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問娜她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幫我,可我知道她有能力幫助我。這樣的女人,隻要她想,能夠辦到任何她想辦到的事情。她的形象,在我眼裡也發生瞭巨大的變化,由原來的仇恨,轉變成瞭恐懼。
是的,我很害怕她。
回到傢的時候已經八點多瞭,嫣正在熨衣服,嘉嘉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給手裡的娃娃換衣服,桌子上是做好瞭的晚飯——她們在等我回來!
如果沒有經過這樣一個漫長的傍晚,我一定會突然很感動,隻是因為她和女兒這麼晚瞭還在等著我,這兩個女人,都是那麼的執著!我愛的,不隻是她們的美麗,還有過去每天裡發生的每個細節,還有在很多人看來不能容忍的缺陷,和隻有我們叁個人在一起才有的溫馨!
嫣的動作很慢,很仔細,把衣服迭好瞭,才問我:“去哪裡瞭?”
“有點事。”
我說。拉瞭張椅子坐到瞭餐桌前,看著嫣把桌上的菜端進廚房去熱。嘉嘉已經跑過來,依偎在我腿邊仰頭看我:“爸爸爸爸,嘉嘉餓瞭……嘉嘉要吃飯!”
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眼睛,我突然一陣心酸,把她抱起來放到腿上,努力笑著,柔聲問:“哪裡餓啊?是肚子嗎?讓爸爸看看……”
“早就讓她先吃,就是不肯,說要等爸爸回來一起吃……”
嫣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你都不知道餓嗎?都這麼晚瞭才回來!”
我沒有回答,心裡卻空蕩蕩的難受。如果不是樓梯間親眼看到的一幕,如果不是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我實在不能相信此時依然溫柔體貼的妻子,竟然可以瞞瞭我那麼多事情!到瞭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有種被孤立的感覺,這些年來,我幸福的傢庭已經占據瞭我生活的絕大部分,也習慣瞭傢裡——醫院這樣固定的生活方式,除此之外,我竟然連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也找不到瞭!
“媽來電話瞭……”
嫣遞給我筷子:“還是那件事,問你想好瞭沒有?說前幾天去醫院檢查,發現爸的心率不齊,血壓也偏高——他的身子已經不適合管理公司瞭!說你要是不去,真不知道該交給誰……”
我沉默著,嫣說的媽,其實並不是我親生的母親。母親在我結婚前一年就去世瞭,她的後半生都是孤單的,輾轉於很多個城市之間,難得有空下來的時候。
最親近的人都是商人,商人重金輕別離,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瞭一個人生活,我在少年時代最溫馨的記憶,不是母親的呵護,不是父親遙遠的問候,是醫院……
如果不是很嚴重,生瞭病我就自己去醫院。我以前住的地方和醫院很近,幾步路就到瞭。那傢醫院不大,有個護士長和我很熟,每次看到我去,她臉上都帶著明顯的感慨和憐憫,知道我自己在傢,有時候下瞭班還會去看看我,給我帶些吃的。現在想起來,我之所以選擇醫生的職業,和對那位護士的眷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我一直拒絕接管父親的公司,不單是怨恨他對母親的叛離和對我的漠視,在我內心深處,有著對那種生活方式的巨大恐懼!我不要嫣變成像母親那樣處處猜疑的女人,不想讓女兒一年也見不到爸爸幾面。而且,我所有的記憶,幾乎都在這座海邊的小城,離開這裡,我會有沒瞭根的漂泊感。
“要不然,你考慮一下吧……我和嘉嘉可以跟你一起過去。”
嫣似乎沒什麼胃口,筷子在碗裡撥著。
我搖瞭搖頭,父親的公司設在安道爾,一個很小的國傢。以前是因為免稅政策,父親才從法國去瞭那裡。沒有華人小區和中文學校,我曾經去過——到巴塞羅那看球的時候經過。很不習慣,更談不上喜歡瞭。
嘉嘉用湯匙把嫣夾到自己碗裡的胡蘿卜舀出來,放到瞭我碗裡——她最不喜歡吃的就是胡蘿卜!然後心虛地偷瞄瞭下嫣。小傢夥立場堅定,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引誘哄嚇,都動搖不瞭她對胡蘿卜的拒絕。我伸手抹去瞭她粘在嘴角的一顆米粒兒,看著她大口大口地吃飯,心底有一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著:寶貝兒,為瞭你,我絕不會放棄!
摟著女兒看瞭一會兒動畫片,嫣過來領她去洗澡。嘉嘉在浴室裡“咯咯”地大聲笑著,水聲也從裡面傳出來,女兒喜歡玩兒水,每次洗澡都撲騰得浴室裡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嫣的計算機開著,放在臥室的床上。我過去,看到右下角QQ的圖標閃動著,猶豫瞭一下,用鼠標點開瞭。
西洋鏡(670****76)21:19:26在不在?
嫣的QQ是隱身狀態,消息是發過來已經十幾分鐘瞭,在帶嘉嘉去洗澡之前她一定看到瞭,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點開。突然覺得這是個契機——雖然我還沒準備好,可自己明白,一定要面對這一天……
壓制著想要罵人的沖動,把西洋鏡的簽名備註修改瞭一下,變成“刪掉這個人”。我想給嫣一個暗示,我希望她能懂!
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機械地按動著手裡的遙控器,不斷地換臺,人卻是麻木著,有點無所適從。
哄睡瞭嘉嘉,嫣才回到床上,大概看到瞭屏幕上我點開的對話框,人就愣瞭一下,朝我看瞭一眼。我假裝看電視,努力讓自己顯得盡量平靜,眼角的餘光卻註意著她。
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抱著膝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床上,呆呆地對著屏幕。我突然間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選擇這個時候對她暗示。潛意識中,我似乎希望這件事越晚攤牌越好,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都不要提起。
我不知道她會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我害怕事情會向著我最不希望那方面發展,如果嫣坦然對我承認……如果嫣決定離開——我該怎麼辦?
好像過瞭很久,嫣從床上下來走到我前面,從茶幾上拿瞭個杯子倒水。她手抖得厲害,似乎連杯子也沒法拿穩,人恍恍惚惚著,水已經溢出來瞭,她還不知道,繼續在倒。冒著熱氣的水從茶幾上流下來,一直流到我的腿上,把褲角濕瞭一大片。
我叫瞭她一聲,她被嚇得全身猛地一震,“啪”的一聲杯子落在茶幾上,碎裂開來。這時候人好像才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放下水壺拿東西來擦,水壺沒放穩也倒瞭。她手足無措地用毛巾在我腿上擦拭,嘴裡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站起來,跺瞭跺腳,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水不燙。嫣還是用快要哭的腔調對我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看著她那副樣子我說不出的心疼,扶住瞭她的肩膀柔聲安慰:“不要緊,你看我一點事都沒有,好好的。”
沒想到我說瞭這句話以後嫣突然哭瞭出來,眼淚泉水一樣不斷地流著,我用手給她擦,那眼淚卻止也止不住,剛擦掉馬上又湧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哭過,可奇怪的是我沒有一點詫異,甚至有一絲找回從前的欣慰。這個時候是她需要我的時候,我能真切地感覺到她對我的依戀,瞬間,沒有想別的,隻想把她抱在懷裡好好安慰好好的疼愛,不讓她再這麼彷徨無助!
擁著她走進臥室,讓她坐在床邊。我出去給她倒瞭杯水過來,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嫣已經把自己埋到瞭被子裡面,蜷縮成一團,身體伴隨著她的哭聲不斷地抽動著。我過去,在她身上輕輕地拍瞭拍,然後去掀被子,可被子被她緊緊地裹在身上,根本沒有辦法看到她的臉。
我安靜地坐在她身邊,捧著手裡的水杯,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想瞭些什麼。也許我在等她,等她哭過瞭,平靜瞭,然後告訴我一些事情。盡管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好瞭接受的準備,可是如果她肯說,我就聽,哪怕會心如刀割,哪怕是痛不欲生!
嫣一直在哭,仿佛沒打算停下來,用抽噎著的語調反復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好像除瞭這句話,已經沒有別的話可說。我沒有說話,感覺著掌中水杯裡的水溫一點一點消失,就像是我的曾經的憤怒。沉默代表瞭我的原諒,我說不出“我原諒你”這四個字,那是我人生中最後的尊嚴,說瞭那句話,就意味著一種徹底的拋棄。我用這樣的方式原諒你,我的妻子,希望你可以明白。
夜漸漸深瞭,外面客廳的電視依舊在播放著,不斷變換的光線投射在臥室門口光滑潔凈的地板上,模糊而扭曲,依稀可辨的畫面,詭異得似乎是在演出一幕離奇的荒誕劇。
嫣已經安靜瞭,不知道是不是睡著瞭,小床上嘉嘉翻瞭個身,把腳翹著搭在床邊的護欄上。我放下水杯走過去,小心地把她的腿放回去,用毛毯蓋好。這時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有些麻木和酸痛,我雙手按在床沿上,仔細地看著睡夢中的女兒,安靜祥和的臉如同天使,手指含在嘴裡,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地顫動一下。俯身想去親一下她的小臉兒,摸瞭摸自己嘴上的胡茬,忍住瞭。
關瞭燈走出臥室,坐到沙發上發瞭一會兒呆,感覺說不出的疲倦,關掉電視機,關掉所有的燈,把自己埋在黑暗裡面,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沒回臥室,下意識地面向著那個方向,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可知道她們都在,我像一頭野獸,壓抑著要咆哮和爆發的欲望,靜靜守在自己領地的邊緣。
感覺上似乎隻是瞇瞭一會,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瞭。發現身上多瞭條毛毯,嫣伏在我腿邊,身上隻穿瞭睡衣,貓一樣蜷縮著。我把毛毯給她蓋在身上,註視著她的臉,跟嘉嘉一樣,兩個人都喜歡含著手指睡覺,一樣無辜的表情,甚至連姿勢都出奇的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嫣的眉頭一直都緊鎖著。她心裡究竟藏瞭多少無法承受的東西?甚至在夢裡,也不能夠讓自己放松下來!
來到陽臺,深深地吸瞭口氣,天陰沉沉的,就像我的心情,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瞭娜,腦海裡浮現出那一副扭曲中帶著瘋狂的面孔。耳邊,是她的聲音:後面的路,會很艱辛,很漫長……
嫣會回頭嗎?會離開佟嗎?我該不該保持著現在的沉默?讓她有時間去擺脫那可怕的噩夢!她獨自面對那樣一個流氓,該怎麼辦?佟又會不會用那些事實要挾她?我的腦袋裡一片混亂,理不出一點頭緒,我和嫣之間,現在好像是隔瞭一層窗紙,她不肯捅開,而我,也沒有戳破的勇氣!我們都明白,誰都無法坦然地面對這樣的尷尬,就像是明明知道身上有一根刺,但是因為怕痛,所以不敢輕易觸碰,隻好選擇遠遠地避開,盡量不去牽動那傷口!
扶著欄桿,對著天空發瞭會兒呆,不經意一回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嫣已經醒瞭,懷裡抱著毛毯站在我身後。
她就站在門口邊,靜靜地看著我,表情有幾分怯意,眼神飄忽不定,看到我突然回頭,猛地驚瞭一下,慌亂地整理手中的毛毯,同時頭低下來,有些散亂的頭發垂下瞭,遮住瞭面龐。
這一副畫面一下子讓我想起瞭那些相片,心猛地顫瞭一下。就是在這裡,佟猥褻瞭我的妻子!而當時的嫣,姿勢幾乎和現在一模一樣。我狠狠地甩瞭一下自己的頭,雙手用力搓瞭搓臉,試圖擺脫那些畫面——卻無濟於事,一副又一副的圖像依舊在腦海裡閃爍:佟的手、撩起的衣服、扭動的身體、腿……
一時間心煩意亂,轉身回房間,經過嫣身邊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閃瞭下身體避開她。而這時嫣剛巧做瞭個迎上來的姿勢,看見我那一閃身的瞬間,臉上僵瞭一下,低下頭,默默地跟著我回房。
看著她小心翼翼的神態,心頭突然有些不忍,盡力放緩和口氣對她說:“還早,你去再睡會兒吧。”
嫣低著頭沒吭聲,手不安地在毛毯上摩挲著。我過去牽瞭她的手,拉著她去臥室。她孩子一樣跟在我身後,手掌卻是一片冰涼。扶她上瞭床,剛要轉身,手卻被嫣緊緊拉住瞭,幽幽地看著我,半響,才說:“你,你去哪裡?陪我一小會兒,行不行……”
“我哪裡也不去。”
把嫣的手拉到眼前,輕撫著纖細修長的指尖,然後看著她柔軟的手指反過來和我的手指纏到一起,我很想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永遠都陪著你,這一輩子都不離不棄!可張瞭張嘴,卻沒說出來,仿佛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裡。
嫣把頭靠在我後背上,良久,才輕輕嘆瞭一口氣,聲音若有若無幾不可聞。
兩個人沒再說話,安靜地看著,看著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夜過去瞭,天總會亮,可誰都知道,天亮瞭又會再黑,我們都不清楚,在今後再度襲來的黑夜中,會不會迷失自己……
吃過早飯去醫院,生活還是要繼續,無論你願不願意,該生病的人還是會生病,該上醫院的人還是會上醫院。沒安排我的手術,就在椅子上呆坐著,看門外面人來人往,忙碌習慣瞭,突然靜下來,感覺自己變成瞭一個局外人,似乎和所有的人都沒有瞭關系。
臨近中午的時候,黨辦的李主任找我,先是扯瞭些閑話,最後才說:“你現在是咱醫院樹立的典型瞭,這次評級,是該上你的,我早就覺得你該上瞭。昨天和院長商量瞭一下,給你安排幾次到外邊指導,增加點兒資本嘛!先去市二醫做個交流怎麼樣,回來再提你,就名正言順瞭。”
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可以說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此時的我卻有些心不在焉,客氣著回應他,絲毫沒感覺到喜悅。李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幹吧,以後你的前途無憂,一片光明啊。”
“什麼時候去?”我問。
“反正也不遠,要不下午就去吧……”
他說:“早回來早宣佈,省的中間有人唧唧歪歪的壞事情,人事處也難做。”
我也希望自己手頭上有事情可做,人閑著,那種無助的空虛感鬼魂一樣纏著我,我需要看到病人,在那裡,我才能感到被信任被需要著!
況且,二醫距離我住的小區反而更近些,中午回去的時間也會很寬裕。
下午一過去就碰到急診手術,一個車禍病人,肋骨斷瞭叁根,小腿開放式骨折。醫院安排瞭幾名剛剛畢業的實習生觀摩,傢屬開始不同意,醫院方面就很強硬,麻醉師借口調試氧氣設備,在那裡耽誤時間。我有些生氣,卻隻好去做傢屬的工作,又過瞭十幾分鐘,才說通瞭。
多年養成的習慣,隻要一上手術臺,我腦子裡什麼都不會想,完全投入到治療病人的過程中。這不但是對生命的尊重,也是我對自己職業操守的要求。
可手術一結束,人就馬上懈怠下來,又開始胡思亂想,想嫣這會兒在傢裡做什麼?想佟會不會去糾纏她?焦躁聚集在胸口,說不出的煩悶,幹脆出瞭房間,到走廊上去透透氣。
走廊過去,是住院部大樓,樓前是塊寬闊的草坪,間雜著幾排花樹。稀稀疏疏的散落著幾個病人,或被人扶著,或坐著輪椅,身上條形的病號服在月季花從裡時隱時現。
我信步走過去,漫無目的地在草坪上踱著步。陌生的環境讓那種被孤立的感覺更加明顯,甚至有種在另一個城市的錯覺!我的目光機械地在周圍搜索,最後落在一個地方,停住瞭。
草坪的盡頭,一株桂花樹旁邊的石凳上,雙手抱膝蹲著一個人。低著頭,前後晃動著身體,似乎隨時都可能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