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結局

  長達近兩周的時間裡,是葉憐最幸福,也是最恐懼的日子。

  這段時間裡她與他幾乎沒有任何的約束,相處瞭一段十分愉快的日子。但隨著時間推移,她越來越害怕他會離開她,而唯一的挽留方式,便是她的身體——葉憐傾向於稱之為愛情。她在這段時間裡幾乎可以滿足餘楓的任何要求,她不斷考慮自己下一次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又能嘗試什麼樣的「玩法」。有時在夜裡,她的思緒也沒有靜下來,常常幾個小時也睡不著。過去對她來說快樂的事,如今慢慢地成為一種工作和挑戰。

  這一天,葉憐收到瞭一條短信。她吃瞭一驚,但很快平靜瞭下來。她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的。

  「他要回來瞭……」

  那一瞬間,葉憐甚至想到假如飛機失事該有多好,亦或者當他回來的時候已得瞭不治之癥。葉憐甚至想到瞭自己在他的病床前會怎樣悉心陪伴,在他的葬禮上會哭得多麼真切……

  「但是我怎麼能這麼想?他又做錯瞭什麼呢?他從沒有對不起我,而我卻盼望著他死?那些飛機上的乘客又有什麼錯?難道為瞭我一個人的私欲就要讓他們也跟著陪葬嗎?」她發覺自己竟然可以這麼狠毒,心中的愧疚也跟著爆發出來。

  可是當門鈴響起的時候,那種罪惡的念頭又呼之欲出。她多麼希望回到傢裡的是一個死人。

  但她還是打開瞭門。現實就站在她的面前,告訴她:「這就是你的丈夫。」

  何穆可謂是一個毫無特點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他都顯得那麼普通。他的個子並不算高,卻也足以不會受人鄙夷;他的樣貌也算不上出眾,但將近四十年的人生在他身上留下瞭穩重而冷靜的氣質。他的臉上好像總是在笑著——現在也是,但這種笑又好像在刻意表示著一種疏遠的意味。

  過去他的樣子從來沒有讓葉憐感到過異常,可是此刻卻顯得那麼惡心可憎。

  「回來瞭?」

  「嗯。一切都好嗎?」

  「都好。」

  幾句問話也十分平常,但葉憐說的每一個字和她聽到的每一個字,無不在撕毀她的夢,告訴她:「現在你要面對一切瞭。」

  「他根本不在乎我。這麼長時間來他也沒有問過傢裡的事……」

  但她還是像一個賢良的妻子那樣為丈夫準備瞭晚飯。當她坐在丈夫的對面時,又總覺得他的吃相怎麼那麼難看,他咀嚼吞咽的聲音簡直就像豬圈裡的肥豬一樣。「如果小楓坐在那裡,他會怎麼樣呢?一定是會邊吃邊偷看我,連筷子也拿不穩瞭吧?」

  兒子坐在母親的身邊,一言不發。何穆隨口問瞭些傢裡的事,葉憐也隨口答瞭幾句,說孩子有傢教輔導瞭幾節課之後成績好瞭不少。他見兒子不願多話,也不再細問。

  晚上睡覺時,想到接下來要和這個男人同床而眠,葉憐簡直覺得難以忍受。「可是錯在我身上……我這麼討厭他,可他做錯瞭什麼呢?」

  何穆脫下外衣後暗示可以履行些夫妻間的義務,葉憐婉拒瞭。當丈夫先入眠時,斷斷續續響起的鼾聲又讓她心中恨不得他馬上死掉。

  「不行,我無法忍受這種日子,我必須盡快和他攤牌。」

  何穆在出差回傢後得瞭幾天的休假,這些日子,他覺得妻子似乎比往常奇怪瞭很多。

  「她出瞭什麼事瞭嗎?假如真有什麼事,那為什麼又不告訴我?」他在某一瞬間懷疑妻子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某種自己不願去想但又無法不懷疑的事情。

  但他還是壓住瞭自己這一想法。「我不該這麼想,不管怎麼說,現在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做瞭該做的事。我不能否認她是個合格的妻子。」

  到瞭周末,餘楓依然要按照約定前來。何穆也隻在電話中和他聊過幾次,在他登門拜訪之前自己就接到瞭出差的工作。他這幾天偶爾會向兒子問起這位傢教的事情,兒子隻說他很好,至於為什麼好,好在哪,卻又說不出瞭。這激發瞭他更大的好奇心。

  當門鈴響起時,他註意到妻子的眼中忽然閃出喜悅的光,可是又立刻熄滅瞭。他前去開門,終於見到瞭餘楓本人的樣子。

  餘楓在過去的幾天裡做瞭許多心裡鬥爭,他曾自負地覺得,自己此次前來便可與這位「奪走」自己真愛之人攤牌。他在心裡羅織瞭一長串自己應該恨他的理由。但當真正見過他時,餘楓心中的打算一下子煙消雲散。

  何穆外表平凡,語言禮貌,卻又暗藏著疏遠的意味。他厚重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將幾句隨口的問候突出為長輩對晚輩的詢問,因而那種禮貌也就更像是一種施舍的恩惠。

  餘楓偶爾看到他的眼睛時,那種幾十年生活積淀的穩重與冷靜深深震懾瞭他,好像將他心中的秘密想法全部暴露出來。餘楓一下子失去瞭與他攤牌的信心,過去對這位中年男人莫名的厭恨如今全部指向瞭自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隻是一個竊賊,卻還厚顏無恥地指責失主的門窗太嚴。

  葉憐就坐在沙發上,如往常一樣有美麗,如今新添的一抹憂鬱神情更增添瞭她的別樣魅力。她一直註視著餘楓,眼中的情感幾乎掩蓋不住。可餘楓幾乎沒有註意到她。

  今天的課,他上得心不在焉。這是他第一次上課而沒有葉憐的陪伴,有時說出的一句話顛三倒四。他心亂如麻,想到自己關上房門後「我自己還能講什麼呢?我又為什麼要來這裡?現在我坐的椅子是我上一次用的嗎?為什麼會這麼別扭?房間裡的燈可真亮,現在是早上需要開得這麼亮嗎?我是不是該把窗戶打開?……」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葉憐今天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對自己說瞭什麼,有什麼暗示,那更是一點也沒有記住。

  不過何穆卻註意到妻子的異常。她好像總是熱衷於對這位年輕人搭話,當他們交談時,她那愉快的心情從裡到外地顯現出來,那是何穆從沒有見到過的——或者說是很久都已沒有見到的。

  但他並沒有打算細問。他猜想葉憐一定會說:「他畢竟是孩子的老師,我和他多說幾句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夜晚,葉憐打響瞭餘楓的電話。

  「為什麼你今天什麼也不說?」葉憐問道。

  「說什麼?」雖然明知對方的意思,但餘楓還是不得不如此反問著。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但是,我不能……」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默默地聽著葉憐對他的詢問。葉憐問他為什麼今天顯得這樣慌亂無措,他無法回答。

  他責備自己為什麼這麼膽怯。當他回到傢裡的時候才感受到自責與丟臉。他已經在心裡做瞭無數次決定,但面對問題的時候卻一點勇氣也拿不出來。

  可是自己又該怎麼說呢?」我上瞭你的老婆,現在我希望你把她讓給我……」這種話又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他茫然地聽完瞭葉憐的話,對方掛斷電話時手機還貼在他耳邊,久久不能放下。

  第二天早上,餘楓接到瞭一個陌生的電話。他下意識地直接掛掉瞭,電話又再次響起。

  「喂?」

  「我想和你談談。」

  「你……是誰?」

  「葉憐都告訴我瞭。」

  餘楓心裡一下子空瞭。他本猜到這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此刻突然要面對這一結果,卻又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瞭。

  可是這件事又真的能瞞下去嗎?他不禁後悔當時為什麼那麼自以為是地答應葉憐——現在想來他早該及時退出。可是被欲望誘惑的時候又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不敢嗎?」對方沒有聽到他的回應,接著說,「你至少應該還要像個男人——自己做過的事,就要有負責的膽量。」

  這句話又一次激發瞭餘楓的尊嚴。他本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應該就此退出,但此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必須直面阻礙,絕不能就這樣輕言放棄。

  「或許我和她的事情不道德,可那又怎麼樣呢?我畢竟是真心愛她的——她也一樣。」

  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到:「好,我和你談談。」

  地點選在一間咖啡廳的角落裡,何穆早已在那裡等著。他面前的咖啡已喝瞭半杯。餘楓進來時竭力想維持自己的尊嚴,裝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樣子,但一想起自己明明是和對方的妻子有瞭不正當關系,這種裝出來的淡定則更像是一種無恥的表現。

  「坐。」何穆隻說瞭一個字。他知道,話越簡短,越有威嚴。

  餘楓本就是應該要坐下的,而他發出這樣一個字,那麼坐下就顯得像是聽從命令,可是不坐下的話則更顯得奇怪。餘楓發現自己一進來就已經在氣勢上輸瞭。

  「對於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你有什麼想要說的?」

  「你打算怎麼做?」餘楓問。

  「你又在怕什麼?」

  餘楓這才註意到自己的手在發抖。

  「你是不是怕,自己會因為這件事身敗名裂?你怕別人知道?」

  餘楓沒有回答,但看他的樣子明顯是默認瞭。

  「但我不會說出去,知道為什麼嗎?」

  餘楓搖搖頭。

  「這樣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身邊那些好事的人,隻會對這樣的事幸災樂禍。或許他們嘴上會說些同情的話,但他們越是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同情模樣,心裡就越是笑得厲害。人是最熱衷於別人的不幸的。你隻覺得你的名聲會受傷,但真正名聲會被損害的,卻是我!」

  何穆的身體沒有動,但卻像是隨時會撲上來一樣。餘楓緊緊攥著桌子腿,臉上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知道她是怎麼和我說的嗎?她說她像是又戀愛瞭一樣,她說無法忍耐和我繼續生活下去,我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惡心,好像連呼吸都是錯的。」

  「我……我很抱歉……」餘楓深吸一口氣。

  「道歉?」何穆輕笑瞭一聲,「這種話很重要嗎?」

  「那麼,事情既然已經這樣瞭,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

  「首先,我不會和她離婚。」

  「啊?」

  「我可以容忍你的行為,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我唯一需要的,是不要傷害到我的工作,更不要讓我的兒子受影響。」

  「所以,你根本就不在乎她?」餘楓忽然感到憤怒。

  「這很重要嗎?」何穆說,「你以為你和她所謂的愛情又是什麼呢?——花著我掙得錢,在我的房子裡接待別的男人?——假如你也結瞭婚,你就會知道所謂愛情就是曇花一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讓我離開她,然後和她結婚——我不會答應。就像我剛才說的,這種事不僅會損害我的名聲,而且也會讓我的兒子也被人看不起。我比任何人都要在意我的傢,正因如此我可以什麼都不在乎,隻希望能維持相對的平穩。」

  「可是……」

  「想清楚!」何穆打斷他,「你就真的沒想過你自己的結果嗎?」

  聽到這裡,許多過去被隱藏的憂慮頓時浮上餘楓心頭,過去他想到過身邊人會對他這樣荒唐的行為作何感想,他的父母、老師、同學……之前他總是在心裡騙自己這些問題都根本不存在,但他這才意識到問題從沒有消失過。如今想來,自己如果真的要跟葉憐在一起,那將會承受怎樣的代價?他責備自己的愚蠢,更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

  他發覺自己已經幾乎屈服瞭。

  「我的兒子對你的評價很不錯,這至少證明你還是個有才的人,至少表明上是,」他做瞭一個寬容的手勢,「如果你想通瞭,就從此不要出現在她面前——等你畢業後,我很樂意給你提供工作上的支持。」

  餘楓已經被徹底擊垮。他覺得這種寬恕的話是一種羞辱,可又不得不接下這份羞辱。他已經無話可說。

  他腦中回想起葉憐的事,過去那些充滿羞恥與快感的事一遍遍回放,他忽然覺得自己隻是在被她擺佈著。

  「或許我追求的不是什麼愛情,隻不過是身體上的快意?」

  何穆隨口問他是否需要喝點什麼,也沒有理會他的推辭,為他點瞭一杯黑咖啡。

  「我請客。」

  他這番大度的模樣,已經讓餘楓完全無地自容,過去心裡對他的惡意也被回擊到自己身上。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無恥。當他終於回過神來時,已經不知道站在哪條街上瞭,腳不知道在朝哪個方向邁著。直到電話鈴聲把他叫醒。他沒有看,便知道是她打的。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懸著、顫抖著,最後按下瞭掛斷……

  「一切都結束瞭……」

  他停下瞭腳步,擡頭看向天空。

  這樣將會如何呢?

  他沒有去想……

  本該如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