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侖梅花谷。
無月進入梅花谷已有十來天,眼見梅花對自己始終都是一付無動於衷的模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耐心被一點點地蠶食掉,信心漸漸有些動搖,甚至是恐慌起來!
時間,現在對他來說,時間實在比最珍貴的鉆石還更加寶貴!因為北風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最近幾天來,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掰著手指頭算日子。
每多掰一根手指,他的心便會滴血。他已不敢想象,如此坐困愁城、枯等下去,會是何等可怕的結局?
他對母親的懷念比較抽象,夜冰和慕容紫煙師徒倆對他的恩情反而更深,然而北風對他而言,卻是無以倫比!
沒有人能象她那樣,助他度過一次又一次難關,而且每每都是生死一線間!在他順風順水之時,她很少出現在他眼前,總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後,在他渴的時候給他一杯茶,在他餓的時候給他送上一碗飯,在他挨打的時候墊上自己的脊梁,在他悲傷的時候她會替他擦幹眼淚,滿臉痛惜之色地默默看著他……
她不是那種很細心的女子,甚至比慕容紫煙更不會侍候人,但他即使不用開口,她也總能及時知道他想要什麼,以及想做什麼。這種感覺,心靈相通的感覺,迄今為止還找不到第二個。
他不敢想象,然而他卻老是會夢到,最常出現的夢境,是北風依依不舍地看著自己,墜下一座深不見底的懸崖,令他常常於夢中哭醒!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沒有退路,因為有一雙眷戀不舍的眼神在身後盯著他,他不能回頭,隻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闖,即便梅花的心腸比終年不化的昆侖冰山還冷還硬,他也得破掉她的毒誓!
因為聰明如他,隱隱能猜出破掉梅花毒誓的方法。
這天,他再次隨梅花上山采藥,天氣很差,這是一座海拔很高的大雪山,光是爬上那座山,稀薄的空氣便已令他呼吸困難,攀上懸崖采摘雪蓮更是既危險又困難!
然而沒招,但凡稀世之物總是生長在人跡罕至的懸崖峭壁、雪山幽谷之中,而且還都是很難攀援的筆立絕壁!
無月辛苦瞭大半天,仍未找到一株上好的雪蓮。梅花又等著急用,隻好讓他摘得幾株較差的備用。為此他沒少挨梅花的責罵和諷刺,他也隻好甘之如飴,從梅花眼中,他發現自己並非僅僅是個客串的藥僮角色,而是一個不折不扣、任她呼來喚去的小廝。
而他,自然不能有任何怨言,畢竟帶瞭一大幫人吃人傢住人傢的,受些委屈也是應該。
到得黃昏時分,已是星月無光、寒冷徹骨,又不幸遇上暴風雪,陣陣狂風呼嘯而來,卷起一堆堆鵝毛大雪,劈頭蓋臉地吹打在二人的身上和臉上!
無月艱難地舉目四望,眼睛被狂風和夾著冰雹的雪花打得生疼,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但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已無法看清一丈之外,更加分不清東西南北,不禁有些驚慌地大聲喊道:“梅花姊姊,咱們快找個地方躲躲吧!這場暴風雪可真是罕見,還刮起瞭白毛風,再這樣待上一陣,咱倆非被活活凍死不可!”
幸好梅花對附近地形非常熟悉,即便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下,仍很快在附近找到一個山洞。
急匆匆地鉆進山洞,拍掉身上和頭上的積雪,低頭抖出脖子裡的冰渣,無月奇道:“天已全黑,到處白茫茫一片,我可是啥都看不見,你怎能這麼快就找到這個山洞啊?”
梅花淡淡地道:“我常進山采藥,這個山洞也不知住過多少回,隻要是在附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這有何奇怪?”一邊說,一邊將沿途撿來的枯枝堆在山洞中間,燃起一堆篝火,拿著陶罐出去盛滿幹凈的積雪,把套管掛在篝火上燒水,一直忙碌個不停……
無月很想過去幫忙,可一身衣衫已凍得象冰坨坨,身子更是凍得發僵,此刻除瞭火堆邊上,哪兒也不想去。
忙得差不多瞭,梅花才在篝火邊席地而坐,也不嫌地上滿是塵土,拿出幹糧袋,取出幾個窩頭和無月分食。
無月拿著凍得象冰坨坨、硬梆梆的窩頭,啃瞭一下,感覺比牙齒還硬!隻好放在火邊烤一烤再吃。
梅花倒似挺習慣,啃著硬梆梆的冰窩頭,吃得津津有味!
無月對她的牙口和腸胃實在佩服得緊!若非見她也吃這個,他會以為梅花是在故意虐待自己。
見他一付食難下咽的模樣,梅花冷冷地道:“瞧你這付嬌生慣養的樣兒,給我做藥僮,反倒連累我來侍候你!我瞧你也別受這份兒罪瞭,打道回府吧,回你娘身邊撒嬌去!”
無月不服地道:“你可別小看人,這點兒苦算啥?你一個嬌滴滴的姑娘都受得瞭,我有啥受不瞭的?”
他將窩頭表皮烤得焦黃,吃起來居然又脆又香!隻是這玩意兒在嘴裡滿口掉渣,要咽下去真是麻煩,每啃上幾口就得喝水。一口氣啃完三個窩頭,又烤著火,他才覺得稍稍緩和一點,肚子裡的窩頭和水混合之後,漸漸開始發酵膨漲,把他的小肚兒撐得滾圓。
梅花的情況跟他差不多,還舒舒服服地多放瞭幾個長長的響屁,其聲悠揚婉轉,居然還挺有樂感!
“如此絕色,竟然如此不註重形象!”無月皺皺眉,捂住鼻子說道:“梅花姊姊,咋每次啃完幹糧你都要放屁啊?就不能到洞外去放麼?”
梅花瞪瞭他一眼,叱道:“你懂什麼!放屁是腸胃好的表現,我放屁又不臭,你捂鼻子幹嘛?真是假惺惺!”
二人但覺陣陣倦意襲來,便和往常一樣,或坐或臥,各自找中意的地方歇息。
前些時無月是享受不到這等待遇的,每夜都被她趕到洞外,隻能靠在冰冷的洞口邊,無聊得抬頭數星星,怕被凍僵也不敢睡。幸而梅花見他夜裡倒還規矩,終於認識到他居然是個謙謙君子,這才同意他在洞中過夜。
梅花一如既往,和衣躺在篝火旁臟兮兮的泥地上,下面什麼也沒墊,翻得幾下身,一身青佈棉袍已沾滿塵土,她也無所謂。
無月則靠坐在洞壁上打盹兒。雖有些犯困,但每每一靜下來,便會想起北風,又難以入眠,不由得長嘆一聲:“我說梅花姊姊,你這樣一位大美人,若是跟我們回到濟南暮雲府,吃香喝辣的享清福,還有一大堆丫鬟侍候,有啥不好,幹嘛非得留在這兒受罪?”
梅花睜眼看瞭看他,不以為然地道:“早習慣瞭,我不覺得這是受罪。我喜歡待在這兒,求的是個心靜。倒是你,實無必要留在這兒陪我受罪。”
無月笑笑:“你不是說習慣瞭就好瞭麼?何況天天和你這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待在一起,真是美色可餐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梅花臉一沉,翻過身去,留給他一個後背,冷冷地道:“你再說這些瘋話,當心我依舊把你趕出去!”
無月忙陪笑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對瞭,女孩子都愛幹凈,你就這樣躺在地上,弄得一身的灰塵,也不嫌臟麼?”
梅花冷冷地道:“我倒不覺得地上臟。以大夫的眼光來看,你的手比這地上更臟。”
無月一窒,簡直跟這丫沒語言!
他氣乎乎地喘瞭幾口粗氣,強壓心中不滿,仍厚著臉皮道:“女孩子都喜歡打扮,調脂弄粉呀,描描眉呀什麼的,想方設法都想把自己弄得漂亮一些。梅花姊姊天生麗質,成天素面朝天,雖也有股清水出芙蓉一般的自然之美,但若肯稍稍打扮一下,必定更美!”
梅花一句話甩過來:“俗話說”女為己悅者容“,我打扮給誰看?給你麼?少做夢!”
“老天!這傢夥是什麼變得啊?簡直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無月暗自鬱悶,他還從未遇上如此難啃的骨頭!
想瞭想,他隻好忍氣吞聲地說道:“算瞭,我們不說這個~聊點兒別的吧,否則悶得慌……”
梅花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撇撇嘴不屑地道:“我跟你有啥好聊的?除瞭哄女人,你還會什麼?我最瞧不上你這種人!在這兒你能待上倆月,我算你有種!”
無月忍瞭半天,終還是有些不高興地道:“聽你的意思,我就象個吃軟飯的小白臉咯?”
梅花道:“你豈止是象,簡直就是天下吃軟飯那些人的老祖宗!你以為我沒聽曉虹說起過麼?羅剎仙子和北風實在把你寵得不像話!”
無月翻翻白眼,很不服氣地道:“那曉虹也該告訴過你,我在琴棋書畫、文韜武略方面都有不俗的造詣,若是赴京趕考,沒準兒能考上狀元!怎能說我啥本事沒有?怎能說我是吃軟飯的?”
梅花不屑地道:“你那麼有本事就去考呀?考上瞭麼?一個男子漢,成天待在溫柔鄉裡,再有本事,能有啥出息?”
無月長嘆一聲道:“這也是我的煩惱!你以為我願意成天窩在傢裡呀?不是她不讓我獨自出來麼?”
半天沒聽她說話,凝神一看,早睡著瞭!再過一陣,梅花開始打起呼嚕,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到後來就像扯風箱一般、鼾聲如雷!
無月被陣陣鼾聲攪得心緒煩亂,更加難以入眠,心中暗道:“這女子真是有些另類,看似高雅嫻靜,卻一點兒也不象其他女子那樣愛幹凈,尤其放屁和打鼾竟比男人還要響得多,真是敗給她瞭!”
孤獨地靠坐在洞壁上,但覺有些無聊,睡又睡不著,望著一片漆黑的洞外,不禁呆呆出神。
鵝毛大雪還在下個不停,北風呼嘯,刮得越來越猛,不時聽見枯樹被大風刮斷、砸向地面的轟隆聲,感覺山洞似乎都被刮得搖晃起來!
“北風……這名字一定是紫煙姊姊給她取的吧?希望她冷若冰霜,就像如此凜冽的北風一樣,足以摧毀一切?可是北風姊姊,殊不知被摧殘的卻是你自己呀……”他心中湧起一陣深沉的痛楚和悲哀,從他幼年開始,不哭不笑、冰冷的北風帶給他的卻是人世間最深的溫暖。
回想起來,無論幼年時她抱著他、稍大些後她牽著他走路、他挨打時替他承受夫人暴怒的拳腳,還是出遊時她那把令敵人膽寒的雪亮彎刀給予他那種安全的感覺……所有記憶的碎片都是如此充滿脈脈溫情。很長時間以來,隻要有一人遭難或心情不好,另一人總是感同身受、分外難過,他和她已習慣於同呼吸共患難。
“梅花何時才能回心轉意啊?真希望她的心不要象外面的冰雪世界一般冷酷無情……不!無論她多麼冷酷無情,我也沒有退路,孑然一身的北風姊姊此刻就在我身後,我哪怕稍有退縮,她可就沒瞭!可是時間呀,眼看著已快過去半月,她還能掙紮多長時間?一定掙紮得非常痛苦吧?”雙眼已潮濕模糊,心中湧起深深的無力感。
他收回目光看向篝火,感覺上要暖和一些,似乎又找回些許希望,挽救北風的希望。不時有風吹進洞中,將火焰刮得東倒西歪,就像風中之燭,他忙添上幾根枯枝,好讓火燃得旺些。
火焰搖曳,將洞壁照耀得明滅不已,映在他臉上顯得陰晴不定,心中暗忖道:“如此惡劣的天氣,外面一片冰雪世界……艾姊姊一向被稱為冰雪美人,跟如此景色倒是挺相稱……她們應該沒跟來吧?雪下得這麼大,不消一會兒便會把我們的腳印填平,她也沒法跟蹤……”
雖如此想,他還是哆哆嗦嗦地走到洞口。
外面山巒起伏、白茫茫一片的荒野上,稀稀疏疏的白樺林是大地唯一的生命跡象,這些高大的樺樹連同光禿禿的樹枝,在狂風中不住地左搖右晃,顯得如此弱不禁風,似乎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的模樣。
他不禁想道:“這些白樺看似有上百年樹齡,必定曾熬過無數次比這還要嚴酷的惡劣天氣,才能頑強地生存下來。我想,未來面臨更嚴酷的大自然考驗,它們仍會頑強地生存下去……螻蟻尚且偷生,可莊子有雲,‘生又何歡,死又何哀?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照此看來,世間生物又何必掙紮求生,任由自己自生自滅不就得瞭?或許,先賢之意並非如此,應該是說,要有所為而活,否則不如死去?”
思忖之間,忽然瞥見對面一裡之外,一片積雪數尺的斜坡上,那些高大而稀疏的樺樹之下,似乎聳立著一堆堆雪人。荒山野嶺、寒冬臘月,誰會沒事幹跑來堆雪人?難道竟是艾姊姊她們?
他捂緊衣領,冒著暴風雪極快地掠瞭過去,不消片刻便來到山坡邊緣,正想上前查看雪人,忽聽東邊那片較為濃密的白樺林中有人喊道:“無月,到這邊來!”
他循聲而去,進入林中,一顆特別高大粗壯的樺樹之下,孤零零地聳立著一堆雪人。他走過去凝神一看,正是艾爾莎,但見她身穿緊身貂裘,外披白色風氅,頭戴翻毛貂皮帽,除瞭一對淡紫色水晶耳墜,渾身上下從冰肌玉膚到衣衫一片純白,正紋絲不動地盤坐於雪地之上。
這對淡紫色水晶耳墜還是他送給艾爾莎的,淡紫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她也很喜歡,一直戴著從不離身。記得送她時,她還曾還玩笑:“水晶代表愛情,你送我這個,是何用意?”
她的風氅之上已堆滿兩三寸厚的積雪,難怪遠遠看來就象一堆雪人。她的柔發、眉毛、鼻子和香肩之上也滿是雪花,嬌俏的瑤鼻和玉頰凍得發紅,如白璧勻脂,與一片雪白相映生輝,活脫脫就是一位冰肌玉膚、花容玉貌的冰雪美人!
無月心道:“難怪艾姊姊在府中被稱為冰雪美人,的確是恰如其分、名下無虛!”
陣陣寒風刮過,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在她臉上,甚至被狂風卷進她領口之中,融化後滴落到脖子裡,她卻依然一動不動。她渾身上下唯一在動的,隻有那雙亮晶晶的秋水雙瞳,正關切地看著無月,急道:“無月!外面這麼冷,你到處亂跑幹嘛?快回山洞裡去好好待著!”
無月笑道:“你們一直待在外面都不怕,我出來一會兒有什麼打緊?”
艾爾莎道:“北風姊姊沒告訴過你麼?這是精衛隊和羅剎旗兵的一種修煉方式,叫作”冬練三九“,就是在冰天雪地之中通宵靜坐練功。另外還有”夏練三伏“,則是夏日三伏天在烈日暴曬下負重長途行軍。這些訓練方法在我女真部代代相傳,是訓練意志和耐力的一種極佳方式。眼下這點寒冷對我們來說根本不算啥,可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訓練,怎能受得瞭如此酷寒?莫要凍傷瞭,快進來!”
她撩起寬大的白色風氅,將無月拉瞭進去。二人緊緊靠在一起,他也沒覺得暖和多少,但至少可以擋擋風,那陣陣足以穿透厚厚錦襖、刮得人渾身冷透的白毛風!
艾爾莎替他拂去頭發、眉毛和肩上的雪花,心疼地道:“瞧你,小臉兒凍得發紅~餓瞭吧?我帶的有牛肉幹,這兒的犛牛肉挺好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佈袋遞給他。
無月從裡面拿出一塊,還好,有她體溫捂著,尚未凍成冰塊兒,濃鬱肉香味兒中帶點兒膻味兒。
他用牙一點點撕著吃,覺得挺香,說道:“這麼大一塊夠瞭,剩下的姊姊留著吃。”
艾爾莎說道:“你盡管吃,我不餓……你從來就不好好吃飯,倒象女孩兒一般喜歡吃零食,難怪老是長不胖!”
無月皺眉道:“艾姊姊以為我喜歡這樣呀?隻能怪夫人的飯實在難以下咽,若非你和北風姊姊她們經常給我些零食,我恐怕要變成人幹兒瞭!”
艾爾莎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他,笑道:“這是我托人從京師捎來的果脯,知道你最愛吃這幾樣,這次也帶瞭些出來,你嘗嘗味道如何……”
無月打開紙包,見有杏脯、金絲蜜棗、蜜餞海棠和山裡紅糖葫蘆,不禁鼻子一酸,長籲一口氣,難過地說道:“這幾樣,都是北風姊姊平素最愛吃的……”
艾爾莎嘆道:“是的,她經常給你吃,我見你也挺喜歡的。”
無月拿起一顆蜜棗放進嘴裡,睹物思人,想起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隨時都可能前往另一個世界,從此陰陽兩隔,一時忍不住熱淚盈眶、泫然欲泣,再也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