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無月房中粗喘嬌吟著的那般熱鬧不同,此刻夜深人靜,在他無比熟悉的濟南暮雲府後院中,和神州大地其他地方一樣,到處一片黑暗,寂靜無聲,唯有秋水軒大堂上一燈如豆,八個兵士和一個校官模樣的人還在圍桌喝酒,已有四個趴在桌邊呼呼大睡,似已醉得不醒人事。
桌子已不是原先那張精致名貴、邊上留下他無數指甲印兒的深紫色金絲楠木雕花八仙桌,椅子也不是他總嫌太硬的金絲楠木椅,昂貴的傢具早被搬走,這些似乎都是新近搬進來的,粗陋難看,和大廳高雅富貴的格調毫不相襯。
桌上的菜肴也不是他最不愛吃的水煮牛羊肉之類,有一盤已吃掉大半的花生米,一碗土豆,幾盤素菜,加一碗青菜豆腐湯,酒卻喝掉不少,桌邊已堆積十多個空酒罐。
一個兵士晃晃悠悠地走出大廳,來到黑黢黢的天井邊上,一陣狂風吹來,院子裡大樹搖曳不止,影影綽綽如幢幢鬼影,枝葉嘩嘩作響,實在有些滲人!
他忙回頭看看廳門,裡面的些許亮光讓他心裡稍稍踏實瞭些,趕緊抓緊時間淅淅瀝瀝地撒尿。
身後倏地陣陣寒意襲來,似有何物在背上蹭來蹭去?
“別鬧!”他騰出右手往身後推瞭一把,這些傢夥成天就愛惡作劇,尤其是喝瞭酒之後。
咦~手上咋黏乎乎地?抬手一看,手就像在醬油裡面泡過一般,可醬油哪來這麼大的腥味兒?
他緩緩回頭,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一個不成人形的人竟憑空懸在他身後,頭皮僅剩半拉,右半邊披頭散發,左邊露出碎裂凹陷的森森白骨,白色腦漿由裂縫中緩緩溢出;面部血肉模糊,雙眼鼓凸而出,僅靠筋絡連著,耷拉在兩個黑幽幽血淋淋的眼洞之下,鼻子和嘴巴似遭何物重擊後皮肉被整個掀掉,鼻梁碎裂,露出一個駭人的孔洞,白森森的兩排牙齒七零八落,如血盆大口一般大大張開,中間掉出一根血淋淋的舌頭,猶自往下滴著縷縷鮮血,簡直就跟食人惡魔一般!
那兩排牙齒張合之間,竟冒出音調怪異的人話:“兄弟,帶我回~去~吧!我不~要~待~在~這兒……”每個字的發音後面都跟著一串顫音。
“你、你是誰?”兵士顫聲問道,目光往下一掃,天啊!這人的身子一片稀爛,五顏六色都有!胸膛和肚子上的皮肉沒瞭,心肝肺等內臟擠作一堆耷拉在肚子下面,腸子更是散開來流瞭一地,鮮血淋漓地拖在地上;他的下身、下半身到哪兒去啦?啊~孤零零地站在右側五尺開外!
那人話音飄渺虛無地說道:“我是李把總的手下,見過你的,你不是王石頭麼?我死得好慘啊,那些臭和尚說我屍身不全,無法超度,求求石頭兄弟,把我的下身安回來,帶我回晉陽老傢吧,我不要留在這兒作孤魂野鬼!”
“你、你是鬼?兄弟自己想法回傢吧,我幫不瞭你!”他亡魂大冒,褲子也顧不得提,拔腿就想跑!
小西街和南街上收屍時他去看過熱鬧,那幅慘象!嘖嘖~好多被砸得稀爛,聽說是藍孔雀幹的,老和尚都無法超度!被冤魂記住名字可不是好事,若再被它纏住可就糟啦!
那人一把抱住他,“我的魂魄被禁錮在這兒,沒法自個兒回去,帶我回去,求求你!求~求~你~”聲音到後面已顯得有些猙獰。
“張校尉,救命啊!”王石頭掙紮不脫,隻好大聲呼救!
裡面仍在喝酒的張校尉聽得外面傳來淒厲之極的慘呼,心中一陣抽緊,忙招呼那三個尚未醉倒的弟兄跑出大廳,剛好看見一個屍身殘缺不全、上下身已分傢的惡鬼抱牢張石頭,白森森的牙齒緊緊貼住他的腦門,腦門上隱隱有縷縷白氣冒出,呼哧呼哧之間全被惡鬼吸進肚裡,還伸出長長的舌頭啪嗒啪嗒地舔舐著飄散開來的縷縷魂魄……
天啊~吸人魂魄的惡鬼!
三個小兵嚇得吶喊一聲,拔腿就跑,慌不擇路之下未找正廳門,跑在前面的一個砰地一聲重重地撞在墻上,頓時眼前金星直冒,身後同伴沖向亮光,正待跨進廳門,裡面的燭光倏地熄滅,整個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除瞭狂風在呼嘯,大樹枝葉仍在嘩啦啦地狂笑,黑暗中再也聽不見別的什麼聲音,連腳步聲也忽然停瞭下來。到處都一樣黑暗,小兵已不知該逃往何處,唯一的念頭就是靜靜地待在原地,別發出任何聲音,唯恐被惡鬼發現自己的停身之處。
然而黑暗中,呼吸聲卻越來越急促,似乎怎麼忍都壓不住。
在剛才那恐怖的一刻,張校尉終究身經百戰,膽量比幾個小兵大得多,勉強站在原地沒有跑路,他嗆啷一聲拔劍出鞘,顫聲叫道:“弟、弟兄們別、別怕,抄起傢夥給我上!”
他當頭一劍向記憶中惡鬼所在的位置砍去,“噗”地一聲,鋒利劍刃切開皮肉,嵌進骨頭縫裡的手感正是如此,顯然砍瞭個正著,然而卻沒有慘叫,除瞭剛才噗地一聲,什麼聲音都沒有,連風吹樹枝的嘩嘩聲似乎也沒瞭,如同黑夜忽然被掐住瞭脖子!
這令他更加恐懼,呆愣半晌,身後卻忽然傳來“啊~”地一聲慘叫,淒厲、短促,就像人剛張口欲呼,卻被何物猛地死死咬住瞭脖子!這不是惡鬼的慘叫,這分明是他手下趙海的嗓音!
他猛地想起身上的火折子,忙掏出打燃,眼前一片光明,刺痛瞭他的雙眼,閉閉眼再睜開,瞥眼間,趙海已倒在他身後,蹲下身探探鼻息,已斷瞭氣,下場跟王石頭一模一樣,被厲鬼吸走瞭魂魄!手下另外兩個兄弟臉色發青,抖抖嗦嗦地呆立當地,面無人色!
他正待張嘴說話,一陣陰森森寒風吹過,手中火折子不翼而飛,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一縷若斷若續的鬼嘯之聲響起:“吸~瞭生人~魂魄,果然有~力氣許多,張~校尉!不帶我~走,我就吸~光你們,自個~離開這個鬼地方,哇~哈~哈哈~”
張校尉心裡滲得慌,厲聲吼道:“弟兄們,全都給我出來!”
沒有回應,他又吼瞭好一陣,才聽見裡面吱呀一聲,一間房門打開,隱約有火光閃動,漸行漸近,卻是手下另外三個弟兄。
借著他們手中的燭光,王石頭和趙海已橫屍當場,惡鬼卻沒瞭蹤影。
“麥芽,怎麼就你們仨?其他兄弟們呢?”簡陋燭臺發出的亮光令他心中稍安,勉強沉住氣問道。
走在前面手持燭臺的麥芽睡眼惺忪地道:“不知道,咱們也是剛被頭兒叫醒……”
張校尉沉聲說道:“咱們快進去看看!”
幾個弟兄在他的帶領下,秉燭回到大廳,四個醉倒的弟兄還趴在八仙桌邊酣睡。他大步上前拍拍一人的肩膀,大聲道:“弟兄們醒醒,有情況!”
沒有反應,使勁兒搖身子,也一樣。他心念電轉,忙伸手探向鼻孔,已沒瞭呼吸,其他三個?也一樣!
搖曳的燭光下,五個弟兄們臉上明滅不定,紅通通的臉上滿是驚駭之色。
他定瞭定神,沉聲說道:“大夥兒別怕,跟我到各間屋裡看看。”
逐屋查看一遍之後,這兒餘下的八名弟兄無一例外,一一都被厲鬼吸光魂魄,個個挺屍榻上,臉上一付驚駭之極的表情,他可以想象,這些弟兄們死前,曾見過何等可怕的景象?有過何等恐怖的遭遇?
自十五日凌晨,官軍攻克羅剎門位於濟南府的老巢之後,由於羅剎門餘孽倉惶逃竄後,仍在城北負隅頑抗,攻占暮雲府的主力部隊在府中搶劫一番之後,已被調往城北作戰,他作為警備隊的一個校尉小隊長,率手下二十七個弟兄駐紮在這座後院之中,秋水軒是他的大本營,連他在內共二十人駐紮在此。其餘五棟主要建築,他各留下兩個弟兄負責夜間執勤。
今晚就他喝酒這會兒功夫,不聲不響地已死掉十四個,整個秋水軒,此刻就剩下他們六個活人!
無論他多麼害怕,他也得為手下弟兄的性命負責,他們都是他的同鄉,先後投奔他來當兵的!他帶著五個人又前往棲鳳樓、桃花苑和飛鷹閣等處一一勘察。
最後來到朝雲樓樓上靠東頭的那間內室中,看佈設顯然是小姐深閨,一個弟兄僅著褲頭,橫屍繡榻之上,身下壓著一幅仕女畫軸,畫中女子拈花微笑,體態窈窕,容貌美麗。
他死前在幹何等勾當,可想而知!不獨是他,後院中住的全是女眷,但凡有女子畫軸的房間,都是這樣一幅景象……
查看完畢之後,張校尉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每棟房屋均留下兩具屍體,沒瞭魂魄,無法超度,滿臉驚恐,無一例外!
他長嘆一聲,“唉~罷瞭,這府中大前天夜裡死人太多,許多被打爛的屍體無法超度,亡魂得不到高僧指引,無法往生,留在府中成瞭孤魂野鬼,冤氣縈繞、戾氣沖天,越聚越重,紛紛變成厲鬼,眼下看來,這兒已是一座兇宅!”
他身後的麥芽硬著頭皮,期期艾艾地道:“頭兒,咱們還是趕緊到前院和孫把總他們匯合吧?這後院是沒法待瞭,人怎麼都鬥不過惡鬼……”
後面兩個字說得很小聲,似乎唯恐被隱在暗中的……聽見。
張校尉點點頭,也隻能這樣瞭,還是趕緊離開吧,這兒太滲人瞭!
他當先舉步,走向房門,眼前倏地一黑,莫非今夜被嚇得產生瞭幻覺?他閉上眼,再緩緩睜開,依然一片黑暗,抬起雙手,啥也看不見!不禁沉聲喝道:“麥芽,你幹嘛把燭火熄掉?”
麥芽在他身後顫聲道:“我、我沒有呀,剛、剛才不知怎麼,手中燭臺一下子就沒瞭!”
張校尉強自鎮定心神,剛才他手中的火折子也是這般忽然失蹤,想必又是厲鬼的惡作劇!“我們手拉手,一個跟著一個往外走!”
他憑著記憶,朝房門方向行去,打算盡快離開這間閨房。暗中一步一搖地走出十多步之後,他的頭咚地一聲撞上一樣硬硬的東西,頭一陣發懵,眼冒金花,暗道,看來是走錯方向,撞墻瞭。
他伸手向前摸去,果然是墻壁,隻是入手有些粗糙。他腳步橫移,手向左邊一路摸去,一直到左墻角都沒找到門,再往右,依然如此。真是邪門兒!房門到哪兒去瞭?即便被厲鬼關上,也該有門框啊!
六個人連成一串,在屋裡摸索瞭好幾圈,別說門,連窗戶似乎都沒瞭!
地獄一般的黑暗中,一個老婦人嘶啞的嗓音淒慘地吟唱起來:“還我的命來~我的孫女兒死得好慘啊!你們這些惡人~”
同時還有滿是怨毒的飄渺語音:“兄弟,帶我回傢吧,我不要留在這兒,被那些惡鬼欺負~”
……還有很多很多,各種各樣,怨毒、抱怨、苦惱、懇求和怒吼,似乎男女老少的聲音都有,屋裡不知擠滿瞭多少冤魂和厲鬼!
張校尉顫聲道:“弟、弟兄們,咱們全靠墻坐下,大傢抱成一團,扯下佈條塞住耳朵,就當啥、啥也沒聽見,它、它也奈、奈何不瞭咱……”
無邊無涯的黑暗,如同置身寂滅的虛空。六人坐成一圈,伸出雙手分別緊緊地摟住左右二人的腰,這才感覺心中有瞭些許倚靠,不至魂飛天外。
雜亂無章的鬼哭之中,倏地想起一陣淒厲刺耳的鬼嘯,“哇~哇~哈哈~”
雖然耳中塞著佈團,張校尉的耳膜仍一陣刺痛!鬼嘯聲連綿不絕,在空中穿梭來去,忽而在東,忽而在西,似乎極遠,倏地便似來到眼前,在他耳邊狂嘯一般!
可他伸手摸去,又是空空如也!
“哇哈哈~真的奈~何不~瞭麼……”每隔兩個字就帶出長長的顫音,令人心驚膽戰。
“麼”字尾音未絕,他但覺腦門已被兩排尖利的牙齒咬住,不禁亡魂大冒,揮劍砍去,卻不著一物,腦門依然被咬著!
頭一陣發暈,似乎魂魄正被厲鬼吸出,想抬起左手摸向腦門,卻發現已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
他心中一陣絕望,我就這樣死啦?
腦門上的牙齒已移開,我已經死瞭,也成瞭沒有魂魄的孤魂野鬼麼?
心念未已,但聽厲鬼低低吟唱:“看在你好歹是個頭目,放後邊吧……”
他右手邊忽然一空,那位弟兄似被一股人力無法抗拒的大力拽走,接下來是一聲短促的慘叫,絕望而痛苦!
待宰的羔羊,甚至還不如!羔羊面對餓狼尚可亮出尖角,垂死掙紮,可他呢?手中有劍,卻已無力揮動,連掙紮都不知該從何做起!
又是一個弟兄被拽走,被吸食魂魄!
黑暗、壓抑、恐懼、鬱悶、窩囊和憤怒,種種情緒紛至沓來,令他再難忍受,發狂一般跳起身來,拖著無力的身軀在房中拼命狂奔!剩下的麥芽等三人受到他的感染,精神徹底崩潰,也和他一般狂跳起來……
房中乒乒乓乓和咣當之聲不絕,四人處處碰壁,撞得頭暈眼花,直到昏迷倒地、不省人事,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直接到陰曹地府報到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