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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炎煞

  “別出聲!”程宗揚低喝道。

  吳戰威也在納悶,“誰在哭?”

  在他們身後,商隊和花苗族剩下的所有人都隱藏在黑暗中。

  程宗揚後悔不迭,自己因為樂明珠那丫頭,匆忙帶走小紫還出手,卻讓小紫從自己手心裡溜走,眾人頓時陷入巨大的危險中,隨時都可能鬼王峒一網打盡。

  但後悔一點用都沒有,程宗揚當即和凝羽趕回驛館,把瀕死的阿夕交給花苗人,立即帶著眾人撤離,躲在自己和樂明珠曾經待過的山洞中!這也是他唯一知道的藏身之地。

  這裡空間足夠容納眾人,而且也很安全,洞窟兩端的出口極為狹窄,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最大的麻煩也在這裡,鬼王峒如果尋來,要堵住他們也輕而易舉。

  程宗揚知道這個地方不能久留,但總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商量下一步的對策。

  可剛進洞不久,不知是誰發出哭聲,讓人心煩意亂。

  那哭聲還在持續,程宗揚壓低聲音暍道:“朱老頭!”

  朱老頭縮在角落裡,委屈地說:“不是俺。”

  謝藝悄無聲息地長身而起,擦肩而過時,一托程宗揚的手肘,遊魚般從洞口鉆出。

  果然,那聲音還在耳邊縈繞,看來是這些彼此相連的山洞結構特殊,讓傳進來的聲音仿佛在洞內響起。

  “什麼在哭?”

  謝藝卻問道:“小紫怎麼樣瞭?”

  程宗揚沒氣地說道:“好得很。”

  謝藝微微嘆瞭口氣。

  程宗揚沉著臉道:“姓謝的,我先跟你說清楚,假如樂丫頭出什麼事,我跟你沒完!”

  謝藝苦笑著點瞭點頭。

  外面是自己曾和謝藝見面的洞窟,巖漿透出的紅光在這裡已經變得很淡,隱約能看到一個男子蹲在水潭邊,雙手掩面,肩頭聳動著哀哀痛哭。

  程宗揚與謝藝對視一眼,然後同時掠出。謝藝一把掩住那人的口鼻,挾著他躍回原地。程宗揚撲瞭個空,隻好揀起地上的籃子,清理掉那人的痕跡。

  那人額頭有處刺青,頭發油膩膩的,臉上都是淚水。他年紀已經不輕瞭,這會兒被謝藝搗住嘴巴,隻茫然瞪大眼睛。

  手裡的籃子散發出熟悉的香氣,程宗揚揭開籃蓋,發現那是一口食籃,裡面裝著幾個豆沙包。

  愣瞭一會兒,程宗揚開口道:“薩安?”

  那人渾身一震,程宗揚知道自己蒙對瞭。小紫曾說過,她在鬼王峒吃過薩安做的豆沙包。更巧的是,這個男子額頭的剌青,與婁蒙一模一樣。

  “你是紅苗人?”

  薩安盯著他的裝束,遲疑地點瞭點頭。

  “我們是花苗人的朋友,紅苗的盟友。”

  程宗揚慢慢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薩安呆瞭片刻,然後變得激動起來。

  “是他。”

  蘇荔在程宗揚身邊坐下,有些疲倦地支起下巴。

  “很多年以前,他離開自己的部族,在南荒遊蕩。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被帶到鬼王峒,成為一名廚房的奴仆。鬼王峒的勢力雖然擴張很快,但距離他的傢鄉還很遠。後來有一天,他聽說鬼王峒的勢力已經越過盤江。因為擔心自己的傢鄉也淪為鬼王峒的奴仆,薩安才冒險與族人聯系。”

  蘇荔把自己詢問的結果告訴程宗揚,“可他沒想到,紅苗人剛踏入鬼王峒,就成為他們的奴隸。”

  蘇荔道:“他很傷心,也很後悔。”

  程宗揚一件件檢查自己背包中的物品,把那柄珊瑚匕首拿出來,連鞘綁在腕下,一言不發。

  “你不想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傷心嗎?”

  程宗揚搖瞭搖頭。

  “因為丹宸嫁給瞭婁蒙。”

  程宗揚停頓瞭一下,這又是一個故事瞭。但他現在隻關心一件事:鬼巫王的宮殿在哪裡?

  蘇荔低嘆道:“我們真的很幸運。每一個來到鬼王峒的部族,都要先接受鬼王峒巫師安排的歸附儀式。這種儀式是秘密進行的,薩安以前也不知道。當他按約定與族人見面時,一切都晚瞭。你在想什麼?”

  “我想去下面看看。”

  小紫帶走樂明珠,隻有一個可能:把她交給鬼巫王。

  在鬼王峒分不出時間,但距離鬼巫王閉關已經不遠,那個令南荒人恐懼的惡魔隨時都可能出現。

  程宗揚紮緊背包,然後站起身,對眾人說道:“我說最後一遍,去的人活命的機會很少。如果掉頭離開,趁我們闖進去的時候逃生,活命的機會要大一百多倍。大傢想好瞭嗎?”

  程宗揚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雲蒼峰咳瞭一聲,“老夫跟著去隻能添亂,還是留在這裡的好。但是……”

  他拈須一笑,“既然到瞭這裡,怎麼能不去見見那位鬼巫王大人呢?”

  易彪沒有作聲。雲蒼峰的決斷,就是他們的命令。

  祁遠和吳戰威相視一笑,吳戰威道:“這趟咱們要是能活下來,下半輩子老祁你就有的吹瞭。”

  祁遠嘿嘿一樂,“那可不是。往後等你有瞭孫子,我一天給他吹八十遍。”

  花苗的卡瓦露出笑容,“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瞭。”

  蘇荔道:“我們既然來,就沒有準備活著回去。”

  武二郎哼瞭一聲,抱著肩蠻橫地把蘇荔擠到後面,一副老母雞護雛的樣子。

  蘇荔白瞭他一眼,唇角卻露出甜蜜的笑意。

  “那好!”程宗揚挺身道:“大夥兒就豁出去走這一趟!”

  “再商量商量成不?”角落裡有人小聲說。

  朱老頭陪著笑臉,“那個……我這兒正好有點事……”

  程宗揚理解地說:“誰能沒點事呢?你要去不瞭,就不去瞭吧。”

  朱老頭朝眾人看瞭看,有點發苦地咽瞭口唾沫,“就我一個人?”

  程宗揚沒理他,“準備好咱們就走。謝兄,你到下面去過,咱們兩個打頭,武二在後面接應。”

  朱老頭臉苦得能擠下汁來,他眼珠轉瞭半天,最後帶著哭腔道:“我這是招誰惹誰瞭我?小程子,你就不能給老人傢一個安靜的晚年吶?”

  “閉嘴!”

  朱老頭被他吼回來,隻能一跺腳,勾著頭鉆到那群花苗女子中間。這是他能找到最安全的地方瞭。

  那些花苗男女都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時面帶笑容,與自己的族人互相告別;武二郎、吳戰威神情亢奮,不停罵著粗話;那些雲氏商會的護衛都沒有作聲,沉默得如同鋼鐵。

  薩安怔怔看著這一切,忽然清醒過來,“我知道一條小道!”

  巖漿熾熱的溫度在洞窟內彌漫,所有人都緊緊閉著嘴,一聲不響。那些花苗女子腳踝的銀鈴都被佈帛包住,雪白的腳掌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移動,朝山峰底部無人知曉的鬼王宮走去。

  幾名無法行動的傷者連同阿夕被留在洞窟裡,他們的處境最為危險,鬼王峒的武士隨時可能找到他們,把他們一一殺死,但蘇荔能做的,隻是給他們每人一柄匕首。

  不是防身,而是用來自盡。

  薩安走在隊伍最前方,開始還不停抹眼淚,但漸漸的,他背影越挺越直,目光也變得堅毅。他本來已經喪失瞭活下去的意志,現在有機會向鬼巫王復仇,已經超乎他的想像,如果能與那個惡魔同歸於盡,會是他最大的幸福。

  “丹宸被我藏在石窟裡。”

  蘇荔在程宗揚耳邊悄聲吐露,“如果你能活著出去,記得帶上她。”

  程宗揚點點頭。如果他們活不瞭,丹宸還不如無聲無息地死去。

  蘇荔在他手上捏瞭一把,“如果我落到鬼王峒手中,請殺瞭我。阿依蘇荔會永遠感激你的。”

  程宗揚心頭像揣瞭一塊巨石,惱怒、擔憂、恐懼、焦急都壓在心底。能順利找到剛才的洞窟,多虧瞭當時刻下的符號。而每一個符號都讓他想起樂明珠的體香和她天真的聲音。

  程宗揚暗暗發誓,如果小香瓜有任何意外,自己寧肯與謝藝翻臉,也不會放過小紫。

  熾熱的氣息逐漸遠去,空氣似乎很久都沒有流動過,變得污濁。巖壁也潮濕起來,不時有冰冷的水滴從頭頂的鐘乳石上滴下,打得人心頭一驚。

  “這裡本來是一條水道。”

  薩安嘶啞著嗓子說:“他們冶煉武器要用水,用石頭堵住洞口,把水引到別處。”

  祁遠一驚:“那不是沒路瞭嗎?”

  薩安道:“我來送過飯。洞口下面堵得很嚴密,上面沒有水的地方隻填瞭一層石頭。隻要鉆過去,就到瞭鬼王宮裡邊。”

  吳戰威擠過來,“鬼巫王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三個腦袋,六條胳膊?”

  薩安露出一絲恐懼,“我沒有見過,隻有鬼王峒的族人才能接觸他。”

  蘇荔道:“你確定裡面隻有他一個人?”

  “我每次送來的食物,分量都沒有變過。”

  祁遠道:“也許裡面是行屍呢?”

  薩安咽瞭口唾沫,“鬼武士也要吃生肉的。”

  程宗揚忽然道:“我聽說鬼王峒整個部族都沒有女人?”

  薩安想瞭一下,“我從來沒有見過鬼王峒的女人。”

  幾個人相視一眼,心裡都生出一個念頭三逼真是見鬼瞭。一個部族沒有女人怎麼繁衍?

  黑色的河水從巖石間流過。巖壁上,一塊生著青苔的石頭向外動瞭一下,然後猛地滾出。就在跌入水中的剎那,石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掌托住,在空中微微一停,無聲地沒入水中。

  謝藝吐瞭口氣,輕煙般從洞口鉆出,輕輕一躍,掠到水邊一塊巖石上,接著回身接住程宗揚。

  過瞭片刻,凝羽和武二郎先後從洞口鉆出,躍過來並肩立在一起。眾人修為不一,同時行動隻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程宗揚決定分開,由他們四人在前,剩下的一盞茶之後再出發,免得被敵人一網打盡。

  河岸比他們想像的更高,隱約能看到頭頂巖石上蒙朧的微光。樂明珠被小紫帶走已經半個多時辰,說程宗揚不著急那是假的。他第一個攀到岸上,抬起眼,猛地渾身一震,頸後的汗毛都豎瞭起來。

  岸旁踞伏著一頭剽悍的野獸,它沉肩伏腰,獸目射出碧油油的寒光,似乎被岸邊的聲音驚動,隨時都會撲過來。

  程宗揚背後冒出一層冶汗,貼在石上一動也不敢動。接著上來的武二郎反應更敏捷,刷的就把鋼刀拔瞭出來。

  “假的。”

  程宗揚抹瞭把冷汗。

  那頭猛獸是巖石雕成的,眼窩鑲著兩顆碧綠的夜明珠。細看時,很容易能發現它輪廓有雕鑿的粗糙痕跡。但那位雕刻者完全捕捉到野獸的神態,使石像產生出逼真的神似感。

  “幹!”

  同樣被唬住的武二郎暴瞭句粗口,收回鋼刀。

  河岸上方是一片修葺過的平臺,地面平整異常。六組形態各異的野獸羅列其中,無論獅、虎、熊、豹,還是鷹、雁、龍、蛇,都雕刻得維妙維肖。它們眼睛都鑲嵌著夜明珠,交織成一片朦朧的輝光。

  程宗揚呼瞭口氣,攀到岸上,接著上來的謝藝和凝羽也都被逼真的石雕震瞭一下,不用說,眾人都同時想到那個六朝來的石匠。

  “哪邊?”

  他們立在平臺邊緣,四周都模糊不清,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邊去。

  謝藝盯著平滑如鏡的地面,目光變得銳利,任何一絲微小的痕跡都不放過,片刻後說道:“跟我來。”

  四人迅速穿過平臺,這會兒一行動,程宗揚才發現他們三個都是藏蹤匿跡的大行傢。三人藉著雕像的掩護交替前行,謝藝動作簡捷精準,凝羽最擅長利用陰影和光線的變化隱藏蹤跡,自己跟在後面,幾次看不清她的身影。就連武二那粗胚都從猛虎變成貍貓,腳步輕捷無聲,算是給自己好好上瞭一課。

  平臺盡頭隻有一個入口,裡面是一條平整的甬道,鬼王峒的洞窟大都是自然形成,即使有斧鑿的痕跡也凸凹不平。看來這裡就是通往鬼王宮的唯一通道。

  薩安說的也許都是真的,直到現在,他們都沒有看到一個人,也沒有一絲聲音,整個鬼王宮就像一口廢棄的石棺,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隻有程宗揚能感覺到,這裡的死亡氣息是那樣濃鬱,仿佛有成千卜萬的生命在這裡消失。甬道很長,走到一半時,程宗揚聽到身後輕微的響動。那是易彪他們,多半他們攀上平臺的時候也被那些石雕嚇住,才傳出動靜。

  謝藝不時俯下身,查看地上的痕跡。忽然他抬起手,做瞭個停止的手勢。

  “有一行腳印朝這邊去瞭。”

  謝藝指瞭指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門洞。程宗揚努力睜大眼睛,也沒看出他說的腳印在哪裡。

  謝藝用手指勾勒瞭一下,指點道:“用眼睛的餘光看。”

  程宗揚轉過眼睛,用眼角的餘光觀察,才勉強看出那裡顏色微微有些發白。

  “是小紫。她還帶瞭一個人,腳步比平常要重。”

  程宗揚連那是個腳印都看不出來,更不用說辨別出是誰的,“也就你能看這麼仔細。你說怎麼走,我們聽你的。”

  武二郎道:“鬼巫王呢?他在什麼地方?”

  眾人同時看向正對著甬道的大門,閉關的鬼巫王很可能就在那扇門後面。

  “不管他。我們先找到樂姑娘。”

  武二郎撓瞭撓頭,悻悻跟著三人朝那個門洞走去。

  四人中程宗揚關心的是樂明珠,謝藝在意的卻是小紫,至於武二郎,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早點找到鬼巫王那傢夥,好打扁他的瞼。

  門洞內是一條筆直的長廊,一踏進走廊,程宗揚就有種怪異的感覺,似乎一個巨大的危險正在前方等著他們。

  謝藝右腳落下,與地面輕輕一觸,然後猛地抬起,“退!”

  最後面的武二郎虎軀一弓,用他鑄鐵般的背脊朝後撞去;凝羽旋身而起,手掌在洞頂輕輕一托,懸在半空,一邊伸出手來接程宗揚。

  謝藝在前,武二郎在後,凝羽擋在上方,可程宗揚仍感覺到那個巨大的危險正朝自己逼近。他剛拔出雙刀,便看到兩側的巖壁上透出灼熱的紅光。

  巖石融化般變成大團大團火紅的巖漿,翻滾著朝眾人湧來。接著奔湧的巖漿中,猛然挺起一個可怖的身影,它昂首嘶吼,龐大的身體上不斷滴下火焰,然後張開火爪,遠遠抓向凝羽。

  程宗揚大喝一聲,雙刀如同猛虎的利齒,狂劈過去。突然腳下一軟,雙腳仿佛踩在泥漿上一樣陷入地面。身體仿佛被烈焰吞沒,皮膚傳來無法忍受的灼痛。

  程宗揚看到凝羽驚恐的目光從頭頂射來,她竭力伸長手臂,試圖挽住自己,但自己雙腿卻像被巖漿牢牢吸住,無法擺脫地朝下陷去,離她越來越遠。

  就在被巖漿吞沒的剎那,他看到凝羽松開手掌,毫不理會火魔襲來的焰爪,像撲火的燈蛾一樣從洞頂躍下,投向自己被烈焰包圍的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