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老輝父子在山中采藥,丙夏胸前挎著他在戰場上拾得的望遠鏡,時不時放下手中的事情,將望遠鏡舉到眼前,四處張望。這東西可真瞭不得,不,簡直是不得瞭,連對面山上跑動著跳(野兔)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跳嘴邊的胡須都清晰可數。
丙夏看得入神,忘記瞭采藥,老輝就嘮叨起來:“看麼事,再偷懶當心莫的飯吃,十三歲的伢瞭,還沒的正形,一點沒的出息。”說著,還揮起拳頭,賞瞭兒子後腦海一記暴栗。
丙夏揉著腦袋,分明摸到瞭一個大包,難怪又脹又痛。盡管沒敢吭聲,可心中的不滿依然在臉上流露瞭出來,那噘起的嘴掛得住油瓶。他心裡說:“你就有得出息?三十九歲的人瞭,不也一樣在這山頭上轉?”正這麼想著,忽然就聽到瞭他從未聽到過的轟鳴聲,那聲音刺耳駭人,對面山上的跳也受驚嚇跑瞭。抬頭看去,就見一隻很奇怪的大鷹在對面腰山上空盤旋。
丙夏早已忘記瞭腦瓜上那個又脹又痛的大包,舉起望遠鏡,去看那隻鷹。那鷹真是大得很,也怪得很,渾身沒毛,卻閃著耀眼的光芒,身上還有一個又大又圓的血紅膏藥。
父親急切地叫道:“伢兒,快趴倒,那是日本矮子的飛機,會丟炸彈呢!”
父子倆就臥倒在山林中,丙夏耳畔回蕩著飛機震耳的轟鳴和父親震耳的叫罵:“操他屋裡嬑,矮子的飛機都飛到這裡來瞭,沒有個安逸的地方瞭……”
飛機盤旋一陣後,就飛走瞭。
可是第二天,日本飛機又來瞭,依舊在腰山上空盤旋,看樣子是在偵查什麼。
腰山是座平頂小山,山上有一口天然的水塘。清朝末年,曾有太平軍在山頭紮寨,後來這股太平軍就不知瞭去向,那座山寨也毀瞭。偶爾有人上腰山砍柴打獵,老輝也去采過藥,曾看到過山寨廢墟中留有幾具白骨,陰森可怖。於是,就有人聲稱,在腰山看到過長毛鬼,頭發長長的,很是可怕。居然更有人說聽到過長毛鬼的對話,商量著要下山去吃人,隻是不曉得應該吃大人還是吃伢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日本飛機一來再來,楊大窪的村民慌瞭神,大傢說日本兵已經進占瞭九江,還要打武漢,國軍打得很苦,鬼子有可能來這裡安營紮寨呢。
好像真被鄉親們說對瞭,當日本飛機再度飛來時,就見從空中丟下瞭幾十個白蘑菇,蘑菇下邊還吊著人。山裡人嚇都嚇傻瞭,哪裡還敢琢磨這白蘑菇是什麼東西?他們不曉得這就是降落傘。鬼子將那些兵空降在瞭腰山上,就開始在當年太平軍山寨的廢墟上伐木建屋,還修瞭一條通往山下的道路。
鬼子到底作何打算?為何他們偏偏看好瞭腰山?鄉親們心裡沒底,膽小的便收拾東西打算搬傢走人瞭。還有一些同樣膽小的倒是未搬傢,他們說得也有理:“連這跳兒不窩屎的地方鬼子都能來,你還往哪裡去?如今哪個地方沒有鬼子?要死也做個傢鄉的鬼。”
有人見瞭老輝便招呼著:“輝哥,你不搬嗎?你是華佗哩,能人啊,還去過關外,見足瞭世面,小日本狠嗎?”
老輝便罵道:“比豺狗還狠哩,我堂客就是在哈爾濱被矮子殺的,可老子偏不怕他們,都是長瞭兩個卵子的人,逼急瞭老子狠得過他們呢!”
日本人幹活倒是麻利,用當今的話說,就是講究工作效率。隻幾日,山頂的木屋就建成瞭,下山的道路也修通瞭,推著獨輪板車上山下山決沒有問題。
這天,老輝父子又上山采藥,忽然就看到有一支奇怪的隊伍正往腰山上行進。隊伍中有男有女,男的都是端著上瞭刺刀的步槍,女人則多是被反綁著。男的時不時用槍托狠揍女人,或是抬腳踢踹女人,嘴裡嘰哩哇啦呵斥著女人,許多女人被打倒瞭又掙紮著爬起來。
丙夏用望遠鏡看著,就看呆瞭。這些被反綁著身穿軍衣的女人實在好看,盡管她們的衣衫襤褸,頭發散亂,但依舊掩不住她們的天生麗質。生長在山裡,隻去過鎮裡和縣城的丙夏,很少見識過這等模樣的女子,他興奮地叫起來:“爺,快看!”鄂東南方言就是如此奇怪,所謂音有古今無南北,這方言也不知是哪個朝代留傳下來的,居然稱父親為“爺”,祖父反倒被稱為“爹”,母親則是叫做“嬑”,祖母又被叫成瞭“嫲”……杜甫名詩《兵車行》中有一句寫道:“爺娘妻子走相送……”或許,這裡的方言正是唐朝古音呢。
父親也被這支奇怪的隊伍吸引住瞭,他接過兒子手中望遠鏡,細看那支隊伍,嘴唇翕動著,像是一五一十地數著,然後似在自語,又似在對丙夏說:“是被矮子活捉的女國軍,有五十個女兵呢。日本兵,格老子的,有十四個男的,還有三個女的。好嘛,女日本兵衣袖上還有紅十字,看起來是醫官嘛。小矮子的醫官能看得麼事狗屁病……”
原來,鬼子建在腰山上的竟是女俘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