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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何以為傢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逐漸開始日短夜長。我離開內城之後太陽已沉到地平線上瞭。聚香苑門可羅雀的院落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十分落寞,對於見過它往常的熱鬧的我,更是有些刺眼。

  「韓大人,好久不見,這邊請。」一個熟悉的小廝無精打采地在門旁站著,看到我上前之後精神一振。

  「小趙,我聽說瞭昨天發生的事,大傢都還好吧?」

  小趙有些苦悶地抱怨道:「唉,別說瞭,小的都不明白到底遭瞭什麼災,那官差把苑裡所有人都按個兒關押在房裡審問,昨晚一整晚都沒得好睡。結果今天早上也沒給我們個交代,轉頭卻又把我們放回來瞭,實在是摸不著頭腦。姑娘們都受驚瞭。」

  小趙往涼亭裡,走廊轉角示意道:「現在還有好幾個捕快在那兒虎視眈眈呢,叫我們如何做生意?聽說他們要找的是前幾天告病離開的絮花和楊主管,說他們跟青蓮教有關!簡直荒唐!」

  看他的表情似無作假,那麼可能青蓮教在聚香苑裡的行動確實夠隱秘,連小趙這種老員工都對之毫無察覺。

  一路上小趙喋喋不休地抱怨瞭一大通,倒是讓我有些同情。小趙啊,我估計你很快就要失業瞭,這件事兒越鬧越大,怕是青蓮教被徹底根除之前,聚香苑和越城的其它青樓是做不瞭安穩生意的瞭。

  「喏,韓大人,您找青鸞是吧?她在側樓,您過瞭前廳右拐就是瞭。」

  我道謝之後給瞭小趙幾枚銅錢,然後往側樓走去。正廳裡雖然依然有著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但氣氛卻極為冷清,沒幾個客人。她們強顏歡笑的臉上卻藏不住不知所措和不安。

  來到更為清靜的旁廳,我一眼便看到那熟悉的麗人。青鸞身穿淺綠色的長裙,梳著垂髻,獨自一人坐在窗旁,怔怔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恬靜的側臉帶著一抹我從未見過的哀傷。

  「青鸞?」我上前一步,輕聲呼喚。

  青鸞臉上的傷感仿佛被潮水洗過似的,瞬間清瞭幹凈,轉過頭來時臉上已掛上瞭無可挑剔的職業笑容,讓我直呼專業:「客官好……嗯?韓大人?好久不見!」

  我有些哭笑不得,坐在她旁邊說道:「你還是叫我客官吧,韓大人這稱呼我聽著就覺著不舒服。不過確實很久沒見瞭,最近過得還好嗎?」

  青鸞苦笑道:「這幾天苑裡不怎麼太平,客官在進來的路上也看到官差瞭吧?」

  我點頭道:「看到瞭,你們沒事吧?」

  青鸞略微沉重地說道:「嗯,雖然大傢都被官差一個個地拘去審問瞭,但是卻一個都沒留在衙門,折騰瞭大半夜之後反而告訴我們今天能回來,也沒說不能繼續營業,高姐兒和主管們就且開門看看瞭,官差也沒有阻止。唉,青蓮教餘孽……怎會有這種事呢?」

  我悄悄地往左右看瞭幾眼,低聲說道:「事實上今天我來見你就是想跟你說這件事的……咱們去個清靜點的地方聊吧?有空餘的廂房嗎?」

  青鸞看著我嚴肅起來的臉色,似乎領會到瞭什麼,輕聲說道:「去奴傢的房間吧,那裡比較安靜。」

  她帶著我出瞭旁廳,饒瞭幾圈後來到姑娘們的居所。走廊外兩個魁梧的女侍衛向我們微微點頭後放行。據我瞭解,隻有貴客或者有幸與姑娘們共度良宵的人才會被邀入這個苑裡最為私密的地方。而如何被選中呢,兩個方式:其一是以過人的才華與個人魅力贏得姑娘的青睞然後撒銀子,其二是撒比第一個方式更多的銀子……所以對於青鸞這麼一個舉動,我倒是有點受寵若驚,沒想到我也算得上個「自己人」啊。

  青鸞來到其中一間房屋,輕輕地敲瞭敲門,說道:「小玉,是我。」

  門開瞭,露出一個女孩兒,可能才十四五歲的年齡吧,小圓臉,大眼睛,秀氣的鼻梁上點綴著幾點雀斑。她帶著幾分謹慎地看瞭看我,然後對青鸞說道:「小姐,怎麼這麼早回來?」

  青鸞摸瞭摸女孩兒的腦袋說道:「這是遇上瞭一個許久未見的友人,要尋個安靜點的地方敘舊。你先出去一下吧。」

  「是的,小姐。」女孩兒乖巧地出門,將其小心地關上。

  青鸞轉過身來招呼我坐下。我打量瞭一下這個房間,和上次窺探絮花時的佈置極為相似,大大的床和妝臺,一張小茶幾,上面擺著一些茶碗和茶壺,角落還架著一張書架,一張琴。

  青鸞熟稔地沖起瞭一壺茶,然後滿滿地為我沏上一杯:「奴傢在苑裡賴以為生的便是這手茶藝,所以吩咐小玉無論何時都要在閨房裡準備好熱水和茶葉。」

  我道謝後問道:「那個女孩兒叫小玉?她是你的個人丫鬟還是服侍所有姑娘的?」

  「是奴傢的貼身丫鬟,她性格比較柔弱,做事也不夠麻利,但卻身世可憐,心地善良單純,奴傢甚是喜愛她,便求高姐兒將她留在身邊。」

  茶過一巡之後,青鸞便定定地看著我,問道:「客官可是有什麼要事告知奴傢?莫非與青蓮教相幹?」

  我坐直身子,正色道:「正是如此。事實上過去這兩個月我因為族裡出瞭事回瞭一趟老傢,但是我回來時通過一些關系瞭解到聚香苑裡發生的事。官府這次的行動確實是因為抓到瞭青蓮教中人的蛛絲馬跡,而苑裡的絮花便很有可能是邪教餘孽。而她這次如此及時的離去應該不是巧合,而是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敗露瞭!」

  「青蓮教乃是朝廷的一根心頭刺,雖然這些年來已是過街老鼠,但不可不防其卷土重來的可能性。」

  實際上已經在卷瞭,而且卷的規模還賊他媽大,我在心裡加瞭一句。

  我誠懇地看著青鸞說道:「山雨欲來風滿樓,聚香苑雖然可能隻是被青蓮餘孽的活動波及到瞭,但是我覺得接下來整個越城的風月場所,灰色地帶都會被官府掃蕩。這次前來是特意為瞭勸告你離開聚香苑,因為它已經成為是非之地瞭。」

  青鸞似乎有些被震住瞭,隻是怔怔地看著我,遲遲未開口。我也樂得一口氣把自己打的腹稿說完,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這些年來有沒有積蓄,能不能脫離聚香苑後正常生活,也不是很清楚你跟苑裡的契約是什麼樣的。由於這次青蓮教的活動確切地跟聚香苑的營業有關,官府的架勢看起來是要將整個越城的青樓都翻個底。而那些賣身契被牢牢把握住的女子,也會有很大的機會脫離青樓的控制。」

  關於官府接下來的行動,唐禹仁大概地跟我交瞭底。不知道青蓮教的具體計劃就罷瞭,這次我們死裡逃生探得一些內幕,越城的官府應該已經轉動瞭起來,高度警惕任何可能沾染,經手過人口販賣,偷渡,運輸等等的灰色行為。而青樓作為首要目標之一,姑娘們哪怕不離開,在這種場所的存在也會被官府緊緊地監控。

  之後我又勉強說瞭幾句勸慰的話,來稍微軟化這接連的驚人信息量:「雖然你一定會對離開自己熟悉的棲身之地有些害怕,但是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離開這種稱不上良善之地,脫身這種生意……咳咳,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是一種你很喜歡,很願意投身於其中的事業,那我也支持,但是還是要先避避風頭,保護好自己……」

  媽的,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這種時候,是不是隻要微笑就可以瞭?

  這時,青鸞終於有瞭反應。她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青鸞明白瞭。客官,謝謝您。」

  我有些不自在地舉起茶杯喝瞭一口,說道:「是嗎?那就好瞭……嗯,你要是有什麼疑問的話盡管問,我雖然瞭解得不多但是可以盡量幫你出出主意。」

  青鸞站起身來,環視著這個頗為寬敞的房間,有些感嘆地說道:「奴傢自從落入聚香苑裡,從未放棄過離去的念頭。但也許是待得太久,忘瞭如何在外界自處瞭。一年前奴傢攢夠瞭贖身的銀子時,又告訴自己要再攢能讓自己生活下去的盤纏,如此一般在邊緣徘徊,至今也未曾踏出那一步。客官的話,反而能讓奴傢做出決斷瞭。」

  她轉身對我笑瞭笑,神情無比復雜,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彷徨惆悵。

  我有些默然。對我和唐禹仁來說這次掃蕩聚香苑的行動不過是對付青蓮教的冰山一角,僅僅是一個開始。甚至對於青蓮教本身,它在這所青樓的活動估計也不過是蛛網中的一根微不足道的線而已。但對於青鸞和無數跟她一樣的人來說,這種邊角料級別的局部博弈便是能決定她的命運的重大節點。

  從本質上來說,我和她也並沒有什麼不同。縱然是攜帶著另一個世界的知識與眼界,也不過是讓我從一個棋局跳進瞭另一個更大的棋局而已。

  「那麼,你盡快跟苑裡的負責人提起離開這件事吧。大膽地把官府的介入作為籌碼,據我所知官府這兩天便會正式向所有城裡青樓發出通告,暫停一切風月場所的營業。那時候,無論是頭牌還是丫鬟,隻要她們願意配合官府的條例,管你是越城豪門,府中士紳,都得放人。這些場所背後的人若是想強行留人的話,就要面對大燕官府的鐵拳瞭。而它可不像我那麼愛講道理。」

  青鸞的視線落在房間角落的一把琴上,嘆道:「苑裡的頭牌是掌上明珠,比奴傢這種半路出傢的中人之姿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受盡聚香苑主人的寵愛和關註。然而在這種時候,她們也和奴傢並無兩樣,都是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弱女子罷瞭。」

  「客官,奴傢今晚便向高姐兒提出離苑的要求。不知道您……能否助奴傢一臂?」

  我面對著青鸞希冀又小心翼翼的眼神重重地點頭,說道:「放心,朋友一場,我肯定會幫你的。」

  「嗯,首先……你有什麼親人好友嗎?既然要離開聚香苑那就得搬傢,期間得找個地方暫住一陣。我是住在幫派裡的宿舍的,不然的話可以接濟你一陣。其次是,你有沒有積蓄?據我所知,城內的宅子價格可不低。之後則是再就業這件事……其實以你的資質,我完全可以為你補課一番,憑你的文字水平應該不難找到工作。」

  青鸞托腮思考瞭一陣後答道:「奴傢的親朋好友……呵呵,可能除去客官、小玉、和苑裡的幾個姐妹之外,真的沒幾個願意幫忙的瞭。不過這些年來積蓄倒是有一些,奴傢也一直在打探城內外買房置地的門路,若是傾盡積蓄倒是能在外城偏僻一些的地段佈置房產。」

  我正欲點頭贊同,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卻是不久前跟唐禹仁聊過的,對於青蓮教活動的擔憂。

  那時我想起青蓮聖城韋大福每周過來對我們宣傳的話,提起這件事來:「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防。陛下東巡在即,最終的目標是要北上狼首山賞軍對北疆蠻族用兵是吧?我的問題是,這件事的機密級別有多高?青蓮教在地下據點如此大肆宣傳此事,搞得我都以為這是人盡皆知的舉動瞭。」

  唐禹仁對這個問題也思考瞭不少,答道:「這件事說得上是半個秘密,雖然軍中之人也大都收到通知瞭,但在明年東巡之前是不會正式宣佈的。東巡是為瞭確保東南富庶之地的供糧和後勤沒有問題,而後便要準備在夏季啟程北征。」

  我有些無奈地說道:「那看起來這些傢夥又說對瞭,確實要打仗瞭。娘的,他們的眼線也太強瞭吧,潛伏得這麼猥瑣也能精準地掌握這些情報。可以預見,他們在朝廷用兵之後肯定會出來搞事。」

  想起這件事,我不得不重新考慮一下。牽一發而動全身,雖然北疆戰場遠在千裡之外,但太屋山可是近得多瞭,如果明年青蓮教還未被剿滅的話,在朝廷用兵時搗亂是最有破壞性的,也有可能會波及到越城。與其讓青鸞把畢生積蓄花在城內的不動產上,也許在城外買套鄉村宅子,省下一筆錢,會是更好的選擇?

  想到此處,我便比較隱晦地向青鸞提瞭這個建議。當然,這種連我自己都不是很確定的推測與忌憚也無法言明,隻能拋出一個思路讓她自己權衡。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青鸞僅僅是思索瞭數秒後便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奴傢聽客官的。」

  我不由得勸誡道:「買房這種重大決定還是要慎重一點,尤其是你多年住在城裡,若要搬到城外怕是會有不少不便之處。」

  青鸞溫婉地笑道:「奴傢明白,但是奴傢所聞所見的,均被束縛在聚香苑內這一小方天地裡。客官卻是真正地接觸到瞭這些可以輕易決定奴傢未來的事件,聽聞到瞭奴傢無論如何也接觸不到的內幕。而客官也是唯一一個願意跟奴傢分享,解析這些東西的人。既然如此,那奴傢願意相信客官的判斷。」

  沒想到青鸞那看似柔弱的身軀內還蘊藏著這種孤擲一註的決絕,讓我欽佩的同時卻也感覺自己承受瞭青鸞那清澈的目光下,某種沉甸甸的托付。

  對此,我無法多言,隻是堅定地對她說道:「既然你願意如此相信我,那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地助你安全脫身。」

  次日早晨,我租瞭抬馬車回到聚香苑。越城的政府機關已徹底地發動瞭起來,看來唐禹仁沒有誇大,這確實是件上達天聽的要事。聚香苑裡已是官差多於侍者,沒有文書的人無法進入其中。我耐心地在後街的出口,當初我和唐禹仁監控人口運輸的地方,等待著青鸞出來。

  不久後,青鸞推開門,身邊是那個叫做小玉的少女,跟身後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說話。

  「高姐兒,多謝您這些年來的幫襯。青鸞就此別過,您和姐妹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美婦人似乎有些感嘆,說道:「按照目前這架勢,過幾天我們都得出來瞭。也罷,也罷。小梁你一直是個內秀的人,還在外面有朋友,但在外也得多個心眼啊。」

  高姐兒言罷看瞭我幾眼,矜持地對我點頭示意,我也還以禮貌的微笑。作揖告別後,我和小玉將兩人的行李放入馬車。雖然比當初我一個包裹入城的事物多瞭些,但兩個女孩兒的行李實在算不上多。

  走瞭十幾分鐘後,我們在薛傢開的順風客棧停瞭下來,安頓好青鸞和小玉。

  做好這一切之後,我往天究堂的方向走去。不告而別曠工足足兩個月,若不是我上面有人估計早就被開瞭,是時候回去報道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