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賈敏沒有掛佈簾,何天寶自己躺在大炕的一頭,睜眼看天花板,心裡有一種挫敗感,像是多年前某天早晨醒來,父母都不見瞭,身邊隻剩下姐姐。
他的腦子急速運轉著,來來去去無數念頭,一會兒想要不惜一切把賈敏留在自己身邊,一會兒又想要沖進廚房,拿出米缸裡的手槍回來殺掉這個女人。
不知道為瞭什麼。
賈敏忽然嘆口氣,起身拉亮瞭電燈。她卸瞭妝的臉和半掩的前胸沐浴在明黃色燈光下,說不出的疲憊。
何天寶看著她,也慢慢坐起。
賈敏說:「反正你也睡不著,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什麼故事?」
「鴉片的故事。」
賈敏說,「你翻來覆去的,就是糾纏這個是吧。」
「你說。」
「抗戰三年,我們根據地有將近百萬軍隊,可你們的蔣委員長還按著最早的一個軍三個師給我們武器彈藥,我們用什麼打鬼子?就算我們自己造,制造彈藥的火藥和化學品總要錢買。還有我們的傷兵,他們也是為國負傷的,現在日本人封鎖海岸線,盤尼西林嗎啡手術刀註射針頭,哪一樣不是天價?」
何天寶想反駁,但忍住瞭,等她說完。
「我們的鴉片以前是賣到淪陷區的,但是現在熱河土恢復生產,平津一帶的市場我們越來越賺不到錢。就在這時,有條路子送到我面前——就是神仙窩煙館那些走私販子提供的。你知道武漢東邊有塊還在國軍控制下的飛地。」
何天寶點頭,武漢淪陷後鄂東沒有望風而降,負責人是鄂東行署主任程汝懷。
「我們今年的收獲,主要就是要賣給他的。這個程汝懷在你們那邊比起來,算是很能幹的。」
何天寶忍不住嘟囔一句:「什麼能幹?發國難財的王八蛋。」
「你還是聽我說完再罵不遲。」
賈敏柔聲說,「程汝懷是湖北本地人,人脈廣所以能控制局面,日本人組織不起來可靠的偽軍,就是我們也滲透不進去。今年最讓他頭痛的問題,不是日本人,而是保衛他的五戰區,也就是李宗仁李品仙的桂軍。桂軍打仗厲害,敲詐地方更厲害。今年河南湖北都鬧災歉收,重慶分派給湖北的軍糧任務是一百五十萬石,一百萬給桂軍。桂軍說不夠,又加派一百萬,現在桂軍非要程汝懷九月之內交出二十萬石糧食,不給就要自己動手征糧瞭。程汝懷害怕桂軍禍害鄉梓,隻能籌錢去湖南買糧,籌法幣他無論如何也湊不夠,所以就想到用法幣買煙土,再去湖南換糧。」
這個亂世中,煙土可以當做跟黃金白銀一樣的硬通貨,何天寶是知道的,聽到這裡點點頭。
「我們的煙土會由遊擊隊送到遊擊區邊緣,交給齊燮元的華北治安軍,治安軍送到鄂豫邊境的老河口,交給中央軍湯恩伯的部下,他們再押送去鄂東給程汝懷和他的鄉紳們。而從鄂東送去湖南換米,則由汪兆銘的偽軍接手,進瞭湖南就交給張治中的國軍護送給本地米商,湖南商人用米換瞭鴉片,再把這些鴉片交給送新兵團去雲南的軍官運到衡陽,從那裡賣到廣東江西去。貴軍的風俗,押送新兵的長官都讓新兵每人挑七八十斤的擔子幫自己走私。平時挑佈匹鹽巴之類,利潤不高,新兵死亡逃亡率大概是五到八成。因為幫我們運鴉片賺得多,所以這批新兵會得到較好的待遇,也許能少死幾個……」
賈敏從遊擊隊開始,每說到這條鴉片鏈條上的一方就屈一根手指,說到這裡晃晃彎起來的七根手指:「我們的煙土害瞭大後方吸大煙的百姓,但是為八路軍籌錢能治好很多敢於為國捐軀的勇士,給南北偽軍和中央軍都賺瞭外快,給桂軍買瞭糧食,又從軍閥手裡救瞭遊擊區的一方百姓,最後讓你們多得到幾個新兵——你說我們是好人壞人?」
「當然是壞人,你們全部都是壞人!」
何天寶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有苦衷就可以販毒、就可以敲詐地方、就可以縱兵洗劫、就可以傷天害理,那麼有苦衷是不是也可以賣國瞭?汪兆銘有沒有苦衷?」
賈敏溫柔地笑。
「你覺得我年輕幼稚,是不是?」
「是。」
「你自己睜開眼看看,世界被你們這些不年輕不幼稚的、練達務實的大人搞成什麼樣子瞭?」
「是。」
賈敏居然沒有反唇相譏,仍然微笑著,眼中有淚光閃動。
何天寶放松瞭緊繃的臉,問:「你怎麼瞭?」
「沒事兒,就是想到瞭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好久沒想起來,居然還記得。」
何天寶挪到她身邊,賈敏抿嘴笑笑,伏到他懷裡,毫無征兆地、悲慟地哭泣起來。
何天寶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安慰。
賈敏哭瞭很久,才平靜下來,說:「沒事兒瞭,睡吧。」
「有話想說嗎?」
賈敏搖搖頭,躺下面向墻睡瞭。
第二天早晨,何天寶天蒙蒙亮就起身去買瞭早餐,回來賈敏還沒起,他把早餐留在桌上就去商會做事瞭。
蘇浙皖商會的招牌掛出去半個月,何天寶終於認識到這份工作根本不是什麼一方大員什麼駐外大使,主要內容隻有陪笑臉和碰釘子。北平政府鐵瞭心跟汪精衛分庭抗禮,何天寶什麼也辦不成。臨近中秋事情多,北平人講究「三節算賬」,相熟的商傢之間平時不花錢隻記賬,到端午中秋除夕再要賬。現在經濟不景氣,各個商號都有不少欠款收不回來,蘇浙皖商會掛瞭招牌,就有許多商人找上來,要求他們幫忙討賬或者協調三角債。
金啟慶老奸巨猾,早早地包攬瞭送節禮的事情,滿四九城亂跑地給各機關送節禮。何天寶忙著給各種買賣鋪號行商當中間人調停賬務,早飯午飯都在應酬,這天中午的飯局在什剎海會賢堂,做東的是一位姓吳的鴉片販子。吳某手段瞭得,居然拿出張陳公博的片子。陳公博是汪精衛的文膽,汪偽政府裡的奇葩。國難當頭還會投奔汪精衛的人,要麼是汪精衛夫妻的親戚,要麼如周佛海般貪財,要麼像褚民誼似的好色,又或者像邵氏軍跟蔣介石有私仇,隻有這位陳公博,是真的信仰汪精衛,相信他帶頭投降是滿腹苦衷曲線救國。這樣的人物會替鴉片販子出面,這實在是匪夷所思。吳某坦然相告,原來南京政府開張幾個月,要維持政府和軍隊開支,唯一靠得住的財源就是黃賭毒。財政部長周佛海自己撈錢仿佛千手觀音,讓他掌管公款維持收支就不靈瞭。陳公博也隻能卷起袖子下海,幫鴉片販子活動關系。
何天寶上下打量這位吳某,他方臉大口,幹凈爽利,完全不像賣鴉片的,他向何天寶說明來意。宏濟善堂的大本營是滬寧杭一帶,現在上海鴉片生意好得出乎意料,江南不產鴉片,他們主要從南亞和中東海運,費用高而周期長,他們就想到要采購廉價的熱河土。可是滬寧杭一帶的日本軍隊和漢奸跟華北是不同的兩個系統,指望發公文可能三年五年也打不通這條渠道,所以盛老三派他來北平活動關系。
盛老三貌似是南京政府大紅人,但何天寶心中有數,汪精衛不喜歡癮君子更不喜歡這種錢袋子握在別人手裡的感覺,早晚要把鴉片從盛老三手裡收回來。按照官場的規矩,不管這鴉片販子如何弄來的,有陳公博的這張片子在,何天寶就隻能照辦。何天寶立刻滿臉堆笑,拍胸脯說自己一定全力去辦。
吳某說:「我說句話您別介意,我聽說過幾天您就要回南京瞭……這事還請您務必盡快抓緊辦。」
說著拿出一個紙包,掀開一條縫讓何天寶瞄一眼,然後把紙包放在桌上。何天寶看清瞭包著的東西,心花怒放,立刻跟吳某成瞭朋友,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先狠拍胸脯作瞭通保證。
何天寶回商會打電話叫瞭個外賣送回去給賈敏。剛放下電話電話就響瞭,是邵氏軍的秘書,說周佛海已經開始在汪精衛陳璧君那裡給何天寶上眼藥瞭,還催著江世孝趕緊交接工作到北平來。話裡話外,邵氏軍對於何天寶沒有幫盛傢的鴉片買賣鋪路而不滿,要他盡力幫助吳某,暗示說這是最後機會瞭。
放下電話,新來的聽差進來說有位王先生求見,自稱認識何理事。何天寶立刻說請,他在商會裡除瞭跟李曉瀅胡天胡地,唯一的樂趣就是欺負那幾個南方鴉片販子,不替他們辦事,還隔三差五地叫一個過來請客,其中有位姓王的最可笑,每次付賬時滿臉的肉都會一起抖動。
人帶進來瞭,何天寶從椅子上站瞭起來。
來的人不是鴉片販子,而是特務頭子王天木。王天木變節前是軍統四大天王,他上次在金啟慶請客時突然出現「蹭飯」,又說什麼在三道高井見過何天寶,不知道是對他起瞭疑心還是試探。
何天寶熱情地讓座:「不知道是您到瞭,怠慢怠慢。」
又叫工友:「老鄭,泡茶。」
王天木看著何天寶,那是老特務才有的眼神,友善又猜疑,仿佛能洞悉人心。他坐下先笑,然後才慢慢說:「何先生果然還記得我。」
「我忘瞭誰也不敢忘瞭您啊。」
王天木跟何天寶寒暄瞭一會兒,忽然轉換話題:「我今天路過這裡,進來打擾,冒昧得很。」
「王先生是大人物,願意跟我閑聊,那是給我機會學習,不過您是不是什麼事呢?」
「這事兒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那天在東安市場吃飯,我見過何先生的夫人,想請問一下,你夫人的頭發是在哪裡做的呢?」
何天寶愣瞭,說:「這個……我真不清楚,好像是北兵馬司附近的一傢小理發店,叫上海美發、上海發廊之類的。王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我新交瞭個女友,她留的是女學生那種齊肩發,不好看,我想讓她也燙一個你夫人那樣的。」
「咳,她也是來瞭北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開始燙發瞭,我倒覺得從前那種好看。中國人嘛,直頭發,清清爽爽。」
「怎麼,短發也能燙嗎?」
何天寶茫然地看著他,陪笑著問:「您什麼意思?」
王天木還是那副表情看瞭看何天寶,換瞭話題繼續閑聊,兩人又說瞭些閑話,王天木告辭走瞭。
送王天木出門,何天寶回到辦公室,靠在椅子上,隻覺得襯衫後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濕透瞭。這傢夥也許是問到當初跟何天寶一起從南京出發時的「魏秀」留的是短直發。何毓秀那張證件照的攝影糟到慘不忍睹,又把頭發攏到瞭耳後,看不出她的短發到底留瞭多長。
他坐在房間裡連續抽瞭五六支煙,終於下瞭決心,離開商會開車回傢。回到金魚胡同,小院大門緊鎖,何天寶轉身出來,八嬸和白奶奶在大門口水龍頭旁邊洗菜,見到他甩閑話,說沒見誰傢小媳婦見天滿街逛的。
何天寶出來滿街亂找,遙遙看到賈敏從胡同西口走回來,慌張又驚喜地迎上去。賈敏問:「你怎麼瞭?慌裡慌張的?」
「今天王天木去找我,好像猜疑你的身份,我擔心你有麻煩。」
「你剛才幫我叫的外賣,夥計送來的時候把傢夥留下瞭。我吃完瞭反正沒事兒就走過去還給他們。」
賈敏有些感動,握住瞭他的手:「我沒事兒,回去吧。」
兩人回瞭24號院,八嬸和白奶奶還在公用水龍頭那兒聊天,說:「小兩口手拉手回來啦?」
「還是你們這小兩口沒孩子的感情好。」
「蜜裡調油似的。」
回到自己的小院關瞭門,賈敏撲到何天寶懷裡,問:「擔心啦?」
何天寶熱烈地吻她,說:「我確實嚇著瞭,以為王天木會對你不利。」
「沒事兒,王天木把他知道的軍統那點兒事兒賣光之後,日本人就不待見他瞭,他現在就算想找咱們麻煩,也得找北平的官僚層層上報,起碼得幾天工夫。」
何天寶聽出她話裡有話:「幾天工夫……那幾天之後呢?」
「招娣來過一趟,帶來消息說南京接替你的江世孝已經離開原職瞭,過瞭中秋節就到北平來。他是見過秀兒的,我詐死的計劃,就定在農歷八月十六。到時候我們去妙峰山上香,在山路上制造一起假車禍,然後你扶靈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