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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我之間有一種遺忘的關系

  第二天,「何傢夫婦」直接開始拜訪北平政治人物,第一個是最當紅、最有權勢的大漢奸齊燮元。

  今年汪精衛在南京掛起「中華民國」的字號後,北平的漢奸們就撤掉瞭「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委員會」的招牌,名義上歸並南京,但實際上隻是換瞭塊招牌,改叫「華北政務委員會」,招牌下一切照舊,繼續自認華北唯一兒皇帝。齊燮元負責軍事,又跟新任的日本北平特務機關長攀上瞭交情,新任治安總署督辦,軍警一把抓,權力最大。何天寶來之前周佛海對他交代,華北偽政府中,第一個要聯絡的就是這位齊督辦。

  齊燮元傢安在天津租界,自己一個人住在地安門外的一處院子。何天寶本來沒指望齊督軍會見他,周佛海讓他先來見齊燮元,一是傳遞南京方面對齊總辦的重視,二是讓何天寶自高身價,表示他雖然沒有正式頭銜,卻是南京政府派來的準欽差,有資格跟齊燮元平起平坐。按照慣例,對付何天寶這樣無資歷無名望無頭銜的三無人員,齊燮元隻要打發個秘書或者子侄接待傳話就可以瞭。

  何天寶沒想到,他把自己和陳公博的片子遞進去,裡面出來瞭一個秘書,說的卻是「督辦有請。」

  這院子門臉不大,裡面也不深,隻有兩重,齊燮元的書房就在門房後面。

  齊燮元沒穿戎裝穿大褂,太師椅上一坐,面前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和一張寫瞭一半、墨跡未幹的紙,看樣子剛剛正在寫大字,頗有點儒將的派頭。何天寶知道這位漢奸並不是裝模作樣,他是晚清正兒八經考八股考出來的末代秀才,後來投筆從戎去瞭保定陸軍學堂,肚子裡很有點墨水。

  看齊燮元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何天寶抱拳,微微一鞠躬,說:「何天寶見過督軍大人。」

  齊燮元是直系軍閥出身,民國亂世中最高曾爬到江蘇都督的位子。

  所以要稱「督軍」。

  齊燮元一攤手,說:「何先生請坐。」

  兩個人閑扯瞭一些北平的天氣南京的物產之類的話。齊燮元是天津人,天津衛「衛嘴子」之名跟「京油子」並駕齊驅。齊將軍談笑風生,熱情洋溢,還很風趣,令人如沐春風。

  漸漸說到兩個政府合並的話題。齊燮元說:「我們都是中國人,汪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不管北平還是南京,說話算數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對我們分而治之,北平特務機關不讓我們聽命於南京啊。」

  何天寶點頭,說:「是,北平有北平的難處。」

  齊燮元看著何天寶,眼光閃爍,問:「何先生的意思是,你認同我的說法?還是汪先生認同我的說法?」

  「其實汪先生現在做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自己心裡也是清楚的。他派我來北平,隻是盡人事。」

  何天寶根本就不想說服這些北平漢奸投向南京。從抗戰的角度看,漢奸內部山頭越多越好;從他個人的任務出發,趕緊被調回南京也比較容易發揮作用。

  「老弟倒是個爽快人,」

  齊燮元說,「這次來北平,你還想見什麼人,帶什麼話,如果需要幫忙,不要客氣。」

  「那我先謝過瞭,如果有需要,再來麻煩督軍。」

  齊燮元的目光又警惕起來:「這麼說,老弟是打算在北平常住瞭?」

  「我大概會在北平住上一年半載,聯絡南北工商界。」

  何天寶知道對方想要送客,自己卻是想走走不瞭。

  「江南好啊,如果不是當年輸給瞭張宗昌,我可能在南方終老瞭。」

  齊燮元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

  何天寶說:「南京有南京的好,北平有北平的好。」

  聊瞭十幾分鐘,齊燮元端茶送客,親自送到二門,臨別時拉著何天寶走開幾步,低聲說:「別怪老哥多嘴,何老弟是新式人物,可能不知道,北平風俗比不得南京上海文明,出門拜客是男人的事情,女客隻能進後宅串門子。所以你既然要在北平長住,就不要帶貴寶眷瞭——交淺言神,莫怪莫怪。」

  何天寶衷心道謝,告辭出門,跟何毓秀商量去哪兒吃午飯。何毓秀先問齊燮元跟他嘀咕瞭什麼,聽過之後柳眉豎起,恨恨地說:「這老封建、大漢奸!」

  何天寶說:「他說的是對的,北方風俗本就比南方保守,他提醒咱們,這是厚道人。」

  「你很羨慕吧?放心,過幾天我親自到唐山保定周圍轉轉,給你買個三從四德的文盲小老婆,還是裹腳的。」

  何天寶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從來沒有放過的哦。」

  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發現街上的人都在看他們兩個,趕緊停手,問:「你想去哪兒吃飯?」

  「我聽說大柵欄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飯莊,各省風味都有,我們去那裡轉轉吧。」

  大概是周圍人多,何毓秀沒說什麼就同意瞭,隻是用眼角夾瞭他一下。

  大柵欄仍然熱鬧,兩邊商鋪櫥窗裡的貨色明顯有些稀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鴉片館如雨後春筍。何天寶站在人潮中尋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蹤跡,卻連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幾個。北平的秋天比南京涼爽很多,許多人已經穿上瞭夾襖。

  忽然有淡淡的香氣。

  何天寶為人不算風流,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國時學習時也風流過,略懂香水,分辨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制的大路貨,而是外洋出產的高級品。

  何天寶轉頭,一個穿白底紅花旗袍的女人低頭走來,跟他擦肩而過,烏雲般的頭發燙得很漂亮,藏在頭發陰影裡的面孔線條柔和,嘴唇異樣的紅,正是之前曾在洋車上驚鴻一瞥的女人。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低聲說:「你們快離開大柵欄,這裡是陷阱。」

  話音未落,一個穿黑綢褲褂,胸前掛著金色表鏈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手裡提著一把手槍。

  「砰!」

  「砰!」

  「砰!」

  何天寶不知道是誰先開的槍,甚至不知道都有誰在開槍。隻覺得街頭巷尾,兩邊的買賣鋪號,招牌掩映的窗戶……到處都傳來槍聲。

  何氏姐弟沒有隨身帶槍,隨著周圍的平民奔走,躲進一傢茶館,這時剛入夏,茶館門口搭瞭高高的涼棚,地下撒瞭水,擺瞭幾十張桌子,看樣子是在說書。聽到外面的槍聲,書座兒們紛紛起來往外走看熱鬧,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裡擠躲避子彈。混亂中何傢姐弟拉著的手被扯散,何天寶一轉頭已經不見瞭姐姐。

  何天寶在茶館裡站瞭片刻,聽著外面街上漸漸恢復平靜,裡外還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幾個偽警察沿街小跑著過來,一路高喊:「何天寶先生!何天寶先生在這裡嗎?」

  何天寶把心一橫,舉手說:「我就是!」

  幾個警察歡天喜地,說:「您沒事兒就好,我們局長下令務必要找到您。」

  人群外擠進來一個油頭綢褂的青年男子,滿頭大汗,惶恐不安。他給何天寶鞠瞭個躬,說:「何先生您好,我叫鄭仲輝,您叫我輝子就可以瞭,我是金五爺的司機。五爺囑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陽門車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瞭,可趕巧我喝茶喝多瞭上廁所的功夫兒,就跟您錯過瞭……」

  何天寶知道金五爺就是金啟慶,他揮揮手打斷瞭輝子的話,問:「你遇到我太太瞭嗎?」

  「您跟太太走散瞭?」

  「是啊,我們第一次到北平,說到大柵欄逛逛,結果就遇到槍擊,被人群沖散瞭。」

  輝子一躍轉身,瞬間變臉,對那些警察喊:「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找何太太?」

  警察們幹答應著,卻不動。

  輝子有些尷尬,伸手摸摸懷裡,小聲問何天寶:「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規矩大,這種事情可能要使點兒茶水錢……」

  何天寶問:「多少?」

  「兩個大洋就夠瞭。」

  何天寶取出兩個大洋交到輝子手裡,輝子伸手拍拍年紀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進瞭他警服的口袋,說:「哈二爺,拜托瞭。」

  哈二爺眉開眼笑,說:「何先生放心,輝子的事情就是我們的事情,我們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別說丟瞭個人,就是丟瞭根頭發,我也能給您找回來!」

  說完一揮手,眾巡警沿著大柵欄耀武揚威而去,沿途高呼:「何太太!何太太!」

  輝子對何天寶說:「何先生,今個兒兵荒馬亂的,咱別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兒。咱們去聯絡站等吧,那兒有電話,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寶擔心姐姐,但不想表現得太有膽氣,就點頭說好。

  北平聯絡站設在六國飯店,一個大套間。

  這位站長金啟慶,自稱行五,有字有號,何天寶心急如焚,聽而不聞。四五十歲年紀,其貌不揚,頭發剛染過,太黑太油,聲音洪亮,一口北平話又響又脆。

  「何賢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著幾歲,叫賢弟可以吧——我傢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關系,弟妹絕對安全。」

  「我先謝謝金五哥瞭。」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們那一支兒的大排行,現在鐵桿莊稼沒瞭,一大傢子人也都分傢另過瞭,叫那個沒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

  何天寶心急如焚,無心講話,點頭答應著,隻是喝茶抽煙。他不說話沒關系,金啟慶一個人聊,照樣能聊得熱鬧。

  都說北平人能聊,何天寶今天算是開瞭眼瞭,金啟慶滔滔不絕雲山霧罩,好比茶館裡的說書先生,一口氣說瞭半個鐘頭,說的是金傢傢譜,原來金啟慶是滿清皇族,乾隆老佛爺的嫡派玄孫,金就是愛新覺羅的意思,算起來比溥儀還要大一輩,但是他金阿哥忠貞愛國,不肯去關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著汪先生革命瞭。

  金先生終於繞回正題:「這次作這個站長,都是汪先生陳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來瞭,老哥交接完畢,就可以落個清閑。」

  何天寶正想接話,金啟慶見他面前茶碗空瞭,喊:「到廚房大茶壺取點茶鹵子兌壺新的來。」。裡間的門應聲而開,先跑出一個臟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兒,後面跟著一個老媽子,將那孩子捉瞭回去,順手帶走茶壺。原來金啟慶一傢就住在裡間。

  何天寶假裝沒看見,打瞭些哈哈,說他到北平來跟金啟慶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啟慶這個擔子恐怕還要多扛幾天,「就算要辭職,也麻煩老哥去跟陳先生辭,兄弟是萬萬沒有那個資格的。」

  金啟慶半信半疑,心情轉好一些,老媽子端瞭壺茶出來。金啟慶說從喝茶就能看出這傢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沒有現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壺滿是茶葉的茶鹵,這一整天喝茶都用這個兌,溫度濃度都剛剛合適。何天寶禮貌地奉承:「早就聽說北平人會生活,真講究。」

  「民國都改良瞭,要說講究,那是前清的時候。」

  金啟慶又說起北平人過夏天的講究,怎樣在四合院裡搭涼棚如何在井水裡冰西瓜炸醬面要準備多少樣菜碼。

  何天寶忽然不安,隱隱覺得這房子裡有什麼東西不大對勁,又說不上來。

  這時電話響瞭,金啟慶說瞭兩句,滿面笑容地對何天寶說:「人找到瞭,弟妹從大柵欄後面跑到胡同裡,不知怎麼走到宣武門外去瞭。」

  何天寶接過電話,何毓秀從胡同裡走出軍警的封鎖線,在宣武門外一傢飯莊子借瞭電話報平安。金啟慶讓輝子開車去接她,然後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啟慶又對何天寶說:「聽說賢伉儷要來,我自作主張,幫你們在東城賃瞭個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過,還租瞭傢具——你如果不滿意可以打電話讓他來換,傢具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寶謝瞭金啟慶,就要告辭,也去安置。

  金啟慶堅決挽留:「這種事情讓弟妹做就可以瞭,你初來乍到,我是一定要給你洗塵的。酒我都準備好瞭,不是新貨,是我一個同族兄弟自傢釀的綠茵陳。」

  何天寶知道北平風氣男尊女卑,對待妻子要如衣服,但這種時候也顧不得瞭,說:「讓金啟慶見笑,內人年輕,小弟還是親自去看看她再來叨饒這頓酒吧。」

  「新婚燕爾,明白明白。」

  金啟慶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說:「輝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瞭何太太到宅子之後,一定要把何先生給我拉回來。」

  聯絡站這部老爺車極難發動,輝子弄瞭半天車子除瞭發動機不響哪裡都響。

  何天寶幫忙鼓搗,他雖然不懂修車,但是會察言觀色,懷疑這個輝子是受瞭指示拖延時間,故意不發動車子。

  何天寶嚷嚷不耐煩,說要坐洋車去,輝子不肯,說那成何體統,而且他回來也不好交代。

  「什麼叫體統?我媳婦兒一個女人傢,兵荒馬亂的,人生地不熟的……」

  何天寶語無倫次,他開始時是演戲,說到後來,聲音不由自主地發抖,竟是真情流露。

  剛巧就在這時,車子好容易發動起來,又不斷遇到日偽軍警的哨卡,偽警察還好,日軍對於他們從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種通行證根本不認賬,還是要仔細檢查。從六國飯店到宣武門外不過三五裡路程,他們四十分鐘之後才到。

  何天寶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小聲罵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東洋倭寇……」

  輝子安慰他:「快瞭快瞭,這都是大柵欄那場槍戰鬧的。」

  何天寶忽然問:「大柵欄到底誰打誰問出來瞭嗎?」

  「是日本人設伏抓抗團的學生……」

  輝子隨口答應,話說瞭一半忽然察覺自己失言,作為一個司機,他知道得太多瞭。

  何天寶冷笑:「你們這跟自己人裝神弄鬼的,是誰的意思?周佛海還是李士群?」

  汪精衛的情報系統創建於租界極司菲爾路76號,人稱「七十六號」,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其實裡面一片混亂,前後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個頭子,這三位都不放心別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親隨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寶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衛夫婦直接看中的,七十六號的三巨頭估計統統在猜疑他們。何天寶打聽過,這北平聯絡站當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後來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

  不管輝子是向周李哪一個匯報,都不會信任他這個「越南仔」。

  輝子保持著那種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說:「您是搞政治的,我們是搞情報的。這些事情不告訴您與您有好處。」

  何天寶冷笑:「最好是這樣,如果我媳婦兒少瞭一根頭發,你就小心瞭。我對付不瞭姓金的,但未必對付不瞭你這麼個小嘍囉。」

  聽瞭這話,輝子有些含糊,把車子靠邊停下,陪笑著說:「這不關金大爺的事,我跟南京的聯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會兒兩位就能團聚,保證太太無驚無險。」

  「有驚無險?什麼意思?」

  「我們鬥膽,要考驗何太太一次。」

  何天寶憤怒地問:「既然你們已經嚇唬過我們一次,為何又要單獨嚇唬我太太?」

  輝子說:「我們也是小心謹慎——這次槍林彈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從大柵欄穿過軍警的封鎖線,走到宣武門外去。雖然可能是趕巧瞭,但是我們確實不放心。」

  「那你們要怎樣才放心呢?」

  輝子從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遞給何天寶。何天寶接過來看,是顆演戲用的空包彈,他裝作不懂,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拿顆子彈嚇唬我嗎?我既然敢頂著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幹革命,就不怕殺頭掉腦袋!」

  「何先生你誤會瞭。」

  輝子又摸出一顆子彈遞過來,解釋:「這樣的才是真的子彈。我們一會兒用的子彈都是去掉瞭彈頭的。」

  何天寶面色陰晴不定。

  前面忽然響起槍聲。

  何天寶跳下車子,站在路邊看,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們的車子停在騾馬市大街邊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外大街的交叉口,一個短發女子跑過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著把短槍,邊跑邊向後開槍。何天寶覺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細辨認,她右腳的鞋襪似乎染成瞭紅色,應該是受瞭傷。

  何天寶望著姐姐,腦子嗡的一下變成瞭蜂窩,無數念頭亂紛紛呼嘯來去:是誰在跟姐姐交火?軍統的人、北平的人還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瞭,但是暴露到何種程度?我能不能撇清關系繼續潛伏下去?

  耳邊傳來咔噠一聲輕響,是手槍保險打開的聲音,何天寶轉頭看,輝子也下瞭車,雙手握著手槍,兩肘架在車頂上,看著何天寶。

  何天寶這才意識到自己失去瞭可能唯一的機會,他本該立刻制服輝子,奪車救姐姐的,隻是這個他冷眼看輝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輝子的臉上仍然掛著北平人的溫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銬,放在車頂往前一推,手銬滑到瞭何天寶這一側,說:「何先生,我還是那句話,真金不怕火煉,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寶拍車頂,厲聲說:「你好大的膽子!」

  「聽說何太太是留洋回來的女學生,怎麼會隨身帶著手槍?我今天就算是沖您開槍,上海的人也不會怪我的。」

  「誰說那是我太太瞭?你自己不是說瞭,日本特工在抓抗團的人。」

  輝子憨厚地點頭:「既然這樣您就更不必擔心瞭,別讓我難做。快戴上手銬上車,不然等一會兒日本人來瞭,我就隻能先斬後奏瞭。」

  何天寶就是想拖到日本人來,沒想到輝子竟然要當場槍殺他。這個叫輝子的特工比他這個雙重間諜要強多瞭,一派和氣卻能令人毛骨悚然。

  兩人正在僵持,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天寶!」

  兩人轉眼去看,一個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邊,化著濃妝,鮮紅的嘴唇又驚又怕地顫抖,直勾勾地看著他們,正是早上何傢姐弟在大柵欄見過的那人。

  那女人飛跑過街,撲到何天寶懷裡,用後背擋在他胸前,轉頭沖輝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槍對著他……你們……你們北平還有王法嗎?」

  何天寶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攬住那女人的背,軟玉溫香抱個滿懷,那女人低聲說:「不想死就假裝我是你媳婦兒。」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著乳房的絲綢摩擦在何天寶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間知道瞭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臟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轉身攔在何天寶身前,展開雙臂,怒視輝子,像隻保護幼崽的母獸。何天寶癡癡地看著眼前烏雲般的頭發。

  何毓秀也看到瞭何天寶和那個女人,愣瞭一下,向他們舉起槍。輝子舉槍要打何毓秀,何天寶挺身向前,用左邊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輝子的槍,何毓秀恨恨地看瞭何天寶一眼,轉身逃進瞭一條胡同。

  幾個騎自行車持槍的便衣追過來,朝著胡同口裡亂開幾槍,跟著追瞭進去。

  輝子看何天寶,何天寶恢復瞭急智,低聲說:「你想暴露身份嗎?」

  騾馬市不算繁華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圍迅速聚攏起一些看熱鬧的人。輝子迷惑地把手槍藏進袖口,問:「你是……何太太?」

  何天寶終於回過神來,哼瞭一聲:「廢話!」

  輝子問:「那剛才那個開槍的女匪徒是……」

  何天寶看著他,不回答。

  輝子尷尬地合上手槍的保險,避開周圍人的目光,插回腰間,走過來鞠瞭個九十度的躬,說:「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場誤會,實在對不住瞭。兩位請上車,上車再說。」

  那女人說:「我不坐他的車!」

  何天寶板著臉對輝子說:「鄭先生很抱歉,內人今天受瞭連番驚嚇,我們就先告辭瞭,其他事情改天再細說。」

  輝子倒也光棍,點頭說好,殷勤地說:「兩位稍等,我去叫洋車。」

  何天寶說:「不用麻煩瞭,誰知道你在車上又搞什麼名堂!我們自己走路去——你喜歡盯梢就跟著!不,我勸你還是搶先到飯店去檢查我們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裡藏著重慶的特務!」

  輝子給瞭自己一記耳光,說:「是我魯莽瞭,我明兒上門去負荊請罪!我們給您備瞭房子,在金魚胡同24號,行李這會兒應該已經送過去瞭,這是鑰匙和地址。」

  何天寶不說話,板著臉接過瞭鑰匙和紙條。

  輝子灰溜溜地開車走瞭。那女人挽著何天寶走進旁邊的一條小胡同,進胡同女人就放開瞭手,一個人走在前面。中國女人穿著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擺動,繡著紅色花朵的乳白色綢佈在渾圓的臀部周圍緊繃。

  看看四下無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寶,濃重眼影包圍的雙眼中百感交集,粉臉上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小寶你好。」

  何天寶面無表情:「阿媽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