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清廉眼中,白夜飛就是個欠真本事,卻愛投機取巧的少年,這樣的人過去他見過不少,眼下也不是太意外,正要開口,場中的少女已經轉瞭腔調,輕輕唱瞭起來。
“幾載風雪卷刃,朔風同孤晝,瞧得亂石處,一般嶙峋瘦…”
非是戲腔,而是清唱,宋清廉輕輕“哦”瞭一聲,想說自己原來誤會瞭這少年,而細細思辨,詞中風霜漂泊,滿身滄桑的意味,與少女的嬌嫩音色微有沖突,可承接瞭先前的戲腔,更有人生如戲的感覺。
“塞外硝煙未斷,黃雲遍地愁,僥幸紅梅久,不曾下枝頭……”
邊塞荒涼畫面,帶出戰爭的景象,一下拉出瞭時空概念,勾勒出的情境、情感,在少女的傷感歌聲中,迅速浸染人心。
“長煙入懷,潦草作運籌,踏破飛沙,拔劍斬仇寇……殘陽暮花,春風上重樓,亂世烽火,不盡長安囚……”
戰火烽煙的亂世景象中,少女的歌聲,有幾分疲憊、幾分玩世不恭的痞意,似是厭倦瞭兵甲,轉身提劍入江湖,“拔劍斬仇寇”那一句,唱得格外瀟灑,蕩氣回腸。
所有觀眾悠悠神往,沒誰還記得演唱者是個猶帶稚氣的少女,全數沉浸在她喧染出的這片“江湖”裡,不能自拔,就是宋清廉都目光迷離,食指空敲,無生應和拍子。
一片滄桑歌調中,女音忽轉激昂,清亮拔高,錚錚聲動,然後在最高的那個點上,少女吊瞭一下嗓,輕快轉回戲腔。
“我自關山點酒,千秋皆入喉,更有沸雪酌與風雲某……”
戲、曲完美結合,悠揚聲中,又一杯關山酒,江湖相送!
密密麻麻的人群,整個氣氛都炸鍋瞭,頃刻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在叫好,聲音淹沒在附近人的叫好聲中,還覺不夠,又重重吼瞭一聲,此起彼落的喝采,像是一陣掀翻平地的驚雷。
白夜飛捂著耳朵,驚訝於眼前的效果之強烈,更看到宋清廉的目光一下亮瞭起來,真正沉溺進去,揚起的雙手猛力合拍,掩不住心中的贊嘆。
這一曲,很快就要進入下半闕瞭……
“……我曾長安走馬,十街任鬥酒……”
白夜飛數著節奏,正要動作,忽然看見鳳棲館的大門,無聲打開,一道金紅色的艷麗身影,一馬當先,率眾從裡面出來,雪白波濤蕩漾,圓滾滾的氣勢洶湧,正是戴著面紗的鳳婕。
引出鳳婕的可能,白夜飛事先評估過,機率不會超過百分之十,現在意外成真,效果好到出奇,令他又驚又喜,不假思索,就往潔芝打瞭一下手勢。
潔芝唱得極度投入,全然不聞身外事,甚至聽不見身外的如雷喝采,沒看到白夜飛的手勢,逼得他隻能直接沖過去,二話不說,拉起少女的手,就往外跑。
唱到一半的歌,就這麼被打斷,全場觀眾為之愕然,喝采聲就像被從中砍斷,剎時鴉雀無聲。
巨大的反差,在一片寂靜中,隱隱有一股令人恐怖的壓力,好像有什麼要強烈炸開、反撲。
大部分人都還沉浸在一秒前的音樂饗宴中,沒有反應過來,宋清廉是當中最清醒的一個,迅速回神之餘,怒氣更直線上湧,喝道:“喂!你幹什麼?歌還沒唱完呢,下半首……”
“今日到此為止,想聽下半首,明日正午,我在小龍蝦胡同相候!”
拉著潔芝狂跑,白夜飛沒忘記喊出這一句,如果沒這句,今天在這裡的一番表演,就毫無意義瞭。
人群堆疊得很厚,白夜飛險些沖不出去,但趁著群眾混亂起來,終究還是成功牽著潔芝跑路瞭,而剛剛的那一聲,不光是喊給宋清廉聽,現場所有人也都聽在耳裡,如無意外,明日的舞臺將比今天更精彩……
一對小男女,就這麼跑走,而從頭到尾,白夜飛甚至沒往鳳婕那邊多看一眼,當中明確有示威的意思,你能讓潔芝在這裡跪一天一夜,我們就可以對你愛理不理……
這裡頭的訊息,在場所有人都感受得到,身為當事人的鳳婕更是心中有數。
身為上位者,自己其實不該在此時出來,很有可能成為人傢造勢的墊腳石,這種小伎倆,自己早就見得多瞭,自不會輕易隨之起舞,特別是太乙真宗的人都到瞭現場,事情一下變得復雜,絕不該在這時候出去淌渾水,交由手下人出面處理,才是最聰明的判斷。
然而,事情卻失算瞭!
在聽見那首別出心裁的新樂,特別是那聲清亮高亢的戲腔時,自己心潮激動,不能自制,下意識地就跑瞭出來,不顧會有什麼後果,就想出來看一眼。
看到瞭,也踩坑瞭,毫不意外地成瞭人傢立威的道具,這是自己近年來少有的失策,而且還是這麼膚淺的小手段,全因自己的一下沒能忍住,真是……可恥極瞭!
自己必須要做的事還很多,這條路既危險而悠長,強敵環伺,每一步都與死亡相伴,必須要十二萬分地小心,如履薄冰,才有機會走到終點。
稍有差池,別說雙親的血仇沒有得報,夢寐以求的自由得不到,就連這條命都將是風中殘燭,隨時會滅。
這條路上,容不得半點任性,今天的一下沒忍住,隻是臉上不好看,微不足道的損失,但若換瞭個情境,任性的代價,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鳳婕輕輕閉上瞭眼睛,無視周圍議論紛紛的嘈雜,再次睜開眼時,心情已經恢復瞭平靜,神情一片淡然,氣度雍容。
那對小男女已經離去,宋清廉顯然無意留在這裡,成為人們指指點點的目標,也早就離開,鳳婕的美麗,無疑成為現場群眾註目的中心,他們竊竊私語,將適才的所見所聞,直接編成故事。
而這個故事很快就添上瞭非常詭異的一筆,在眾目睽睽之下,鳳棲館艷麗的女主人,本來正在隨從簇擁下,要回歸館內的她,忽然好像看見瞭什麼,一下停步,還蹲瞭下來。
“小姐!”
“主子!”
鳳婕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李川橫和其餘的侍女嚇得不輕,不知自傢小姐被什麼吸引瞭目光,卻見鳳婕不顧儀態地蹲在地上,伸手……撿起瞭某些東西。
……那是一塊白糖糕!
潔芝帶來,跪瞭一日一夜,希望能送進鳳棲館,卻一直沒得到回應,最後掉落地上,還被人踩過去的糕點。
不久之前,白夜飛撿起當中的一塊,當著潔芝的面吃下去,哄得少女一笑,這一幕鳳潔並沒有看到,但此刻,她拿起瞭這塊白糖糕,拂拭去上頭的臟污與塵土,然後,不顧它仍遠遠算不上幹凈的事實,將白糖糕放進口中。
“小姐!”
侍女們被嚇得不輕,李川橫更是臉如土色,特別是想到那塊糖糕上或許還有自己的腳印,主子若是稍後問責,這可如何承擔得起?
心驚膽顫,李川橫險些跪瞭下去,卻忽然聽見一聲低語,黃鶯般悅耳響起。
“……味道挺好!”
鳳婕將剩餘的白糖糕放入口中,閉上眼睛,細細咀嚼,品嘗那怎樣都不可能好吃的味道,表情非常陶醉,似乎正享受著無上美味。
“果然……還是這個味道好……”
鳳婕的異常舉動,讓整件事用一個奇怪的方式,畫上尾聲,而引起這整場騷動的男女,早就手牽手跑得老遠。
“等、等一下!”
跑得直喘大氣,停留在一處街角,潔芝心情激動,滿眼崇拜地看著眼前少年,“這是你的新曲嗎?之前完全沒聽過,你曲風也不是這樣,是怎麼……”
“風格這種東西,不是用來限制天才的!”
白夜飛笑得自信十足,指著自己腦袋,“像我這樣的腦袋,時時刻刻都能給你驚喜。”
透過琥珀的成功,白夜飛學到一個寶貴經驗,如果要引入什麼嶄新的創意,又不想引起抵觸,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新貨上套一層舊殼,徐徐圖之。
琥珀以祭祀風格為切入點,新舊結合,白夜飛有心借鑒,無奈自己對祭祀、慶典之類的樂曲不熟,必須另辟蹊徑,此番遇上傳聞中愛戲成癡的宋清廉,恰好得到靈感,想起瞭古風流行樂中的戲腔一系。
根據自己的觀察,京戲、平劇在這個世界,還隻是剛起步的程度,有不少人聽過,但也還說不上大熱,以切入點來說,絕不是最好的選擇,若不是遇上宋清廉,自己肯定不會走這一步,但……機緣就是恰好撞上瞭,而就結果來看,效果還不錯,明天的造勢……
“呃,現在什麼時間瞭……”白夜飛臉色一變,看看天色,猛地想起一事,“糟糕,我把搭檔的事給忘瞭。”
潔芝一頭霧水,“老陸?他怎麼瞭?”
“沒什麼,隻是我們不該在這裡瞭,我還有個約會要趕。”
匆匆拉起潔芝的手,白夜飛看見一輛掛著空牌的計程馬車遠遠駛來,連忙沖上前揮手,將車攔住,扔瞭錢幣出去,拉著潔芝就趕忙上車。
“車夫,自由町,謝謝!我有點趕時間,麻煩你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