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媽媽和爸爸,他們的頭上、肩上、眉毛上掛著雪花,穿著厚重的呢子大衣一身冷氣地擠進尹姐的傢門。
「我兒子呢?」媽媽兩隻手操在衣兜裡,冷冷地問尹姐道:「我兒子在你傢吧?」
「你是?」尹姐怔怔地問道:「你是誰啊?」
「我是×××的媽媽,×××在你傢吧?」
「哦,」尹姐點點頭:「在,在,……」
沒容尹姐再繼續說下去,媽媽一把推開尹姐,怒氣沖沖地邁進裡間屋,看到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的我,媽媽秀目圓瞪,一把拽住我的衣領:「好啊,好小子,瞅你做得好事,你,你,你就是這麼給我上學的,是不,這,這,這就是你的晚自習,對不?」
我慚愧地低下頭去,我已經沒有任何辯駁的理由,看著對我充滿希望的媽媽,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媽媽沖我怒吼瞭一陣,然後狠狠地推瞭我一把,將尚未發完的餘怒傾泄到尹姐的頭上:「好你個女流氓,臭馬子,你,你教唆青少年學壞,拉不懂事的孩子下水,我要告你去!」
「你--,」尹姐渾身顫抖地瞪著媽媽:「你,你,你說什麼?」
「流氓,馬子!」
「你,你,你狗血噴人,我,我,我跟你沒完!」說完,在十字街頭一貫是逆來順受的尹姐突然像一頭被逼瘋的綿羊似地撲向媽媽,一個警察立刻擋在中間,爸爸則默默地拽住瞭媽媽。
「算啦,算啦,找到就行啦,別吵啦,這麼罵罵咧咧下去,有什麼用呢!」
在兩個警察的勸說和調解之下,媽媽終於張開尊口向哭得一堪胡塗的尹姐陪理道歉:「對不起,我一時沖動,我不應該罵你、污辱你,請你原諒!……」說完,媽媽沖著爸爸使瞭一個眼色,然後拉起我的手頭也不回地沖出尹姐的傢門,爸爸緊緊地跟在媽媽的身後,兩隻大腳踏著厚厚的積雪,發出令人討厭的吱嘎吱嘎的聲響。
「唉,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啊!」爸爸唉聲嘆氣道:「我怎麼總也弄不明白,咱們傢裡的條件那麼好,你就是偏偏願意往那貧民窒裡跑呢?你看看吧,那個賣煙的傢,那還叫傢嗎?沒有暖氣、沒有煤氣,甚至連下水道都沒有,……,小兔崽子,你怎麼就願意往這種地方跑呢?」
我被媽媽和爸爸一前一後夾在中間,像個被抓獲的遣逃犯似地押回暖洋洋的傢裡,面對著撲鼻而來的滾滾熱氣,我的心情卻冷到瞭冰點,我低垂著腦袋瓜撲通一聲坐在椅子上,媽媽嘩地拽過一把椅子呼地坐在我的對面:
「好小子,真沒想到哇,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逃瞭差不多一個學期的學,以前我沒往心裡去,沒註意你,最近才覺得有點不對勁,我連班都沒上,先去學校找你的班主任。好傢夥,整整一個學期,你竟然一天學也沒上。我跟你爸爸四處打聽,跑瞭不知道多少條街路,直到天黑瞭,才打聽到你總跟一個賣煙的臭娘們鬼混在一起,可是,當我和你爸爸風風火火地跑到大廟那裡時,已經找不到一個賣煙的。沒有辦法,隻好找派出所幫助。唉,我的臉啊,都讓你給丟凈啦!」
「這個小兔崽子!」爸爸罵瞭一句,然後自言自語道:「唉,計劃生育工作怎麼沒早點搞呢?如果計劃生育工作早搞幾年,就沒這小子啦,我也不必跟他操這份心啦!」
「去,」媽媽沖著爸爸瞪瞭瞪秀眼:「去,去,去,我教育孩子呢,你少插嘴!」然後,媽媽以審訊般的口吻問我道:「你老老實實地給我交道,你和那個臭馬子有沒有那種事?」
「什麼事?」我刁頑地問道。
「你別明知顧問,快說?」
「沒有!我隻是不願意上學,不想再跟老師打架,可是,外面又冷得要命,我白天幫著尹姐賣煙,晚上到她傢暖暖。」
「呵,你說得倒挺輕松,讓人聽起來也覺得挺好聽的啊,鬼知道你們在一起都做瞭些什麼!」
「唉,」爸爸繼續唉息道:「現在的社會啊,真是太亂瞭!」
「兒子,」媽媽突然緩和瞭口氣,她拉住我涼冰冰的手掌:「兒子,你還想不想學好啦,啊?」
「想!」
「可是,你這樣下去,還能好哇,不得變成小流氓啊!」媽媽揉瞭揉我凍僵的手指,「兒子,以前的事,媽媽不再追究你啦,整個初中你就這樣糊裡胡塗地過去瞭,我已經托好人瞭,準備把你送到一所全市最好的高中去,你一定要改過自新,好好地用功,給媽媽考上大學,行不行啊,兒子!」
媽媽的口吻簡直就是在乞求,「兒子啊,媽媽的寶貝兒子,你就當給媽媽學習吧,給媽媽考大學,這,還不行嗎?」
「行,媽媽,到瞭新學校,我一定好好學習!」
「哎,」媽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可貴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好瞭許多,媽媽繼續說道:「你看你姐姐,提前一年考上瞭全國重點大學!」
「哼,」望著正站在墻邊埋頭洗衣服的姐姐,我不服氣地哼哼起來,然後把臉一揚,顯現出一絲不屑的神色。
媽媽沖我冷冷一笑:「你哼哼個啥,你有啥不服氣的,你姐姐不僅提前一年考上瞭大學,考數學的時候,還答對瞭一道沒有任何考生答對的數學題!」
「哼,」我把嘴唇一撇:「有什麼瞭不起的啊,姐姐!」我沖著姐姐喊道:「祝賀你,提前一年考上瞭大學!」
「謝謝,小弟,你趕快學好吧,也考上大學!」
「考大學,小事一樁,姐姐,我先考考你這個重點大學的學生吧!」
「考吧!」姐姐不以為然地回答道。
「姐姐,中國第一個朝代是哪個朝代?」
「唐朝!」
「哇,」聽到姐姐的話,我撲哧樂出瞭聲,頓時趾高氣揚起來:
「算啦,算啦,姐姐,你竟然連最基本的歷史知識也不知道啊,算瞭,不考你歷史啦,我再考考你地理,姐姐,日本在哪個洲?」
「歐洲!」
「什麼,」我呼地站起身來,走到姐姐的身旁。
姐姐瞅瞭瞅我:「怎麼,不對嗎?日本不是西方國傢嗎?」
「姐姐,」我指瞭指姐姐頭上的世界地圖說道:「我的好姐姐,請你抬起頭來,好好地看看地圖,日本在哪,你給我找找!」
「在哪!」高度近視的姐姐扶瞭扶眼鏡,望著眼前的地圖茫然地嘀咕道:「在哪,在哪呢,真的啊,日本在哪呢?」
「哼哼,」我把臉轉向瞭媽媽:「哼哼,瞅瞅吧,媽媽,這,就是重點大學的學生!」
「你少臭美!」看到姐姐的窘態,媽媽沖我說道:「你姐姐對歷史和地理從小就不感興趣,並且,考大學的時候也沒考這些,兒子,如果你不服氣,你就好好地用功,也考大學,這才是正經事!」
「哼,用功就用功唄!」
「兒子啊,」媽媽非常認真地說道:「你看看,咱們傢屬樓裡的孩子們每年都有考上大學的,沒有一個傢庭沒有大學生的,兒子,你一定要給媽媽爭口氣,考上大學!啊!」
「媽媽,你放心吧,不過!」我討價還價似地說道:「不過,媽媽,你以後不要再跟尹姐過意不去啦,人傢沒有什麼不對的,……」
「去,去,去,」聽到我再次提及尹姐,媽媽立刻沉下瞭臉來:「你少跟我提她,一想起她我就煩心!」
夜深人靜之後,我直挺挺地仰躺在被窩裡,漫無目標地思來想去,我自己也認為:再這樣下去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我將徹底地沉倫下去,正如媽媽所說的那樣,成為一個小流氓!不,不,我可不想那樣,我要振作起來,做出點成績,給媽媽和爸爸看看,也給樓裡那些個小夥伴們看看。童年時代,我們這些小夥伴們一有機會便歡聚在一起,彈溜溜、甩紙牌、捉迷藏、過傢傢、摔泥炮、……,如今,許多長我幾歲的夥伴們已經大搖大擺地邁進高校的大門。我,我,我為什麼不能進高等學府深深造呢?我,我,我跟你們相比,差些什麼呢?我不就是一學期沒有上學嗎?我可以把它補回來的,完全可以補回來的,哼哼,信不信?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吧!
我不願意就此沉倫下去,我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從尹姐的身上轉移到功課上去,我做到瞭,在新的學期裡,我將精力全部傾註在功課上,我與朋友孫遜相互鼓勵,一定要共同邁進大學的校門。
「是啊,」孫遜認真地說道:「別瞎扯啦,收收心吧,把功課好好地劃拉劃拉考大學去吧!」
有時,當看書看得頭暈眼花時,我又不自覺地想起瞭尹姐,我覺得應該找個機會偷偷地跑到尹姐那,向她解釋解釋,對,應該見見尹姐,應該解釋解釋。主意一經打定,在一個休息日,我借顧去圖書館看書,悄悄地溜到寺廟。
啊,看到瞭,看到瞭,我看到瞭尹姐,她還是那個樂天的樣子,頭上裹著花紗巾,倚在小車旁,乎冷乎熱地應付著閑漢們的調逗:「去你奶奶個孫子的!」
我興奮得差點沒喊出聲來,可是,僅僅數鈔鐘,我又猶豫起來,我的腳下突然沉重起來,我既想盡快地跑到尹姐的身旁,然而,一想起媽媽與尹姐鬥雞般的賅人場面,我又擔心起來,擔心尹姐會怪罪於我:「小力,瞅你媽媽說的那些話吧,一點都不講理,老弟,難道是我主動勾引你的嗎?」
想到此,我左右為難,想離去,又不甘心,於是,我隻好久久地佇立在距離尹姐不很遠的地方,傻呆呆地望著她。一個行人跳下自行車走到尹姐的煙攤旁,他掏出一張鈔票,又喊瞭一聲正忙著與閑漢們打情罵俏的尹姐,尹姐聞聲轉過身來,她揚起臉來,正欲接過行人手中的鈔票,突然,她的目光無意掃視到馬路的對面,我也正好寧視著她,我們的目光意外地對焦到瞭一起,尹姐拿著鈔票的手膊定格般地停在瞭半空中,行人不耐煩地催促著,可是,尹姐仿佛耳聾一般,她咧著嘴將鈔票還給瞭行人,不顧一切地沖過馬路:「小力!--」
「尹姐!--」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向對方伸出瞭雙手,一瞬間,四隻手掌緊緊地抓握在一起,我反復地呼喚著:「尹姐,尹姐,尹姐,……」
「小力,」尹姐飽經滄桑的面頰突然顫抖起來,一串串熱淚不由自主地滾出瞭眼眶:「小力,喔喔喔,……」
「尹姐,我,我,我對不起你,我代表媽媽再次向你道歉!」
「唉,」尹姐松開我的手,抹瞭一把淚水:「小力,別提那些鬧心事啦,我這個人沒心沒肺,過去的事情就拉倒,……」
「尹姐,我決定開始好好地用功,我不能再這樣混下去瞭,這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更沒有什麼出路!」
「對,對,對,」尹姐非常贊同地點點頭:「這樣就對啦,小力,你一定要好好地念書,將來會有出息的!」
「尹姐,」我心裡有愧,腦袋一熱,便不假思索地亂許願、大開空頭支票:「尹姐,我一定好好學習,等我能掙錢的時候,我一定報答你!」
「嗨,」尹姐理瞭理我的發際:「小力,姐姐不圖你什麼,你能夠好好的,有出息,姐姐就心滿意足啦!」
人怕見面,樹怕扒皮,從此以後,我與尹姐又偷偷摸摸地恢復瞭情人的關系,因為學習緊張,來往雖然沒有昔日那般頻繁和熱烈,但始終沒有徹底中斷,直至我走出大學的校門,依然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情人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