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側進入貧民窟的巴斯小巷裡,李再安的車駛進巷口,迎面一堵繪滿塗鴉的殘墻邊上,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年輕人正拿著一枚甜橙戲弄三兩個光屁股的小毛孩。看到李再安的車子過來,年輕人把甜橙扔到墻角,引得幾個小毛孩跑過去爭搶,他則一路小跑的迎過來,隔著車窗對李再安說道:「保羅,莫羅讓你回來之後到他那兒去一趟。」
李再安閉著眼睛點點頭,心裡卻在猜測巴諾羅找自己幹什麼。
前段時間巴諾羅大病一場,後來確診是得瞭肺炎,這個病需要休養,因而有一段日子,除瞭中層頭目的例常會面之外,他很少親自出面主持組織事務。
「先生,先回住處嗎?」坐在副駕駛座上史皮等到車子開過巷子,回頭問道。
「不,直接去莫羅那兒。」李再安搖頭說道。
貧民窟內的道路雖然狹窄,但卻如蛛網般的四通八達,負責開車的保鏢找瞭一條捷徑,七拐八拐的趕往巴諾羅的居所。
自從逃獄之後,巴諾羅的住所外圍就始終戒備森嚴,明裡暗裡至少守著十幾個槍手,就連住所附近的幾所民宅都被清空出來,專門安排給警戒的槍手們居住。
李再安坐車過來,離著巴諾羅的住所還有一段距離,就看到門前停著兩三輛車,還有六七個人撐著傘站在門前,其中有幾個人看著面熟,但卻記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瞭。
「保羅先生……」
「保羅先生……」
車子在住所前的小庭院裡停住,李再安從車上下來,庭院中聚著的人紛紛過來打招呼。李再安一面回應,一面走進住所的正門,自始自終也沒問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穿過玄關,走進客廳的時候,客廳內那張寬大的橢圓形會議桌邊上坐著三個人,穿著睡衣的巴諾羅單手托著下巴,正坐在屬於他的那把座椅上沉思。
而在他的對面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傢夥,是掌管著聖阿馬羅區的組織中層頭目洛裡茲,而另外一個李再安卻從沒見過。
「嘿,保羅,過來坐,」看到李再安走進客廳,巴諾羅沉若死水的臉上露出笑容,他招招手,說道。
「保羅先生,」洛裡茲卻不敢像他那麼隨意,而是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問候道。
那個李再安沒見過的中年人也隨著洛裡茲站起來,消瘦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緊張。
李再安施施然走過去,從擺在桌上的果盤裡拿起一個蘋果,拋到空中,又反手握住,同時面無表情的說道:「剛吃過午餐回來,聽說你找我?」
這話自然是向巴諾羅問的,沒被理會的洛裡茲兩人也沒有任何不滿,就在那兒安靜的站著。
「是啊,有個東西你先看一下。」巴諾羅點點頭,朝站著的洛裡茲看瞭一眼。後者幹咳一聲,將原本放在他面前的一個塑膠袋拿起來,送到李再安的面前。
塑膠袋是透明的,裡面裝著慢慢的一袋白色晶體,這些晶體的形狀很不規則,就像是純凈的粗鹽粒。
李再安把袋子接過去,拿在手裡掂瞭掂,粗略估計著應該有一千克左右。
「哪兒來的?」敞開袋口小心的嗅瞭嗅,李再安眉頭一皺,問道。
袋子裡裝的東西是冰毒,這是一種新型毒品,化學名甲基安非他明。對於莫裡奧這樣傳統的販毒組織來說,這玩意是個禁忌,如果有人敢於在莫裡奧的控制區域內販賣這東西,被抓到之後唯一的結果就是丟掉小命。
不要以為販毒組織不遵守法律就沒瞭規矩,實際上,在組織內部以及各個組織之間,大傢必須遵守的規矩甚至比律法還要森嚴。
與活躍在南美的所有販毒組織一樣,莫裡奧販售的毒品都是古柯堿的衍生物,諸如大麻、可卡因等等,對於那些門路比較廣的,偶爾也會碰碰海洛因、鴉片之類的東西,但冰毒卻是誰都不能碰的,這與墨西哥的情況不盡相同。
最初李再安並不懂得其中的緣故,按照組織內的解釋,販賣冰毒是乞丐才會幹的事,因為這東西完全就是化學合成劑,成本低的令人發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熟悉瞭莫裡奧的運作方式之後,李再安終歸明白瞭其中的真正緣故。
冰毒作為一種毒品,它的關鍵環節就在於一個制取工藝上。隻要有原料,有相應的化學知識,有完備的設備,兩個人組成的制毒小組一天就能產出冰毒成品四百餘公斤。
化學知識就不用說瞭,那個書本上就有,而作為原料的苯丙胺,懂化學的人甚至可以從甲胺中提取出來,整個工藝流程算下來,需要人工少、投入資金少、利潤拆分環節同樣少。
而可卡因和海洛因呢,前者需要古柯的大面積種植,後者則需要罌粟的大面積種植,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產地和相應的種植勞動力做基礎,這兩類毒品根本沒有大量生產的可能。如此算下來,這兩類的毒品的生產流程相當繁瑣,利潤拆分環節也極其復雜。
這麼一對比,一個問題就出現瞭:為什麼冰毒的利潤高、可卡因與海洛因的利潤相對較低,而那些在國際上能夠算的著數的大毒梟們,卻沒有一個是靠販賣冰毒出身的?
答案其實很簡單,最為關鍵的一個因素就是在於利益網絡的織構上,說的更直白一點,就是在於參與人數的多寡。
在南美,僅僅一個秘魯就有古柯種植田八萬公頃;而玻利維亞全國人口600萬,其中從事古柯種植業的人口便有50萬之巨;號稱毒品王國的哥倫比亞,整個南部、東南部存在著海量的古柯種植田,古柯葉年產量數萬噸。
就是這些廣袤的古柯種植田和數量巨大的古柯農群體,夯實瞭大毒梟們存在的群眾和社會基礎。政府掃毒、打擊毒梟,實際上就是在砸這些古柯農的飯碗,因為他們的利益,甚至是生活基礎早就和這些毒梟們牢牢的捆綁在一起瞭。
哥倫比亞有持續十數年的戰亂,秘魯、哥倫比亞、厄瓜多爾反政府遊擊隊橫行,墨西哥政府軍在美國的支持下,仍被販毒武裝打的節節敗退。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這其中固然有社會財富分配不公的因素,而廣大人民群眾根子上的利益站位也是不可忽視的。
一個以販售可卡因、海洛因為業的販毒組織,其背後必然站著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在南美尤其如此,通常算下來,一噸量的可卡因從生產到出售,整個環節內牽涉到的利益共享者很可能有上千人,警察要掃毒,就等於是要同時與這些人對抗。
而一個以販售冰毒為主的販毒組織,一噸量的冰毒從生產到銷售,大概也隻有十幾人,警察隻需要把他們一鍋端瞭就行瞭,反抗的力量微乎其微。
牙買加的毒梟科克,他在南美諸多的大毒梟中幾乎排不上號,可就為瞭把他引渡到美國受審,整個牙買加政壇都受到沖擊,在任總統丟失大片選票選區,警方與科克的支持者持續爆發沖突,前後近百人死亡,數百人被警方拘捕。
而從冰毒出現到現在,有哪個冰毒販子能做到這一步?
歸根結底,販賣冰毒的販毒組織基本都是跑單幫的,形不成足夠大的規模,而以販售可卡因、海洛因為主的販毒組織,往往有極其嚴密的組織結構、組織基礎與後備人力。警方一次大規模掃毒行動,可能直接打垮一個冰毒集團,但卻絕對不可能打垮一個可卡因或海洛因販毒集團。
莫裡奧在整個南美的販毒組織中隻能算是一個小集團,但這個集團的背後卻連著哥倫比亞的制毒、販毒網絡,以這個基點為支撐,莫裡奧雖然與盤踞在聖保羅的幾傢販毒組織有爭鬥,但總不至於打的不死不休。這其中體現出來的,就是一個隱性的地下規則,而在冰毒組織內,這樣的規則很難形成。
無規矩不成方圓,有同類組織必須恪守的規則,這也是可卡因、海洛因販毒集團比冰毒集團高級的標志之一。
從這兩點來看,類似莫裡奧這樣的販毒組織將販賣冰毒的毒販看成乞丐,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是我的人從兩個外鄉人那裡抄出來的,」洛裡茲輕咳一聲,說道。他所說的外鄉人並不是指的從聖保羅之外的城市過來的,而是說這兩個人不是組織內的人。
「人呢?」李再安將冰毒扔在桌上,順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嘴裡問著,手裡的匕首猛地揮下去,將整袋冰毒切成兩半。
洛裡茲下意識的看瞭一眼巴諾羅,見他笑瞇瞇的坐在那兒不搭腔,便抬手打瞭個響指。守在玄關處的兩個年輕人聞聲而動,不一會兒就從外面拖進來兩個人。
兩個像死狗一樣被拖進來的傢夥都是白人,塊頭很大,左側的胳膊上都有紋身,圖案看上去像是畫眉鳥。兩個傢夥之前肯定是受瞭酷刑,這會渾身是血,整張臉都被打成瞭青紫色,腫脹的連眼睛都看不到瞭。
「查出身份來瞭嗎?」李再安坐到椅子上,兩根手指頭捏起一塊冰毒晶體,慢條斯理的問道。
「呵呵,保羅,還沒給你介紹呢,」巴諾羅終於開瞭口,他指指坐在洛裡茲身邊的消瘦中年人,笑道,「這位是利賽特·克雷洛先生。」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介紹,巴諾羅閉瞭嘴,目光轉向一邊的洛裡茲。
「利賽特先生是聖阿馬羅區最有名的律師,過去幫過我們不少忙。」洛裡茲急忙接口道,「他這次來是希望咱們能夠放過這兩個外鄉人,他的委托人願為此支付50萬美元的賠償。」
「您好,保羅先生,能認識您是我的榮幸,」自打巴諾羅出面介紹,利賽特便站瞭起來,直到洛裡茲將全部的情況都交代出來,他才滿臉堆笑的恭維道。
這個利賽特還是第一次在面前出現,但他的名氣李再安卻並不陌生,其實類似利賽特這樣的律師,李再安多多少少的還知道那麼幾個。這些人有正規的律師執照,也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律師,但他們的主要服務對象卻是莫裡奧這樣的犯罪集團。
不要小瞧利賽特這樣的黑幫律師,他們的能量可以說是大的驚人,這些人的背後往往牽連著某個政治集團,每到大選的時候,他們就負責在這些政治集團與犯罪集團之間牽線搭橋,將政治集團收獲的非法政治獻金,經由犯罪集團的洗錢渠道轉換成合法的政治獻金。
反過來,他們又利用政治集團給他們提供的支持,為犯罪集團提供法律服務,為落入警察手裡的犯罪集團重要成員脫罪。
也正是因為如此,一般情況下,類似莫裡奧這樣的販毒組織,也不願意去得罪利賽特這樣的人,畢竟大傢彼此間是一種共生的關系。
利賽特親自找到莫裡奧,許諾五十萬美元買這兩個冰毒販子的小命,這件事本身並不簡單。
對待冰毒販子,類似莫裡奧這樣的販毒組織都有嚴格的規矩,隻要抓住一律都是處死的,李再安剛才將那袋冰毒切成兩半,本身就是按照處罰規矩來的,其中的含義就是將這一磅的冰毒分成兩份,讓兩個冰毒販子一人一份吃下去。
李再安是莫裡奧組織的二號頭目,決定刑罰是他的職司,也就是說這兩個冰毒販子是處死還是交給利賽特,是應該由他來決定的。按規矩,這兩個人必須死,因為他們不僅販賣冰毒,還越瞭界,如果不把他們處死,下面的人會不服,畢竟莫裡奧現在的控制區域都是下面人拼回來的。
可要是真的把人給弄死瞭,無疑又會得罪利賽特,進而招惹到他背後的勢力——李再安倒是不在乎得罪人,可看巴諾羅和洛裡茲的意思,他們分明是打算接受和解的。
「保羅先生,我想有必要說明一點,」利賽特看出瞭李再安眼神中的猶豫,於是搶著說道,「我的委托人所夾帶的東西並不是用於出售的,這一點洛裡茲先生也可以代為證明。」
洛裡茲舔舔嘴唇,先是點瞭點頭,又將兩個外鄉人被抓獲的過程簡要的敘述瞭一遍。
說起來也要算這兩個傢夥倒黴,他們在聖阿馬羅區的一個地鐵站遇上瞭搶劫,隨身攜帶的一個手提箱被兩個玩滑板的年輕人搶走,當時,這一袋冰毒就在那個手提箱裡。更不幸的是,那兩個玩滑板的年輕人卻是莫裡奧販毒組織的外圍成員,他們發現瞭手提箱中的冰毒之後,直接匯報給瞭上線,隨後,兩個倒黴鬼便被揪瞭回來。
「莫瑪的意思呢?」李再安低著頭想瞭想,將目光投向巴諾羅。
巴諾羅坐在那兒,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不知何時已經凹陷下去的兩腮浮著一抹詭異的艷紅。
「莫瑪,莫瑪,你的意思呢?」見巴諾羅似乎沒有聽到自己提問,李再安又追問瞭一句。
「啊……」這回巴諾羅倒是聽見瞭,他本能的啊瞭一聲,沒想到嘴型張大的時候,卻引出瞭一個哈欠。這個哈欠真可謂是酣暢淋漓,張開的大嘴還沒等著合上,浮腫的眼泡裡已經溢出瞭眼淚,猩紅的大鼻子下面也噴出來一道渾濁的鼻涕。
利賽特在旁邊看的目瞪口呆,剛才還精神奕奕的巴諾羅,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裡就像是換瞭一個人,看他這幅萎靡不振、涕淚橫流的樣子,稍有些經驗的人便知道他這是毒癮犯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