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節

  白鴉是個獸人小酋長,帶著一群族人生活在弓谷附近的森林裡,平常以打獵為生,獵物包括森林裡的野獸,也包括其他怪物,當然也包括路上的商旅行人。他是部落裡唯一的薩滿(獸人的祭司),信仰獸人的生命女神茹塞克(Luthic),因此對於能夠制造生命的運動非常熱衷,每天都要努力在妻子身上辛勤耕耘幾個小時,可惜一直沒有甚麼成果。獸人重血脈傳承,沒有子嗣是件非常嚴重的事情,白鴉也已經年近三十瞭,眼看就要步入老年,始終沒有繼承人,不免招人非議,再加上從前年開始,茹塞克女神突然沉寂,再也沒有回應過白鴉的祈求,這導致他的酋長位置都開始有些坐不穩當。

  傢裡的事不順心,外面的事情也讓他煩惱。在費倫大陸上,獸人的地位不高,它們長相醜惡,性情兇暴,在人類丶精靈的眼中,通常都不被認可為智慧生物,而是作為怪物或者苦力來看待。實際上,獸人的智力確實比人類稍低一點,但絕對勝過地精丶食人魔這些怪物,稱之為智慧生物是夠資格的,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有崇拜的神明,有歷史悠遠的傳統和習俗,有足夠成系統的禮儀和文化,雖然基本無法掌握奧術,但薩滿還是有不少的。獸人的戰歌和祭樂自成一派,充滿強烈的撞擊節奏感,在很些地方已經被人類音樂傢所學習借鑒,稱之為藝術並不為過。但盡管如此,獸人仍然遭到普遍的歧視和敵對,人類的城鎮村莊,可以很友好地接納精靈丶矮人丶侏儒,但倘若一個獸人想進入往往就會大費周章,甚至認為是敵襲。白鴉身為酋長,帶領族人謀求生計是責無旁貸的義務,但在這種大背景下,他也實在無計可施,眼看著部落的狀況江河日下,一天比一天窘迫,內外焦心,連眉毛都愁白瞭。

  不過有句話說得好,當厄運累計到足夠程度時,幸運往往就會不經意地來光顧。獸人的辭典裡當然沒有「否極泰來」這個詞,但類似的諺語也是有的。首先是上個月,他妻子終於懷孕瞭,據初步鑒定是個兒子,白鴉傢族總算後繼有人;然後在前幾天,弓谷的「三劍」領主派使者來給他送來一封信,內容文縐縐的,白鴉的通用語水平馬馬虎虎,勉強能看懂意思,翻譯成獸人的話就是說:領主坎斯莫先生想要做一件大事,需要各方英雄襄助,久聞弓弧林裡的白鴉大薩滿是個好漢,使得一手好狼牙棒,故此來請他入夥,坐一把交椅——大致內容如此。

  白鴉看瞭很高興,於是把使者煮瞭鍋湯,給全族老小加瞭頓餐,然後便帶著十幾個青壯手下去弓谷入夥。到瞭之後發現,三劍領主不止邀請瞭他一個,似乎把周圍方圓百裡的豪強們全都請瞭過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熱情款待瞭三天後,領主說明意圖,是要帶著大傢一起去打塔瑟谷。弓谷和塔瑟谷是世仇,這點白鴉等人都是知道的,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承蒙款待瞭好幾天,不出點力也說不過去。而且領主許諾說,打下塔瑟谷後,他隻要地盤,婦女財帛任由各位盡取,白鴉算瞭算,覺得有些動心,再被周圍人一鼓動,頓時便應承下來。

  塔瑟谷地盤不小,按照三劍領主的說法,應該首先突襲其首府特伽爾鎮,摧毀中樞系統,接下來就勢如破竹。白鴉聽得半懂半不懂,索性也懶得多想,一切隨大流就是。於是他們就通過傳送法陣以及其他各種手段,埋伏在特伽爾鎮外的一座破舊城堡裡,然後又通過地道潛入鎮中,最後突起發難。

  白鴉並不笨,至少沒有笨到給別人當炮灰的地步,當那些食人魔丶熊地精們按照領主事前的吩咐,嗷嗷叫著朝提爾神殿發起沖鋒時,他用鄙視的眼神看著這幫笨蛋,然後招呼手下朝居民區沖去。他已經盤算好瞭,無論戰鬥勝負,反正自己撈一票就走,隻要帶來的七八個大口袋裝滿,立刻撤離戰場,絕不停留。至於弓谷和塔瑟谷的恩怨……誰管他們去死。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神殿區域的戰鬥很激烈,敵人頑強抵抗,但在居民區卻沒有任何守衛力量,完全是任人宰割。當然,似乎安靜得有點過分,不過白鴉沒有多想。「分散行動!」他吩咐手下,然後踹開一戶人傢的大門沖進去,卻發現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白鴉很奇怪,於是再往裡走,當他轉過一個拐角時,驟然耳邊聽見尖銳的金屬破空聲。

  嗤!

  他疑惑地低下頭,看見一支羽箭穿透簡陋的皮甲,正插在自己的胸口。不等他反應過來,又是嗤嗤兩聲,兩支羽箭一左一右,深深釘入他的小腹,幾乎將他洞穿。

  獸人的生命力再強,也承受不住這樣的傷勢,白鴉噗通一聲往後便倒,隻見對面的黑暗中,幾個穿著精良鎧甲的人類走出來。其中一個見白鴉躺在地上,嘴唇翕動,似乎還想說甚麼話,這人懂些獸人語,心中好奇,於是俯下身聽瞭聽,然後「哈」地笑瞭出來。

  「它說甚麼?」同伴好奇地問。

  「它說:請轉告它兒子,以後若有人誇它是好漢,請它入夥,萬勿答應。」

  所有人一起大笑起來。

  抱有和白鴉類似心思的入侵者並不少,而類似的遭遇也在鎮上各處發生。當居民區裡的怪物們被斬殺殆盡之後,提爾教會的真正實力開始展現出來。

  在數名高階牧師的率領下,武裝到牙齒的精銳軍隊從暗處湧出,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改變瞭戰局。手執長弓的聖武士謝諾站在制高點上,箭矢如疾風暴雨般傾瀉下方的戰場,每次弓弦響起都必定帶走一名敵人的生命。一位全身重甲的中年大叔來回策馬奔馳,手中雙手巨劍赤紅如焰,任何與它撞上的刀劍兵器都被輕易削斷,所到之處無不披靡。轉眼之間,勝敗之勢已經完全逆轉。金發的聖武士希歐從神殿中走出來,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無事可做,他有些意興闌珊地嘆瞭口氣,將頭盔戴上,正要加入殘局,突然一抹紫色自眼前閃過。

  希歐怔瞭怔,朝遠處望去,就見一座鐘樓的頂上,紫色長發的高挑女子正靜靜站立著,手中拄著一柄金色重劍,俯瞰戰場。

  他頓時呆立當場,大腦剎那間一片空白,足足恍惚瞭四五秒鐘方才回過神來。連忙左手握拳在胸甲上重重一擊,旋風平地而起,將他帶上高空,朝著紫發女子疾飛而去。

  紫發女子正在觀察戰局,突然看見希歐朝自己飛來,她似乎不願照面,轉身就欲離去,但已經晚瞭一步。希歐落在鐘樓上,看著她,卻是訥訥地,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

  「晚上好,哥哥。」女子淡淡地打瞭個招呼。

  「晚上好……」他下意識地回應。

  然後兩人都陷入瞭沉默,過瞭片刻,紫發女子側過臉去,看瞭看下方的戰局已經接近尾聲。「我要走瞭,」她說,「後會有期。」

  「等一下!」希歐總算反應過來,叫住女子,「歌曦雅,你……還好麼?」

  「還行,」歌曦雅說,「換個環境,有些事情會看得更清楚。」

  希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沒有想到你會來。」他最後勉強說。

  「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瞭,」歌曦雅說,「順便提醒一句:今天隻是個試探而已。真正的戰鬥,還在後面,而且不會太遙遠——再見瞭,哥哥。」

  「歌曦雅——」

  希歐欲待挽留,歌曦雅已經自樓頂跳瞭下去,一道黑影如箭矢般破空而來,將她托起。到瞭近前希歐才看清楚,那黑影是一匹黑色的飛馬。歌曦雅策馬在空中盤旋一圈,抬起手,朝希歐打瞭個招呼,隨即轉身離去。

  對於特伽爾鎮內戰局的演變,瓊恩一無所知,因為他已經離開很遠。火焰幻化出的野獸全力奔跑著,速度越來越快,簡直可以比擬獵豹,如摧枯拉朽般將一切擋在面前的障礙,無論是人,是怪物,是建築,是樹木,統統化作灰燼。如果從高空俯瞰,便是一道長長的烈焰之線由南向北快速延伸,彷佛要將大地切成兩半。

  一直跑到三四十裡外的荒野中,火焰猛獸才停瞭下來,龐大的身軀悄無聲息地潰散,變成無數翩翩赤蝶,飛入紮瑞爾體內。火發的魔姬朝四周看瞭看,大大地伸瞭個懶腰,然後朝瓊恩看過來。

  「怎麼回事呢?」她笑著問,「你好像不記得我瞭。」

  「確實不記得,」瓊恩說,在火獸的腹中待瞭半天,他也基本想清楚瞭該怎麼解釋,「我知道,你或許是把我認作某個曾經很熟悉的故友,事實上你也並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然而很抱歉的是,我對此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他頓瞭頓,「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必須誠實地說:我不是,至少此時此刻不是。」

  紮瑞爾仔細地看著瓊恩,「你是在開玩笑麼?」

  「不是,」瓊恩說,「我是認真的。」

  魔姬的眉頭好看地皺起來,然後舒展。「你是的,」她語氣肯定地說,「形態雖然改變,但靈魂仍然同一,別忘瞭我是魔鬼,對靈魂的感應是不可能出錯的。」

  我知道你是魔鬼,可以自己選擇具現形象,但我是個凡人,相貌是天生的——所以請不要用「形態」這種詭異的措辭,讓我感覺自己像個變形怪……

  「但我確實毫無印象。」他堅持說。

  「那麼我明白瞭,」紮瑞爾點點頭,「你在『翔龍輪回』中喪失瞭記憶。」

  ……喂喂,不要用這種確定無疑的口氣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好不好,你這樣會讓我壓力很大。

  「簡而言之,就是你失憶瞭,」紮瑞爾說,「不過這樣也不錯啊。」

  唔?

  「你不記得我,也即是說,我們現在可以算是初識,」她格格笑著,明顯心情很好的樣子,「於是我們就可以重新再戀愛一次,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有趣丶很美好的事情嗎?」

  「……」

  「初次見面,請允許我自我介紹,」魔姬微微欠身,她原本赤裸的身體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瞭一套淺藍色的連衣長裙,看起來雍容典雅,儀態萬方,「我是紮瑞爾。可以有幸得知您的名字嗎?」

  「……瓊恩,」巫師說,「瓊恩·蘭尼斯特。」

  「那麼,瓊恩,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男友瞭,」紮瑞爾笑盈盈地說,非常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要好好愛我哦。」

  ……這就是你們魔鬼的戀愛方式嗎?進程也太快瞭吧。

  瓊恩已經完全無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該用甚麼表情來面對,就算是微笑都勉強。幸好就在此時,有人來給他解圍瞭。

  「你還在這裡磨磨蹭蹭幹甚麼呢?」幽靈大奧術師突然出現在旁邊,「再不去陰影谷,你那位小情人就要撐不住瞭。」

  瓊恩淚流滿面,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奧嘉萊斯的聲音還是很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