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人道:“也好,肚皮正餓得咕咕叫呢,這榮國府真他媽大!在裡邊尋個人比那大海撈針還難,偏又隻能偷偷摸摸地來,累死俺啦!老程,你去留些記號,莫叫老畢等下找不著我們。”
寶玉心中奇怪:“這兩人摸進來是為瞭找人麼?”
聽那老程道:“留個屁!老畢又不傻瓜,約好在這假山旁碰面,才多大的地方,怎會找不著?要留記號你自個去!”
先前那人笑道:“老畢就是呆哩,上回在寧波府幹事,不就走丟過麼,這榮國府不知比那巡撫府大上多少倍,隻怕他連這假山都尋不回來呢。”
老程啐道:“蠢貨一個,師父偏老讓他跟著咱們……”
話沒說完,突聽一個粗渾聲音響起:“操你娘!罵誰呢?”老程應道:“我罵蠢貨,誰接口瞭?”那粗渾聲大罵道:“怎麼老損人?你那張臭嘴巴遲早要遭報應的!”老程聲音也粗瞭起來:“老子愛損誰就誰,說你蠢也沒冤枉你……”
寶玉皺皺眉,心中生厭,聽先前那人忙攔住道:“莫吵莫吵,師父交待的事要緊,老畢你那邊可有收獲?”原來是老畢到瞭,他氣呼呼道:“瞧老杜的面子再讓你一回,否則今日定跟你沒完!”頓瞭一下接道:“說我蠢,嘿嘿,那婆娘倒叫我尋著瞭,到底是誰蠢呢!”
老杜道:“尋著瞭?好傢夥,在哪?”老畢道:“那婆娘裝扮成個四、五十歲的下人,聽小丫鬟們喚她做白婆婆,我已在路上留瞭記號,離此不算太遠。”
寶玉一聽“白婆婆”三字,心中立時一跳,暗道:“這三人要尋的原來是她,難道他們是凌姐姐的師兄弟麼?也要來跟她追討師門遺失的寶貝?”
老杜喜道:“好極,這回算你功勞最大,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尋她,那婆娘既是百寶門的人,定然擅長機關暗器,我們可得小心瞭。”
寶玉心道:“聽他們口氣,好象並非百寶門中的,那又是些什麼人呢,怎麼也來跟白婆婆為難?”
隻聽“錚”的一聲金屬細響,那老程哼道:“尋著她,我們立即痛下殺手,叫她使不出陰謀詭計。”老杜道:“但切切不可傷瞭那婆娘的性命,師父還要從她身上追尋一樣重要事物,關乎我教大計,若是弄砸瞭,我們三個誰也甭想活命,走吧。”寶玉聽腳步聲響起,由近而遠,片刻之後,便再無任何動靜,心中舒瞭一口氣,暗道好險,剛才他們若是撞進屋來,發覺有人偷聽秘密,怕不立時把自己殺瞭,愈想愈怕,額上出瞭一圍冷汗。
續而細想他們三人的談話,不禁又為白婆婆擔憂起來,忖道:“她雖隻是個下人,但畢竟是南安郡王府推薦過來的,而且又教過我輕功,怎可任之不管?”
猶豫半響,終下定決心:“那三人對這裡邊並不熟悉,我或可趕在他們之前,請婆婆她老人傢躲一躲。”當即出瞭小木屋,把門鎖瞭,施展輕功,往白婆婆的居處疾奔去。
到瞭李紈的院子,也不答理眾丫鬟婆子,逕自奔入,四下卻不見白婆婆,心中驚疑不定:“難道已著那三個賊人的算計瞭?”
碧月聽小丫鬟說寶玉來瞭,正在院子裡亂撞亂闖,忙從屋裡出來,叫道:“二爺什麼事?這般慌慌張張的?”
寶玉卻反問道:“白婆婆呢?她在哪兒?”碧月道:“我也不知哩。”朝院中的眾丫鬟婆子喚道:“喂,有誰知道的,快快告訴二爺。”心中好生納悶,寶玉怎麼會急著找個婆子?廊上有個小丫鬟應道:“婆婆她剛剛才出去的,但不知去哪兒瞭。”
寶玉滿頭大汗,問道:“可瞧見她往哪個方向去的?”那丫鬟往西面一指,道:“好象是這邊。”
碧月道:“二爺先進屋裡喝杯茶,我喚人尋她來見你。”寶玉擺擺手道:“不用瞭,我自己尋她去。”話音未落,人已奔出瞭院門。
碧月咬咬唇兒,凝望著門口,想起上回寶玉在屋裡調戲她的情形,不寶玉往西追尋,瞧見初遇凌采容的那片小竹林,心中一動,便奔瞭進去,忽聽前面似有人聲,忙駐瞭足,躡手躡腳地悄悄摸過去。
轉過幾簇竹叢,便聽見一個女人道:“錦袍鑲刃,冰魄老妖到瞭麼?”正是白婆婆的聲音。寶玉松瞭一口氣,心道:“婆婆她似乎還未遭到暗算。”隨即聞一男聲響起:“對付一個婦人,何須煩勞他老人傢親來。”
寶玉又往前幾步,拔開竹叢,從縫隙中瞧去,隻見三名男子以“品”字形圍住白婆婆,身上皆一式月白色錦袍,那袍邊袖口在月光下白芒閃閃,仔細一瞧,竟是一圈圈鋒利的薄刃,顯得怪異可悚。
白婆婆一聽冰魄老妖沒來,臉色似乎微微一舒,又道:“老妖物沒來,那風雪十一刃又來瞭幾個?”
南首一個錦袍男子面無表情道:“就我們三個,你還嫌少麼?”白婆婆微笑起來,道:“老妖物也忒小瞧人瞭…哼,你們從院內跟到這裡,到底意欲如何?”
東首男子道:“白湘芳,我們奉師尊之命,特來請你前往一敘。”白婆婆道:“我跟白蓮教從無瓜葛,與老妖物也是素昧平生,有什麼好敘的,若他真想見我,怎麼不自己來?”
西北首男人陰惻惻道:“若我師尊親自來,你可就沒這麼好受瞭,去或不去,但憑一言。”白婆婆道:“本來嘛……去瞧瞧老妖物什麼模樣也是無妨,但你們這幾個混帳徒兒好生無禮,婆婆我也就沒什麼興致瞭。”
三男目中兇光一閃,東首男子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們得罪瞭。”那“瞭”字一出,立見白影倏動,三人已同時出手,快慢竟然毫無差遲,團團白影夾著絲絲寒芒襲向中間的白婆婆。
白婆婆似乎沒料到對方來勢這般快速,臉色微微一變,身子舞動,腳步遊走,一連幾個閃避,居然沒能脫出包圍,頃刻間數圈銀芒已飛到瞭她脖頸處……
寶玉又驚又急,居然瞧出一處空隙,心道:“白婆婆隻消往右後退去,便可避開,她怎麼卻向後邊直退,哎,是瞭,她後邊又沒長眼睛,怎麼能看得見?”心念自能有如電轉,但要出聲示警卻哪裡來得及?電光石火間,先聽一聲皮革撕裂之聲,然後“叮叮”數響,白影銀芒霎然消逝殆盡,現出周圍三個錦袍男子,依舊以“品”字形圍住中心之人。
隻見白婆婆手上已多瞭一長一短兩把劍,那長的不過近尺,短的隻如匕首,劍刃細窄,皆是薄如蟬翅。
猛聽“啊”地一聲,西首男子顫聲道:“她……她……她的……臉!”短短一句話,竟似用盡瞭渾身的力氣才說將出來。
寶玉也掠見白婆婆臉上似有變化,凝目望去,剎那間魂飛魄散,原來她面上竟掀開瞭大半邊皮肉來,搖搖晃晃的垂於臉側,在清冷慘然的月光之下,顯得無比的恐怖嚇人。
東首男子厲聲道:“老畢!你殺瞭她?”西首那男子哆嗦道:“沒……沒……有,我……我……已及時收……收瞭手瞭呀。”
忽聽白婆婆輕輕怪笑起來,道:“憑你們這點道行,還殺不瞭姑奶奶!”反手一挑,竟用左手的短劍將自己垂掉下來的臉皮掀瞭出來。寶玉毛發盡豎,渾身皆軟,死死地閉上瞭眼睛,眼前那種情形,實已超出他能承受的界限。
四下一陣死般的寂靜,過好一會,才聽有人長長地舒瞭口氣,說道:“還好,是她的面具。”另一人接道:“百寶門除瞭擅長機關暗器,還有一樣最拿手的便是易容術,我們怎麼忘瞭。”
寶玉心中大奇,隻一時不敢睜眼,又聽那老畢說道:“好標致的娘兒,剛才嚇我一大跳,待會捉住瞭,定要先拿來樂一樂。”
寶玉聽到“好標致的娘兒”這句,按捺不住,張目望去,隻見白婆婆容顏盡改,竟由一個年近五十的半老徐娘變成瞭一個三十不到的美婦人,原來略顯富態的闊面已換成一張線條柔美的鵝蛋臉,不但其上的皺紋一概不見,膚色更顯嬌嫩白凈,同樣還是先前的月光,這回卻映耀得她美若仙妃。
寶玉目瞪口呆,忽想起在順豐樓上,凌采容曾告訴過自己,這白湘芳不過比她大七、八歲,隻是為瞭掩人耳目,才化裝成個老太婆罷瞭,當下拍拍腦袋,暗道:“凌姐姐說她容貌美麗,果真沒錯。”
白湘芳揚劍指向那個老畢,怒道:“好賤的舌頭,小心我割下來喂狗瞭!”東首那男子道:“大夥別犯迷糊,快快拿瞭她,才好回去見師父。”三人便又將袍舞起,剎那間又見白影如雪飛卷,銀芒如電切割,一齊襲向目標。
白湘芳剛才稍一大意,幾吃大虧,心知這三人出手著實迅捷,當下凝神應對,隻見她倏來倏往,身形飄飄緲緲,如煙如霧,那長短兩劍或虛或實,甚是詭奇,這回有兵器在手,雖是以一敵三,卻絲毫不落下風。
寶玉隻覺賞心悅目,目光隻隨她轉,悄然贊嘆道:“唐時的公孫大娘舞劍,怕不就是這風采?”
那三個男子若論單打獨鬥,沒一個能是白湘芳的對手,但他們為同門師兄弟,長年一起練武,之間的配合可謂默契非常,攻守中相助互補,是以雙方一時相持不下。
白湘芳心底不禁有些焦躁起來,思道:“聽說這風雪十一刃專門修習一個叫做‘風雪地獄’的陣式,威力巨大,江湖上不知有多少瞭得人物栽在他們手裡,如今他們隻露面瞭三個,便已能跟我打個平手,倘若另外幾個趕來瞭,我哪還脫得瞭身?”
她稍稍分神,立即險象環生,好幾次差點就要被那些銀芒割著,心中卻仍猶豫不決:“那件寶貝雖然不可輕易示人,但今兒實在兇險,隻好用瞭再說,罷瞭立刻離開這榮國府,另尋別處藏身就是。”主意一定,長短兩劍便不再攻出,反而收束范圍,緊緊地守住門戶。
老杜喜道:“這婦人快支撐不住啦!大夥兒加把勁。”老畢也叫道:“這麼美的娘兒,拿下來定要玩個通通透透,才可帶她去見師父。”
三名男子精神大振,攻勢更狠更疾,把錦袍揮舞得如雪團一般。眼見那包圍圈越收越窄,白湘芳左撐右擋,似有不支之象,寶玉在竹叢後邊大為著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啊”的一聲大叫,場中形勢已起瞭變化,老程一手捂住右眼,從戰圈中跌退出來。
接著老畢也大叫道:“是什麼?”一陣手忙腳亂,突然身子一滯,左臂似被纏住,臉上顯出驚駭之色。
寶玉莫明其妙,凝目瞧去,隻見白湘芳柳腰婀娜擺動,似乎在駕禦什麼東西,扯得老畢東倒西歪,步子猛然紮不住,身子直往前跌去。白湘芳冷笑一聲,右手長劍迎去,聽得割骨聲響起,劍鋒已從老畢肩膀後穿出。
老杜大驚,箭步奔上,兩臂齊揮,袖口利刃一上一下直削婦人眉頸。白湘芳腰中一擺,便將老畢整個人甩開去,長劍從他肩胛處解放出來,“叮叮”兩下,擋住瞭老杜的攻勢,左手短劍從底下遞出,悄襲對方的腹部。老杜武功在三人中最高,反應極快,身子一扭,人已轉到白湘芳的右側,袍角一揚,斜斜疾削她腰際,誰知襲到離身數寸之時,竟不知被什麼阻住,勁道散去,憑空垂落下來。
白湘芳抓住這一閃即逝的機會,右腕一旋,長劍反斬對手脖頸。老杜大驚,足底急蹬,正待暴退,大腿處突然一緊,身子鬥然頓滯下來,眼見利劍迎面斬到,豈由細想,舉臂便迎,剎那一陣劇痛鉆心,一大蓬血花半空飛灑,料想那條手臂九成九離瞭身子。
白湘芳女人心性,怕被鮮血濺著,飛步往旁跨出躲避,不料那老杜困獸猶鬥,另一臂閃電般揮出,一掌印在她側肋處。
隻聽“啪”的一聲輕響,白湘芳人已跌出數步之遠,直至撞到一桿粗竹方止,她背靠竹子凝息自檢,隻覺傷處並不十分疼痛,肋骨似乎未斷,想是那老杜斷臂後功力大打折扣,不由舒瞭口氣,放下心來,微笑道:“逼我使出瞭這件寶貝,你們也別想活著離開啦。”
寶玉憑著月光凝目望去,這才瞧清楚她腰間垂下一條長長的繩狀物,竟然晶瑩如水似有似無,此際靜靜的蜿蜒於地,尚令人難以查覺,無怪先前舞動之時,便若無影無蹤瞭。
老程手捂右眼,一縷觸目驚心的鮮血蜿蜒面上,顫聲道:“這是什麼鬼東西?”
白湘芳笑道:“既是死定的瞭,也不妨告訴你們,這寶貝叫做‘如意索’,又叫‘如意神龍’,乃我百寶門中的至寶,據傳是本門開山師祖當年三下怒江,勇擒蛟龍,取其筋所制,是以刀槍不壞,水火不侵。”
老畢抱著受傷的肩膀大叫:“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這世上哪裡真的有龍?我不信!”
寶玉卻出神忖道:“天地既有鬼神,怎麼就沒有龍?這繩子通體透明,凡世哪有這樣的東西?多半真是龍筋做的哩,隻是哪吒三太子何等神通,才能擒龍奪筋,難道她師祖爺也有那翻江倒海的本領麼?”旋又想道:“凌姐姐說她偷瞭門中的寶貝,莫不就是這件東西?”
白湘芳直起身,緩緩朝三人走來,笑吟吟道:“人傢才懶得睬你們信不信呢……下地獄去問閻王爺他老人傢吧。”
寶玉見白湘芳笑靨如花,怎麼也不相信她真要殺人,心道:“這姐姐長得好看,卻喜歡嚇唬人哩。”
白湘芳自言自語道:“唔,先殺誰好呢?”目光遊走三人之間,最後停在老畢的臉上,輕聲道:“你的舌頭最壞啦,那就先殺你吧。”提起長劍,倏地往他胸口疾電般刺去……
老畢傷得不輕,心料這一劍萬難避過,閉瞭眼大罵道:“臭婆娘,待我師尊將你碎屍萬段吧!”孰知一句話完完整整的吼完,卻仍沒有中劍,睜眼瞧去,隻見白湘芳面如白紙,劍尖離自己胸口不過數寸,卻始終沒刺過來,心中大奇,忽聽旁邊的老杜喜叫道:“她著瞭我的冰魄大法,快挨不住啦!”
老畢知他這師兄的冰魄大法已修煉至第二層,有那凝血凍脈的威力,又見白湘芳身子微微發抖,心中一動,撫著肩膀的手奮力一揮,袖子竟把她手上的長劍卷瞭過來,不禁狂喜,大叫道:“她真不行瞭,大夥快上!”說著一連甩出幾袖,雖然勁道大不如前,但已掃得美婦人搖搖欲墜。
老程見狀,不理眼中血流如註,也拼力掩上夾擊,袖口袍邊的利刃綿延削割,使的盡是最兇狠的招數。白湘芳隻覺肋處有如捂著一塊寒冰,此際為瞭抵禦兩人的瘋狂攻擊,無暇運功化解抗衡,那寒勁四下散開,凍得血液幾凝,動作大為緩滯,手腳也使不出力氣,苦苦支撐瞭數合,左手的短劍也被奪去,心中幾乎絕望:“千辛萬苦才得到這件至寶,想不到今日卻喪在這幾個屑小的手裡!”
寶玉見白湘芳面無血色,身子宛如醉酒般歪來斜去,心中駭異:“那冰魄大法是什麼妖術?竟立時把她變成這模樣瞭。”猛見老畢一袖從側面悄然掩至,利刃在她那雪頸上映出一圍亮白的光圈,不禁大驚,叫瞭一聲,拔出美人眸便撲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