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翡翠女巫

  「你說你做瞭一個夢,夢見一個叫艾絲塔蒂的少女,向你要那枚戒指,你原本打算給她,但紮瑞爾阻止瞭你。然後你醒瞭,戒指就出現在手上,而且還取不下來瞭。」

  「基本經過就是這樣。」

  第二天早上,瓊恩把昨夜發生的事情說瞭一遍,當然有些該省略的地方自動省略瞭,也沒提紮瑞爾最後的預言。大傢議論紛紛,但也猜不出個所以然。敢用星星作為徽記,而且能夠和紮瑞爾這樣說話的,其身份之高可想而知,應是一位恩瑟神王無疑,但「艾絲塔蒂」這個名字,卻是誰也沒聽過。

  「紮瑞爾說她有多個名字,『艾絲塔蒂』隻是其一,或許她的其他名字更有名一些,」梅菲斯說,「但這也沒意義,連恩瑟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他們有多少位神王。」

  「馬甲這麼多,她一定欠瞭很多人的錢。」

  瓊恩隨口說著,心裡想的卻是紮瑞爾最後的警告。去恩瑟是預定計劃,大傢都反復討論過,不可能突然改變,但他心裡總是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紮瑞爾所說的「不好的事情」究竟是指甚麼。

  正準備離開山洞,繼續旅程,莎珞克突然跑過來,說是在山洞的最深處發現瞭一些東西。

  「又是石板?」

  「不是,你去看看就知道。」

  瓊恩等人昨夜棲身的這個山洞挺大的,但並不長,所謂的最深處,走個幾步路也就到瞭。昨晚進來的時候,瓊恩已經仔細檢查過,沒發現甚麼異常,但現在再看,便發現瞭問題:在石壁上,一處大約半人高的位置,有個拳頭大小的洞口,有微弱的光從洞裡透出來。

  「奇怪,這個洞昨晚怎麼會沒發現?」

  梅菲斯回憶瞭片刻,「昨晚這裡沒有這個洞,」她非常肯定地說,「是後來才出現的。」

  「那我們也應該聽到動靜吧——算瞭,先不說這個,莎珞克,洞後面是甚麼?」

  「不知道,從洞口往裡看,甚麼都看不見。」

  梅菲斯敲瞭敲石壁,「這後面是空的。」

  既然知道是空的,那就好辦瞭,所有人退後,珊嘉把秘偶召出來,讓它充當苦力。沒過一會,秘偶便將石壁上砸出瞭一個能夠供人通行的洞口,瓊恩一馬當先,所有人魚貫進入。

  石壁後面是一個巨大的殿堂,地面是用整齊的青石板鋪成。八根雙手合抱的石柱支撐起穹頂,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個石筍模樣的東西,約有一人高,灰白色的,在黑暗中泛著一閃一閃的微光。待走近一些,瓊恩看清楚,那並不是石筍,而是一座塔,塔身扭曲成螺旋形,彷佛尖錐刺向空中。再湊近些,才發現那座塔居然不是用巖石或者泥土,而是無數枚微型的人的頭骨壘成,每一枚頭骨都隻有拇指大小,顯然不可能是真物,但看起來如極為逼真,而且明明隻剩骨頭架子,卻彷佛能看出各種不同地表情似的,每個頭骨的眼眶中都泛著微微的白光,這情形實在是詭異,讓人情不自禁地打瞭個寒顫。

  「這是甚麼地方?」

  凜甩出幾枚光球,漂浮在空中,將整個殿堂完全照亮。眾人遊目四顧,周遭空蕩蕩的,整個大殿之中,除瞭石柱丶頭骨塔之外,再無其他東西。「不是住宅,像是禮堂甚麼的,」梅菲斯也打量著四周,「形制上有點像神殿——但神殿不可能建在山洞裡。」

  在恩瑟文化裡,「山洞」是有比較負面意味的,通常和「死亡」丶「墳墓」之類聯系起來,神王的神殿,通常會選擇地勢較高,視野開闊,或者河流湖泊附近的平原上,的確不應該建在山洞裡。

  「不是神殿,那會不會是墓穴?」

  東域的神王近似於凡人,有肉體,會死亡,死後當然也就有墓穴。但如果是墓穴的話,至少該有棺材之類的東西吧,這裡甚麼都沒有,隻有那座頭骨塔,瓊恩覺得更像是進行某種邪教儀式的地方。

  「會不會和那個艾絲塔蒂有關?」珊嘉猜測,「你又不是第一天拿到這個戒指,她之前一直都沒來找你,偏偏昨晚來。」

  這麼說倒是挺有道理,然而依然沒甚麼意義,分析不出更多的信息。

  算瞭,反正事不關己,還是別多管瞭,免得節外生枝。

  抱著這個念頭,瓊恩走出山洞,然後他愣住瞭。他的眼前波光粼粼,出現瞭一面巨大的湖泊,清澈的湖水在微風吹拂下泛起陣陣漣漪,甚至能夠看見銀色的魚跳躍出水面。

  「這……這是怎麼回事?」

  所有人面面相覷,梅菲斯試瞭一下,發現這不是幻術,而是實實在在的湖水,但他們都記得很清楚,這裡原本是陸地,昨晚還在上面燒烤呢,怎麼會一夜過去就變瞭樣?就算是天塌地陷,高峽出平湖,總也該有點動靜吧。

  「那是甚麼東西?」凜忽然指著湖面。

  瓊恩凝神望去,他看見瞭一個灰白色的長方體,像是一塊木頭,漂浮在湖面上。風恰好朝這邊吹,那東西隨風慢慢移來,待得靠近些,大傢都看清楚瞭,那是一個石棺。

  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

  過瞭大約一刻鐘,石棺被湖水推到岸邊,正好就在瓊恩腳下。瓊恩和梅菲斯一人守住石棺一端,讓其他人靠後,然後準備將石棺打開,他剛剛把手放在棺蓋上,突然聽得棺內咔噠一聲,接著棺蓋自己掀開瞭,掉落在旁邊。

  瓊恩下意識地後退兩步,防備有甚麼怪物從棺中躍出,然而等瞭片刻,全無半點動靜。他定瞭定神,重新走回石棺邊,低頭往裡看去,不由得吃瞭一驚。

  在石棺中,靜靜地躺著一位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前,穿著一身黑衣。瓊恩和梅菲斯對視一眼,稍稍沉吟,伸手入館試探,想看看她是活人還是具屍體。

  女子突然睜開眼,看著瓊恩。

  她的眼睛很大,眸子漆黑,不帶半點褐色,也不帶半點感情,卻並不是那種冷冰冰的,更多是一種迷惘。「抱歉,」瓊恩縮回手,「我們是否打擾到你瞭?」

  女子不答,自己慢慢坐起身來,剛才在棺內,被陰影遮掩,瓊恩沒有看清她的臉,等她坐起來才發現她原來頗為美麗,乾脆利落的黑色短發,輪廓分明的面龐,嘴唇很薄,精致的五官中透著幾分英氣,年齡大約二十六七歲,但不是東域人的相貌,反而更像中土人。

  「你們是甚麼人?」她環視周圍一圈,開口問瓊恩,聲音略有些沙啞,有種異樣的魅力。

  「旅行者,」瓊恩回答,「你呢?」

  女子似乎被這個簡單的問題問住瞭,想瞭半響,終於回憶起自己的身份,「我是翡翠女巫。」

  ※※※

  在打開棺材之前,瓊恩已經做過各種猜測。莫名其妙出現的湖泊,莫名其妙出現的石棺,這一切宛如恐怖片的前奏,都在暗示著不祥和兇險。棺材裡可能有甚麼問題,這個早在瓊恩的預料之中,如果是一個僵屍突然蹦出來,他有心理準備,半點不會驚訝。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石棺裡居然是一個活人,而且還是位美麗女子。

  而且她自稱「翡翠女巫」。

  「難道這裡是灰熊山?」瓊恩問梅菲斯。

  「不是,這裡離灰熊山至少還有一天的路程。」

  流亡者的線索,不是說樵夫是在灰熊山裡遇到湖中仙女的麼,難道說其實搞錯瞭,眼前這位是翡翠女巫,灰熊山裡另外還有一位仙女,還是說女巫搬傢瞭?

  這些問題暫時搞不清楚,暫且放下,既然終於找到翡翠女巫,那解除詛咒這件事,看起來有希望瞭。

  很快瓊恩就知道自己錯瞭。

  「不好意思,」女巫說,「能麻煩幫個忙嗎?」

  她想跨出石棺,但棺壁有點高,不太容易。瓊恩伸手扶住女巫,趁機碰瞭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膚,倒不是存心輕薄,而是確定一下她有沒有體溫。

  一切正常,看起來應該不是吸血鬼甚麼的。

  瓊恩原本以為,他和翡翠女巫相遇的場景,應該是一座古老的森林,一間用麪包丶蛋糕丶糖塊做成的小屋,昏黃的燈下坐著蒼老的女巫,手中托著水晶球,旁邊還應該配一隻皮毛油滑光亮的黑貓。拜訪者要先回答出她提出的刁鉆問題,比如「甚麼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本質?」之類,然後才能獲得幫助。他做夢也沒想到,女巫原來不住在森林的小木屋裡,而是從石棺中爬出來,女巫原來也不老,反而年輕美麗,女巫更不會提甚麼刁鉆問題,因為她似乎自己都沒搞清楚狀況。

  「我現在在哪裡?」女巫問,「今年是哪一年?」

  「……」

  交談幾句,瓊恩發現情況有些出乎意料,這位女巫彷佛剛剛從一場漫長的沉睡中醒來似的,除瞭知道自己是「翡翠女巫」,其他一問三不知,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至於為何身在此處,為甚麼在一個石棺裡,這些統統都不清楚。

  「你失憶瞭?」瓊恩忍不住問。

  「沒有吧,」女巫說,「我隻是一時想不起來。」

  這不就是失憶瞭麼。

  「但我記得你,」女巫看著瓊恩,「也記得她,」她指瞭指稍遠處的珊嘉,「還記得……」她看瞭一圈,「其他沒有瞭。」

  你記得我和珊嘉?瓊恩皺眉,「那你知道我是誰?」

  「暫時想不起來,但我肯定曾經見過你,也見過她。」

  瓊恩看瞭看珊嘉,又看向梅菲斯,少女微不可察地做瞭個手勢。「你是住在這裡嗎?」梅菲斯問。

  「我不知道,」女巫猶豫地說,「應該不是吧。」

  「你接下來有甚麼打算呢?」梅菲斯問。

  「我不知道,」女巫沉吟片刻,「我應該是要往東方去。」

  「那正好,我們也是去東方,不如和我們一起旅行吧,」梅菲斯邀請,「這裡荒山野嶺,很不安全,大傢一起彼此照應比較好。」

  「好啊。」

  就這樣,瓊恩的隊伍裡又增加瞭一位新成員。

  ※※※

  接下來的行程波瀾不驚,紮瑞爾和那位自稱「艾絲塔蒂」的女神也都沒有再在瓊恩的夢中出現過,戒指則頑固地待在他的手指上,怎麼都取不下來。和船長的情形不同的是,戒指並未給瓊恩提供任何保護力量,他仍然會受傷,這點比較令人不爽。當然也有好的方面,至少瓊恩也沒有受到詛咒,他依然能吃能睡有感覺會疼痛,咬起蘋果來嘎嘣脆,為瞭以防萬一,他還特地在月光下裸奔瞭一圈,確認不會變成骷髏。

  至於那位翡翠女巫,隻能說全無半點存在感,一路上她基本上都在發呆,吃飯的時候在發呆,走路的時候在發呆,休息的時候在發呆,連睡覺的時候——呃,她好像不用睡覺。

  「她是在冥想,」梅菲斯說,「用冥想代替睡眠。」

  「……這不是精靈的種族天賦嗎?」

  這世界上的生物絕大部分都是需要睡眠的,隻有極少數例外,精靈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每天隻要冥想幾個小時就行。但這位女巫顯然是人類,至少她的耳朵半點都不尖。

  「或許她失眠?」凜也湊過來,提出猜測。

  「這也失眠得太嚴重瞭吧。」

  睡眠問題且不談,反正瓊恩也不是真的很關心,他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身上的詛咒。但關於這一點,完全沒有半點頭緒。

  「我和她談過,她說她完全不記得任何解除詛咒的方法,」梅菲斯說,「或者更準確點說,她不記得任何巫術。」

  「那她還自稱甚麼女巫啊?」瓊恩義憤填膺,「這不是虛假宣傳麼?」

  「其實我覺得這件事從一開頭就可能有問題,」莎珞克也從陰影裡走出來,「那個船長說,是一個水晶裡的女神處得到預言,我在鐵王座待瞭七年,可從沒聽說這位女神。」

  「而且你不覺得這有點太巧合瞭嗎?」珊嘉也說,「我們要找她,然後她就自己出現瞭,就好像……好像是被人安排,推到我們面前似的。」

  「疑點是很多,」梅菲斯說,「但若是有人設計,他的目的是甚麼?」

  這個問題沒人能夠回答。

  瓊恩嘆瞭口氣,「算瞭,反正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

  手上的戒指雖然取不下來,但瓊恩其實也不是很擔心,至少從紮瑞爾的態度來看,應該問題不大,甚至說不定是將來一個有用的籌碼。專情詛咒的問題,反正按原定計劃走就是,到瞭恩瑟,想辦法尋找眼淚石。翡翠女巫能幫上忙固然好,幫不上忙,也就罷瞭。

  「你有沒有發覺甚麼?」梅菲斯突然問瓊恩。

  「甚麼?」

  少女微微皺眉,掃視四周,「我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蹤我們。」

  瓊恩看瞭看四周,沒發覺有甚麼異常。莎洛克和秘偶都被派出去瞭,應該沒甚麼人能夠不露痕跡地靠近,或許有人能夠遠距離用法術探測,但瓊恩也不至於全無所覺,作為凝成真名的高階巫師,這點感應總是有的。

  「算瞭,或許是我的錯覺吧。」

  話雖如此,但仍然是提高瞭警惕,不過接下來的確甚麼都沒發生。

  這一日下午,他們翻過一道山梁,遠遠看到山腳下有一座村莊。

  「那是古古村……還是古歸村來著?」凜很高興地說,「他們會做一種木熏肉,很好吃的。」

  你還真是個吃貨……

  「你以前來過?」

  「來過,這是我和艾彌薇離開傢之後到的第一個地方,留下瞭很多珍貴的回憶,可以說是傳奇故事的起點吧。」

  「……甚麼傳奇故事?」

  「哦,我準備寫本書,名字就叫做《紅龍聖女和她的聖武士朋友的傳奇大冒險》,」凜得意洋洋,「一定很受歡迎。」

  「好好,」瓊恩敷衍,「你打算甚麼時候開始動筆呢?」

  「哦,最近太忙瞭,等有空閑瞭再說。」

  「你明明每天都有空!」

  傍晚時分,太陽快要落山之前,他們到瞭村莊附近。

  瓊恩並不打算在村莊裡借宿,既不方便又不舒適,他左看右看,找瞭塊較為隱蔽的空地張開青銅豪宅,所有人進去休息。

  晚飯之後,凜拉著梅菲斯要去村莊裡看看。故地重遊,見見老朋友,也是人之常情,瓊恩不以為意,「那你們去吧,早點回來。」

  「甚麼早點回來?」凜瞪著他,「你要陪我們一起去。」

  「我去幹嘛?」瓊恩推脫,「我又不認識他們,又聽不懂你們說話,在旁邊乾坐著,很無聊的。」

  「本來又沒指望你說甚麼,我帶你去隻是為瞭向大傢展示『我有男朋友』這個事實,炫耀一下而已。否則大傢誤以為我這麼聰明可愛活潑乖巧的女孩子沒有人喜歡,嫁不出去,那豈不是很不好?」

  「……那艾彌薇怎麼辦?」瓊恩說,「我隻有一個人。」

  「也是,」凜沉思瞭片刻,忽然看見旁邊的珊嘉,頓時眼前一亮,「珊嘉,要不要你來臨時客串一下艾彌薇的男友好瞭。」

  「我?」珊嘉啞然失笑,「我怎麼行。」

  「當然可以啊,你和瓊恩是姐弟嘛,長得又挺像,稍微裝扮一下,冒充男人絕對沒問題。反正你弟弟是艾彌薇的男友,他既然分身乏術,你作為姐姐的暫時代理一下,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合理你個頭,這種事情也是能代理的嗎?而且珊嘉和我再像也扮不瞭男人啊,那麼大的胸誰會看不見啊?

  「胸肌發達嘛,又不是誰都和你一樣弱不禁風。」

  ……等我詛咒解除瞭,就讓你知道誰才是弱不禁風。

  抗議無效,在凜的軟磨硬泡下,珊嘉不得不點頭答應下來。維若拉當然不會湊熱鬧,莎珞克則被瓊恩留下來看傢,至於女巫……一如既往地在發呆,哦,冥想。

  珊嘉自己當然沒有準備男裝,她從瓊恩的衣服裡挑瞭一套。尺碼大瞭點,但將衣袖和褲管卷起來,也能將就著穿,再將長發束起,反而有種別樣的灑脫帥氣。「珊嘉真漂亮,」凜圍著珊嘉轉瞭兩圈,贊嘆說,「扮成男人也這麼好看,比你漂亮多瞭,瓊恩。」

  「……形容男人不要用漂亮這個詞。」

  「珊嘉穿男裝比你漂亮,那你穿女裝是不是會比她還漂亮?」凜腦洞大開,「要不要試試看?」

  「你不是要向人炫耀自己有男朋友嗎?我穿女裝瞭,你怎麼辦?」

  凜跑到珊嘉旁邊,挽著她的胳膊,「我移情別戀瞭。」

  「那艾彌薇呢?」

  「艾彌薇可以穿男裝,你扮她女朋友——哦,不行,」凜有些沮喪,「他們知道艾彌薇是女孩子。」

  「所以嘛,不要胡思亂想瞭。」

  「沒關系,」凜很快振作起來,「以後有的是機會。」

  「……我不會給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機會的。」

  四人一路閑聊,走到村莊前,瓊恩忽然停下腳步,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太安靜瞭。」他低聲說。

  傍晚時分,太陽剛剛落山,按道理說正是村民們結束瞭一天的辛苦勞作,準備晚餐的時間,不可能這麼早就上床睡覺。然而從外面看去,村莊裡是死一般的寂靜,聽不到半點聲音,屋頂上看不到炊煙,道路上看不見人影,就像是一座空的村莊似的。

  梅菲斯點點頭,「都小心點。」

  他們走進村莊,依舊沒有看到任何村民,甚至連狗都沒看見一條。房屋全都是門窗緊閉的,其中有些明顯已經是常年沒有人居住瞭。走在路上,隻能聽見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的腳步,實在是有些嚇人。瓊恩看著梅菲斯,示意要不要先回去,梅菲斯想瞭想,還是搖搖頭,「去村長傢看看。」她最後說。

  凜在前面領路,他們來到一座黑色屋頂的圓房子前,敲瞭敲門,裡面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誰啊?進來吧。」

  有人?

  走進房屋,看見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臉上皺紋很深,彷佛刻出來一般,腰背有些佝僂,拄著拐杖,正朝門口看過來。凜怔瞭幾秒鐘,才不敢置信地問:「托蘭大叔?」

  老人咧嘴笑起來,「原來是小凜啊,哦,梅小姐也在,」他熱情地示意大傢坐下,「你們這幾年去哪瞭,怎麼有空過來看我?」

  「我們去瞭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次是要去恩瑟,路過這裡,所以就想著過來看看你,」凜說,「你的頭發怎麼都白瞭啊,我記得我們走的時候,你的頭發還是烏黑烏黑的呢。」

  「人老瞭,就是一天不如一天,哪能和你們年輕人比呢,」老人嘆息著,「身體也是越來越差瞭,也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年,說不定甚麼時候一陣風,就吹倒瞭嘍。」

  「我剛才一路走過來,好像村裡都沒甚麼人瞭,」梅菲斯說,「是出甚麼事瞭嗎?」

  「都搬走嘍,這幾年光景不好,地裡的莊稼收成差,還動不動打仗,雖然沒在我們這裡打,但好幾個小夥子都被拉瞭壯丁,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能搬走的都搬走瞭,就剩我們幾個老傢夥走不動,留在這裡等死。」

  閑聊瞭一會,梅菲斯起身告辭,托蘭也不挽留,拄著拐杖將他們送到門口,「晚上風大,小心點,」老人說,「村莊裡最近不太平。」

  離開村長傢,梅菲斯卻並未直接出村,而是沿著村裡的道路慢慢走,一邊走一邊觀察四周。瓊恩問她在看甚麼,少女隻是搖頭不答。走瞭十幾分鐘,他們已經繞著村子走瞭大半圈,看到前方有一處土堆模樣的東西,上面還樹瞭一塊石碑。

  「那是甚麼?」瓊恩問。

  「咦,我記得那裡以前沒有碑吧,」凜說,「那裡以前是個水井,後來填平瞭。」

  「好好的水井幹嘛要填平?」瓊恩不解。

  「那是七年多前的事情。」凜說。

  當時是凜和梅菲斯離開禦宇山脈,路過這座村莊,借住瞭半個月。就在某一天清晨,所有人還在睡夢中,一群獸人突然來襲,控制瞭整個村莊。梅菲斯和凜比較警醒,提前躲藏起來。獸人們在村莊裡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但他們人多勢眾,打是肯定打不過的。凜又急又氣,一籌莫展,梅菲斯卻想瞭個辦法。

  村中當時隻有一口水井,村民平常飲食都依賴於此,梅菲斯配制瞭一種藥物,悄悄投入水井中。等到中午,獸人逼迫村民做飯,圍著水井聚餐,吃飽喝足後,便全部中瞭毒。

  獸人天生體格強壯,遠勝人類,尋常毒藥對他們根本不起效果,而且當時那些獸人中有一名薩滿,能夠解毒。但梅菲斯配制的這種卻有所不同,嚴格來說不是毒藥,它不能直接傷害身體,而是讓人變得「易燃」。皮膚丶毛發丶血液,甚至呼出的空氣,都會變得容易燃燒,一點就著。

  凜當時的能力還不足,釋放的火焰魔法,正常情況下很難傷害到獸人。但在毒藥的作用下,獸人隻要碰到一點火苗,就會立刻自燃,變成人形火炬。那名薩滿最為警覺,沒有喝水,但在梅菲斯和凜的聯手夾攻之下,最終仍然是被一劍斬首。

  就這樣,二十多個獸人被燒死瞭,但井水受到污染,也不宜再使用。村民們將獸人的屍體都丟入井中,用土封填起來。

  「我記得我們離開的時候,連這個土堆都沒有,更沒有甚麼碑,」凜說,「這是甚麼時候立起來的,難道是紀念碑麼?」

  爬上土堆,瓊恩左看右看,還是覺得怪怪的。主要是這石碑的形制,看起來實在有點像墓碑,尤其是考慮到腳下這個大土堆就更像瞭,但和徹森塔人的墓碑又有所不同。具體差異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覺得面前的這座石碑更大一些,風格更粗獷一些,缺乏那種精雕細琢,但卻自有種質樸感,上面還密密麻麻地寫瞭一些字,瓊恩也是完全看不懂。

  「這是獸人文字,」梅菲斯忽然說,「上面寫的都是名字。」

  瓊恩悚然一驚,這裡是一群獸人的葬身之所,村子裡立個紀念碑就罷瞭,怎麼可能會在碑上用獸人文字寫一堆名字,難不成是給他們樹碑立傳不成。

  一個聲音忽然從頭頂傳來。

  「梅菲斯小姐真是見識廣博,連我們獸人的文字都識得。」

  瓊恩抬頭望去,看見一個人站在石碑的頂上,天色已經黑瞭,石碑又很高,一時看不清楚面容。凜卻是第一時間認瞭出來,「托蘭大叔?」她驚呼一聲,「你怎麼……」

  梅菲斯搖搖頭,「他不是托蘭大叔,」她揚聲問,「你究竟是誰?」

  「不認識瞭嗎,兩位,」「托蘭」長長地嘆息瞭一聲,「我是你劍下的亡魂,是死而復活的幽靈,為瞭復仇回到這個世界,終於等到瞭你們的到來——我已經等瞭很久很久瞭啊。」

  瓊恩終於反應過來:「你是那個薩滿?」

  他想起曾經在資料上讀過,獸人族的巫術自成一格,其「薩滿巫師」擅長各種與靈魂和治療有關的法術,註重與先祖的溝通,勉強類比的話,類似於人類中「牧師」和「亡靈師」的綜合體。其中有些血脈特殊的獸人族,其薩滿巫師甚至能夠有類似於「奪舍」的能力,死後依然可以將靈魂附在活人身上。

  「是我。」

  「托蘭」舉起手,土堆下方忽然出現瞭影影綽綽的黑影,數量大約有二三十個,包圍上來。距離近瞭,瓊恩才看見,他們都是半獸人,而且都很小,應該都不超過十歲——幽暗地域裡有很多獸人,也有一些半獸人,他曾經見過,比較熟悉。半獸人是獸人和其他物種(人類丶精靈等)混血所生,主體上還是保持獸人的模樣,但還是能明顯看出區別的。相對來說,他們更矮小瘦弱一些,皮膚顏色更淺一些,最重要的是獠牙會小很多,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而不像純種獸人那樣完全翻出唇外。

  「想知道你們離開以後發生瞭甚麼嗎,人類?」

  「你說吧,」梅菲斯說,「想必你也想說很久瞭。」

  獸人薩滿發出一陣大笑,「你殺死瞭我,卻沒能驅散我的靈魂。在黑暗的荒野中飄蕩七個晝夜之後,我找到瞭這具身體,附在他身上,然後花瞭一百天,吃掉瞭他的靈魂,占據瞭軀殼,然後開始復仇。」

  「我的力量恢復得很慢,人類的軀體太脆弱瞭,但你給瞭我靈感,女孩。這個村莊挖開瞭新的水井,於是我在其中投下瞭秘藥——論起配毒,我們獸人可也是有一手的。」

  「所有的人都被我用藥控制瞭,然後我一個一個地將他們殺死。啊,說錯瞭,我隻殺死瞭所有的男性丶老人和孩子,把他們做成肉乾儲存。女人卻都留瞭下來,你知道是為甚麼嗎?」

  梅菲斯沒有回答。

  薩滿也不在意,「答案就在你面前,因為她們都已經孕育瞭我們獸人的子嗣。女孩,你殺死瞭我和我的族人,卻沒能阻止我們血脈的延續,這是先祖的英靈庇佑。」

  少女哼瞭一聲。

  「我等待著這些孩子長大,為祖先誕下更多的血脈,我們獸人可不像你們人類那樣柔弱,七八歲就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以生兒育女瞭。真可惜,你們人類的身體太孱弱瞭,那些女人很容易就被折騰壞瞭,全都沒能活下來,所以我這段時間正在發愁,要去哪裡給這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們找到新玩具呢,」他呵呵地笑瞭起來,「正好你們送上門來,梅菲斯小姐,你的身體足夠強壯,一定可以多堅持幾年。還有這位凜小姐,我聞到瞭龍的氣味,你是一位龍裔吧,那就更加完美瞭,我很期待你能為我們生出甚麼樣的後代。」

  「我可不想和獸人生孩子,」凜一臉嫌棄地說,「你們太醜瞭。」

  薩滿大笑,「我明白,按照你們人類的審美觀,我們獸人都很醜陋。其實反過來也一樣,在我們獸人看來,你也很難看,皮膚白得像僵屍,胳膊細的像豆芽。但我不挑剔,時隔多年,終於能夠報仇雪恨,僅僅想到這一點,我就感覺自己快要射出來瞭。」

  「那你趕快離遠點,」凜撇撇嘴,「臟死瞭。」

  「所以這座村莊裡,現在已經沒有活著的人類瞭?」梅菲斯問。

  「除瞭你們之外。」

  「最後一個問題,」梅菲斯說,「前幾天是你在監視我們對吧。」

  「從你們離開碎波城開始,」薩滿承認,他撮唇呼嘯瞭一聲,片刻之後,高空中傳來一聲鳥鳴,然後就看見一團烏雲從天而降。離得近瞭才看清楚,那不是烏雲,而是一隻黑色的巨鷹,停在老人的肩上,「我的夥伴,鐵啄,它一直在跟著你們。」

  「我明白瞭。」

  梅菲斯點點頭,抽出銀劍,指向石碑上的老薩滿,「少說廢話,動手吧。」

  半獸人們圍上來,步步逼近,他們大多穿著簡陋的獸皮甲,拿著棍棒丶長矛和錘子,每個人的眼中都泛著兇光,在梅菲斯和凜身上掃來掃去,反倒是瓊恩和珊嘉被忽略瞭。

  凜深深地吸瞭一口氣。

  她突然消失瞭,在下一瞬間,一頭鱗片閃閃發光的紅龍出現在少女原本所在的位置。熾烈的火焰從紅龍口中噴湧出來,將整個土丘變成瞭一片火海煉獄,隻有最中心的一塊區域沒有波及。半獸人在火海中掙紮著,發出垂死的慘嚎,然而被無形的力量束縛住瞭身體,讓他們無法擺脫,隻能被燒成一具具焦屍。

  「你沒說錯,老傢夥,」凜的聲音從紅龍口中發出,「我的確是個龍裔,但我可不是一般的龍裔,我是個半龍!」

  獸人薩滿顯然沒有料到這種結果,他被凜變成紅龍這件事給完全嚇到瞭。足足愣瞭半刻鐘,他才終於回過神來,然後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他的吼叫,飛在空中的巨鷹化作一道紅色閃電,撞擊在石碑上。石碑頓時炸成瞭十七八塊,四處飛濺。瓊恩連忙彈出一枚光球,瞬間擴大成透明的球形護罩,將所有人容納其中,碎石砸在光罩上,被全部反彈開來。

  片刻之後,煙塵散去,瓊恩看見石碑已經完全消失,露出下面一個深深的地洞。薩滿懸浮在半空中,黑色的霧氣從洞口中噴湧出來,化作一條長索撲向獸人,從他的口鼻七竅中鉆進去。

  「先祖在上,仇敵在前,滿懷怨憤死去的英靈們啊,請助我一臂之力!」

  獸人薩滿吟誦著咒文,他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體型在膨脹,皮膚寸寸綻開,鮮血迸流而出,黑色的骨刺從關節處生長出來,讓他看起來彷佛一個惡魔。更多的黑霧從井裡湧出來,縈繞在他身體周圍,無數張面孔從中浮出,忽隱忽現,有的是人類,有的是獸人,無論是哪一種,全都是滿臉猙獰和痛苦,張口發出無聲的呼號,眼中流淌血淚,死死地瞪著這個世界。

  「死吧!死吧!死吧!」

  變身後的薩滿彷佛失去瞭清醒,他不斷地吼叫著,朝著瓊恩等人凌空撲過來。凜冷笑一聲,正準備噴出火焰,梅菲斯抬手阻止瞭她。

  「讓我來,」聖武士少女說,「你們都別插手。」

  她拔出銀劍,一躍而起,迎著獸人薩滿沖上去。

  兩人的身影在半空中相撞,然後在下一瞬間,薩滿像一枚石彈般摔飛瞭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將地面撞出一個深坑。梅菲斯自空中緩緩降落,透明的光翼在背後層層舒張,白金色的聖焰在劍刃上燃燒,她已經完全召喚出瞭曦天使的力量。

  少女慢步走到深坑前,跳下來,俯視著躺在地上的老獸人,面無表情。

  縈繞著獸人的黑霧已經近乎於完全消散,隻剩下最後薄薄的一層,他的全身骨骼都已經被震碎,絲毫無法動彈,不斷地咳嗽著,鮮血一股一股地從嘴角溢出來,顯然已經命不久矣。

  「我可以殺你一次,當然也可以殺你兩次。能從我劍下茍延殘喘,已經是你的先祖在庇佑,」少女說,「你是在自尋死路。」

  老獸人一邊咳嗽著,一邊發出刺耳的笑聲,「別得意,人類,」他用微弱卻依然陰狠的聲音說,「我還會回來找你的,你可以殺死我,但你殺不死我的靈魂。」

  少女微微一笑,抬手刷刷幾劍,將老獸人的四肢都切斷下來。

  「獸人的靈魂儲存在頭顱和四肢之中,我會將你四肢分離,丟給豺狗和禿鷲,將你的頭顱用邪炎焚燒,讓你的靈魂永受折磨——你的靈魂還怎麼轉移呢?」

  「笑話,你哪來的邪炎?」

  「我是沒有,不過介紹一下,」少女遠遠朝瓊恩揮瞭揮手,「那位是瓊恩,我男友,他是個巫師,養瞭一隻魅魔做女仆。」

  片刻之後,顯露出魅魔形態的莎珞克從空中降落下來,停在梅菲斯身側,她叉著腰,笑吟吟地看著地上的獸人,用腳尖踢瞭踢,「居然還沒斷氣呢,」莎珞克說,「獸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

  「幫個忙,莎珞克。」梅菲斯說。

  獸人絕望地看著魅魔,「不!不!」他發出驚慌的喊聲,「別碰我,邪魔,別碰我的靈魂——」

  莎珞克一劍切斷他的脖頸,腳尖挑起,熔巖長鞭橫掃,邪炎熊熊燃起,將頭顱化作灰燼。

  ※※※

  在村莊裡找瞭一圈,發現瞭一些村民的屍骨,準確地說,隻有一些散亂的骨骼。獸人被人類視為野獸,不是沒有理由的。

  在村中空地上挖瞭一座大坑,將能找到的村民屍骸集體掩埋。做完這一切後,天已經完全黑瞭,瓊恩等人回到青銅豪宅裡,吃完晚飯,然後便各自回房間休息。

  「小弟,去看看艾彌薇,」珊嘉說,「她情緒不太對。」

  瓊恩走到天臺上,看見瞭梅菲斯,少女正靜靜地倚靠著欄桿,望著天上的如鉤彎月。

  「在想甚麼?」瓊恩問。

  少女搖搖頭。

  「心情不好?」

  「嗯。」

  「這不是你的錯,」瓊恩說,「隻有極少數獸人薩滿有靈魂轉移的能力,你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其中之一,就算知道也沒用,你沒有邪炎,對付不瞭他。」

  「我並沒有覺得這是我的錯,」少女說,「我也不是因為沒能提前阻止這一切而感到內疚。」

  瓊恩松瞭口氣,「哦,那就好,我還以為……」

  「如果可以做到,我願意去拯救世界,但我並不會認為『拯救世界』是我的責任,做不到就會心情沮喪,」少女朝瓊恩笑瞭笑,「我沒有那麼無聊,放心好瞭。」

  「嗯。」

  「我隻是在想起瞭一些往事,」少女說,她沉默瞭一會,「我想起我母親瞭。」

  「是嗎?」

  瓊恩不懂梅菲斯為甚麼會想起她母親,但他還是配合地應瞭一聲。

  「我母親手下,也有一些獸人,我不喜歡他們。但因為我母親的緣故,他們對我都很尊敬,或者說,很畏懼,在我面前從來都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梅菲斯說,「大概是這個緣故,我曾經對獸人的印象還不算太差。在古歸村的這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不一樣的獸人——或者說,真正的獸人。」

  「獸人就是這樣,」瓊恩說,「他們本來就近似野獸。」

  按照比較公認的說法,獸人並非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而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異族。幾千年前,東域的神王打開瞭通往異界的傳送門,一些綠皮生物蜂擁而入,從東域開始,繁衍到整個大陸。他們自稱「巴摩」,身強體壯,兇殘嗜血,形如野獸般醜陋,因此被稱呼為「獸人」。

  「有一次,一個獸人犯瞭錯,母親要懲罰他,我替他說瞭兩句話。我並不是和他很熟悉,隻是單純覺得母親太嚴苛,但母親見我求情,便割斷瞭他的咽喉,讓他受盡折磨,流血三天三夜而死,最後將他的靈魂封在一枚珠子裡,送給我做玩具。」

  「這個……」

  「這就是她的教育方式,她不希望我和任何人之間形成親密的關系,她也不希望我對任何人抱有善意,反之,她也不希望任何人對我抱有善意,甚至也包括她自己在內。如果有這樣的人,那麼他就應該死掉,否則會成為我的威脅。她總是說,情感脆弱而堅固,轉瞬即忘,卻又永存心底,是人和神明之間的最大障礙。」

  「幸好你沒有聽她的。」

  少女搖搖頭,「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她的教育有沒有成功。大多數時候,我覺得我並沒有聽她的,但有時候,又似乎已經變成她想要我成為的樣子,」梅菲斯說,「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否有真正的感情。快樂丶悲傷丶憤怒,這些感情我都有,但卻又似乎都很淡薄。我喜歡一些東西,但也沒有特別喜歡,我厭惡一些東西,但也沒有特別厭惡;我也有朋友,和歌曦雅丶希歐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挺開心的,但歌曦雅離開瞭,我也並沒有真的多麼難過;我剛才殺掉瞭那個獸人薩滿,我當然不喜歡他,他殺瞭很多我認識的人,那些人對我都很友善,盡管如此,我也並沒有多強的恨意,也沒有報仇的愉快,彷佛隻是做一件該做的事情,僅此而已。」

  瓊恩想瞭一會,「對我是例外吧?」他小心翼翼地問。

  梅菲斯笑瞭起來,「你是例外,」她點點頭,「除瞭凜之外,你是唯一的例外,嗯,凜大概都比不上你。你給我帶來的快樂,確實是比其他人要多一些,你給我帶來的煩惱,也確實是比其他人要重一些,甚至是『讓我生氣』這件事,你也做得比其他人更出色一點。」

  「我也很少惹你生氣吧,」瓊恩訕訕地說,「除瞭……那件事……」

  「難道你還想有多少事情讓我生氣啊?」

  「不是不是,」瓊恩趕緊搖頭,「我是說,那個,嗯,總之就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別說瞭。」

  兩人沉默瞭一會,瓊恩努力地思索著,終於找到瞭一個話題,「吶,艾彌薇,我不知道你原來還會配毒藥呢。」

  「你忘瞭我母親是甚麼身份?」

  瓊恩當然不會忘記,梅菲斯的母親是巴爾教會的大祭司,前任謀殺之神的選民,刺客的領袖,玩毒藥甚麼的是本行。梅菲斯從小隨母親長大,耳濡目染,以她的聰明,學會一些毫不出奇。

  他隻是沒話找話而已。

  「可是之前都沒見你提過呢。」

  「因為我不是很喜歡,如果不是別無選擇,我也不想用,」梅菲斯說,「毒藥很好用,但是太難控制後果瞭,我喜歡一切都在預料和控制之中。」

  「這就是問題所在吧,」瓊恩說,「你太在意控制自己瞭。」

  「因為我害怕失控。」

  「每個人都害怕失控,但沒有人能夠永遠控制局面,所以這就是信任的意義所在,」瓊恩說,「有時候,偶爾,不妨試試放棄自控,把一切都交托給另外一個人,或許會有不一樣的體會。」

  少女笑瞭起來,「我信任你,」她說,「但是你不會想看見我失控的樣子的。」

  她拍瞭拍瓊恩的肩膀,「回去吧,明天還要趕路呢,別弄到太晚。」

  「……」

  梅菲斯先離開瞭,瓊恩站瞭一會,正準備回去,剛一轉身,忽然看見莎珞克正斜靠在門邊,雙手抱胸,看著他,臉上神情似笑非笑。

  「怎麼瞭?」瓊恩問。

  「我聽到瞭你們剛才的說話。」

  「嗯?」

  「那個獸人薩滿,我研究瞭一下他的靈魂,發現瞭一件有趣的事情,」莎珞克忽然轉移瞭話題,「他曾經中過一個暗示術。」

  瓊恩皺起眉。

  「他原本是居住在深山裡,從沒想過離開傢。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人給他下瞭一個暗示,讓他到某個人類的村莊,去追殺一個小姑娘。這個暗示非常隱蔽,施法者非常高明,他自己全無半點察覺。若非是我用邪炎一點點地將他的靈魂熔煉掉,也不會發現,」莎珞克故意頓瞭頓,「你猜那個小姑娘是誰?」

  「艾彌薇?」瓊恩抱著一絲僥幸,「還是凜?」

  「沒錯,就是你的聖武士小情人,」魅魔格格地笑著,「這些獸人可不是偶然路過這裡,這個村莊裡的人全部死於非命,並不是他們倒黴,而是因為他們收留瞭一個小姑娘,正是這個小姑娘,給他們引來殺身之禍,帶來滅頂之災。主人,你說,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那位小姑娘,她還能不能像剛才那樣,裝模作樣,心安理得地說甚麼『不是我的錯』呢?」

  瓊恩沉著臉,「是誰下的指示術?」

  「這個我看不到,記憶裡根本沒有這段內容,完全被刪除瞭。」

  瓊恩仰起臉,看著天上的星星,過瞭半響,他推開莎珞克,走下天臺。

  「閉嘴,」他說,「不許再告訴任何人。另外,把那個獸人的靈魂給我。」

  魅魔聳聳肩,丟過來一團碧綠的火球,「你說瞭算。」

  瓊恩接過火球,將它握在掌心中,五指虛扣,冰冷的感覺從手指上傳來,彷佛浸泡在冰水裡,他碰觸到瞭獸人的靈魂。獸人的靈魂並不堅強,甚至可以說是軟弱,或許是莎珞克的折磨已經讓他喪失瞭所有的勇氣,它現在的唯一所求就是安息。它不斷地向瓊恩發出懇求,然而巫師置之不理。

  他在一點點搜尋獸人的記憶。

  強大的巫師,可以抹消一個人的某一段記憶,但這種抹消未必完全徹底,通常都會留有痕跡,在特定情況下還有可能恢復。這說明這些表面上被「刪除」的記憶,實際上很可能隻是被掩蓋瞭起來,它潛藏在最深處,連當事人自己都難以察覺。瓊恩在下層界待過半年,參加過血戰,那些邪魔們對付靈魂的手法,多少也學過幾手,他知道一種方法,可以從靈魂中榨取出它潛藏最深的記憶,這會嚴重傷害靈魂,甚至令它變成白癡,或者徹底毀滅,不過瓊恩反正不在乎。

  終於,瓊恩看到瞭一個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