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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死存亡

  陣雲高,狼烽夜舉。

  黃昏,不遠處升起一股黑煙,盤踞在空中成瞭一片烏雲。烏雲壓頂,如垂天之幕。

  流星,數不清的流星,落進樊城,燃起瞭通天大火,將樊城變成一片火海。

  燃燒在火海中的樊城,已經搖搖欲墜,但終究還是沒有陷落。大火照亮瞭江面,像一面透徹的鏡子。

  襄陽城的頭頂,也是陰雲密佈,飄灑著如開春時節般紛飛柳絮般的雪花,在城垛子上積起瞭薄薄的一層白色,仿佛連城墻上的血跡都開始凝固。

  樊城和襄陽隔江相望,漢水像一條白色的絲帶,將他們隔開。一邊是烈火焚燒的地獄,一邊是絕望的冰天雪地。

  一名濃眉大眼的中年漢子,手按城堞,遙望著北方。

  北方沒有夕陽,隻有在樊城燃燒起來的大火,將北方的天空照映地一片血紅,紅徹瞭天際。但是這裡,好像就是天的盡頭。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北方早已不是漢人的天地。對於南朝的子民來說,他們的天,到此為止。

  漢子的眉頭越皺越緊,心事重重。

  「靖哥哥,今天才是大年初八,就上城頭來察看樊城戰事瞭?」身後走來一名四十多歲,貌美端莊的女子,關切地問。

  這兩人,正是名震中原武林的郭靖黃蓉夫婦。

  江山危在旦夕,兩人義不容辭,攜全傢老小,佈衣客卿,助京西安撫使守衛襄陽。

  郭靖將手往北一指,說:「蓉兒,你看,那道道流星,皆落樊城。我恐怕……」郭靖沒有再接著說下去,那樣的結果並不是他想要的,他甚至不忍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

  「恐怕樊城會陷落?」黃蓉很快接上瞭他的話。

  郭靖沈默,點瞭點頭,目光從愛妻的身上移開,繼續往北方眺望過去。

  漢水北岸,烏雲更加濃重,火勢也更加猛烈。

  「那是回回炮!」黃蓉說,「西域機石,能飛三百步,落則玉石俱焚。」

  黃蓉如數傢珍般地說著元軍的攻城器械。

  「回回炮……」郭靖的手指不停地敲打著城垛子上的冰渣,說,「好厲害的殺器,當之無不潰爛成泥!」

  黃蓉摟住瞭郭靖的腰,將頭依偎在他的肩上,低聲說:「靖哥哥,你說……我們這次能夠守得住襄陽嗎?」

  「……」郭靖沈默瞭一會,才輕聲地說瞭句,「放心!」這兩個字像是安慰,又像是敷衍。其實在他的心裡,也沒有答案。

  襄陽城廓的千步外,不知從什麼時候建起瞭一道高墻,像一個巨大的水桶,把整座城池都罩在瞭桶裡。高墻越築越高,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高出瞭襄陽城墻。

  圍墻隔絕瞭襄陽和外界的所有聯系,包括糧草水源和援兵。江面上,千帆張揚,封鎖瞭襄陽援救樊城的道路。

  想必,元軍是要先破樊城,讓襄陽徹底成為一座孤城。但是襄陽隻能袖手旁觀,任由唇齒相依的樊城自生自滅。

  「若是守不住……」黃蓉仍然輕輕地說,「我們讓襄兒、芙兒逃出城去,你和我在城裡殉國吧……」

  郭靖的目光終於離開瞭北方的烽火,低頭去看妻子。一個女人,能說出如此大義凜然的話來,讓他熱淚盈眶。

  忽然,遠處殺聲四起。

  郭靖又朝著遠方望去,濃煙中,無數兵丁舉著火把,像成群的螢火蟲一般,開始朝著樊城破敗的城墻湧去。他們的頭頂上,劃著巨大弧線的流星火球仍然不絕,落在城頭,迸射出無數耀眼的火光。

  城頭如飛蝗一般的火矢雨落而下。在烈火中,竟然還有忠義之士在殊死抵抗。

  「蓉兒,別擔心,我們可以守得住,」郭靖繼續安慰道,「六年瞭,襄陽從未失守過。這一次,雖然艱難瞭一些,但肯定也能守得住的。」

  遠處元軍開始登城,乒乒乓乓的兵器相交之聲打成一片,如同一場送葬的水陸道場。

  「嗯,我們可以守得住……」黃蓉笑著說,眼裡不知不覺已泛出瞭淚花。

  「蓉兒,你可記得,過兒當初送給我們的那把玄鐵重劍嗎?」郭靖忽然問道。

  「當然,我放在房間裡。」黃蓉擡起頭說。

  「那你可記得,你從桃花島帶來的《武穆遺書》嗎?」

  「傻瓜,那是為瞭幫助你守衛襄陽,我特地從桃花島裡偷出來的,怎麼會忘瞭呢?」

  「你說……」郭靖頓瞭頓,「《武穆遺書》乃是漢傢兵法,若落到元人的手裡,又該如何是好?」

  「你胡說什麼,襄陽不是……」黃蓉本想說襄陽不是好好的嗎,可是擡眼就看到在烈火中搖搖欲墜的樊城,說話頓時沒瞭底氣。襄樊本就是一體,如果樊城失守,襄陽必定不保。

  「當年嶽武穆中興宋室,橫掃殘虜,氣吞萬裡。若是這遺書落在元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郭靖沈重地說。

  「那……你的意思……」黃蓉問。

  「獨孤大俠的玄鐵重劍,重逾八十斤,若將此劍熔瞭,把《武穆遺書》鑄進其中,或能逃過一劫。」郭靖說。

  「還有靖哥哥你的降龍十八掌和九陰真經,都是天下武術絕學,絕不能讓元人得到。蓉兒這就按你的意思,將遺書和秘籍鑄進劍身之內。他日若是忠義之士重新匡正天下,或許有用。」黃蓉說。

  「那就鑄成一刀一劍,劍曰倚天,刀曰……」郭靖沈思道。

  「屠龍!」黃蓉脫口而出。

  「好!快去吧!」郭靖拍拍黃蓉的背。

  「那你……」黃蓉又擔憂地問。

  「我再在城頭站一會。」

  事實上,郭靖的一會,就是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依然像一具雕像般,一動不動。

  風雪仍在飄舞,在他的身上落瞭厚厚一層,甚至連眉毛上,胡子上,都像是一夜之間忽然白瞭。

  漢水對面的元軍,像是瘋瞭一般,不停地朝著樊城進攻,一個晚上幾乎沒有斷絕過。樊城就像一個大火爐,火勢也從未減退。城上城下屍積城上,血流成河。

  「郭大俠,這麼冷的天,站在外面幹什麼?」一個體態臃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裹著厚厚的錦衣,仍凍得簌簌發抖地向他走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襄陽守備,京西安撫使呂文煥。

  呂傢的勢力在整個朝廷中屈指可數,呂傢的人也頗受皇上倚重。呂文德奉命駐守襄陽,呂文煥是為副使。可是不久前,呂文德病故,呂文煥成瞭襄陽守備。

  郭靖打從心底裡看不起這個外強中幹的中年男人,雖然外面包瞭一層錦繡華衣,但腹中卻是一包稻草。若不是郭靖率著一幫大俠從旁協助,襄陽恐怕早已淪陷。

  但是襄陽不可萬。襄陽一亡,荊州的門戶就被洞開,兩湖之地不再為大宋所有。川陜、兩淮之地就被分割,元軍的水師可順江而下,直取江南。長江天塹,便不再是天塹。

  江南,大宋的心臟。或許此時,大宋的皇帝,正在臨安歌舞升平。

  郭靖依然一動不動,目光凝視著前方。城上和城下的將士,都已殺紅瞭眼,不知疲倦,你死我活。

  樊城,在發揮著他最後的光芒。一堆堆殘垣斷壁,像是在朝著他唇齒相依的兄弟告別,一縷縷升空的黑煙,像是他不屈的魂魄。

  流星,仍然不停地落在城頭。郭靖無法想象,一個危如累卵的城市,居然能足足燒上一整夜。樊城的城頭,仍有死士在拼死抵抗。

  「郭大俠?郭大俠?」呂文煥推瞭推郭靖的肩膀叫道。

  「呂守備,」郭靖這才轉過頭,說,「你看,樊城的戰事……」他的話說瞭一半,又止住瞭。他不想向這位草包守備宣揚消極思想。畢竟,他還是襄陽城裡的主子,三軍上下的旗幟。如果他倒瞭,襄陽很快也會潰散。

  「樊城?」呂文煥瞇著眼睛,朝著江對面望瞭望,忽然嚇瞭一大跳,叫道,「這,這麼多戰船?」

  郭靖說:「戰船倒還是其次,你看看那韃子的回回炮,所到之處,皆盡糜爛!」

  呂文煥又看瞭看,說:「不就是投石器嗎?我襄陽城裡也有!」

  「可是,」郭靖說,「大火在樊城足足燒瞭一夜,我怕繼續這樣下去,樊城會淪陷。」

  「郭大俠,你的意思……」呂文煥後退瞭半步問道。

  「請大人組織精兵,援救樊城!」郭靖忽然轉身,跪倒在呂文煥面前。

  「哎呀!郭大俠,你,你這是何苦?快快起身!」呂文煥很是倚重郭靖,急忙將他攙扶起來。

  「元軍擅長圍城打援,前者兩淮的張世傑,四川的夏都統,幾次增援,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如果此時我們再去增援樊城,恐怕也是一樣下場!」呂文煥說。

  「可是,難道守備大人就眼睜睜地看著樊城的兄弟們……」郭靖的話未說完,忽然從對岸傳來一陣震天巨響。

  「不好!」郭靖沖到城墻邊上,探出半個身子朝著對面望去。

  樊城的城墻,經受瞭一整夜的焚燒和炮擊,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傾頹,露出一個幾丈寬的口子來。

  「這,這可如何是好?」呂文煥總以為襄樊挺過瞭六年的圍困和重擊,這一次定然也能安然度過。樊城城墻的轟塌,將他從美夢中砸醒。

  「嶽父!」「父親!發生什麼事瞭?」耶律齊和郭破虜一起奔上城樓問道。

  「樊城……樊城丟瞭……」郭靖悲憤地說。

  「什麼?」耶律齊和郭破虜大吃一驚,也俯上城墻觀望對岸。

  濃煙中,揚起一幕巨大的塵埃。塵埃和沖天的黑煙一起,翻滾著升到瞭天際。

  流星火石依然不停地砸竟濃煙裡,在黑幕般的塵埃中閃著火光。

  又是一陣巨響。樊城的城墻終於完全倒塌,火勢一下子更猛烈起來。

  元軍的號角和戰鼓一起響瞭起來。陸地上是號角,戰船上是戰。密密麻麻的元軍輕騎,如洶湧的潮水一般,開始往樊城的缺口掩殺過去。縱馬野戰,是元軍所長。

  可令人驚奇的是,在樊城的廢墟裡,居然還有火矢拋出。經歷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還在為大宋的江山,作著最後的抗爭。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元軍的鐵騎如風卷殘雲一般,迅速地掃蕩著整座城池。在騎兵後面,是一支更加龐大的騎兵步兵隊伍。步兵的陣地上,旌旗飛舞,槍戟如林。

  「守備大人,快派人去救,耶律齊願為先鋒!」耶律齊懇求著呂文煥。

  呂文煥一動不動。

  「齊兒,算瞭!來不及瞭!」郭靖急忙制止道。別說是這個時候,就算是剛才他求呂文煥的時候,也已經來不及瞭。樊城的烈火實在太猛烈,能經得起一整夜的焚燒,已是奇跡。

  樊城被圍的這幾日,郭靖也想過要去救援。可是元軍水師統領劉整,率著當今天下最精銳的大元水師,攔在漢水中間。若是輕易帶兵出城,勢必要先和劉整的水師較量一番。即便能僥幸穿過江面防線,圍著樊城的還有不計其數的陸上人馬。縱然再次僥幸,沖破瞭重重防線,入援樊城,人馬也是九死一生。

  如此一來,襄陽必定空虛。能夠進入樊城的勇士,在城裡也無濟於事,隻能白白地承受炮擊。回回炮威力驚人,聰明如蓉兒也想不出應對的法子。

  兩害相權取其輕。事到如今,郭靖隻能在襄陽城裡作殊死一搏。

  從城墻傾塌的缺口望進去,無數蒙古騎兵掠過城裡的巷子,屠殺著城中的軍民。

  「該死!他們居然屠城!」郭破虜說。

  「樊城丟瞭……樊城丟瞭……」呂文煥呆呆地立在原地,身子抖得更加厲害瞭,口中不停念叨著。

  「守備大人,為今之計,隻能加固城防,抵禦元軍的回回炮,方能有一線生機!」郭靖急忙向呂文煥建議。

  「來不及瞭……」呂文煥搖搖頭,呆呆地朝著城樓裡走去,「襄陽必定陷落……」

  「嶽父,這守備大人實在無用,不如一刀將他殺瞭。郭伯父自行當守備!」耶律齊狠狠地說。

  「住口,別胡說!」郭靖呵斥道,「他是朝廷禦封的守備。我若是將他殺瞭,城中必定大亂!」

  「父親!」郭襄從城樓下跑瞭上來,說,「母親知道父親在城頭觀望戰事一整夜,特在房裡煮瞭薑茶,讓父親回房,暖暖身子!」

  「襄兒……」郭靖深沈地將自己的女兒摟瞭起來。

  「父親,你怎麼瞭?」郭襄顯然有些吃驚。

  郭靖指著泛白的東方,說:「襄兒,你要記住瞭。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如果……如果,我是說萬一,襄陽保不住瞭,你一定要記得,往這個方向去。那裡是臨安,是大宋天子的行宮,是大宋國的都城!」

  「好,父親,我記下瞭!」機靈的郭襄用力地點瞭點頭。

  郭靖又回頭望瞭一眼漢水的對岸。流星已經沒有瞭,大火也漸漸小瞭下去,廢墟上隻有殺氣和堆積的屍體,唯有濃煙依然在空中翻滾。

  他永遠也忘不瞭今日,是正月初九,樊城陷落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