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背著書包漫無目標地遊蕩在熙熙嚷嚷的馬路上,望著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我心裡嘀咕道:我能去哪呢?

  穿過一條條街路,走過一座座街心花園,我漸漸感到有些疲憊,於是,我解下書包放在馬路條石上,然後一屁股坐瞭下來,我擦瞭擦額頭上的汗水,心不在焉地瞅瞭瞅馬路對面。

  馬路的對面是一片綠樹成蔭的開闊地,透過一棵棵高大挺拔的參天古柏,隱隱約約地露出一道油漆斑剝的紅墻,掛滿塵土的墻壁上雕刻著碩大的字體:南無阿彌陀佛!原來是座寺廟,好奇之心使我暫時忘記瞭疲勞,我拎著書包穿過街路,來到寺廟的大門口想進去看看究竟。

  令我失望的是,寺廟的大木門緊緊地關閉著,我隻好沿著墻壁走進林蔭裡,落著殘枝敗葉的松林裡聚集著許多懶懶散散的人群。我有意無意地湊攏過去,隔著一個個脊背,我聽到一個相當熟悉的聲音,他正振振有詞地信口雌黃著。我悄悄地把腦袋擠進去一瞧,我的乖乖,原來是高洪艷的瞎眼父親,他坐在一隻小木椅上,幹巴巴的手掌抓著一個少女的小手,正滔滔不絕大講著命運、前途、戀愛、發財等等,等等。望著他那煞有介事的表情,我差點沒笑出聲來,盡管高洪艷的父親雙目失明,然而,我還是擔心他會察覺我在場,於是,我沖著他吐瞭吐舌頭,慌忙溜出人群,心裡暗暗嘀咕道:我從來沒有聽高洪艷說過,他的瞎眼父親還會抽簽卜卦啊!

  距離高洪艷父親為人算命不遠的地方,有幾個老者正神情專註地對奕著,我默默地坐在旁邊,希望能學幾手高超的、置對手於死地妙棋。

  「掉主!」旁邊傳來尖聲怪氣的叫喊聲,一群灰頭灰臉的壯年男子赤著雙膊,熱火朝天地甩著撲克牌,將我的註意力吸引過去,於是,我又溜到他們的身後。

  一個三十多歲、戴著高度視鏡的男子引起我的興趣,他面頰呈著讓人生厭的、病態的蠟黃色,臟乎乎的手指極其嫻熟地擺弄著撲克牌。我特別註意到,有許多次,他並沒有抓到什幺象樣的好牌,可是,他卻有著超人的膽量,頻頻出擊,總是令人無法想象地出奇制勝。

  「好厲害,」看到中年男子屢屢得手,將對手紛紛打翻在地,讓人眼紅的鈔票一張接著一張地塞進上衣口袋裡,我情不自禁地贊嘆道:「好厲害啊!」

  「哼,」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回過頭冷漠地瞅瞭瞅我,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五毛錢:「小老弟,去,給我買盒羚羊煙!」

  「哎,」我痛痛快快地接過五毛錢,健步如飛地跑出林蔭,來到十字路口一個煙攤處:「買盒煙!」

  賣煙的是一個正值芳齡的少婦,正埋著頭整理著煙攤,聽到聲音,她機械地抬起頭來:「買什幺煙?」

  「羚羊!」

  「給,」少婦收完錢,然後抽出一盒煙,我正欲伸手去接,突然,少婦發現買煙的我竟是一個少年,並且,身後還背著書包,她將拿著煙的手縮瞭回去:「小孩,你,你抽煙?你還是學生啊!」

  「大姐,」我解釋道:「不,大姐,不是我抽,是他,」我沖著林蔭裡那個戴眼睛的中年男子呶瞭呶嘴,「是那個大哥哥要抽,我是幫他買煙的!」

  「哦,」少婦點點頭,這才將煙遞到我的手上:「原來是眼鏡啊,可是,」少婦還是不解地問我道:「小孩,你怎幺背著書包不上學啊?」

  「今天休息!」我拿著煙轉身便走。

  沒過幾天,對任何事情都會產生濃厚興趣的我,也不知天高地厚的參與到街頭賭當中去,看到人傢並沒有什幺好牌便大贏其錢,我激動的躍躍欲試。終於,賭徒們開瞭恩,允許我這個新兵上陣,我樂得心花怒放,一屁股坐到撲克牌前。可是,當我將抓就的撲克牌展開來,明明不錯的牌,可是,一旦到瞭我的手上便再也不是那幺回事,無論我如何努力,既便是絞盡腦汁,最後還是敗的一埸胡塗,輸得鼻青臉腫。圍觀的眾人毫不客氣地數落著無地自容的我:

  「小弟弟,你太嫩啦!」

  「小爺們,你的手法簡直太差嘍!」

  「這個送錢小步兵!」

  「……」

  「又輸沒瞭吧,下去吧,下去吧,弄到錢明天再來玩!嘻嘻,」賭徒們數點著從我手裡贏去的鈔票,幸災樂禍地說道。

  身無分文的我隻好重新坐到戴眼睛的中年男子身後,他沖我嘿嘿一笑:「小老弟,中午連吃飯的錢都沒有瞭吧?」

  「不吃瞭!」我自嘲道。

  「小老弟,」中年男子友善地說道:「操,我給你報仇,你把輸的錢都贏回來,然後咱們一起吃午飯!」

  「謝謝大哥!」

  中年男子可不是吹牛、說大話,他的賭技甚高,林蔭裡所有的賭徒都敬他三分,他賭十次準能贏九次,而沒有贏到錢的那一次,也能保住老本,絕不會輸掉自己的一分錢。大傢都叫他「眼鏡!」。眼鏡不僅賭技高超,更具有賭博的心理素質,無論手裡是什幺牌,他那蠟黃臉永遠都是無動於衷的,既不喜形於色,也不唉聲嘆氣,既不狂呼亂喊,也不垂頭喪氣,這使我更加佩服他瞭。

  「走!」就在我思忖之間,眼鏡已經讓人不可思議地做成一把大牌,贏到一大把鈔票,他將鈔票胡亂往手裡一抓:「小老弟,走,喝酒去!」

  「謝謝大哥!」

  酒桌之上,眼鏡端著酒杯真誠地對我說道:「小老弟,你太小,什幺也不懂,以後,不要再玩啦,你不中,有多少錢得輸多少錢,從天亮得輸到天黑,從春天得輸到冬天,……」

  「為什幺?大哥哥!難道我就永遠也抓不到好牌嗎?」

  「嘿嘿,」眼鏡咽下一口酒水:「你啊,小嫩瓜一個,」說完,眼鏡放下酒杯,掏出臟撲克:「小老弟,賭這玩意,看似簡單,一把撲克憑牌抓唄!」

  「是啊,一張一張地抓唄,誰能抓到好牌誰就能贏錢!」

  「哈哈哈!」眼鏡聽罷,仰面大笑起來,手裡繼續擺弄著撲克牌:「你啊,你啊,小老弟,怎幺說你才好呢!」

  「啪--,」眼鏡將撲克牌住餐桌上一放:「來,小老弟,咱倆試一試,你先抓吧!」

  我與眼鏡一邊喝酒一邊折騰起撲克牌來,令我納悶的是,我永遠也抓到不任何象樣的好牌和大牌,我心裡默默地嘀咕道:這是怎幺回事?好牌為什幺總是抓到眼鏡的手裡啊?

  「哈哈哈,」眼鏡將手中的牌往餐桌上一攤:「看到瞭吧,好牌都在我這呢,你有多少錢就得輸多少錢,還是那句話,從天亮輸到天黑!」

  「大哥哥,」我絕望地將撲克牌扔到餐桌上:「這是怎幺回事?」

  「哼,」眼鏡撇瞭一下嘴:「怎幺回事,這是活!」

  「活--,?」

  「對,活--,」眼鏡夾起一塊肥肉塞進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道:「說白瞭吧,牌玩得怎幺樣,就看你活幹得好不好,這裡可大有學問啊,說道可多去啦,你一輩子也學不完!」

  「啥,」我驚訝地瞪大瞭眼睛:「我還以為,玩牌就是玩牌唄,原來還有這幺多的學問和說道啊!」

  「小老弟,」眼鏡將散落在餐桌上的撲克牌重新抓回到手裡,令我眼花繚亂地叭叭叭地上下翻飛窮折騰一番,然後將撲克牌啪地按在餐桌上。

  「不服嗎,上老弟,跟我玩牌,我想讓你抓什幺牌你就能抓到什幺牌,信不信,來,這次我讓你全抓好牌,你信不信,抓--,……」

  當我將抓到手的撲克牌展開時,果然像眼鏡所說的那樣,好牌全在我的手上,我久久地握著撲克牌,怔怔望著眼鏡:「大哥哥,我服瞭!」

  「嘻嘻,」眼鏡趾高氣揚地說道:「想不想拜我為師,學兩手啊?」

  「想--,」

  「好吧,」眼鏡將酒杯裡的殘酒一飲而盡:「小老弟,大哥今天心情特高興,我決定收下你這個徒弟,」

  「謝謝大哥!」

  「可是,你一定要學得溜秋點,可別弄得半生不熟的,讓人傢給看出破綻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每次玩活時,也就是你想出老千的時候,一旦手法不好,被人抓住破綻,那可太掉鏈子啦。輕者,讓人指著脊梁骨罵,重者,沒準把你打個半死,……」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給你丟臉!」我堅定地說道。

  「是啊,」眼鏡語重心長地說道:「打牌沒有不搞事的,不玩活的。你玩我也玩,你搞我也搞,就看誰的手段高,誰玩得絕,誰就贏錢。大傢心裡都明明白白的,沒有不搞事的。可是,你知道對手在搞事、在玩活,自己卻叫不開,那,對不起啦,你是咯啦,輸錢活該,這叫什幺,這叫輸土鱉錢!相反,如果對方能叫開,那你就必須把贏人傢的錢都還給人傢,還得請人傢吃飯,賠理!懂嗎,小老弟!」

  「懂啦,大哥,聽瞭你的話,真長見常啊!」

  「小老弟,」眼鏡緩緩地折騰著撲克牌:

  「註意,我慢慢地倒,你看清楚,什幺牌串到什幺位置,一定要記住哦,」

  「嗯,我看著呢!」

  「一般情況下,玩活應該是兩個人相互配合,這樣既安全又省事。如果你自己出去賭,嘿嘿,單槍匹馬的跟人傢幹,沒練點絕活那可千萬別去丟人現眼!」

  「嗯!」

  「給,」眼鏡將撲克牌遞到我的手上:「學著我的樣子,你親自地碼碼牌,」

  「嗯,」我接過撲克牌笨手笨腳地倒換起來,光滑、晶瑩的撲克牌在我的手裡好似一攤不聽話的散沙,我沒折騰幾下,便辟哩叭啦地,一張一張滾落到地板上。

  「練吧,」眼鏡不以為然地吸瞭口香煙:「練吧,練吧,早呢!」

  回到傢裡,我偷偷地買來一幅撲克牌躲在被窩裡專心致志地、不厭其煩地倒過來再倒過去,倒折、倒斷,第二天晚上重新再買,按照眼鏡的進度要求,我倒啊、倒啊、練啊、練啊,直至練到撲克牌能夠按照我的意圖得心應手地翻過來覆過去,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將想要抓到的好牌碼放到相應的位置。

  接下來,眼鏡便開始與我實際演練,當我曉有進步時,他告誡道:「小老弟,你已經學會瞭幾手,可是,一定要記住我的話,與人傢玩牌的時候,不能太貪,太急,活玩得不要太頻繁,否則,會引起對手的註意,你的下場會很危險的!」

  「是的,大哥,我記住瞭!」

  「小老弟,要等機會,出奇不意的下手。有的時候,玩瞭一天一宿也沒有什幺太大的輸贏,當大傢都人困馬乏時,你趁著他們打哈欠、抹鼻泣、抽煙、喝茶水的時候,偷偷地做把大牌,嘿嘿,一下便把他們搞定,輸得他們活像是被拳打腳踢一通,痛得呲牙咧嘴!」

  「嗯!」

  「還有,」眼鏡諄諄不倦地教誨道:「當你搞瞭次幾活,把錢贏到瞭手,這個時候,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煮熟的鴨子千萬可別讓它飛啦。你不能再貪心,不能再出老千,你要按照正常的玩法,想盡辦法把贏來的錢保持住,直到散局。如果人傢輸紅瞭眼,死活不肯散局,這個時候,你就要大方點、血性點,拿出點錢來請輸傢的喝酒!」說完,眼鏡拍瞭拍我的肩膀:「說一千、道一萬,光說不練那等於白費,走,咱們實際操練操練去,我罩著你,你小心點,保管沒事,既使露瞭馬腳,我幫你收場!」

  於是,在眼鏡的陪同下,我膽顫心驚地來瞭寺廟的林蔭裡與賭徒們重新開戰,當輪到我洗牌時,我裝著極其笨拙的樣子,洗著洗著,故意將幾張撲克牌滑落到草地上。

  「嗨,」一個賭徒不屑地說道:「連牌都洗不好,還玩呢!」

  哼,我心裡暗暗發恨:怎幺,瞧不起我?等著好吧,如果成功,我一定狠狠地收拾你一番。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眼鏡的不吝賜教,經過自己的勤學苦練,第一次搞事、玩活,第一次出老千,我獲得瞭意外的成功,賭徒們瞪著迷茫的眼睛長久地註視著我:

  「咦,這小子牌玩的大有長進啊?」

  「小兄弟,玩得好哇!」

  「哼,」眼鏡立刻幫我打馬虎眼,轉移大傢的註意力:「什幺玩得好,總也不玩的人,手壯!」然後,他沖我一擺手:「下去吧,下去吧,今天你特來電,不跟你玩啦!」

  我明白,眼鏡這是讓我見好就收,於是,我呼地站起身來:「不玩就不玩!」

  「操,」眼鏡冷冷地說道:「你贏瞭我們這幺多錢,咋的也得表示表示啊!」

  「那是當然,」我喜滋滋地說道:「各位大哥稍等,小弟給你們買煙去!」

  「哎,」我興沖沖地跑到煙攤著,沖著正與人聊天的少婦喚道:「哎,買煙!」

  「哼,」少婦循聲轉過臉來:「你這是跟誰說話呢,哎、哎的,我沒有名嗎?」

  「可是,大姐,我不知道你叫啥名啊!」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應該叫我大姐才對啊,哎、哎的,是啥意思?」

  我在背著書包逃學的日子裡,幾乎天天泡在寺廟的林蔭裡,每天至少到少婦的攤前買一次煙,可是,至今尚不知曉她的尊姓大名:「大姐,您貴姓?」

  「免貴姓伊,伊淑麗!」

  「伊姐,我買煙!」

  「哼,這還差不多!」伊淑麗和善地接過鈔票:「你啊,什幺都懂,什幺都知道,就是尿炕不知道!」

  「嘻嘻!」

  「買什幺煙!」

  「羚羊啊!」

  「買羚羊你拿這幺大的票子幹啥,嚇虎我呢,裝呢,跟我裝大個啊!」

  「不,伊姐,我不是買一盒,我買十盒!」

  「十盒!」

  「嗯,我贏錢啦,我請客!」

  「哦,」伊淑麗將鈔票塞進口袋裡,然後將一條香煙遞過來:「嘿嘿,跟他們玩,你還能有贏錢的時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瞭!」

  「喂--,」當我將一條香煙剛剛給幾個賭徒分完,十字路口的伊淑麗突然向我揮起手來:「你,過來!」

  「什幺事,伊姐?」我不敢怠慢,呼呼呼地跑到伊姐身旁,伊淑麗指瞭指煙攤:「幫我看看煙攤,我回傢給孩子做飯去!」

  「行,可是,」我遲疑起來:「伊姐,這幺多煙,我也不知道價,怎幺給你賣啊!」

  「呶,」伊淑麗將一塊包裝香煙的硬紙板遞瞭過來:

  「價錢都在上面呢,你就照上面寫的價錢賣吧!」

  「是!」說完,少婦伊淑麗推起自行車,很快便消失在街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