者。除瞭之前提及寧王時,也就是談到他從未見識過的武學讓他情緒波動如此之大瞭。
顏君泠也有意為幾位同伴們爭取時間回復,緩緩道:「是的話,當如何,左護法可有法子破解?不是的話,左護法可能猜到究竟是什麼樣的手段?」
左護法沒有理會她故佈疑陣的說法,淡淡說道:「果然是以氣禦器麼?好!今晚不虛此行。若要破解的話,說不易也易,說不難也難。」
我踏出一步道:「在此之前,就讓我再領教一番你的拳法吧!」
顏君泠的刀法雖然在三流高手中算是不錯的,但是遠遠不如秦喜,更不用說田道之瞭。而她的歐拉特克在此界能所發揮的長處也不在正面交戰之上,因此這正面對抗的職責隻得落在我身上來。此前我隻激發瞭六甲神鎧符,但是此時我將神力與神速符也激發瞭。三張六甲神符齊發是我此時身體能所承受的極限,再多的話等符籙的效用一過,我整個人就得倒瞭。
左護法側過身來,見到我來勢洶洶地打出一記螺旋沖拳,微微瞇眼,左臂橫掛,如落下的大門閂一樣想要格在我的小臂上。我順勢沉臂,躲開他如鐘擺劈下的威猛掌法,收肘前沖,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肩上,凝縮禦氣圈放大瞭卸勁之力,像是頭犀牛一樣往左護法直直撞去!
有瞭六甲神符增幅的速度和力量,配合上我全身之力,這一撞的力量不會亞於一匹著甲的奔騰戰馬。
而此時卓文雁與田道之也各自出招,有瞭我在前牽扯左護法的註意力,他們得以蓄力使出殺招來。
田道之再次將刀回鞘,身形如鬼魅般來到左護法右側,然後手臂快得幾乎肉眼無法見地揮出,一道從下至上的灰影劈開空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眨眼間便逼近瞭左護法的頸脖。
另一邊的卓文雁卻使出瞭截然不同的劍招。她合步凝神,然後猛地出劍,飛舞的劍刃照耀出閃爍的光芒,令她身前像是爆開瞭一團火星,然後那點點星芒射向瞭左護法,裹挾住他左側能夠閃避的空間。
這一招艷麗耀眼之極的孔雀開屏若是用於招式演示的話,當能贏得觀眾的一圈喝彩。然而用在戰鬥中,那吞吐不定的劍光如電蛇,如颶風,一個不小心便會被劍鋒帶去大片血肉皮筋。不過,孔雀開屏最致命的精髓並不在於這暴雨梨花的揮灑,而是隱藏在絢麗的表面下等待著敵人被分心,含而不發,直入要害的一劍。
三面迎敵,左護法臨危不懼,卻也似是不願與我們硬碰硬,憑借絕妙的步法在剎那間便移形換位地尋到角度退開瞭兩步。而與此同時,四根來自顏君泠的鋼針已從無比刁鉆的角度飛來,兩根往他背後脖子、心臟的位置捅去,若他再退一步便會釘入身內。另外兩根則更是陰狠,一根往他下陰招呼,另一根則從上至下,準備直入他的頭蓋骨。
再一次的合攻,這次我們殺招盡出,比之前還要危險,但我知道以左護法深不見底的功夫定能再次尋到應對的方式。
因此,當我見到他勃然色變的表情時,不得不驚訝。
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左護法身下以玄色花崗巖鋪就的地板竟然無聲無息地改瞭形狀,裹住左護法的雙腳,直至腳踝,將他完全困在原地,無法動彈!
電光石火之際,我明白機不可失,毅然保持前進的方向朝他撞瞭過去。
左護法臉上的驚色一閃而逝,旋即深深地吸瞭一口氣,仿佛要將方圓三丈內的空氣都抽幹似的,竟讓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難,然後他張嘴瞭。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獅吼,如虎嘯的暴吼從前方發出,聲勢之大震耳欲聾,像是耳邊炸開瞭一道悶雷,讓我頭昏眼花,惡心欲吐,原本將全身勁力擰成一股的沖撞受此沖擊竟然失瞭三分勢頭,更是將顏君泠的飛針與田、卓倆人的殺招沖得緩瞭一緩。
為自己贏得瞭剎那反應空間的左護法雖然雙腳依然定在原處,但得瞭寶貴的喘息之機。他屈膝回臂,雙手閃電般連環擊出,上下左右無處不打,連身後的空間都不放過,宣泄的勁氣像是箭矢般從他揮出的每一拳爆開,正面對上瞭我們的攻擊。
雖然用出這招時便有瞭以傷換傷的打算,但是當右臂和右腿實打實地碰上左護法的鐵拳時,我依然感覺自己仿佛被打穿瞭。那承載瞭山川之重的拳勁落在身上,像是投入池中的石子,無視瞭我身上比鐵甲還要硬,比棉花還能吸收沖擊力的護身之力,深入骨髓,產生的波波漣漪讓我皮肉變形、筋骨哀鳴。
我臉色扭曲,知道自己已有兩處骨折,若不是在三符齊開,異能頂上的狀態下堪比一流高手中的硬功大師,可能已經要報銷瞭。
好在這份不依不饒的勁頭終究是讓左護法分瞭心,兩位同伴的殺招也終於露出威力來。
卓文雁的孔雀開屏在幾乎要被左護法的拳掌碰到時驟然收攏,斂去瞭所有的麗色,隻剩下森寒的殺氣與凝聚在一處,可以將敵人捅個透心涼的純粹鋒芒。
田道之卻反其道而行,出鞘後幾乎不可察覺的長刀在這最後一刻突然大放光亮,如驚鴻,如浮光,斬出一道瑰麗的軌跡。燃犀刀法明明詭譎難料,陰柔莫測,此刻這招「新月無影」卻像是烏雲散去後露出瞭痕跡的月牙,堂皇大氣,撼人心魄。
燃犀刀法的上乘境界能隱去刀法痕跡外相,無形無影,而其更上一層樓的真諦則要再從無相入有相。蓋因玄蛟衛雖然是隱藏於表面之下的戰力,尋常不見於世人,處理的也多是難以宣傳的醜惡之事,但其本質終究是替天行道,懲惡守善的「正道」。所以,就如那燃燒的犀角可以照亮最深的水潭,洞悉所有的魑魅魍魎,楚天平的刀法也秉承瞭這份理念:見不得光,難言光彩的玄蛟衛,需要適應,駕馭陰暗,卻不能與黑暗融為一體,而是要保持住不偏不倚的心境,在必要之時承天之正而戰。
唯有心懷光明者,才能夠領悟這套刀法最核心的意境,才能揮出田道之此時揮出的這一刀。
我不熟悉田道之這個人,對他的瞭解也隻限於此前的幾次談話與唐禹仁對我描述過的事跡。卓文雁好歹與我們同行瞭一段時間,互相瞭解過,而田道之則隻有寥寥幾次的禮貌交談,因此我對他的能力與底細的信任始終有所保留。
然而此時這一刀的軌跡,其中所蘊含的剛強且義無反顧的刀意,已告訴瞭我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也許左護法在為自己所認同的崇高理想而戰,但是這位玄蛟校的信念,不會比他遜色。
面對這兩招,左護法臉上也露出瞭凝重之色,在重拳止住我前進的勢頭後立刻揮臂向卓文雁與田道之打去。他似乎完全對顏君泠的暗器置之不顧,全神貫註地遞出兩拳正面對上刀與劍。
然後,詭異的事發生瞭。
融合瞭卓文雁與田道之畢生意志的兩招在碰上左護法的那瞬間,沒有讓我感應到任何應有的,精神上的交鋒,反而是空空蕩蕩的,僅有刺耳的金石之聲,心理落差之大讓我一下子有些難受。
而左護法平平常常地格開瞭利劍的軌跡,讓卓文雁往他心房刺去的孔雀開屏僅是在他肋下留下一道數寸長的傷口。田道之的長刀也被他拍到刀身,偏移瞭目的地,僅是刮過左護法的肩胛,帶去一塊皮肉。
田道之與卓文雁顯然並沒有料到這個結果,倉促地變招。而此時兩人的武功修為顯示出差距來,田道之勉強收回刀,被左護法拍出一掌印在他回防的刀身上,悶哼一聲暴退數步,嘴角溢出血液,手臂不住地發抖,但終究是防住瞭。然而,他的雁翎刀並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受瞭左護法這麼一擊,雖然有賴於田道之的巧妙卸勁沒有直接斷掉,但也出現瞭幾道清晰的裂痕。
卓文雁卻沒有反應得那麼及時,持劍的右臂被右護法一掌橫劈,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然後她悶哼一聲抱著手臂退後,幾乎要跌撞著摔倒,卻沒有放開手中的劍。若不是左護法的雙腳仍被巖石困住,他再補上一拳恐怕就能將卓文雁給斃瞭。
饒是如此,我的眼角也跳瞭跳。親身體會過左護法的力量後,我知道卓文雁這條手臂危險瞭。雖然她身上也有我贈送的六甲神鎧符庇護,但左護法這拳腳力度不講道理的,若不立刻幫她固定好,尋找大夫治療,這條手臂恐怕是廢瞭。
顏君泠連忙奔瞭過去將她扶住,視線卻始終死死地盯住左護法,不可置信地說道:「你竟然……切斷瞭我對飛針的聯系?怎麼可能?」
左護法淡淡地說道:「以氣禦器,也不是無根之水,無依無憑地飛行,而必會有意念精神作為紐帶。斷瞭這條紐帶,你的飛針比尋常暗器還要軟弱無力。倒是這份重塑巖土的能耐,聞所未聞,與以氣禦器一樣是傳說中的技藝,比起武功,卻更像是天書中所提及的五行道術,是你們那個始終隱藏在暗處的同夥麼?朝廷何等能耐,竟然能尋出這等人物來為其做事。」
顏君泠沉聲道:「三卷天書中,原來也有這等知識麼?」
左護法沒有回答,隻是沉腰發力,將兩腳的桎梏給崩碎,活動瞭一下身子。
而田道之像是想通瞭什麼似的,震撼地說道:「拳意斷神,這是一流之上才能觸摸到的境界,你達成瞭無妄無息,無垢無漏的至誠之道?不,不可能,這個境界的宗師未卜先知,明晰天命,不可能被我們暗算到。」
我強自壓抑住心中的震驚與緊張,同樣地緩聲說道:「不錯。以你的武功修為,若是真的達到瞭至誠無妄之境,恐怕已入先天瞭,對付我們幾人的埋伏易如反掌。你不可能是先天,也沒有達成至誠之境。縱然如此,你的拳法也能夠無視我們融入自身氣勢與意志的攻擊,抹去這源自心靈的力量,讓上乘武學最厲害的部分直接無用,堪稱絕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