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前輩的意思,他這麼過分地對待您,並不會跨越凌掌門的底線?」顏君泠敏銳地察覺到林夏妍畫外之意,「在我們的印象中,前輩是僅次於凌掌門和碎櫻劍的地位貴重之輩,難道僅僅因為沒有摻和到與寧王軍結盟的勾當,便被舍棄瞭?」
林夏妍稍稍垂下頭,沒有回答,隻是臉上痛苦中混雜著黯然的表情告訴瞭我們答案。梁清漓挽著她的手臂,咬瞭咬嘴唇,也沒有言語。
良久後,她嘆氣道:「我在寧王軍反叛之後,隻見過掌門一面。那時,我隻是不解,因為我覺得她一定會有能夠讓我安心的原因,或者苦衷,或者解釋。但她並沒有解答我的疑問,隻是拜托我去親自用雙眼去見花間派子弟在寧王軍中所獲得的一切。她說,『過去百年裡,從未有任何一刻,能讓我們這些被輕蔑地斥為妖女的人,昂首行走於世人之間,而被平等對待,被尊重,被敬畏。直到現在。』」
林夏妍喃喃說道:「但是,這真的就是我們應當做的麼?真的沒有其他的,更好的選擇麼?這些尊敬到底有多真?而那些被青蓮教,被寧王軍,甚至…被師門摧殘的女子,又是這份待遇的代價麼?」
我們一時都默然瞭。當花間派做出這個選擇時,她們便無法再為自己開脫瞭。哪怕她們確實能夠為自己的門派,為這些從世俗的偏見中受到庇護的女子鑄就一個嶄新的,更為友善的環境,這也是建立在無數個無辜的男女的血淚與犧牲之上的東西。
無論為之辯解的言語多麼堂皇,多麼振振有詞,也改變不瞭那醜惡的真相。
「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一切,掌門也許也意識到她無法改變我的想法。也許我在她的計劃中,已成為瞭不合時宜的障礙瞭。寧王想必也察覺到瞭這一點。」林夏妍神色疲憊地說道,「所以,我也想再見她一面。至少,在這個同盟開始崩解的時候面對面地再問她一次,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究竟是不是她所想要的。」
如果這正是她想要的呢?如果她不為手上所染的鮮血與罪孽有半分悔意,那時,你又該如何?這個問題幾乎是本能地浮現在心頭,但我終究沒有這麼不識趣地說出來,而是轉移瞭話題。
「那看來咱們雙方的目的剛好一致,這好極瞭。說起寧王,前輩可曾與他打過交道麼?我們其實在講武堂裡見到他瞭。他親自來到新學員們入學的第一天來鼓勵我們學習,修煉。」
林夏妍冷笑道:「見是見過幾面,不過我從不知道自己見的到底是他,還是他那名聞天下的替身。」
薛槿喬娥眉挑起,問道:「哦?此話何解?」
「青蓮教三大高手,分別是左右兩護法和神將。右護法自不用說,文武雙全,軍權在握,但折於你們手下。神將左無忌乃是比兩護法還大一輩,成名已久的邪派宗師。最為神秘的是左護法,地位比右護法還高卻從來隻聞其名,不聞其事跡。不過,來瞭建寧我才知道,他現在成瞭寧王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有傳聞說,這左護法有時會以寧王的替身在外行走,掩飾他的真正去向。」
我驚訝地說道:「竟有此事?那麼,咱們在四禧路新開的那講武堂見到的,有可能是左護法,而不是寧王本人?」
林夏妍點頭道:「此人謹慎如鼠,且疑神疑鬼的,見到的若是他本人才是怪事。何況以他的身份,怎麼看也不會為瞭你們這些還未有二流水平的學生涉險親自出面。不過,他確實也是個怪人,如果真的為瞭這種小事拋頭露面,我也不會太驚訝。」
譚箐疑惑地說道:「不對啊,建寧裡裡外外都是寧王軍高手,咱們進出講武堂這種心腹重地,更是什麼都要被檢查。在這種地方,他都要如此小心翼翼的麼?」
林夏妍嗤笑道:「所以我才說他謹慎如鼠啊。在自傢的大本營都不敢以本身面目光明正大地行事,還想當帝王,真是可笑。」
考慮到咱們正在謀劃刺殺他的可能性,也許這種謹慎不是壞事。我想起這一點,忍不住微笑道:「所幸,隻要凌掌門願意配合的話,我們就必定能夠掌握寧王,真正的寧王,的去向,是吧?」
「按道理是這麼說的,怎麼?看你小子臉上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沒安好心。」
我輕咳一聲道:「假設,假設哈,凌掌門被我們說動,願意配合我們行動,然後借著她與寧王的關系,掌握瞭他的行蹤。那麼,我們是否能夠直接設下陷阱刺殺他,從而使寧王軍群龍無首,不戰自潰?」
林夏妍臉色凝重地答道:「此招兇險無比,寧王身邊的近衛均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本人更是等閑不會離開建寧。這便是你們的謀劃?」
「這是李天麟的計劃。如果能通過凌掌門知曉寧王的行蹤,那麼,浪裡挑花將會親自帶隊行刺。前輩覺得,這份武力足夠麼?」
由可能是天下第一人的李天麟親自出馬刺殺寧王薑飛熊,這份大膽又直接的計劃讓林夏妍也沉默瞭。
「……不得不說,這還真的有成事的機會。」她嘆息道,「既然知道你們在醞釀著這等殺招,也許寧王謹慎的習性反而不是什麼值得嘲笑的東西。一切等咱們見到掌門再說吧。」
討論瞭這麼久,再過幾個時辰天便要亮瞭。考慮到林夏妍的身份與我們所在的地方,還是將她送出外城,去與老唐和樊勝會合比較好。等我們從江府回到顏君泠傢瞭,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顏君泠與譚箐作為異能法術最適合潛行的兩人,接下瞭護送林夏妍出內城這辛苦的任務。我與梁清漓,薛槿喬兩人則是留瞭下來。
待我和娘子上床時,我已疲倦得不得瞭。梁清漓靠在我旁邊,溫熱的身子與隱約的體香,均是讓我的心情舒緩下來,才剛躺下便昏昏欲睡瞭。
「夫君。」梁清漓突然輕聲開口瞭,「師父她……很難過呢。」
我打起精神來,轉頭看向雙眸有如夜空般幽深的梁清漓,柔聲道:「她怎能不難過?被自己人背叛,見到她畢生所追求的東西,那些理念與道理,在現實的權衡與利益交換中,被摔瞭個粉碎,是我的話,我都不知道自己會怎麼辦。」
梁清漓有些不忍地問道:「我們該怎麼幫她呢?」
「我們救她出來,與她一起去見凌秋函,就是能所做到的,最好的瞭。剩下的關於師門的真相,需要她自己去慢慢接受。你作為她的弟子,其實不在局中,看得也比她清晰。也許她會對我說的話有所抗拒,但她一定會尊重你的意見的,正適合為她開導。」
梁清漓思考瞭一陣後,啄瞭啄我的臉頰道:「奴傢明白瞭。」
早晨,在侍從禮貌地帶來熱水與毛巾後,我們洗漱瞭一番,應付瞭江不凡和朱婉兒後,立刻出門回到顏君泠的住處。
至此,潛入建寧的團隊終於與林夏妍會合瞭。我們坐在堂屋裡,圍繞著一張小桌案,杯中的茶水剛泡好,我們有的人捧在手中,有的人在小口啜,大眼瞪小眼,氣氛有些尷尬。
在我介紹完雙方之後,還是樊勝首先抱拳行禮道:「久違瞭,冷薔薇。在下蟒蛇棍樊勝。」
唐禹仁神色平淡地點頭道:「玄蛟衛,唐禹仁。林長老別來無恙?」
林夏妍眼神稍稍地在唐禹仁看似完好無缺的左臂逗留瞭一下,然後頷首道:「多謝諸位這次前來救助我脫離寧王軍的囚禁。」
「既然林長老已被救出,那咱們此行的目的也完成瞭大半。且請阿良仔細分說,昨晚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唐禹仁對我說道。
我們講解瞭一番昨晚的見聞,重點劃出從朱婉兒和林夏妍那裡得到的諸多信息。唐禹仁事無巨細地針對著諸多引起他註意的問題討論瞭許久,最後坐在那裡,閉目深思。
薛槿喬托著下頜問道:「怎麼樣,禹仁?你有什麼看法?我覺得咱們趕緊找個機會出城,讓林前輩帶我們去見凌掌門,然後回冀州向師叔稟報。」
唐禹仁睜開雙眼道:「朱婉兒提起的事讓我甚是好奇。她說,牝牡玄功在寧王介入之前,並沒有如今這麼玄奇的效用。林長老可知曉其中內情?」
林夏妍躊躇瞭片刻後說道:「其實這也是我所不解的。對外人來說,牝牡玄功確實是我派絕學,論到煉氣合氣,陰陽調和,乃是絲毫不遜色六大派,乃至皇室真傳的神功。但是,唯有我等接觸到派內秘辛的高層才知道,自師祖百多年前創出牝牡玄功以來,它便是殘缺的。也因此,從未有能憑借牝牡玄功修成先天的人,盡管在功法總綱裡,先天是有資質者理應能夠成就的境界。」
「我當初來到建寧得見掌門,問她的問題之一便是牝牡玄功何時有瞭這等驚人的作用,掌門卻含糊其辭,並未正面回答這個疑問。不過,我也確實聽聞有人說過,是數年前寧王與師門搭上線後,牝牡玄功才被補全的。因此……可能寧王府才是真正將這部神功推到如今地步的勢力。」
我和唐禹仁聽瞭這話,不約而同看向對方,想到瞭同樣的事:牝牡玄功的來歷,和葉未央與青蓮教初代教主魏齊的關系。寧王不知從何掌控瞭青蓮教,並且獲得瞭青蓮教百年底蘊的資源。如果是憑借這層傳承幫花間派補全瞭功法,倒也說得過去。
不過,這些猜想還是要等見到凌秋函之後,才有機會驗證。現在我們還是得專註於出城,然後找到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花間派掌門。
「林長老既然有把握找到凌掌門,那麼咱們就別在這兒耽擱瞭,盡早出城行動。」薛槿喬拍板道。
梁清漓問道:「奴傢與夫君,三妹幾人都在講武堂入學瞭,路什長更是巡檢隊的重要人物,就這麼在師父被神秘人救出之際突然不告而別,會不會有些太引人註意瞭?」
我點頭道:「確實是個問題。路欣,你怎麼看?」
顏君泠沉吟道:「我倒不用擔心太多,雖然不能說是來去自由,但想要尋個借口離城一陣,也不是難事。至於你們嘛,也不是個大問題。再過十來天就是除夕瞭,彼時大把人會離城回老傢過年,我們正好在那時一起走。」
對啊,這段時間忙著四處奔走處理各種各樣的大小事務,竟然忘瞭已經年底瞭。沒有比過年回老傢更好的借口離開建寧去搞事兒瞭,這倒是恰好解決瞭我們的一個小麻煩。
那麼,我對林夏妍僅剩的一個問題便是……
「林前輩,禹仁和我之前談起瞭青蓮教與花間派的歷史。聽他說,初代青蓮教教主,嗯,那時還叫青蓮門來著,似乎和貴派的立派祖師關系匪淺,不知是否有這回事?」
林夏妍道:「你們知道的倒是不少,尋常弟子都不一定明白你在說什麼。不愧是玄蛟衛。沒錯,祖師確實跟當初的救苦尊者是生死之交。祖師能夠成立如此離經叛道的門派,也與救苦尊者的扶持有關。可惜後來尊者仙逝,不肖子弟狐假虎威,借著青蓮門辛苦經營的基業與名聲去做那什子邪教,害人害己,百年之後還在荼毒百姓。那自詡為青蓮教主的楊澤霖起兵之後,師門便淡瞭與它的來往,以免受到牽連。到瞭如今,已沒有幾個人知道咱們當初關系那麼親密。」
說到這裡,她皺瞭皺鼻子:「嘖,直到幾年前還是如此。相對於前輩,我們這批人反而是直接往火坑裡跳瞭,真是不知死活。」
我繼續問道:「我與禹仁聽李天麟前輩說,兩派流傳下來的絕學秘術,比如牝牡玄功和蓮開百籽,甚至連鎮派武功青蓮寶鑒,都是源自某個神秘的傳承,而不是完全出於兩派的前輩自身創造出來的。不知前輩對此如何理解?」
林夏妍秀眉深深蹙起,沉思道:「李天麟竟瞭解得如此之深?也是,左無忌是他的手下敗將,他必定見識過一流水準的蓮華大手印。不錯,掌門雖然告訴我的內幕不多,但確實提過,青蓮寶鑒是她見過的,除瞭世上寥寥幾門絕頂功夫之外,最為精妙的武學典籍。而對於我派的武功傳承,我隻知道祖師當初在深山中悟道數年,偶得機緣,而後才有諸多花間派絕學。至於那機緣到底是什麼,派內典籍語焉不詳。」
「呃,花間派就沒有什麼石碑啊,壁畫啊,竹簡啊之類的由葉祖師傳下來的東西麼?或者,當初浮萍居士有沒有贈送給葉祖師什麼記載瞭煉氣秘訣的事物?」我突然拋出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來。
顏君泠與譚箐聽瞭這個問題,均是打起精神來。林夏妍不解地看瞭我一眼,搖頭道:「這我便不知瞭,你得問掌門。她與陳師叔才是最通曉這類派內秘辛的。」
我感覺到林夏妍對這些不切實際的問題有些不耐,連忙陪笑道:「最後一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哈。您覺得凌掌門關於這方面的事,除瞭花間派的歷史之外,對青蓮派的傳承,過往,也會有深入的瞭解嗎?」
「這也難說,不過掌門是個細心的人,在將一件事瞭解透徹之前不會輕易冒險的。哪怕寧王真的是以補全牝牡玄功為餌引誘她合作,她也一定會盡可能地索取更多的知識。眼下兩傢也合作瞭有好幾年瞭,寧王府,青蓮教裡的那些齷齪是瞞不過她的。」
「這樣麼,那就好,那就好……多謝前輩解惑。」我若有所思地行瞭一禮。
接下來的幾天飛快地過去瞭。林夏妍在傢休養瞭一陣後,耐不住性子想著要出門。我們這幾天一直在小心地關註著寧王府的動向,顏君泠更是發動人脈留意任何林夏妍失蹤的信息,卻沒有發覺任何不對,想來寧王府是準備低調處理此事瞭。既然如此,唐禹仁也拗不過林夏妍,隻得為她上瞭易容。
梁清漓好不容易找著瞭師父,每天到傢後都會拉著她嘰嘰喳喳地談上一兩個時辰。而林夏妍也對自己這個弟子毫不含糊,除瞭與她拉傢常之外,還會每天都仔細指導武功,為講武堂裡學的內容與梁清漓本身就已經掌握的功法補充細節。我則是有閑時的時候厚著臉皮也一起旁聽。
隨著年關一日日的逼近,我們也順理成章地向講武堂裡的導師請假瞭。由於整個班裡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在這幾天開始告假離開瞭,我們混在其中絲毫沒有引起註意。
不僅是我們這些別有用心的學員,內城外城的大街小巷上,商販的攤鋪裡也見得到各種各樣的年貨。米面小吃,酒肉雞魚,還有冬季時照樣能買到的果品菜蔬,什麼鵝梨、胡桃、韭黃、生菜等,雖然價格不便宜,但為瞭辦頓好年飯,買菜的行人絡繹不絕。
不隻是食物,還有春聯,符籙,門神畫像等祛邪祈福的好玩意,連顏君泠也買瞭幾件來裝飾自傢的小宅子。
在離開的前夕,打包好事物後,眾人吃瞭一頓由我下廚,梁清漓幫忙打下手的豐盛大餐,齊齊聚在堂屋裡閑聊。
梁清漓秀瞭一手自從去瞭濮陽之後便再沒機會用過的點茶技術,為我們泡上瞭熱騰騰的青白色茶湯。哪怕僅僅用著簡陋的茶具與最普通不過的茶葉,在媳婦兒學武之後穩得沒有一絲顫抖與差錯的手法下,也形成瞭神韻上佳的演出。
林夏妍一邊飲著茶一邊贊嘆道:「漓兒,你這手點茶技藝實在是大雅之物,可惜我文思欠缺,無法恰當地品鑒評賞。」
薛槿喬也重重點頭道:「確實棒,茶藝不輸我在京城飲過的那些聞名遐邇的茶博士。改天咱們回薛府,我要讓爹爹把那套烏金茶具尋出來,再開半斤青鳳髓,才配得上清漓你的手藝。」
梁清漓淺淺笑道:「過獎瞭,奴傢隻是小有心得而已。」
顏君泠在我身邊悄悄對我道:「你這媳婦兒真的是,蕙心蘭質,溫柔聰慧,而且還難得地文化底蘊十足,可讓你撞瞭大運瞭。」
我笑道:「那是。你這還沒見她真正的相貌呢,除瞭這些優點之外,還得加上美麗溫婉,體貼堅強。」
顏君泠似笑非笑地說道:「薛槿喬呢?聽你們說起她時,可是個不遜色你那幾個西聯的紅顏知己的大美人哦。」
我打瞭個哈哈道:「人是挺漂亮的,你可別瞎想哈。」
顏君泠隻是不住地冷笑。
我為瞭轉移話題,也為瞭解開心中的疑惑,對林夏妍問道:「說起來,我聽前輩說花間派,說寧王軍,甚至連說青蓮教都聽瞭不少真知灼見瞭。前輩也許是我們所有人中與寧王離得最近的人,您對他怎麼看?從擄掠良民,到悍然起兵,再到大開習武之門,這些驚世駭俗的行為舉止,又是為瞭什麼?」
「薑飛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林夏妍放下茶杯,認真思考瞭幾秒後,神情有些復雜地答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