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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夙願裡的花

  夜正深,整個世界都還在沉睡,街道上偶爾有過路的車輛帶起一陣噪音。在這個城市最邊緣的地方江芷薇已經起床,一條潔白的毛巾慢慢地在她的臉上移動,鏡子裡映照的除瞭這張蒼白卻精致的臉,還有個破舊的有些過分的小屋;大概二十多平米,兩張小床靠在一起,其中一張床尾,正對著書桌,上面摞滿瞭整齊擺放的書和試卷。屋內到處都是東西,擁擠的有些過分,一切卻井井有條,幹凈的也很過分。

  江芷薇放好毛巾,走到外屋(一面薄薄的墻壁在中間矗立),外屋稍大些,仍然很擁擠地充滿瞭各種各樣的工具,做豆腐的機器,黑色的煤和一口巨大的鐵鍋;她此時高挑卻稍顯單薄的身體正在左右搖晃,烏黑的長發垂落兩肩,一對白生生的手臂,看起來纖細而又脆弱,雪白透明的膚色下能看到青色的紋路在伸展,五個蔥白般的指頭因過分用力有些發紅發紫,卻始終緊緊抓著那個沈重的鐵桶,幾十斤泡好的黃豆整齊的躺在裡面,它們因泡水而漲大的身體,像某些社交表情一樣可愛,黃黃的、圓圓的,它們承載著這個傢庭一天的收入。

  母親從屋裡走出來,二人合力將一大桶水放在齊腰高的木架上,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在桶中探出垂下,正落在一臺老舊的磨豆腐機器的白色漏鬥中,江芷薇拉下電閘,老式豆腐機開始運轉轟鳴,彎過柔軟的腰肢,紅潤的小嘴在塑料管的下端用力一吸,一道清澈的水柱就緩緩開始流淌……這隻是一天裡漫長磨制的開始。

  和大多數灰姑娘的故事一樣,芷薇的傢庭充滿瞭不幸,這不幸的來源就是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父親江朝陽。

  多好的名字阿,可他卻敗傢成性,酗酒無度,貪婪智短,吃喝玩樂,狂嫖濫賭,五毒俱全;他父親死後不久,再沒人能約束他,結婚三年很快就將父親傳下的傢業敗的一分不剩,而他自己又好吃懶做,怕苦怕累,最終連傢裡的房子都輸沒瞭之後,走上瞭犯罪的道路,如隻能在監獄裡過活。

  對於父親的入獄,芷薇是有些慶幸的,如果再被他折磨幾年,她真怕母親堅持不下去瞭。她們母女不懼天災不懼貧窮困苦,卻害怕人禍。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雖然清苦勞累,卻也平淡踏實,做豆腐為生,偶爾打打零工自給自足。唯一煩心的是偶爾還有自稱江朝陽債主的流氓地痞前來討債鬧事,可無憑無據她們也不知真假,而且就算給瞭一次對方也不會罷休,擺明瞭欺負她們孤兒寡母,所幸這裡貧民密佈,隔壁賣油條的張大叔一傢又很熱心,沒讓那些可惡的流氓占到便宜,可最近那些人卻是越來越過分瞭……

  霧氣氤氳,江芷薇的面容看不真切,她用力攪動一隻巨大的勺子,把翻滾的豆漿反復揚起,身上已經香汗淋漓,她小心地控制身體,不讓一點汗水掉入鍋中。想起昨天接到的電話她不由的有些忐忑,那個小學弟恐怕不知道她對他的感情有多麼復雜多麼深刻,隻是心裡另一個人影卻讓他徘徊不定,想起她已經辜負瞭人傢一輩子,今生再喜歡別人,她於心何忍呢?

  但隻要一想起沈歡那陽光英挺的樣子,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睛,她的心就再也難以平靜,道德隻能約束行為,又怎麼約束一個人的內心?何況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誰知道真假呢?從陌生到熟悉,一年以來,單純如他還真以為能藏住自己的心事嗎?看著他糾結的樣子一句句叫著……學姐學姐,可眼裡分明隻想叫她芷薇芷薇,卻害怕突然的改變會唐突瞭她這個佳人,而不敢輕易改口。

  曾經有人說過,一個人愛不愛你,看他的眼睛和生活細節就知道瞭,小到一個如此稱呼的細節,他都如此在意緊張,又怎麼會沒有真心呢……所以她才會在電話裡答應明天就在傢裡和他見面,江芷薇已經想的很明白,如果明天,他看到這樣的傢庭和自己,有一絲的同情和憐憫,遲疑與猶豫,手段與心思。那麼她都會毫不留情果斷地拒絕他。

  “我江芷薇喜歡的一切,都隻在直中取,不再曲中求。”這就是江芷薇,世俗的一切束縛煩擾她都不在意,誰要要是小看瞭她外表的柔弱,那必將震驚她心靈的強大。

  星期六,天氣晴,碧波萬裡,怡人心目。故意忽略傢裡的煩心事,我早早起床洗完澡,看著鏡子裡幹凈陽光的自己,我很滿意,在梁偉傢冰箱裡找瞭些牛奶面包,草草吃過就出瞭門,那小子昨天消耗巨大,還豬一樣睡著。

  南國的四月已經有些熱瞭,我上身隻穿瞭一件白色寬松T恤,下身一條黑色七分休閑短褲,沒有任何花紋圖案,白色的運動鞋,因為芷薇學姐,我在衣著打扮上,也喜歡以簡約素凈為主。

  書包裡是我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想送給她好久瞭,卻開不瞭口,因為我知道芷薇學姐,是多麼堅定自持的人,沒有確定關系,她就不會接受任何曖昧禮物,所以像對付一般女孩那樣送禮物搞曖昧,小動作花言巧語慢慢攻陷等等是絕對是行不通的,梁偉那小子教我得花樣,我都一一否定瞭,我決定不用任何花樣,隻憑自己的心意,畢竟我也陪伴瞭她很久阿。

  叫車上路,循著芷薇學姐給的短信地址,直奔她傢,一路上腦子裡都是和她初見的場景;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校報組織新老成員一起出去踏青,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到場,當大傢都在溪邊三三兩兩,嬉笑遊戲時,我正在四處尋找,校報裡筆名江南雪的那個女子。

  江南雪一向以文筆優美,思想深刻,工詩善詞而聞名校園,我是她的忠實讀者,對這位學姐的廬山真面目,早已心向往之,可惜卻從來沒有見過;忽然我看到溪邊一顆花樹下,一個白衣小衫,湖水藍色長裙的姑娘在怔怔地眺望遠方,也許是感覺到我目光的註視,她緩緩轉過身,剛好一陣清風拂過,花樹上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像雪花一樣飄落。樹下的她是那樣的美,微微疑惑,安靜沈寧。那是一種歲月靜好,不染雜質,清澈如泉的美;那是一種真實灑脫,清新自然,不牽強不做作的美。

  我不覺已經癡瞭,而她也仿佛疑惑回憶著什麼,忽然好似想起瞭什麼,有些驚喜得一笑,我隻覺得整個世界的花都開瞭。然後她一步步地向我走來,像雨後的白蓮,翩翩,她走來;像一首小令,從愛情的典故裡,她走來;

  從溫庭筠的詞裡,有韻的,她走來。

  好像是在夢裡,我看到她大方地沖我伸出潔白的蓮藕(這到底是蓮藕還是她的素手?)

  “你好,我叫江芷薇,筆名江南雪,你呢?”

  “我?我在做夢……”

  “阿……不好意思學姐……我沒睡醒說瞭胡話,你別在意,我叫沈歡……筆名衫上雪。”

  “哦,男孩怎麼會這樣一個筆名呢?能跟我說說嗎……”

  “好阿!(跟你說多久我都願意……)”

  我不記得那天跟她聊瞭有多久,內容也不清晰瞭,也許天南海北,四海八荒;也許興趣愛好,人生煩惱。這些都不重要,我隻記得她烏黑的長發,遠山一樣的眉,潔白素凈的臉,薄薄的紅唇,清亮的眼睛,天鵝般的脖子,一顰一笑,映在眼中刻在心底。

  “師傅,再見!”

  看著眼前低矮的棚戶區,骯臟雜亂街道,和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人們,我的心微微有些痛苦。

  “這就是芷薇學姐生活的地方嗎?”之前她從未跟我說過傢裡的情況,盡管我猜想她傢裡條件一般,卻也沒料到是這種程度。上天阿上天,你怎麼忍心一顆無暇美玉,陷於泥淖之中呢?

  穿過狹窄的胡同,七拐八拐一路詢問之後,我終於來到學姐傢小院的門口,這是一個平房,院子很小裡面堆滿瞭木材煤炭,車子(自行車)……

  “芷薇學姐,你在傢嗎?我是沈歡。”我在院門喊道。

  “你進來吧。”學姐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淡無奇。

  我低頭穿過遍佈器具的外屋,一入內,就看到學姐正在椅子上整理試卷,她今天上身和我一樣穿著的白色無花紋T恤,下身確卻是一條水藍色的緊身牛仔褲,細長裊娜的一雙長腿,挺翹適當的乳房,勾勒出一驚人美好的曲線。

  “傢裡隻有這一張椅子,你不嫌棄就坐在我床上吧,喏,就是那張床。”

  我心裡有些緊張,這可是學姐的傢阿,這就是她日日休息的地方。

  “不用的,學姐我站著就好,阿姨去工作瞭嗎?”

  “叫你坐著你就坐著,媽媽還在菜市場沒回來,除非賣完豆腐否則一般要到中午後才回來。”

  學姐平淡敘述的話語裡,卻是不容置疑的語氣,我隻好不如從命地坐在她白色的小床上,緊張的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其實認識快一年來我們已經很熟悉瞭,經常一起在校報裡聊天討論,偶爾我也會故意假裝食堂偶遇,放學順路等等……

  但氣氛還是有些疏離尷尬,也許是因為我們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些什麼吧。

  “你昨天喝酒瞭?”學姐微微蹙眉問道。

  “……是,昨天因為傢裡出瞭點事,所以心情不太好,我就……”

  “我不喜歡喝酒的人,更不喜別人醉酒的情況下做出的某些決定。”

  看著她清亮的眼睛,我的心忽然平靜瞭下來。

  “學姐你看著我的眼睛!”隻見她身子微微一震。

  “我以後再不會喝酒瞭,我可能沒有芷薇你那樣澄明透徹的心,但我明確知道我的心意。

  我喜歡你江芷薇,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我就喜歡你。

  我喜歡你,你的氣質,你的美麗,你的名字,你的面容,你的你的頭發眼睛鼻子嘴巴,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你靈魂的每一個角落,我全都喜歡,都想要得到。”

  “哦,原來隻是喜歡,不是愛阿。”

  “不是的,當然也是愛,芷薇……學姐你怎麼能和那些無聊的人一樣摳字眼……”

  “噗嗤!”芷薇學姐忽然掩嘴笑瞭起來,一向清冷的人笑起來竟然這樣好看,我感覺整個世界都被虛化瞭,我的眼睛裡隻有她,隻有她。

  “沈歡以後你不要叫我學姐瞭!”

  我頓時大驚“為什麼阿?”

  “因為你以後隻可以叫我芷薇……”說完她蒼白的臉頰上有那團紅暈是那麼明顯。

  我欣喜若狂“芷薇,你答應我瞭?以後你就是我的女朋友瞭?這是真的嗎?哈哈哈……”

  芷薇被我笑的有些不知所措,我趁熱打鐵說道:“芷薇,來給我一個擁抱慶祝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好嗎?”

  “嗯~”聲音微不可聞。 我故意壞笑著,上前抱住芷薇瘦弱纖細的身體,她的身體有些涼,傳來的觸感告訴我全都是骨頭,這麼美的人擁抱在懷,我卻沒有一丁點欲望,心中隻有一陣陣痛疼襲來,放佛潮水。我隻有緊緊地抱住她,溫暖她。

  “芷薇,以前沒有我,你受苦瞭,我以後一定要把變你得白白胖胖!”

  “呸,我才不要變胖,我現在……不也挺好嗎?”說著她的雙手慢慢環住我的腰身,頭也輕輕埋在我的胸口,我能感覺她身體的顫抖。

  “不好,一點都不好,我的女朋友怎麼能沒有胸呢?”

  “你再胡說!”

  “嘶~疼疼,我不說瞭……”

  腰間忽傳來劇烈的疼痛。

  “芷薇的的手勁還真大,這下肯定掐紫瞭。”

  “阿~對不起,沈歡我看看。”

  芷薇掀起我的T恤看到我腰間一團青紫,立刻眼圈有些發紅,淚花像水波一樣翻湧。

  “對不起,對不起,沈歡,都是我手勁太大瞭……”清涼的手指撫摸著我腰間的肌膚,讓我靈魂一陣顫抖。

  “沒關系,我喜歡,哪怕死在芷薇手裡,我也會甘之如飴的嘿嘿。”

  “不要胡說,以後不許你這樣胡說!”

  “好吧我不說瞭,不過薇薇你是不是應該補償我一下?”

  “嗯?怎麼補償你說阿。”說完芷薇睜著大眼睛裡淚汪汪地看著我,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0……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然是,這樣補償瞭!”我一下抱住她纖細的腰肢,快速地低頭印上她鮮紅的嘴唇。

  “唔~你……”她掙紮瞭一下卻被我抱的更緊,欲要開口卻被我吸住柔軟的香舌,我溫柔地含吮吸舔,她的雙手隻在開始輕輕地捶打我的後背,慢慢就無力的環住我的腰身。

  我貪婪的吸吮她小嘴裡的甜美津液,跟她的香舌糾纏不休,芷薇得臉色已經紅欲滴血,我連忙分開雙唇,讓她得以喘息。

  “咳……咳……你想憋死我呀。”說著又用力在我後背錘瞭樂幾下,我卻感覺那麼舒服。

  “你這是太緊張瞭,以至於忘記自己還有鼻子呢這都是因為你愛我,芷薇。”我靠近她的耳垂輕聲說道。

  “切,你少自戀,我才……”

  “芷薇,送給你,看看喜歡嗎?”我拿出準備好的白玉蓮花項鏈,美玉無暇,在燈光下分外光潤。

  “為什麼是一朵蓮花?”

  “因為像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聖潔的蓮花被污名化瞭,其實蓮花還是蓮花,隻是他們的心被污染瞭,而你就是我心裡永遠潔白的那顆真正的蓮花。”

  “油嘴滑舌,說說為什麼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嗯?”

  “冤枉阿,芷薇,我發誓我是初戀,那些話完全是自然天成,由心而生,這都是因為你太美瞭,讓我情不自禁。”

  “我也是初戀,可惜我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給你……”

  “不需要,江芷薇你記住,你就是我最好的禮物,所以你永遠都不能離開我,我們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好,就一生一世,我們已經糾纏瞭夠久瞭。”

  你在“你在說什麼阿?芷薇。”

  “你相信前世嗎?”

  “我不信。”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好瞭,去,坐在床上聽。”

  “我不,除非抱著你一起~”

  “怕瞭你瞭!”

  我輕輕抱著瘦弱的姑娘,聽她講述起瞭她這些年夢中的前世過往:

  “我從八歲那年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我是守在奈何橋邊的孟婆。

  這天他又來瞭,我已經是第三次見到他瞭。

  “我可以不喝嗎?”他問。

  “隨便你。”我冷冷地回道。

  於是他走瞭。奈何橋頭,他回頭,說:”謝謝。“

  我笑瞭,笑的有點殘忍:”為什麼每次都是這句廢話。“

  等著接任我孟婆位置的小姑娘問我:“為什麼他每次都記得要找那個人?前世的事瞭,又何必?”

  我冷笑著回答:“他以為不喝孟婆湯就能保留前世的記憶,其實一旦投生,前世的記憶全部淪喪,喝不喝都一樣。”

  她更疑惑瞭:“那為什麼還要喝孟婆湯?有什麼分別?”

  “喝與不喝都會忘記,但是不喝的話結局更慘。這是陰間對違背天命者的懲罰。”我繼續冷笑,

  “他們註定在陽世尋找一生,卻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直到死後才能想起自己該尋找的人,於是決斷地繼續不喝,一直在生與死中輪回,一輩子都在等待,卻隻能等來虛空,這就是不喝孟婆湯的懲罰。”

  “可憐。希望他們最終能在一起。”小姑娘說道。

  “是嗎?你以為她會原諒他嗎?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說完我就沈默著。

  「婆婆,湯沸瞭。」

  「婆婆,剛才那個人就是他吧?」

  「婆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婆婆,你怎麼老不說話?」

  ……

  不知道過瞭多少年,半躺在藤椅上的我忽然睜開眼,我對她說:「是他。」

  「是他,我等的就是他。我恨他,所以我要看著他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輪回,一次又一次地被折磨贖罪。」

  ——那時我還不是孟婆。我叫江離離。我和他結識在西南,當時劍閣已經失守。我和他那一年才十二歲。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在戰場上瞭。我是被舅舅和舅母帶大的。舅舅對我很好,舅母對我就不太客氣瞭。整個少年時光,我都很孤獨,很寂寞,很不快樂。

  當時各大門派的子女都寄居在西南。年紀相仿的少年,很容易就拉幫結派瞭。我沒有成為任何幫派的一員。我的身心,是遊離的。

  有一年夏天,劍閣和藥王谷居住的房子莫名著瞭大火;這火真是很突然很蹊蹺。

  我在半夜驚醒,眼前的火焰和濃煙將我驚呆瞭。伴著劇烈的咳嗆,我往外沖,但來不及瞭,出口被火封死瞭。

  等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少年的懷裡。他滿面的煙塵,他的懷抱很溫暖,我知道是他救瞭我。

  現在想阿,這個少年長得並不出色。他有著鷹一樣陰鷙的雙眼。幸運的是,他有著柔和的唇線和挺翹的鼻梁,它們中和瞭他眼神中陰沈的底色。

  可笑的是,他看見我醒瞭,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毫不留情地松瞭手。我撲通一下就掉在瞭地上。我疼得叫喚瞭一聲。他看看我,面無表情地戴上面具,走瞭。

  並且,不再回頭。

  我的舅舅死於這場火災,從此我的噩夢開始瞭。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盡管劍閣是一個劍技和法術雙修的門派,但並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成功完成辛苦的雙重修煉。盡管大多數弟子已經如臻化境,卻仍有一些隻是修表面功夫。他們專註的僅僅是輕逸靈動的身體語言,內心的厚度和境界卻遠遠不夠。很不幸,我的舅媽就是這種矯情虛弱的半調子。

  我寄住在舅媽傢,經常吃不飽飯,有時半夜會餓醒。有一天中午,我隻喝瞭一碗粥。實在太餓瞭,我走出傢門,在白水臺邊的一個小池塘裡挖菱角。然後我又看見瞭那個少年。他和一群同樣戴著面具的夥伴在挖菱角,揀貝殼,叉魚。一個拖著鼻涕的男孩對著我做瞭一個下流的手勢,他及時喝止瞭他。

  我和這個男孩就這樣認識瞭。我說我很餓,他把大把大把的菱角和蓮蓬塞到我懷裡,卻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腆著臉向那個拖著鼻涕的男孩打聽他的名字。鼻涕大概也就十二三歲吧,他嘻嘻地說他姓祖名宗。

  祖宗、祖宗。我低聲呢喃瞭兩聲,這才發現鼻涕在耍我。

  這時那少年走上前,像踢一條狗一腳踹開鼻涕。他大聲對我說:「明天要是還餓,再來這裡。」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這之後,每一天我都在池塘邊等他們。我的少年時光因此而不再饑餓。

  後來,我的舅母發現瞭我的秘密,她厲聲呵斥瞭我。

  這時我才知道那是一群鬼蜮少年。

  「那是最爛最底層,蛆一樣的一群人吶!」舅母對我的自甘墮落痛心疾首。

  然而,第二天我還是跳窗逃瞭出去。少年的心中沒有階級意識,沒有等級勢利。我隻知道我肚子餓。離開這些「最爛最底層」的一群「蛆」,我就吃不飽。

  那時我已經知道他的名字,薑明。他對我說:我叫薑明。我有好幾個哥哥姐姐,也有好多弟弟妹妹。他們是一堆混蛋,一群惡棍。不過你放心,在我身邊,他們不會欺負你的。

  我相信他的話。

  薑明在亂糟糟的那幾十號人中確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昧道,除瞭他挺拔的個頭外,他永遠穿著樸素、幹凈得體,他一口略帶文氣的說話習慣也都使他有別於他人。鬼蜮少年裡老粗比比皆是,他們能開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講很黃的一直黃到男女睡覺細節的故事以及罵很臟的一直臟到褲子裡的臟話。薑明卻從不,薑明因此而獨特。

  事實上,薑明的確給瞭我一種奇怪的安全感——身處一個可以想象的糟糕混亂群體裡,卻有瞭豐衣足食的保證。那一年除夕,我甚至吃上瞭肉。一群半大的孩子躲在草叢中分享來歷不明的大魚大肉。我根本沒有問他們這些美食的來歷。在我印象中,這群鬼蜮少年有的是能耐,何況當時我已經快被美味的享受給擊昏瞭。

  就這樣,當一群藥王谷修士突襲過來的時候,這群猴子般的鬼蜮少年快速竄入池塘和草叢中,瞬間便不見瞭蹤影。而我就塞著滿嘴的肉僵坐在草地上,被當場抓瞭個現行。

  這件事的後果很嚴重。一個名門正派之後,「道德敗壞,精神萎靡,和一群鬼蜮齷齪少年鬼混,偷瞭藥王谷過年的魚肉大肆饕餮。」

  劍閣的上修向藥王谷諸多人員道歉說,一定會好好管教她的。我緊鎖牙關,沒有招供出這些男孩子的老巢在哪裡,我因此被關瞭黑屋。

  半夜我又餓又冷。窗戶邊出現瞭一個黑影,我知道那是薑明;他給我送來瞭吃的。「你夠義氣,謝謝你。」他在黑暗中對我說。

  「我要嫁給你。」我吞下一隻雞腿,突然對蜷在窗臺上的他說,「我要做你的女人,給你生兒子。」

  他嚇得從窗臺上跌落下去。

  那一天我還不到十三歲。

  嫁給薑明成瞭我那時唯一的理想。這自然有很多阻力。來自門派,來自舅母,還有鬼蜮內部的阻撓——我早就發現那個叫吳小洛的鬼蜮女孩對我敵意的目光瞭。

  我就在這樣糟糕的環境和混亂的心態中跌跌撞撞地長大瞭。我的舅母後來已經不怎麼管我,因為傢裡的窗臺經常會有薑明和他的擁蹙擺放的火腿野鴨蓮藕什麼的。我的舅母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和薑明的事情,漸漸在劍閣越傳越開。

  不久,我主動上瞭戰場,可以吃飽飯瞭。我時刻想念他,我每天盡最大力量練習殺敵。我是個女孩,但我用一個男孩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之後是疆場五年,我跟隨劍閣的上修出生入死,打贏瞭不少勝仗。我沒告訴任何人,為什麼我在疆場上會那麼狠,那麼不怕死。我想我是在替薑明還債——如果我在戰場上打出瞭足夠的尊嚴,或許門派會接納我和薑明的婚姻。

  我立功回傢瞭,舅母很高興。我為這個破敗殘缺的傢庭贏得瞭門派上下的尊重。

  我喝瞭舅母精心熬制的湯。舅母笑瞇瞇地對我說:「很快就會有不少人上門提親瞭。」

  我說:「我隻可能嫁給薑明。」

  舅母看著我,狠狠地說:「我就是殺瞭你也不讓你嫁給那個惡棍!」

  而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經長大瞭,羽翼漸豐。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能力做主。我相信生命是我自己的,我應該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就算那是另外一些人看到會痛心疾首的生活。

  再者,舅母還是低估瞭我。其實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戎馬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並重新塑造瞭我。我有良好的生活習慣,懂得如何過得優雅潔白,懂得說謝謝,對不起,不客氣,我有無比清白的意志。我知道一定要發奮用功,一定要有所成就;我知道薑明在靈魂深處與我是相通的,他本來就不應該是生活在鬼蜮那種環境裡的人。他的生長環境拘囿和束縛瞭他。我確定我和他結婚後,我們會一起離開那個群體,離開周遭嘈雜的一切,安居樂業,我確定!

  我也懂得薑明心裡的自卑。「我真的不是什麼好人。」他見到我,寒涼著嗓音說。語氣裡竟有瞭一絲哀婉。他蜷著身子,像要縮進自己卑微的影子裡去。

  可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三日後,他送給我一塊相思帕。

  這就是所謂的定情信物吧。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開始幸福而卑微的生活瞭。

  第二天,吳小洛找到瞭我。幾年沒見,她也成大姑娘瞭。她逼近我,開門見山說:「江離離,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薑明瞭。」

  我問:「這跟你有什麼關系?你有什麼權力對我說這些?」

  吳小洛說:「我當然有權力。因為我和薑明才是真正合適的一對。」

  我笑瞭起來:「什麼亂七八糟的,你想男人想瘋瞭吧?」

  吳小洛卻尖叫道:「你和薑明不合適。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說:「合不合適,是我和他的事。」

  她說:「你曉不曉得,他當初為什麼救你!你一定想不到,那把火其實就是他指令我們放的!」

  我的面色霎時蒼白,神情也有些恍惚。我的心亂極瞭。我轉身就走。

  吳小洛卻不依不饒地追上我:「我看出來瞭,其實你愛薑明,他也愛你。但是,還是算瞭。你知道嗎?他給你的相思帕都是偷來的,哈哈。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徹底崩潰瞭。愛,可以被拒絕,可以被遺忘,但不可以不被尊重。我雙腿打著顫回到傢裡。我三天沒出門。隻覺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徹骨。三天之後,薑明在我的腦海裡便是另一種色彩瞭。我用剪刀將相思帕剪得粉碎。

  再見到他,我徑直將相思帕的碎片丟還給他:「你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要放火?為什麼要偷別人的相思帕?」

  「既然你都知道瞭,我也沒有必要再隱瞞瞭。」他冷冷地告訴我,「因為我恨這你們兩個門派的人。如果不是你們,我們的父母不會死!我們就不會過得這麼慘!」

  那一瞬間我想我真是對他死瞭心。他燒死瞭我的舅舅;他燒死瞭那麼多無辜的平民。之後我多舛的命運,也和他脫不瞭幹系。可是他居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安之若素,我轉身就走。

  第二天,我主動申請去瞭戰事正緊的前線。半年後,我死於一場鏖戰。

  我就是這樣,過瞭一生,然後來這裡成為瞭孟婆。”

  “婆婆,我有封信給您。”小姑娘說。

  “什麼?”

  “我曾是個信使,哪怕是沒有收信人,沒有地址,哪怕是陰陽之信,我也必須送到,這裡第二封信,我終於知道就是寫給您的。”

  這封信是一位中年女子交給我的。那個漁民,應該就是吳小洛吧。

  她在給我這封信的時候,還講述瞭這封信的故事——

  在我再次奔赴前線後不久,薑明也遠走異鄉。他和幾個寥寥願意跟隨他的鬼蜮弟子,在江南一個小湖邊安頓下來,隱姓埋名,過起瞭勞碌貧窮的漁民生活。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吳小洛。

  他們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艱難困頓,卻也安靜隱忍。吳小洛覺得,薑明是在用餘生贖罪。

  很快,二十年過去瞭,他們都老瞭。老得似乎連記憶都沒有瞭。吳小洛以為薑明把與薑離離的事情都忘記瞭;但薑明就這樣孤苦地過瞭二十年,他們終究未能成親。吳小洛想明白瞭,雖然他們身處一個群體,但薑明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娶她的。他骨子裡是嫌惡自己的鬼蜮身份的。吳小洛後來嫁給瞭薑明的的弟弟薑川,盡管他是個聾啞人。

  有一年夏天,天氣很熱,大傢白天去鎮子賣瞭魚,晚上回來在湖塘邊圍著一個小木桌喝酒,就著在集鎮買的豬頭肉。男人光著膀子,都喝多瞭,昏昏睡去,以至於油燈將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瞭都不知曉。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燒著瞭;眾人被劈劈剝剝的燃燒聲驚醒瞭。

  大傢都傻瞭,那是他們燕子銜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傢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薑明突然大喝一聲:“江離離那個小丫頭還在裡面!”話音剛落,他便徑直沖瞭進去。

  等大傢反應過來,將他從火海中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被燒得體無完膚,卻遲遲不肯咽氣,眼睛始終望著湖邊的那個小木桌。

  薑川會意,取過桌子下他的外衫。他的口袋裡有張油紙,打開,裡面包著一塊相思帕。

  薑明抽噎瞭一聲:“這次是幹凈的。”然後斷瞭氣。

  薑川知道,這是他哥哥白天在鎮子上用賣魚的錢買的。是一塊用自己的苦力換來的,清清白白的相思帕。

  我接過她遞來的信,取出瞭相思帕。良久,在她驚訝的目光中,我將相思帕丟進瞭火爐裡,那火焰越燒越旺……

  又看見他瞭;遠遠走來,踉踉蹌蹌。

  “婆婆,幾世瞭?四世瞭吧。”小姑娘問道。

  我不想說話。

  她說:“婆婆,你的懲罰該夠瞭。你可以原諒他瞭,你們可以在一起瞭。”

  他已經很老瞭;臉上的皺紋深深篆刻著一個漁民的滄桑。他靜靜看著桌上的孟婆湯,看瞭很久。我也怔怔地看著他,也看瞭很久。

  “可以不喝這碗湯嗎?我不想忘記她,我還是要找她。”

  “不行,你必須要喝。否則你過不瞭奈何橋。”我把碗遞過去,聲色俱厲地對他說。

  他無奈地擡起瞭湯,說:“謝謝。”他的手在發抖。

  “不用謝。”我擡起頭,我的的手也在發抖。

  他輕輕摩挲著碗緣,將碗一頓一頓地移到嘴唇邊,然後張開嘴,一飲而盡。

  小姑娘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驚訝地問問:“婆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瞭我們彼此少受些折磨。”

  “像我和薑明這樣的人,一生總要面對一個巨大的背影,無論我們怎麼繞,也無法與我們的愛面對面。”我笑道,“所以,這一世無論走世間哪一條路,我與他,都註定無法同行。”

  奈何橋頭,我擡起自己一手烹制的孟婆湯,一飲而盡。我將再入輪回,他的罪已經清過瞭,我的罪卻還沒清。

  前生都是夢幻,來生讓我來將罪孽償還,這是我唯一的夙願。“

  沈默良久,我問道”我就是薑明,對嗎?“

  “是,我之前以為是那個人,畢竟他們的名字一樣,直到今天你讓我註視你的眼睛,我才知道,薑明就是你。你知道嗎?眼睛裡藏著人的靈魂。”

  “你或許也不記得,在10年前,父親殺人入獄;我們傢的房子也被收走,我和母親隻能在街頭流浪,乞討為生。有一次我們已經餓的發昏瞭,一對母子路過我們,那個小男孩覺得我很可憐,於是他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錢都給瞭我們。靠著這些錢,我和母親吃跑瞭飯,有瞭力氣去工作,終於沒有餓死在街頭。”

  ”那個小男孩就是你,第一次與你見面我就認出你瞭,可你卻已經忘記我瞭,所以前世今生,我都欠你不輕。“

  ”什麼前世今生,我從來不信的,你就是你,是我的江芷薇,你的命運隻在你自己,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欠不欠,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也不是為瞭報恩,而是真的喜歡我。十年前,我救瞭你是因為老天不忍看我一輩子單身,讓你如今來拯救我這個單身狗的,所以這正是姻緣天註定,沒有什麼欠不欠,哈哈!“但願蒼白的語言,能減輕你少許的愁緒,我不會再讓你的命途如此多舛。

  ”你放心,我是江芷薇,我的決定隻因為心而做出。我答應你,隻是因為我愛你,這些故事,不是我們的負累,而是我更堅定愛你的決心。“

  ”沈歡,抱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