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諷刺的地方,是你越想逃避的人事物,總會一遍又一遍的在上天惡意滿滿的巧妙安排下再次遇上。幾天後的傍晚時分,小媽突然獨自跑到我的工作地方登門造訪。這當然不會是好事,她語氣慌張問我明禮明信有否來過我這邊。理所當然,沒有,但我不能就此回答把她打發瞭事。她告訴我,他們兄妹倆已經離傢三天沒有回去。而這事情的起因簡單得很,因為老爸輸錢喝得爛醉回來,無緣無故打罵他們兄妹倆,事情鬧得蠻大,驚動鄰居報案。第二天,兄妹倆出門上學後再沒回傢,也沒再去上學。
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拾——我想如此回答,但到底說不出口。
唯諾答應幫忙瞭後,從小媽離開的身影裡能夠看見同一個結論——死性不改。什麼承諾、什麼誓言都隻是屁話謊話,狗終究改不瞭吃屎,好賭之徒永遠言而無信,那種大爛人從來都是社會的寄生害蟲。不過是多掙一點錢而已,就要所有人聽他從他。自己永遠都對,錯的都是別人。稍有不順心意,隻會粗言辱罵,再不然就是對弱小妻兒動粗施暴。
這種大爛人死瞭好,別再獻世!就算死瞭也別指望有兒孫送終!
曾經天真以為隻要離開那個傢,它便不能再影響我的人生。前不久,我也以為隻要避開不待見的人事物,便能繼續活在自己一手創造的美好國度。但人生最諷刺的地方是,你越想逃避,這些事物越是以令人猝不及防的形式出現。
當我下班回去,在巷弄裡發現那兩個藏在陰影裡的疲倦身影,我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避免蹚這渾水。
「東西放這裡就好,衣服要洗的話先放這邊好瞭……還有,你們肚餓嗎?冰箱裡應該有吃的。」
「不餓,但我很想喝水。就隻是水,別的飲品什麼都不想再喝瞭。」放下背囊,臉額上手臂上有好幾個瘀青的明禮立刻從冰箱裡找瞭一瓶冰水出來,瓶底朝天,咕嚕咕嚕的把水灌下去。
「剛才吃瞭一點,現在我隻是想洗洗臉換換衣服,然後立刻躺下去睡而已。」同是背囊,但明信的比較小一個。她一邊喃喃抱怨,一邊從背囊掏出衣服毛巾。眼角貼瞭藥水膠佈的她環顧四周,直至發現浴室所在,她逕自關在浴室裡忙瞭起來。
以我猜想,三天,已是他們兄妹倆的極限。雖不知道這些天裡他們怎麼過,但大概已經疲憊不堪,所以才在面臨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一刻找上我。事實上因為那件事,心底裡的我不待見他們,但我沒有拒絕的權利,這是為人兄長的擔當。而且,自問不是那種賭錢成性酗酒無度動粗施暴的大爛人,我有包容的心,對於年紀比我小的人,我永遠能夠趟開心房包容他們。
「哥,你隻有一個床嗎?」喝瞭大半瓶水,明禮喘噓噓的道「那我和阿信今晚睡地上好瞭。」
「不用,你跟阿信睡床上吧……我跟房東借一個折床回來睡就行瞭。」說到讓他們睡床上的時候,我不知怎的打瞭個頓,更差點忍不住臉上皮肉笑出來。
「那怎麼行?這裡是你傢來的,怎可以霸占你的床來睡而要你睡地上……而且這麼晚瞭,現在找房東搞不好會被對方咒罵呢。」明禮從小已是明白事理的人,很懂妥協讓步的藝術。有人說,這是跟兄弟姊妹中的排行有關,所以我總覺得他跟我很像。
當我和明禮還在討論的時候,明信洗換好瞭。擦身而過的一刻,我仍是忍不住往她身上打量。背心上衣和短褲,很傢居很生活的便服。但從胸口隱約的兩點和她捧在手上的胸罩來看,現在的她除瞭背心上衣外,裡頭應該沒穿打底內衣。匆匆打量過後,我逼迫自己從她身上移離視線,但回到明禮的臉上時,才發現他一直給我投來冷冽目光。
在我指定的地方置放好瞭洗換衣物後,明信再次穿過我們中間,逕直走到角落的睡床前,大模斯樣的躺瞭下去,睡瞭起來。
「今天真的很累,兩位大哥,我先睡瞭。」側身背對的她,隨意的揮一揮手,再順道把被子捎來蓋上瞭。
「呃……」看著明信如此這般,明禮也是欲語無言。
「既然這樣,明禮你也洗換一下或者沖一個澡,好瞭便早點睡吧。」我聳聳肩膀無奈笑道。說罷,我也得為自己今晚的安身之處張羅一下。
「哥,你現在要去哪?是去跟房東要折床嗎?我跟你一起去吧。」說著,明禮已跟瞭上來。
「聽我話,你忙自己的就行瞭。」我揮手示意著他不要跟來。
房東的傢在一樓,是一對六十來歲的老夫婦。伯伯比較平易近人,會抽煙會喝酒也會小賭一下,平時碰見也會閑聊幾句。但嬸嬸剛好相反,口條清晰,數理分明,不是算計人便是覺得別人算計她,每次碰見都是一張死眉瞪眼顧人怨的嘴臉。
從氣窗上望,確認瞭房子裡頭仍有人的光影,我才敢敲門造訪。還好應門的是伯伯,簡單明白跟他道出來由後,他二話不說便把傢裡折床揪來給我。雖然借到瞭,但我不急著回去,仍待在他們傢門外閑扯幾句。伯伯好像看出我串門子的意思,竟然給我送來一小杯燒酒和一口香煙,然後就這樣打起屁話來。直至婆婆耐不住我的打擾,出來橫眉冷語把我勸退,我這才怔怔的捧著那張折床回去。
回來的時候,果然如我所想,他們兄妹倆都睡去瞭。關掉大燈,沖瞭個澡,靜靜的架起瞭床後,我也在那杯燒酒的沉淀下迅速睡著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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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的第一天,起得意外的早。不為別的,隻因耐不住那個絲絲細語的吵鬧雜聲。雖然傍落夜市,但住下來瞭,才發現夜市沒影響我的生活作息太多。上午上課,下午至晚上打工,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打烊尾聲,完全避開瞭夜市最熱鬧最吵嚷的時段。
睡眼惺忪醒來,兩個依偎身影在陽光的灑照下映入眼簾,我這才記起兄妹倆的存在。明禮明信坐在床上看著筆記電腦,從中發出零零碎碎吵吵雜雜的聲音……筆記電腦?想到這裡,睡意全消,整個人一下子繃緊到一個點上,逼使我勐的撐起身體瞪著他們。正要開口之際,轉眼間,我卻發現還有一臺筆記電腦放在床邊的小茶幾上,而那臺才是我的筆記電腦。
「我們是否吵醒瞭你嗎?」從聲音來判斷,他們應該正在追劇看戲。
「不,沒有……早晨。」
現在才八點多,平常日子裡仍然是我枕夢酣睡的好時刻。但他們高中生不同,這個時間他們已在準備上學上課。因為要顧及工作的關系,大學我的選修選課,都以工作編排作決定主因。太早太晚不行,所以最早的課也是十點以後的事。
「你們不用上學嗎?」從昨晚至今,我們仍沒有正面討論過關於離傢出走的事情。
「……嗯。」我沒有開口,是因為已經知道原因。
吃過他們倆買回來的早餐後,我簡單交帶一下事情,例如洗衣機的作業次序。然後明白的說,我將會私下通知小媽,他們兄妹倆在我這裡讓她不用擔心。大約九點多,我把鎖匙留給他們倆,再跟房東伯伯要瞭一個備用後,我出門去瞭。
跟小媽聊瞭一通電話,報瞭音訊,聽她聲淚俱下拜托我好好照顧明禮明信,我這才發現這是小媽對我第一次放下驕橫態度的誠懇請求。記得以前帶著小兄妹倆出外遊玩,她總是對我呼呼喝喝耳提面命,好像深怕我會加害她的寶貝兒女般。但由不得她說,我也有身為兄長的自覺,或是長兄為父的感覺。今天一整天下來,我的心思都放在兄妹倆的身上,擔憂他們會否餓瞭,或者不知跑哪去瞭。
下班之前,收到他們發訊息來說吃瞭晚飯,還給我留瞭一份宵夜,竟令我感到有點不知所措。要說收留他們倆這事有何特別感想?大概是獨居慣瞭,愛上歲月靜好的平澹,不習慣回傢有人待著的氛圍。雖然預想得到這種日子不會太長,但今晚仍是乾脆一點,把生活空間和傢務分工重新規劃一遍,好調整再次跟別人同住的現實問題。
然後,又是另一個睡在折床上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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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的第二天,大概重復瞭一樣的流程作業。被吵醒瞭,吃瞭早餐,出門上課,再去打工,直至晚上才能回來。要說這天有何不同,就是他們很快適應瞭這種生活,而我仍不怎麼適應多瞭兩個人的環境。但跟他們倆同處一室,更多時候是讓我感到難以言喻的拘謹。就像今天無意察覺到明信把胸罩穿瞭回去後,心裡有一種慪氣的鬱悶感,就像我突然變成瞭一個陌路相逢的外人般。
還有的是,今晚趁著明信洗澡的時候,明禮私下跟我認真討論瞭這個。
「哥,呃……」明禮耷拉著頭,讓額上那道瘀青特別顯眼,支吾的道「你能否借我一點錢?不用多,隻是生活費而已……我有在找工作的,也有拜托朋友幫忙的瞭。隻要找到工作而且穩定下來後,我們就會立刻搬走的瞭!我也會好好照顧阿信,不會再麻煩你打搞你。隻是在找到工作之前,我們真的需要一點錢,所以希望你多少給我一點。」
「把話說清楚。」聽他躊躇滿志的語氣,我潑下冷水道「是借?還是給?作為你們哥哥,給你們一點零錢不成問題。但要借的話,別說一萬,三五萬也可以借給你……但要還的。」他們這個年紀,有多少人已經真切認識金錢的概念?手上一筆錢,知道可以拿去買個遊戲或者名牌包包,或吃喝玩樂,動輒轉眼花光。但不知道同樣的一筆錢也可以拿去交房租,或作生活費,或作儲蓄投資。
「……借。」呼著大氣,明禮眼神閃爍的回答道。
「好,借多少?」
從明禮堅定的眼神,我的心裡竟閃過瞭一絲羨慕。雖不知羨慕他的什麼,但就是有酸熘熘的感覺。但慶幸的是,他選擇瞭我心目中的正確答案,或者,這大概是讓事情開始好轉的先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