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暮雲府北風樓臥室中,大紅色的厚重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房中一派死寂,北風滿頭枯黃的長發披散枕邊,暗紅色光影中她的臉色蒼白中泛青,大紅錦被平平整整,令人難以相信錦被下面曾經是一付高大健壯的身軀。
北風時斷時續的意識在流動:“好久沒聽見無月說話……無月啊無月,我告訴過你,不求你的大宅子,也不求長生,但求你能常伴我身邊……我好想看看你,愛聽你說話……”
一身黑衣的飛霜靜靜地坐在床邊,握住那隻瘦骨嶙峋的左手正暗自垂淚,低聲哽咽道:“大姊你可要堅持住,別忘瞭咱們之間還有約定……”
門外一陣樓梯聲響,飛霜忙擦幹腮邊淚水。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摘月和彩虹匆匆走瞭進來。
摘月一頭撲在北風身邊,忍不住痛哭失聲:“大姊,才二十多天不見,你咋就變成瞭如此模樣,嗚嗚嗚……”
在飛霜和彩虹的百般安慰下,摘月好半晌之後才稍抑悲聲,“三妹,大姊就一直未曾清醒過麼?”
飛霜黯然點頭,低聲說道:“嗯……二姊,小妹有點事兒先走一步,晚些時候再過來為你接風。”
言罷沖彩虹點點頭,匆匆而去,她不願自己這副模樣被人瞧見,哪怕是至親姊妹。
摘月轉向彩虹,輕聲說道:“四妹,我真該提前幾天趕回來的,真是好想看看無月啊,他可還好麼?”
彩虹憂心忡忡地道:“他還好,隻是心急大姊傷勢……對瞭二姊,夫人這兩天可能會找你談話,最近下四旗回門提親的旗主和副旗主不少,你可要有些思想準備,最近夫人脾氣很壞,到時你說話一定要委婉些,別惹惱瞭夫人。”
摘月黛眉一挑,“這一點我也想象得到,不過四妹放心,我知道該怎麼說,謝謝你的提醒。”
誠如彩虹所言,這兩天夫人的心情極端惡劣,那張臉冷峻得嚇人,見著誰活該誰倒黴,輕則臭罵一頓,重則飽以老拳,直至處死!
府中德高望重的李嬤嬤,夫人一向對自己這位乳娘禮敬有加,昨天不知因何事得罪瞭夫人,竟被她一怒之下拎起來便扔進冰冷的湖水中,站在湖邊破口大罵,不許李嬤嬤遊上岸!
連無惡不作的大小姐獲悉後,都覺得母親做得過分,趕緊讓人將李嬤嬤撈上來。大小姐出於對師祖的無限懷念,愛屋及烏之下,但凡見到熟悉的老太太,尤其是李嬤嬤,總會聯想到自己無比敬愛的師祖,對她們有種特別的感情,至少比她母親感情深些。在她看來,母親實不該如此對待一個乳養自己長大的慈祥老太太!
夫人暴跳如雷,厲聲呵斥著不讓撈人。幸好這幫人兩害相權取其輕,加上同情李嬤嬤,寧肯得罪夫人,也不敢違拗大小姐。大傢心裡雪亮,得罪夫人大不瞭一死,若惹惱瞭大小姐,想死得完整些都是奢望!
要不然,李嬤嬤還不知要在冰湖裡泡上多久?
李嬤嬤內功精深,在湖水中浸泡個把時辰原也不算什麼,可實在傷心委屈加想不通,還是得瞭場重傷風,到現在仍臥床不起,心裡窩囊得要命:“我上輩子造瞭什麼孽啊?竟奶大這麼一隻白眼狼!”
府中所有人等唯有暗自祈禱:“俄彌陀佛、老天保佑,不要被夫人撞見!”因為一旦狹路相逢,想躲開那可是更大的罪過。
處在這種惡劣氣氛中,大傢的心情怎能好得起來?
大小姐自從由母親手中奪過正室之位,母女倆從此言歸於好,她倒是真的變得很聽話,未再無禮忤逆母親。
何況她眼下成天忙於訓練自己麾下的暴龍軍一千餘人,還要暫代艾爾莎督導上黃旗近八百人的日常訓練,可謂忙得不可開交,貞雯等四個貼身丫鬟全給她當勤務兵都不夠使!
如此一來,府中毀壞公物和建築的案例迅速歸零,傷人及致死事件也回歸到正常水平,大傢暗地裡都松瞭一口氣!當然這隻是對其他人而言,對於接受她訓練的暴龍軍和上黃旗那幫人來說,簡直就是度日如年!
其實這也難怪,這位能量超猛、動感十足的大小姐既然不再傷及無辜和毀壞公物,必然會將過剩的能量釋放到其他方面。就眼下看來,則全都釋放到這幫接受訓練的精英們頭上瞭!
梅花谷中,黃昏,最後一抹斜陽映紅瞭東邊那排雪山之巔,白雲繚繞間,宛若神話傳說中西王母那座高入雲霄的天宮。
無月仍掙紮沉浮於無邊無涯的夢境之中。
長夜漫漫,似乎永無蘇醒之時,他不想醒來,去面對那人生不可承受之輕,也不願再想任何事,冰冷的現實是如此無情,讓他窒息,然而他偏偏無法停止思考,無法不去想他所萬萬不能接受的結果!
北風姊姊,你對別人付出那麼多,從來不求回報。我的要求也不算高啊,隻想讓你安享幾年清福,看看你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咋就這麼難呢?你說,你不求我送你一座大宅子,怕太過冷清,我願意陪你,一生一世……
錐心之痛如影隨形, 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恍惚間,似見一位白發長眉的老神仙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對他說道:“無月,我們這就動身吧,前去救治北風姑娘。”
他心中一喜,忙舉步帶路,回傢的路途是如此遙遠,走啊走啊,暮雲府已遙遙在望,可他卻再也走不動瞭,他心中空自焦急,卻始終無法邁出哪怕一步之遙!
他索性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向前爬,終於挪到暮雲府大門之外,嘶聲大喊道:“北風姊姊,我帶著老神仙回來啦!”
然而回頭一看,老神仙如風一般已消失無蹤,他心中大急,大聲呼喚著:“老神仙,您在哪兒?”卻始終沒有回應……
不知過瞭多久,耳邊恍惚聽得綠絨焦急萬分的呼喚:“公子,快醒醒呀!嗚嗚嗚……梅花仙子,你快救救他呀!嗚嗚……”
但聞梅花仙子清冷的聲音隱隱傳來:“他隻是急痛攻心,我已為他疏通經脈,沒事的,他馬上就會醒過來。”
無月意識回到現實之中。然而現實和夢中一樣殘酷,“我還醒來幹嘛?還不如幹脆就此死去算瞭!”兩行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綠絨驚喜地道:“公子醒啦!公子,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
無月呼天搶地、嚎啕大哭起來:“綠絨,你幹脆一刀殺瞭我吧!我不想活啦~我還醒過來幹嘛!嗚嗚嗚……”
綠絨用力握緊他的手,恨不得拿走他的所有痛楚,“無月,不要這樣好麼?嗚嗚……你這樣我真是好難過……”
梅花仙子冷冷地道:“男兒有淚不輕彈,瞧你這熊樣兒!一點挫折兒都承受不起,算什麼男子漢?我真是為你害臊!”
無月氣急敗壞,咬牙切齒地道:“你個死梅花、臭丫頭!要死的又不是你的親人,當然站著說話不嫌腰疼!滾遠點,我不想再看見你!”
北風已生機全無,他無需再討好梅花,急怒之下忍不住惡言相向!
綠絨見他對梅花翻臉比翻書還快,不禁呆住!
梅花仙子卻不以為忤,仍是淡淡地道:“誰說你姊姊要死?我外祖父雖已仙逝,但隻要他能治好的傷病,我也一樣能治。有些他治不好的,我也能……”
她話音未落,無月已噌地一下由床上躍起,推金山倒玉柱趴伏在她腳下,磕頭如搗蔥一般哀求道:“大慈大悲的神仙姊姊,請原諒在下剛才出言無狀!我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姊姊啊!我一生一世~不,加上下生下世給您作牛作馬,我都願意!”
心中卻暗罵:“死丫頭既能治,為何不早說?害我差點得罪神仙……”
梅花仙子淡淡地道:“那好呀,我這兒正缺一個藥僮,就此一言為定。回去把你姊姊抬來吧,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在,我便有八成把握能救活她。”
無月一怔,忙說道:“我姊姊傷勢過重,無法承受顛簸之苦,何況關山萬裡?還望神仙姊姊能隨我等前往濟南府一行,她可再也挨不瞭多久啦……”隨即將北風的傷情向梅花仙子詳述一番。
梅花仙子凝神思索半晌,始終一言不發。
無月渾身顫抖,緊張之極,心中不斷默念:“搖頭不算點頭算……”眼巴巴地看著她,一時不敢出言打擾。
又是一盞熱茶功夫過去,他總覺時間咋過得這麼慢啊!好容易才聽她開瞭金口:“令姊心脈未絕,隻是為瘀血阻塞,我用祖傳金針過穴之法,或許能治愈她的傷勢……”
無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日數驚,悲喜兩重天,令他已成為驚弓之鳥,備受煎熬!
驚喜之下正待出言感謝,卻聽梅花仙子接著說道:“不過,我隱居此谷之時,曾在外祖父面前發下重誓,今生今世,絕不離開梅花谷方圓三百裡范圍內,除非……”
無月眼見希望又要落空,急道:“除非什麼?”
梅花仙子淡淡地道:“這與你無關,不說也罷。”
“為什麼啊?”任由無月費盡口舌,甜言蜜語、威逼利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無所不用其極,梅花仙子始終不為所動,就那麼一句話,“把人抬來我就治,我分文不取,可要我去濟南,沒門兒!”
雙方一時陷入僵局。
無計可施之下,無月暗忖道:“既然強求無用,看來欲速則不達,不如改為軟磨硬泡,非纏得她回心轉意不可!既然她能治,此事就大有希望。”
念及於此,他隻好聳聳肩,無可奈何地道:“既然這樣,我就先兌現自己的承諾,給仙子當藥僮。要我做什麼?仙子盡管吩咐。”
梅花仙子道:“我這兒藥物需求量很大,你就負責為我上山采藥吧。”
無月皺眉道:“此處就仙子一人,何需那麼多藥材?”
梅花仙子說道:“我每月要在方圓三百裡內巡診一次,需救治許多病人,當然要消耗許多藥材。對瞭,在我出谷巡診之時,你得負責幫我背藥箱。還有,既做瞭藥僮,也算一傢人瞭,以後不用叫我仙子,那是獵戶們亂叫的,就叫我阿姨好瞭。”
無月皺眉道:“你、仙子這年紀要我叫你阿姨,不太合適吧?”
梅花仙子瞪他一眼:“我已三十八,你一個小孩子,不該叫我阿姨麼?”
無月暗自伸伸舌頭,心道:“瞧她天仙般美人,想占我便宜也不該撒謊呀!”沖口而出地道:“嘿嘿,在下今年三十五,隻是看起來一張娃娃臉而已,還是叫你梅花姊姊比較合適。”
梅花似乎不愛說話,也懶得跟他囉嗦,兀自出門而去。
無月這才有暇打量一下自己所在的這個房間,見是以茅草為頂、夯土為墻,榻幾桌椅和衣櫃皆為粗木所制,極盡儉樸之能事。外面不時傳來雞鳴狗吠之聲,鄉村風味分外濃鬱,抬頭看向窗外,入眼是一個兩三丈見方的小花園,花樹修剪的很是別致。
梅花仙子正穿過花間小徑,走進對面屋裡,看來那就是她的居室瞭。
無月收回目光,回頭問道:“曉虹、綠絨,你倆住在哪兒?”
曉虹道:“我住在大堂邊上的第一間西廂房,就在你隔壁,綠絨姊姊住第一間東廂房,和我斜對門。你這兒是後花園的西屋,梅花仙子就住在東屋,她那邊帶一間暖閣,比這間寬敞些。”
無月看看外面天色已晚,又問道:“她這兒可還有多餘的房間麼?”
綠絨瞪瞭他一眼,語含譏諷地道:“靠外面天井兩側還各有一間廂房空著,夠你那些傢屬住瞭!”
無月皺眉道:“綠絨,你咋那麼狠心,我都這樣瞭,你還要諷刺我!”
綠絨氣道:“既然你都這樣瞭,為何還要惦記著把姬無雙和吳玉雪接進來?多半已經和她倆私定終身瞭吧?”
第二天清晨卯初時分,無月便被梅花仙子叫醒,讓他上山采藥。由於有些藥草要到很遠的地方才能采集到,他又剛開始接手這項工作,不會辨認哪些動植物方可入藥,也不知各類藥草都分佈在哪些區域,所以得由梅花仙子帶他一同上山。
綠絨起得更早,已將茶點準備好。侍候無月梳洗完畢,眾人吃過早餐後,綠絨對他說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無月搖頭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綠絨急道:“你大概還不知道,采藥很辛苦的!這等差事本該由我來做。何況,許多靈藥都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爬上去很危險,把你摔壞瞭咋辦?”
無月笑道:“你上去還不是一樣危險?”
綠絨道:“我武功強你許多,自信能夠應付。何況即便摔傷,也是我自己的事,若是你傷瞭,我如何向夫人和北風姊姊交代?”
無月臉色一沉,不悅地道:“丫頭聽話,好好在谷中待著,別老是跟我頂嘴!”
綠絨頭一仰,倔強地道:“不行,我是非去不可!”
無月一拍桌子,怒道:“死丫頭,別給點顏色就要開染坊!難道我還治不瞭你這小丫頭?回去我就給夫人說,你這麼不聽話的丫頭,我不要瞭!”
當著梅花的面被丫鬟頂撞,讓他感覺很丟臉!心中恨恨地道:“從夫人到大姊,這些女子個個都很要強,我一再委曲求全,夠窩火的瞭。如今居然連這小丫頭都一再頂撞於我,不給她點顏色瞧瞧,豈非要反瞭!”
綠絨眼眶一紅,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委屈地道:“你就會拿這個威脅我~我不怕,大不瞭死在你面前!”
無月氣得雙手發抖,瞥見梅花正幸災樂禍地瞅著自己,一付看笑話的模樣,更加惱羞成怒,腦子裡飛快地轉瞭幾圈,想出許多種惡毒念頭,卻似乎對這倔強的丫頭統統無效!
二人相互怒目而視,各不相讓,沒人說話,隻剩粗重喘息聲,場面陷入僵持狀態……
曉虹哈欠連天、睡眼惺忪地走進餐室。這位千金小姐習慣睡懶覺,被二人這一陣爭吵聲鬧醒,忙過來看看。
瞭解過狀況之後,她拉起綠絨的手勸道:“綠絨姊姊別理他,進去幫我梳洗一下,你就讓他自個兒去吧,若你也走瞭,把我一個人扔這兒,誰來侍候我啊?我可不會做飯洗衣服……”邊說邊將綠絨拖回自己的房間,一路走還在一路勸解。
曉虹很明白無月的心思,知道他是想攻陷梅花的芳心,進而解開這個死結,所以才幫他說服綠絨。憑她那三寸不爛之舌,綠絨焉能不乖乖就范?
梅花看著曉虹的背影,冷笑一聲挖苦道:“瞧瞧~還是人傢曉虹姑娘有能耐!以我看,你也沒啥本事,也就隻配幹點兒粗活!”
無月被人看半天笑話,正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敢出言反駁,悶悶地道:“我們走吧~”
說完扛起一個大佈袋便走。
梅花見那個包袱似乎十分沉重,他扛在肩上有些步履蹣跚,有些驚訝地道:“我們是去采藥,又不是搬傢,你扛這麼多東西幹嘛?”
無月悶聲悶氣地道:“裡面有米面,還有些谷中自產的蔬菜。我有四十多個朋友守在谷外,山中飛禽走獸雖多,但我得在此處待上一陣,他們光吃野味也不行呀。何況你那麼喜歡小動物,若被他們把附近野雞野兔之類全打光瞭,你恐怕也會不樂意,所以我順路送些糧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