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辨機關上門,繞室疾走。卓天雄抱著肩膀在旁看著,過瞭半晌道:「劉夫子,現在還有什麼計策?」
劉辨機頹然坐在椅中,喃喃道:「聽天由命,聽天由命……」
卓天雄狠狠笑道:「你不走,我可要走瞭。」
劉辨機渾身一震,下死眼盯著他。
「還用盤算?!白婊子死不認罪,把案子揭瞭個底兒掉;姓薛的婊子裝瘋賣傻,把供詞攪成一盆爛糨糊;姓裴的雖然聽話,但何清河豈是好騙的?要不瞭兩下,就漏瞭餡。還留在這裡,非等姓何的把咱們一鍋燴瞭嗎?」
劉辨機怔怔道:「這一回真是山窮水盡瞭……」
「不見得。」說著堂後走出一個人。
「天羽!」兩人彷佛撈到救命的稻草,連忙起身迎上。
孫天羽神情凝重,「我回來已經一個時辰,裡面的動靜我也約略聽見瞭。先說三樁事——一個是白蓮教已被剿平,除紅陽真人薛玉英潛逃待捕以外,其它逆匪都被一網擒盡。」
這是樁大事。反亂既平,馬上就該結案瞭。
「第二樁,兩廣等六省府縣聯名上書,請旨給督撫大人,封德明封公公立生祠。」
「第三樁,豺狼坡監獄繳獲白蓮教逆匪密件,各府按件捕拿逆匪一百餘名,經查確實無誤。此案列為軍功之後,為刑名第一大功,已上報朝廷。」
劉辨機合什道:「佛祖保佑!」
孫天羽笑道:「卓二哥,不用急著走瞭吧。」
卓天雄笑道:「果然是喜事。不過眼下就有個大理寺右丞在獄裡查案,連鮑橫也被拿瞭,說不定等恩賞下來,咱們就都在囚牢裡謝恩瞭。」
「拿瞭鮑橫正好。」孫天羽心裡對鮑橫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私奸女犯終究遮掩不住,就讓他來頂缸。」
卓天雄道:「那白雪蓮要攀咬起來呢?別忘瞭,那婊子咱們都沒少弄。想跟鮑橫撕擄開來,隻怕不容易吧。」
孫天羽心知肚明,白雪蓮最恨的除瞭閻羅望多半就是自己。能叫他死,絕不會讓他活。他反復掂量,最後道:「劉夫子,卓二哥,咱們來合計一下。這案子正經來說,拿到的逆匪是薛霜靈,書信也是在她身上搜出來的。隻是因為薛霜靈檢舉白孝儒父女通匪,我們才捕拿瞭白氏父女。審訊之下,白孝儒已經認罪,我們也依此呈文。如今查出白氏父女有冤枉之疑,也是因為薛霜靈誣陷。我們將功折罪,記個貪功急事,失察有誤的過錯也就完瞭——這樣可成?」
劉卓兩人都不以為然,「這次我們已將白雪蓮得罪到死處,她若無罪脫身,咱們後半輩子甭想睡一個好覺。」
這裡面的利害,孫天羽也是知道。但回來時他想瞭一路,動瞭給白傢脫罪的心思,到時大大方方把玉蓮娶過門,連丈母娘一並養著,有誰說個不字?何況丹娘玉蓮都懷瞭他的孩子,經不起牢獄之災。白雪蓮就是再恨他,瞧在母妹加上她們肚裡孩子的面子上,說不定也會放他一馬。但此著太險,誰也不知道白雪蓮心意如何。
孫天羽笑道:「我隻是隨口一說。兩位說的是。就依你們,跟白雪蓮死抗到底。」
他想起少年時隨師傅遊經徽州,看到那隻懸在旗桿上的四尺溜金算盤,兩旁綴著白幌,寫著「人有千算,天隻一算」。孫天羽雖算得仔細,但杏花村一事,卻讓他夢想全消。女人這東西就如草紙,被別人用過就不值錢瞭。玉蓮和丹娘,他一個都不娶。
孫天羽雖然說得篤定,劉辨機還是不放心,畢竟這裡現坐著一個何清河,於是問道:「不知孫兄此行……」
孫天羽微笑著抬起手,「不必擔心,晚些便知道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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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正廳後堂內,隨從遞上茶水,何清河喝瞭一口,溫言道:「白雪蓮,你說自己下山是為廣東總捕吳大彪送信,那麼書信何在?」
白雪蓮咬瞭咬牙,「那是本門密卷,民女被騙入獄中,密卷也丟失瞭。」
「嗯,你說你們父女與薛霜靈素不相識,為何會連手與獄卒沖突?」
「那班獄卒欺人太甚,調戲我娘,即使別處撞見,民女也同樣不會坐視。」
「如此說來,薛霜靈也是激於義憤。那她為何指認你會同黨呢?」
「大人明鑒,當時民女身為捕快,薛霜靈被擒時被獄卒挑撥,以為是民女設計將她捉住,因此才攀咬我父女二人為白蓮教逆匪。」
何清河忽然道:「若你知道薛霜靈實為白蓮教逆匪,會捉拿她歸案嗎?」
白雪蓮沉默瞭一會兒,「若在當時,我會的。」
「如今呢?」
白雪蓮淡淡道:「民女如今已經不是捕快。」
何清河點瞭點頭,「閻羅望何以會為你所擒?劫持主官後又為何不走?」
「民女不堪受辱才劫持閻某,隻為自保,並沒有打算越獄,否則——」白雪蓮兩手一撐,鑲鐵的木制手枷,格的一聲裂開。
後面的年輕人立刻踏前,擋在何清河身前。
「不用驚慌。」何清河屏退隨從,嘆道:「你如此功夫,卻在獄裡……」他打量著她,停口沒有再往下說。
白雪蓮的淚水打濕瞭睫毛,「白雪蓮死不足惜,隻是我若脫身,我娘、我妹妹、弟弟,還有我死去的爹爹都不免含冤。可恨那班獄卒無恥,借著探獄,將我娘逼奸瞭……」
何清河慢慢道:「婦人失身,原有不得已處。既然忍辱失貞,往後在佛前懺悔終身也就是瞭。」
白雪蓮淒然笑道:「若能報得大仇,我還有何面目茍活於世。」
何清河雖然平和,但是對忠孝節烈看得極重,勸白雪蓮母女出傢已經是寬縱瞭,見白雪蓮心有死志,當下也不勸阻。起身道:「稍後本官再開堂審理。你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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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升堂已經是酉末時分,獄正廳內掛起燈籠,案上也掌瞭燈。何清河眼睛本被熏壞瞭,眼淚越流越多,隻好閉上一隻眼,用帕子捂著道:「裴青玉,你的供詞還有何要說的嗎?」
玉娘戰戰兢兢道:「沒……沒有瞭。」
何清河咳瞭一聲,「本官且問你,你何以知道白孝儒與白蓮教勾結?」
「白孝儒跟白蓮教……真人原是認識的……」玉娘偷偷去看劉辨機,卻看見孫天羽含笑望著她,不由身子一顫,「因此給子女起名時,以白蓮為名,將……那個真人名字的三個字嵌在其中。」
「這是你猜度的,還是有人為證?」
玉娘猶豫片刻,「是姐夫告訴我的。」
何清河拿起卷宗,「據你所供生辰,白孝儒長女出生時,你年僅十三,白孝儒為何會告訴你這些?」
「是……後來告訴我的。」
「那白孝儒為何會告訴你?」
玉娘囁嚅著答不上來。孫天羽踏前一步,單膝跪倒,「稟大人,裴青玉與白孝儒原有私情。此是交歡之餘的閑話,裴犯羞於啟齒。」
玉娘漲紅瞭臉,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何清河淚眼模糊地看著孫天羽,「你是何人啊?」
「卑職孫天羽,乃豺狼坡大牢獄卒。此案由卑職經手,深悉內情。未經大人允許擅自開口,請大人治罪。」
「唔。倒是個有擔當的漢子。站起來說話吧。」何清河蕭索的白發在燈光裡微微晃動,似乎已經倦得很瞭。他勉強打起精神,「這也是裴犯的供述嗎?」
「正是。因事關婦人名節,又與案情無關,卑職並未錄入裴犯供述之中。」
「裴青玉,他說的可是實情?」
玉娘低聲應道:「是。」
「本官再問你,案發時你在何處?」
「羅霄山。」
「那你何時,因何入獄?」
「上個月,罪婦來看望傢姊……被捕入獄。」
「誰捕的你?」
玉娘朝孫天羽看去,孫天羽抱拳道:「是卑職在路上遇見,因她是白孝儒妻族,卑職怕她與白孝儒妻女勾結串供,便將她拿入獄中關押。」
何清河點頭道:「你怕的有理。我問你,裴青玉可是獨自而來嗎?」
孫天羽心中叫糟,硬著頭皮道:「裴犯當時獨自一人。」
「有人隨行嗎?」
「卑職並未見到。」
「裴青玉,你是自己來的嗎?」
裴青玉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應瞭聲,「是。」
何清河嘆瞭口氣,「羅霄山離此數百裡,你一介女流,又是纏過足的,一個人怎能來此?」
孫天羽道:「回大人,白雪蓮當時也是一人返傢。」
「喔?裴青玉也練過武功麼?」何清河用帕子捂著眼,又道:「裴青玉,你來時可知此案?」
「知,知道。」
「那麼你為何敢來?」
「罪婦隻想看一眼,就走的。」
何清河又轉開話題,「你這次見著白英蓮時,他有多高瞭?」
玉娘上次見著英蓮,他剛滿周歲,隻好大致比瞭個六七歲孩子的高度。
白雪蓮忍不住道:「胡扯!英蓮比一般孩子生得要高。」
裴青玉不知所措地收瞭手。
何清河道:「本官再來問你。白雪蓮與白蓮教勾結,你可知情?」
玉娘猶豫著點瞭點頭。
「白雪蓮與哪個逆匪勾結勾結?」
「是她。」裴青玉指向一旁的薛霜靈。
「什麼時候?」
「過年的時候。」
何清河問的隨意,似乎對她的答復也不甚在意,隨口道:「幾個人?」
「她一個。」
「住瞭多久?」
「一兩天。」
「此前見過麼?」
「沒有。」
「是誰讓你這麼說的?」
玉娘下意識地朝劉辨機看去。
何清河雙目一睜,冷喝道:「拿下!」
兩名衙役應聲把劉辨機拖出來,用繩子捆上。劉辨機猝不及防下,頓時面無血色,顫聲叫道:「冤,冤枉啊……」
孫天羽本想出面把水攪混,拖延時間,這會兒才知道這糟老頭子著實不好對付。思索間,隻聽何清河淡淡道:「裴青玉,本官再問你,白孝儒、白雪蓮父女與白蓮教勾結之情,你可知情?」
玉娘怔瞭一會兒,突然一下子癱軟在地,哭泣道:「大人饒命,妾身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為何作出偽供?」
「是他們逼我說的……」
「可是用刑拷打瞭麼?」
玉娘嚎啕痛哭道:「他們說,若妾身不說,就讓妾身跟……跟那兒騾……」
何清河臉色一變,狠狠盯瞭劉辨機一眼,「再說你是如何入獄的?」
「是他……」玉娘指著孫天羽哭道:「他殺瞭妾身隨行的人,把妾身拘在山裡奸瞭四日,才送到獄中,讓妾身服侍獄裡的男人。」
白雪蓮怒道:「孫天羽!你不要臉!」
何清河手一揮,「拿下!」
兩名衙役拽住孫天羽的手臂,卻被他「啪」的甩開。
「何大人!你如此斷案,難以服人!」
「哦?你有何話說?」
「本獄截獲白蓮教密信是真,拿住瞭白蓮教逆匪是真,薛犯供詞,白孝儒口供,都有指印為證,件件是真!大人為何聽信一面之辭,就要捕拿我等?」
何清河放下手帕,帶著幾分不屑冷冷看著孫天羽,半晌道:「好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刁吏。拿證物來!」
隨從取出一撂卷宗,攤開來逐一擺在案上。
「這是你們呈給各部司的白孝儒供詞原檔,一共六份。上面都有白孝儒的指印。若是一份,也許能瞞過我去。可惜這六份檔案,帶上你獄中的一份,就揭出你豺狼坡監獄上下勾連,誣陷良民,草菅人命的一樁大案!」
何清河將手中一直翻閱的那份卷宗擲到案上,「看到瞭嗎?這七份卷宗共有一百二十六個指印,全為右手食指,同一卷宗中指印參差不齊,橫豎不一,甚至有幾枚指印上下顛倒!豈是一個認罪之人親手所按?再看這印痕形狀,紋路深淺寬細——若你們先備好卷宗,在白孝儒死時立刻取下指印,說不定能瞞過我去。可惜你們手段雖然狠辣,行事卻草率可笑,這七份卷宗邊抄邊印,耗費瞭至少一個時辰。尋常屍體半個時辰便出現屍僵,這一百二十六個指印正清楚顯出白孝儒指痕由軟而硬,分明是死後盜取指印!」
「再看這一份供詞,」何清河不屑地擺瞭擺手,「以姓名入罪,本司聞所未聞。何況薛玉英原名薛長峰,起事之前方才改名,何以十餘年前白孝儒就將其姓名嵌入子女名內?如此荒唐可笑,還敢拿來獻醜?」
「薛長峰改名一事,本是白蓮教機密,爾等不知也情有可原。但這供詞情節錯漏百出——白孝儒若是以開店為名為白蓮教傳遞消息,選此僻處,豈非欲蓋彌彰?爾等區區獄卒,何來捕盜之權?若是先探出杏花村有謀逆行為,何不稟知縣衙?況且若是此前查有情弊,為何文中隻字不提?再則白雪蓮身為刑部捕盜司捕快,武功高爾等十倍,如確為逆匪,為何束手就擒?」
「更有一樁潛漏瞭馬腳,若白傢果真為匪,因何不將白孝儒之妻裴丹杏,次女白玉蓮系獄?即使她們母女乃弱質女流,難行遠路,不怕其逃亡,為何不怕白蓮教逆匪前來探問端倪?況且這山中過往客商盡多,究竟是不怕她們傳遞消息,還是知道她們根本就無從勾結匪人,隻能由爾等肆逞淫欲?」
旁邊的寧遠知縣、三班衙役,連同被拿的獄卒、白雪蓮、薛霜靈、玉娘都聽得目眩神馳,連身在其中的白雪蓮也聽得如同作夢一樣,頭一次知道這裡面還有如此多的內幕。
孫天羽原以為此案已經做得足夠周密,沒想到被何清河一一戳穿,竟是滿紙疏漏。在何清河的辭鋒下,任他自以為巧舌如簧,此時也無隻言片辭以對。何清河說到一半他已經汗流浹背,等何清河說完,孫天羽僅有的勇氣也蕩然無存,隻覺自己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光瞭衣裳,羞愧得無地自容。
何清河一拍公案,咆哮道:「孫天羽!你貪圖白孝儒妻女美色,勾結同僚,陷害良善,逼奸裴氏,騙奸白女……如此衣冠禽獸,你還有何話說!還不給我跪下!」
孫天羽身子一晃,又死死地忍住瞭。他口中湧出一股苦水,彷佛是膽汁的味道。他咬緊牙關,將苦水咽瞭下去,像木頭般僵硬地立在堂中。
何清河氣極反笑,「好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硬漢。」他舉起驚堂木,重重拍在案上,厲聲道:「來人啊!帶裴氏出來!」
孫天羽心裡像被人捅瞭一刀,疼得扭曲起來。
後堂一個女子如在夢裡,怔怔走瞭出來。一直走到孫天羽面前,彷佛不認識般,細細看著他,眼神中有一絲驚訝,一些不信,一些鄙夷,一點猶豫,一縷柔情,一分溫存的愛意,更多的則是茫然。接著她身子一軟,像殞落的花瓣般倒在地上。
「丹娘!」孫天羽跪到地上,用力抱緊她香軟的身體。
「別碰我娘!」白雪蓮拉開孫天羽的手臂,重重給瞭她一個耳光。
孫天羽半邊臉頓時腫瞭起來,卻不閃避,撫著丹娘冰涼的面孔,嘶聲叫道:「丹娘!杏兒!」他口中血沫飛濺出來,沾在丹娘潔白的粉頰上,猶如未化開的胭脂。
「住手!」
何清河喝止白雪蓮,不屑地看瞭孫天羽一眼,冷冷道:「小人!」
旁邊的知縣早已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口吃地道:「還不,還不——拿下!」
「不忙。他已經是待死的囚犯,何必著急。」何清河冷冷道:「孫天羽,本官且問你,你可知罪嗎?」
孫天羽張瞭張口,慢慢低下頭顱。
「等等……」一個女子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