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衙役次日離開監獄。一連兩天,獄中風平浪靜,既沒有縣裡的消息,也沒有孫天羽的消息。鮑橫正式當瞭獄正,氣焰更盛,連劉辨機也不大理睬,跟著陳泰們一夥醉瞭兩天,中午連招呼不打就出瞭監獄,不知去哪裡鬼混。
劉辨機這兩日睡不安寢,食不知味。那晚他跟卓天雄商量,由卓天雄到縣裡暗中打聽消息,他在獄裡逐卷查看卷宗。可卓天雄一去兩日,也沒個音訊。
◆◆◆◆ ◆◆◆◆
丹娘嘆瞭口氣,將那點散碎銀錢包好,放到櫃裡。傢中原本有些微薄積蓄,自從遭瞭案子,不上兩個月就抖落幹凈,眼下隻剩些油鹽錢,再熬幾日,就拮據得緊瞭。她對著鏡子略撲瞭些脂粉,拎起裙角,緩緩下樓。
樓下坐瞭兩桌的客人,一個是過路的客商,原本也是相熟的,前一段官府封山,一直沒來。另一桌卻是兩人,一個老者,白發稀疏,大概有個迎風流淚的毛病,眼睛紅紅的,旁邊一個年輕人,大概是他的子侄,執禮甚是恭順。
玉蓮剛懷瞭孕,聞見油煙就要嘔吐。丹娘心疼女兒,讓她在屋裡歇瞭,自己裡外招呼客人。好在相熟的客商都知道丹娘貞謹,頂多占幾句口頭便宜罷瞭,也不難應付。
一時上瞭飯菜,那客商笑道:「丹娘,掌櫃的今天怎麼沒見?」
丹娘眼圈微紅,低聲道:「已經過身瞭。」
「這可怎麼說的!」那客商搖頭嘆息,「白掌櫃身子骨不好,略累些就犯咳嗽。上次來我還說給他尋治咳嗽的藥,沒想到這就……」
旁邊的老者停瞭箸,一個勁兒拿著塊皺巴巴的巾帕抹眼淚。丹娘見他打扮清寒,像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童生,不由心下一酸,走過去道:「這位客官,這帕子您先用著,那塊待奴傢幫你洗洗好麼?」
老者連連點頭稱謝。丹娘拿瞭帕子,到後院汲水洗凈,搭在枝上晾著。回來時,那客商正說:「……最是古板個人。說方正也是方正,說迂也是迂……」那客商說著,見丹娘進來便住瞭口。丹娘隻作未曾聽見,在旁默默抹著桌子。
忽然外面籬門聲響,幾名官差打扮的獄卒闖瞭進來,為首的新任獄正鮑橫。
他對旁邊的客人看也不看,一腳踩在剛擦過的椅子上,「丹娘,瞧瞧是誰來瞭?」
丹娘低瞭頭,輕聲道:「鮑大爺。」
「錯!」鮑橫得意洋洋地道:「現在是鮑大人瞭。」
丹娘閃瞭閃眼,噤瞭口沒有作聲。
鮑橫摸住她的粉頰,「浪婊子,不向本大人道喜嗎?」
丹娘當著客人的面被他輕薄,臉上時紅時白,低低說瞭聲,「恭喜大人。」
見幾個人都是官差打扮,那客商知趣地沒有作聲。旁邊的年輕人按捺不住,站起來道:「說話就好好說話,動手動腳作什麼?」
陳泰喝道:「睜開你的狗眼!這是我們獄正鮑大人!」
「我管你包大仁兒,包小仁兒,人傢一個婦人,你放規矩些!」
「規矩?嘿嘿,」鮑橫隔著衣服,一把捏住丹娘的圓乳,「這婊子我想摸就摸!快滾!」
那年輕人卻是楞頭青架式,冷笑一聲,「我要不滾呢?」
「不滾?那你就等著看場好戲吧。」鮑橫淫笑道:「丹娘,把衣裳脫瞭,就在這桌上跟本大人樂樂。」
那年輕人一拍桌子,「你別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你知道這婊子是我什麼人嗎?她是我姘頭!」鮑橫捏著丹娘的臉蛋道:「你說是不是啊?」
丹娘噙著眼淚說瞭聲,「是。」
「聽到瞭嗎?還不快滾!」
那客商看不是事,忙放下幾個銅板,悄悄走瞭。那年輕人聽丹娘這麼說,倒愣住瞭,看瞭眼旁邊的老者。
那老者抹著眼淚,道:「和奸無人出首,例法不禁。但汝等身為官差,女方為涉案罪屬,情由涉嫌逼奸。若查實有脅迫諸事,按律當罷職,依其情輕重而定杖、流。」
他滿口晉南口音,絮絮叨叨,鮑橫也聽不明白,一擺手道:「掀桌子,攆他們滾蛋。」
陳泰扳著桌子一掀,卻像是扳住一塊千斤巨巖,他力道用的差瞭,本來後仰變成前沖,一頭朝桌上撞去。那老者搖瞭搖頭,嘆瞭口氣。
那年輕人應聲跳瞭起來,一拳將陳泰打得倒跌出店門。那幫獄卒來店裡喝酒取樂,哪想到會有這一出,也未帶刀尺。一名獄卒抄起板凳,朝那年輕人掄去。
那年輕人揮臂架住,板凳頓時反彈回去,撞在那獄卒額上。隻眨眼工夫,幾名獄卒都滾瞭一地,又被那年輕人拎著領子扔出店門。
鮑橫怪叫一聲,抓起一把茶壺砸瞭過去,撒腿就往後院跑。
那年輕人一拳把酒壺打得粉碎,劈手抓住鮑橫的後襟,將他倒拽回來,正反給瞭他幾個耳光,笑道:「你也滾出去吧。」說著把他也扔瞭出去。
丹娘捂著胸口,驚得心頭呯呯直跳。玉蓮聽到瞭聲響,在樓梯上也看得愣住瞭。鮑橫等人識得厲害,也不敢言語,相扶著爬起來,趕緊走瞭。
那年輕人收瞭手,恭恭敬敬退到一旁。老者起身溫言道:「不要怕,這三不管也是有王法的地界,容不得他們胡來。」他有些惋惜地看瞭丹娘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又嘆息著住瞭口,數瞭飯錢,帶著年輕人走瞭。
◆◆◆◆ ◆◆◆◆
鮑橫一夥灰溜溜回來,劉辨機正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
「都火燒眉毛時節瞭,還有心出去瞎鬧!卓天雄剛從縣裡回來,何大人已經著手查這樁案子瞭!」
眾人一聽,心下無不凜然。劉辨機虎著臉道:「這會兒人都在,先一條,這案子就按我們當初定好的說!都記住瞭!是先拿的薛犯,才根據她的口供捕拿白傢父女。」
「第二條,白孝儒被捕後,人證物證俱在,當場認罪,後來暴病而死。」
「其三,」劉辨機咬牙狠狠道:「白孝儒之子白英蓮下落不明。白雪蓮稱見獄中見過,純屬誣陷。明白瞭嗎!」
眾獄卒面面相覷,過瞭一會兒才差參不齊地應道:「明白瞭。」
鮑橫心裡嘀咕著,嫌劉辨機沒給他這主官面子。但他剛被人掃瞭面子,又知道這事兒要緊,這會兒也顧不上瞭。
劉辨機道:「不想死的都仔細記住瞭!出瞭紕漏,大夥兒也不用多想,這現成的大牢,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瞭!」
劉辨機手指微微發抖,卓天雄帶回的消息遠比他說得更關緊,何清河不僅已經抵達寧遠勘察此案,而且兩天前就派人進瞭山,專為這案子而來!
傍晚時分,獄卒們繃著臉到瞭地牢,讓白雪蓮、薛霜靈收拾瞭,搬到上面去住。兩女心知有變,但這些天被提審得多瞭,仍存著戒心,怕是獄卒們弄得又一出花招。
上面雖然也是間牢房,但是比不見天日的地牢要強上百倍。床上不僅鋪瞭被褥,還放瞭襲新衣。獄卒們給白雪蓮松開鐵枷,打瞭水,讓她梳洗更衣,卻把薛霜靈帶出去,另外安置。
薛霜靈在地牢囚瞭數月,身子虛弱已極,獄卒們架著她的胳膊,將她帶到書辦房內。
在門口等候的劉辨機居然拱瞭拱手,抖著鼠須笑道:「薛姑娘,久違瞭。」
薛霜靈揚起臉,有氣無力地說道:「賤囚身子弱,伺候不瞭這麼些大人,少伺候兩個,賤囚就感激不盡瞭。」
「薛姑娘誤會瞭,請到後廳說話。」
後廳擺著一桌酒席,雖算不得豐盛,但比起牢內不啻於天壤之別。薛霜靈眼睛一亮,「是給賤囚備的麼?」
劉辨機道:「正是正是。」
薛霜靈吃夠瞭餿臭難聞的牢飯,當下老實不客氣地坐下吃喝起來。劉辨機在旁殷勤相陪,不時佈菜勸箸。等薛霜靈吃到六七分,才諛笑道:「薛姑娘這些日子受委屈瞭。」說著嘆瞭口氣,「閻大人在時,對姑娘多有失禮。不瞞你說,當日閻羅望挑瞭姑娘的腳筋,鄙人曾苦苦相勸,可惜姓閻的一意孤行……唉……」
薛霜靈笑吟吟聽著,說道:「劉夫子有這分心意,賤囚就心領瞭。」
劉辨機感慨道:「姑娘這樣的人材品貌,落到獄裡受盡苦楚,實在是太可惜瞭。說起來,鄙獄與姑娘往日無仇近日無怨——若不是白雪蓮那賤人,也不會為難姑娘。」
薛霜靈道:「劉夫子不用多說瞭,我左右都是個死。能拉上姓白的那賤人墊背就夠瞭。何況——還有這些好吃好喝的待我。我豈能不識趣呢?」
劉辨機滿臉堆笑,「姑娘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薛霜靈若無其事地問道:「何清河什麼時候來?」
「也就是這兩日。」劉辨機敲釘轉腳,「姑娘到時仔細些,莫讓白雪蓮那賤人走脫瞭。」
薛霜靈微笑道:「這個我省的,我與她仇深似海,豈會輕易饒她。你放心好瞭。我也吃好瞭,送我回去吧。」
劉辨機起身道:「何大人隨時會來,委屈姑娘在牢裡再住兩日。等何大人一走,鄙人專為姑娘置處幹凈的院子,不用再跟那些死賊囚住在一塊……」
◆◆◆◆ ◆◆◆◆
入夜時,正在入定的白雪蓮忽然驚醒。兩名獄卒沉著臉敲瞭敲鐵柵,說道:「白犯,該你過堂瞭。」
那幫獄卒們雖然裝腔作勢慣瞭,但這次氣氛更為壓抑。大堂左右兩排站著,一個個板著臉如臨大敵。白雪蓮一身素衣,隻在腕上帶瞭副瞭手枷,被獄卒們帶到堂上跪下。
「白雪蓮,獄方報稱爾父與白蓮妖教勾結,由你在其中傳遞消息。二月十二日,你將白蓮教謀逆密信帶至杏花村,由爾父白孝儒交給薛犯,後薛犯落網,供出你父女二人,人證物證俱在,你可知罪?」
白雪蓮一言不發。這些天來連續不斷的審訊與酷刑,使她謹慎起來,不再輕易喊冤。
堂上那人聲調毫無變化,帶著濃重的鼻音道:「爾父已經俯首認罪,錄下口供,你還有何言啊?」
堂下一片沉默。
「既然白犯無詞以對,那就是認罪瞭?」
白雪蓮仍未作聲。
等瞭片刻,那人道:「帶薛霜靈。」
薛霜靈被人攙著跪在白雪蓮身邊。堂上問道:「薛犯,你身為白蓮教妖徒,為逆匪傳遞書信,可是有的?」
薛霜靈痛快地答道:「有。」
「你口供中說道,寧遠縣神仙嶺杏花村酒店乃白蓮教所設窩點,掌櫃白孝儒實為白蓮教妖徒,奉命定居此處,暗中為逆匪傳遞情報,可是有的?」
薛霜靈看瞭白雪蓮一眼,說道:「有!白孝儒乃我教信徒,奉命隱居此處,已經有十幾年光景。」
白雪蓮擰緊瞭腕上的鐵鏈,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白孝儒同案還有何人?」
「大人明鑒,還有白孝儒之女白雪蓮……」
……堂上的審問還在繼續,但白雪蓮已經聽不清瞭。薛霜靈說的都是她最初的供詞。這案子裡唯一一個貨真價實的逆匪也就是薛霜靈。假如她供詞不變,攀咬她們父女附逆,白雪蓮就是有一千樁冤枉,也難以脫罪。
兩人在一處囚禁瞭五個多月,起初彼此都深懷敵意,到後來敵意雖然淡瞭下來,但話不投機,也極少交談。隻是在白雪蓮出手劫持閻羅望那幾日,兩人的關系勉強能稱得上和睦。畢竟兩個人一個官,一個匪,猶如冰炭不能同爐。
薛霜靈的供述已經結束,堂上喝道:「白雪蓮!你還不認罪嗎?」
白雪蓮抬起頭,「不。」
她賭對瞭。獄卒們拿起長針,從乳頭釘進白雪蓮乳內。這樣的刑罰既能帶來劇烈的痛楚,又不會留下傷痕。當獄卒們拔出鋼針,狠狠從乳內擠出血水,倔強如白雪蓮也痛得昏迷過去。她低著頭,用眼角看著那些氣急敗壞的獄卒,心底突然湧起一股徹骨的困倦,使她甚至懶得去冷笑。
◆◆◆◆ ◆◆◆◆
正式審訊應將犯人押解至知縣衙門,在公堂進行。但劉辨機接到的文書,卻是大理寺右丞何清河要親自到獄中審定。文書中明白要求,獄內所有人等都守位聽命,不得有誤。劉辨機百思不得其解,卻隱約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鮑橫不識字,劉辨機講瞭文書,又囑咐道:「既然是明天到,鮑大人身為獄正,需去迎接一下。」
「那當然,那當然。」鮑橫兩邊臉還腫著,轉著眼珠道:「明兒我跟兄弟們去接,劉夫子,你跟老卓在獄裡照應。」
劉辨機原想去觀望觀望風色,但監獄這邊也是要緊,便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鮑橫就帶著人出去迎接主官。劉辨機心神不定,又見瞭薛霜靈一面,諸咒許諾,就差沒說事成之後放她出獄瞭。然後又叫來玉娘,私下裡密密囑咐。
直到中午時分,遠遠看到一行人翻過豺狼坡,劉辨機心裡忽悠一下,升起一絲不妥。他不敢多想,忙叫齊眾人,在獄外跪接。
天氣已經是七月下旬,由於山路崎嶇,官轎無法通行,一行人扶瞭兩頂二人抬的青佈小轎,由寧遠知縣親自帶瞭三班衙役陪行,翻山越嶺而來。
兩頂轎子停也不停,徑直進瞭院子,劉辨機一陣心悸,帶瞭眾人俯身道:「卑職叩見大人。」
當他抬起頭,腦中轟然一響,冒出四個字,「東窗事發!」
按常情來說,鮑橫那邊接到人,應該派人回來告知一聲。劉辨機現在才明白為何去接的人都一去不返——鮑橫、陳泰被繩捆索綁帶在隊後,還有兩個雖然沒被捆鎖,但都面如土色。劉辨機見隨行的衙役中,前兩日遞文書的宋衙役也在,忙悄悄跟瞭過去。
轎子在院內停下,寧遠知縣下來,躬身道:「何大人。」
跟在轎後的年輕人掀開轎簾,扶著一個老者出來。那老者六七十歲年紀,白發稀疏,形容衰朽,兩眼紅紅的不住落淚。他與寧遠知縣彼此拱瞭拱手,朝大堂走去。
趁著還未升堂,劉辨機忙給宋衙役使瞭個眼色,兩人到瞭旁邊的押簽房,劉辨機先塞瞭錠銀子,低聲道:「老弟,這是怎麼回事?鮑橫他們……」
宋衙役左右看瞭看,把銀子掖在瞭腰裡,「這事我也胡塗著呢——姓鮑的不是帶著人在前面迎接嗎?何大人連面都沒照,就命人把他們拿下瞭。是轎子後面那年輕人,叫許琿的指的,隻留瞭兩個沒拿。不光我,連我們知縣大人也胡塗著呢。」
說話間,鼓聲響起,有人高聲道:「何大人升堂瞭!」接著衙役們低沉地呼道:「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