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漸漸的,我拿著書睡著瞭……也不知道過瞭多久,忽然感覺有人在翻我的衣袖,我醒瞭,看到她正在拿著體溫表給我試體溫,這是她每天都做的。

  我問道:“到時間瞭”她輕輕地點頭:“恩,兩點瞭”她把體溫表放進我的腋下,幫我蓋好被子,說:“晚上有點涼,別蹬被子”說完坐在一邊繼續看書,她實在太瘦瞭,我的心頭不由得生出一種憐惜之感,問道:“你好像天天三班倒,沒結婚嗎”她沒抬頭,輕聲說道:“嗯,離瞭”

  “對不起”

  “沒甚麼的,女人就這命”

  “以後你會遇到好男人的”

  “好男人都絕種瞭,都是你這樣的壞蛋”

  “我不算吧”

  “還成,馬馬虎虎吧”

  “我對女人很好的”

  “你對所有女人都好,那兩個對你也很好啊”

  “你看出來瞭”

  “我什麼沒見過呀,你就知足吧”

  我迷迷糊糊又朦朧的半睡半醒,過瞭一會兒,她過來坐在我的身邊,拿出體溫表看瞭看,輕聲說體溫正常。我朦朧中忽然拉住她的手,說再陪我待一會兒。

  她猶豫瞭一下,重新坐回我的身邊,我摟過她的身子靠在我的胸膛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她關上瞭臺燈,也擁著我躺下,我們兩個人就這麼摟抱著,撫摸著對方……

  我們什麼也沒有做,躺瞭很長時間。天快亮瞭,她起身輕輕吻瞭一下我的額頭,說:“你再多睡會兒,我去瞭。”

  我拉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她微笑著說:“松手啊,這麼快就舍不得瞭”

  我說:“你笑起來更好看,該多笑笑的”

  她害羞的說:“我會的”,又吻瞭我一下,轉身走出瞭房間。

  那時候,每天晚上女大夫都要來我的房間陪我一會兒,我們就那麼靜靜地抱在一起,沒有熱烈的親吻、沒有饑渴地撫摸、沒有進入彼此的身體,然後,她回到值班室繼續看書。那時候,我的病情來回反復,每個夜晚都那麼難熬,女大夫給我帶來很多老歌CD,放瞭最小的音量讓我聽著入睡……

  她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象兩片樹葉一樣,隻要有一陣暴風驟雨吹過,就會各自飄散到天涯海角,所以,還是珍惜眼前的片刻寧靜吧、珍惜每一個記憶的片段。”

  我說:“我們將來會不會也遠隔天邊永不再見面呢?”

  她說:“是的,男人玩累瞭就要找個踏實的小窩,不出來瞭,以前經歷的女人都不再縈懷。等你出院瞭,也許就要和那個小姑娘結婚,也許還要照看那個歲數大的,忙不過來的,根本顧不上我的……”

  我曾經問她以前的經歷,她隻是默默地流淚而不願意說出從前的傷痛,那種傷痛仿佛是從前世到今生,從不斷絕一樣。

  她說:“我曾經以為自己是一片寧靜的港灣,能讓男人的安然的停泊,自己是一把美麗的傘能在風雨中遮掩男人眉頭的憂傷,我也曾以為,自己能堅守著寂靜的黑夜,精心呵護屬於男人的光彩……”

  我想她從前一定是個愛的瀟灑、愛的博大的女人,曾經為自己的寬容和堅強驕傲過。此刻,她像歷盡廢墟的枝頭,無奈的笑對生命的卑微,卻又頑固的爆著綠色新芽。她用盡餘生在無邊的苦痛裡沉淪掙紮,而我不可能拯救她,更無法用我的手幫她挪開被催眠的雙眸,躲去此生的這場劫難。

  窗外的月光依然灑落一地清輝,滲入我們兩個心底的淒清、迷朦裡。她的話語、她心頭的疼痛和血跡縱然不能抹去,我還是聞到她語境中安詳的氣息。我知道,無論是她的男人遠還是近,她依然想他。雖然不能對他親口說出疼痛裡的甜蜜,隻能在心裡默默的問候,隻能和我這個陌生男人訴說。

  她讓我想起另外一個女人,也是一個傷心的女人,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她的網名叫午夜彌香。我們常常每次聊得很晚很晚,從她的話裡我也能感覺她那被愛人拋棄的失落和絕望。我們每次見面,她都瘋狂地和我做愛,在發泄和墮落中沉迷,她說現在和將來隻和男人的生理器官接觸,絕對不和男人的心靈接觸。

  這讓我想到邊靜,想到邊靜曾經說過,要是我對不起她她就找十個男人報復我。但我相信她那是氣話口頭說說而已,按照我對邊靜的瞭解,她不是那種偏激起來就無所顧忌的女孩子,最多跑得無影無蹤讓我著急上火而已。可是,我又難以把握將來的感情,因為我對自己太瞭解瞭,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往往被女人憂鬱的眼神所迷惑,不由自主的來回搖擺。

  其實,我對女人非常心軟,我的女人們對我也百般溫柔,使我不知道該對誰更好一些。邊靜勝在年紀最小、最無辜、最純真、最癡情,也最讓我刻骨銘心。

  有一天晚上,邊靜走瞭以後,我曾經作過一個很復雜的夢,夢到瞭我和邊靜回到瞭遠古時代,變成亞當和夏娃——

  第一世的時候,我們本來是一個人,神把我們劈成兩瓣扔到天涯海角。我們艱苦的尋找對方,但見面時已經不認識對方瞭。她愛著我,而我不知道。她把樹上最甜美的果子喂到我嘴裡的時候,我還是不知道。後來當我死去的時候,她哭瞭。她曾經為我哭瞭無數次,隻有這一次是當著我的面,因為那一刻,她的心真正地碎瞭,隻有這一次我看見瞭,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愛我。我在心裡對她說:我欠你一滴淚。

  第二世的時候,我變成瞭一隻飛鳥,她是一條遊魚。我們互相相愛,但是我們無法見面。我憤怒的去找神。神對我說:你們的姻緣是三生三世的,這是第二世,既然這輩子沒指望瞭,還是等下輩子吧。鳥沒有眼淚,但是我的心在哭。

  神輕輕嘆瞭口氣:我看見你的心在流淚,我可以用法力讓你能夠真正痛苦流淚。過瞭一會兒,神又說:我再告訴你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吧,據以前的神說隻要大海幹枯瞭,水裡的遊魚就會變成飛鳥。我馬上飛走瞭,看著我的身影,神自言自語:“哎,我又說謊瞭。”

  在此後的日日夜夜,我抑制著自己思念的眼淚,不停地銜著石頭投到海裡。

  在心裡,我無數次的看見海幹枯瞭,她變成瞭鳥,然後我對著她流下那一滴珍貴的眼淚,對她說“我愛你”。但,這一切都隻在心裡出現過。

  直到有一天,我累的要倒下瞭,雖然我不相信海是填不幹的,但是我確實精疲力盡瞭。我感覺自己要哭瞭,拼命地抑制自己,聲嘶力竭的喊道:“不哭!不哭!”我掙紮著最後一次飛向大海,漸漸地沉向海底,在生命最後的一刻,我看見瞭邊靜的身影,她也看見瞭我。

  第三世,當邊靜還是魚的時候,她發誓要變成飛鳥。於是第三世她成瞭一隻飛鳥。

  我呢?這一世我是一隻小飛蟲。這次是她拜訪瞭神。神對她說:這是你們最後一世的姻緣,是最後的機會瞭。過瞭這一世,你們彼此將永遠分開!

  這一世,我們最後一次努力互相尋找。不止一次,我們在同一條路上飛過,但是時間不同;不止一次,我們在即將相遇的時候,選擇瞭相反的方向,就此錯過。我們彼此追逐,我們無數次重復著對方的路線,我們又無數次的錯過——天空實在太廣闊瞭。

  冬天的某一天,風跑過來告訴我,邊靜在朝著我飛來,叫我在這等著。我欣喜若狂,生怕錯過她,偎在一棵松樹上四處張望,我發現有時候陽光竟是那樣的燦爛。這三生三世,我是第一次有時間註意到這件事情。

  太陽註意到另一件事,對我說:你快死瞭!沒有任何一隻飛蟲能度過冬天,你等不到她瞭!我開始感到自己要死瞭。我恨飛蟲的壽命太短暫、恨前世的飛鳥不能遊泳、恨自己那麼晚才明白她愛著我。我快死瞭,但是我不能死,因為這是我們姻緣的最後一世瞭。

  那麼那一滴淚呢?難道神又一次說謊瞭?她在飛過來,但是我的生命在急速地流逝。看到這一切,我依偎的那株松樹哭瞭。松樹的眼淚是一滴松脂,這滴眼淚正好把我包圍起來,成為一塊琥珀,使我的生命不再流逝,我因此保住瞭最後的一點生命力,但是同時也失去瞭行動的自由。

  這是最後一世瞭,誰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再次錯過。鳥飛來瞭,我想向她大聲喊,但是我喊不出聲,松脂已然凝固。她看見地上有個金黃的東西,是那樣地耀眼。但是她錯過瞭,因為在她心裡,多耀眼的東西也沒有我重要。

  最後一世,我們就這樣錯過。在她精疲力盡地倒下的時候,太陽哭瞭,因此天陰瞭。風哭瞭,因此下雨瞭。

  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我的眼淚把枕頭潤濕瞭一大片,邊靜就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看著我,問我說是不是做惡夢瞭,我說是的,做瞭一個辛酸的夢。然後和她說瞭夢裡我們經過三生三世依然沒有結果。她也哭瞭,說道:我們不會那樣的絕對不會那樣的,今生今世我們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