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少年乞丐得到慕容紫煙一錠銀子,似乎特別高興,中午跑到酒樓買來兩隻肥得流油的燒雞,坐在千兒身邊大啃起來。見千兒看著馬隊消失的方向呆呆出神,個子瘦高的少年乞丐撕下一隻雞腿,遞到千兒的嘴邊,笑道:“別看啦!那些人可兇得緊。快吃點東西吧,這雞腿可香啦!今天一大早就討到一錠十兩重的銀子,全是你的功勞吶!”
千兒此刻肚子雖餓,但連手都抬不起來,哪有心情吃飯?便搖瞭搖頭。高個少年乞丐勸道:“你病得這樣厲害,不吃東西怎麼行呢?聽哥的話,把雞腿吃瞭。”
千兒還是搖頭。
離千兒一丈之外,有一位衣衫襤褸、面目慈祥的老婦人,帶著一個十四歲左右、渾身臟兮兮的小女孩兒正在行乞。小女孩膚色黝黑,但生得眉清目秀,正睜圓瞭一雙大眼睛看著千兒。見千兒不肯吃東西,便走瞭過來,從高個少年乞丐手中接過雞腿,放在千兒嘴邊,並在他嘴唇上擦瞭幾下,示意千兒張口。
千兒本想搖頭,但抬眼見小女孩眼中一片純凈,露出異常關心的神色,不忍拒絕她的好意,這才張開嘴啃起來。小女孩見狀,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絲喜悅之色。
一個下午匆匆一晃而過,天色漸晚,除瞭清晨討得慕容紫煙一錠銀子之外,這兩個少年乞丐和千兒再沒有多少收獲。或許是因為那個小女孩兒長得更為討喜,祖孫倆倒是收獲頗豐,已在收拾著準備離去。
看看已是掌燈時分,高個少年乞丐嘆道:“看來今天也就這樣瞭,我們也回去吧。”
說完將千兒身下小四輪車的後擋板支起來,把千兒身子扶正坐起來,背靠後擋板,又用繩子在他身上繞瞭一圈,捆在後擋板上。把這一切弄好,拿起車前綁著的那根繩子,拉著千兒緩緩向北街走去。
悅賓樓位於澠池城中軸線上,由客棧往北的北街是澠池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段,其中段東側便是縣衙。再往北走到十字街口,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廣場,四面各掛著一排燈籠,使得這個廣場成為全城最為亮堂之處。廣場四面街道上,商鋪櫛比鱗次。廣場東側擺著兩排各種各樣的小吃攤,有賣豆腐腦的,有賣餛飩的,等等,不一而足,五花八門的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
廣場西側則主要是雜耍表演,靠南這邊是一個耍猴戲的老人,圍觀者隻有寥寥數人。再過去是一個壯漢表演頂杠,桿上還有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兒,抓住桿頂一根橫枝,正在表演倒立和頂碗等諸般雜技,周圍圍的人很多,女孩兒的精彩表演不時博得陣陣掌聲,可是肯掏腰包給幾個銅板的人卻寥寥無幾。當表演結束,壯漢打著羅圈揖討賞時,圍觀人眾便一哄而散!
高個少年乞丐不由得搖瞭搖頭,嘆道:“真是人心不古啊!這麼精彩的表演都掙不到錢,我們光靠乞討,豈不是更難?”
他身邊身材瘦小的少年乞丐答道:“這世道兵荒馬亂的,誰還顧得上誰啊?對瞭,你討來的銀子可別花光瞭,明天東街的張大頭又該來收例錢啦!莫到時沒錢上交,就要被他那夥人趕出東街這個好地段啦。”
高個少年乞丐聞言,不禁有些憤憤地道:“以前真是沒想到,做一個乞丐也要分等級,別說丐幫那些中高層人物不用出來討飯,住的卻是大宅,吃香喝辣的,就是張大頭這幫低層跑腿的,日子也一樣過得挺滋潤!我們早起晚歸、風吹日曬地,好不容易討來一點錢,卻還要按比例上交,天理何在啊!”
他倆拉著千兒所過之處,婦人和姑娘們皆露出極其厭惡之色,如見瘟神一般紛紛掩鼻閃避。高個少年乞丐原本還想趁此地夜市熱鬧,撈一點外快,見狀也隻好打消瞭這個念頭。
此時正值寒冬,大冷的天,千兒雙腿裸露在外,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冷。他心中不由得絕望地想道:“看來我這兩條腿,真的是被人給廢瞭!要不怎會連冷的感覺都沒有?”
穿過廣場繼續前行,越往北街道上越昏暗,行人也漸漸稀少。行出數裡之外,路面變得崎嶇起來,道路兩旁的房屋也是破爛不堪,看似進入瞭一個難民營,或者叫貧民窟。灰蒙蒙的天光下,在道路東側漸漸現出一座破廟的輪廓,兩個少年乞丐拉著千兒徑直向破廟走去。
千兒被拖入破廟大殿之後,舉目四望,但覺大殿四壁斑駁一片,屋頂瓦片稀疏,從無數縫隙處露出星星點點的月光,也不知這座破廟已有多少年未曾整修過瞭。在正對大門的臺階上,有一座破舊不堪的神龕,神龕上供奉著一尊高大的如來佛像,佛像金身同樣斑駁破舊,到處都是被漫漫歲月腐蝕過的痕跡,看似搖搖欲墜。在大殿兩側的陰暗處,橫七豎八地躺瞭一大堆衣衫襤褸的乞丐。
千兒心中暗道:“看來今晚隻有在這個臟兮兮的大殿上睡瞭。”
誰知兩個少年乞丐拉著千兒繞過神龕,轉到神像身後,穿過一道小門,進入瞭後殿。後殿同樣破敗不堪,中間是一個大約有六丈見方、雜草叢生的天井,周圍在北東南三側排列著十二間廂房。千兒被二人拖入東南角最靠裡的那間廂房之中,放下他之後,二人自顧自地走進東廂房裡睡覺去瞭。也許他倆也嫌千兒腿上的膿瘡太臭,不願和他同居一室,千兒倒落得享受一個單間的待遇。
由於破廟中各處皆有坡道相通,所以千兒的四輪車可以暢行無阻。廂房中石壁蕭然,隻在千兒身下的屋角處鋪著一堆稻草,不過好歹也能遮風擋雨,比破爛的大殿中又好得多瞭。既已落魄至此,千兒的心已變得麻木,什麼也不願去想,躺倒便睡……
天剛蒙蒙亮時,千兒睡夢中被前面大殿之中一陣喧嘩聲吵醒,接著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大聲說道:“夥計們,該去站街啦,我們走!”
於是千兒又被拉到東街,開始瞭第二天的乞討生涯。
晚上回破廟的路上,千兒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雙手居然有些力氣,可以活動瞭!
他心中暗喜,隨手從地上撿起瞭一根樹枝。
在被拖入自己那間廂房時,千兒看見那位老婦人祖孫倆,就住在自己隔壁的南廂房裡。
兩個少年乞丐放下千兒,正待出屋,千兒忙伸手拉住高個少年乞丐,對他做出一個寫字的姿勢,又用手指瞭指積滿瞭厚厚灰塵的地面,然後便用樹枝在地上龍飛鳳舞地寫道:“兩位兄長如何稱呼?為何照顧我?知道我是誰麼?”
寫完之後又用樹枝把地上灰塵抹平,以便再寫。
身材瘦小的少年乞丐說道:“我叫肖平,他叫肖天,是我大哥。昨天凌晨我倆去東街占街的路上,發現你滿身流膿昏倒在路邊,便收容瞭你,跟我們兄弟倆一起乞討,你的模樣慘不忍睹,容易引起路人的同情。至於你是誰,我們也不知道,對瞭,你叫什麼名字?”
千兒又在地上寫道:“我叫小千。”
肖天笑道:“哦!你叫小千啊?你現在手上已經能使勁,我們可就輕松多瞭。這樣以後你就可以自己推著小車的輪子行動,如果你累瞭,我倆再來拉你走。”
整整悶瞭許多天,終於想出這個和別人交流的方法,千兒心中很興奮,不斷寫字詢問著,想把周邊環境瞭解得清楚一些。肖天兄弟倆倒也頗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向他解說這個小城裡的相關情況。
也許是聽見兄弟倆說話,想過來看看究竟,隔壁那個小女孩兒不知何時已來到千兒身邊,正好奇地看著千兒在地上寫字。一時忍不住好奇,到天井中撿來一根樹枝,也在地上寫道:“你叫小千?”
千兒寫道:“嗯,你呢?”
小女孩兒寫道:“我叫小雨,隔壁老太太是我奶奶。”
同是天涯淪落人,千兒不忍心問她何以會逃離傢鄉、乞討為生,隻是寫道:“你不會說話麼?”
小雨寫道:“嗯!我跟你一樣,也是啞巴。”
她的回答給千兒造成瞭很大的心理沖擊,千兒心裡不由一沉:“看來我以後真的要與啞巴為伍瞭!唉!”
小雨又寫道:“願不願跟我學啞語?”
千兒知道啞語的意思,就是用手勢來表達的語言,心中縱然萬分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但他依然還是寫道:“好!”
於是小雨從最基本的日常用語開始,一邊比劃手勢,一邊用樹枝在地面上寫字,說明這種手勢在啞語中的含義。每種手勢小雨都會重復三遍,而千兒的悟性和記憶力都非常驚人,很快便能學會並記住。
從此每天黃昏後,小雨都會和千兒早早地回到破廟中,教千兒學啞語。聰明的千兒隻用瞭六天時間,便統統學會瞭。
在教會千兒啞語之後,雖然有瞭一個可以溝通的小同伴,但小雨卻似乎無話可說。千兒身邊隻有她一個年紀相仿、又可以自由溝通的小夥伴,便時常用啞語逗她笑,小雨的‘話’才漸漸多瞭一些,有時也和千兒聊聊天解解悶。
在流落街頭的第十天上,也許是受瞭風寒,千兒病瞭,渾身高熱不退,還時常陷入昏迷之中,已無法上街乞討。肖天兄弟倆討來的那點東西,自己都吃不飽,成天餓得頭昏眼花,在這數九寒天裡,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都很難說,哪還顧得上千兒?
於是,千兒陷入瞭生存的危機,一天之中連飯都吃不上兩口,哪還有錢看病?
好在隔壁小雨祖孫倆伸出瞭援助之手,把自己辛苦一天、忍饑挨餓討來的一點食物,擠出一半給千兒吃,小雨更是常常守在他身邊,無微不至地照料於他,想方設法抓藥熬藥喂他服用,並為他敷冷毛巾退熱。
四五天之後,千兒的病勢才漸漸好轉,精神反而比生病前還好瞭一些。
但小雨卻漸漸地變得更加沉默,雖然仍常來千兒的破屋裡陪他,但總是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千兒身邊,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千兒性格偏向於活潑好動,不太習慣於這種發呆似的默默相對,剛開始還時常打出啞語逗小雨說話,但總是得不到多少回應,千兒鬱悶之下,也不再怎麼搭理她。
從此,二人開始時常為一點小事就相互慪氣,不理對方。不過通常情況下,最多到第二天上午,小雨又會來找千兒玩。這天黃昏,千兒、小雨和肖天兄弟倆坐在破廟臺階上閑聊,一頂大戶人傢的小轎從路上經過,轎中小姐打扮入時,卻相貌平平,除瞭兩個轎夫,轎旁還跟著一個垂髫小丫鬟。
肖平對小雨笑道:“小雨妹妹真象那個小姐啊!呵呵!若是肌膚再白一些,肯定比她還要好看。”
小雨心裡似乎頗為受用,忍不住回頭看瞭千兒一眼。
千兒笑嘻嘻地打出啞語道:“我看啊,小雨更象那個小丫鬟。”
小雨頓時氣得眼淚都快出來瞭,一甩手便沖回自己屋裡去瞭,‘怦’地一聲關上門,獨自生瞭一晚上的氣。千兒原本不過是在開玩笑,見狀隻好去找她賠禮道歉,小雨卻始終板著臉不理他。
第二天是冬至,跟往常一樣,小雨很快又恢復瞭常態,還特地拿來孔明燈,交給千兒讓他去放,並對他打出啞語說道:“奶奶曾告訴我,在冬至節氣上放孔明燈時,你如果許下一個心願,往往就可以心想事成,很靈驗的。”
昨晚小雨如此不給他面子,千兒心裡尚未消氣,加上二人之間頻繁的冷戰,令他心裡也實在很煩,便板著臉推托不想去。小雨有些委屈地打著手勢說道:“這可是我花瞭整整一夜的時間,辛辛苦苦特意為你做出來的啊。”
千兒一臉兇神惡煞的模樣,心煩意亂地發出手勢道:“我不稀罕這東西,誰要你來送的!”
小雨呆瞭一呆,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傷心!
千兒頓時束手無策,二人平時也常常相互使小性子,說一些賭氣的話,要不瞭多久也就和好如初,卻不知今天小雨為何竟如此傷心?一時間呆在那兒,也不知該如何勸解。
這一次冷戰全面升級,小雨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到千兒所住的廂房裡來過瞭。
千兒自知這次是自己不對,便拉下臉面向她道歉,認為小雨還是會象平時那樣,過上半天一天的就會消瞭氣,和自己重歸於好。
可這次無論千兒如何逗她,小雨始終都不肯說一句話,也不理他。
這天中午,千兒再次在小雨面前碰瞭一鼻子灰之後,惱羞成怒之下,對小雨打出啞語惡狠狠地道:“你不想理我是麼?好!從此我倆各走各路,永遠不再來往!”
說完便摔門而出,用手推著車輪揚長而去。
半晌之後,小雨打開房門,默默地跟瞭上來。這下千兒又來勁瞭,怒氣沖沖地驅動四輪車,自顧自地亂逛一氣,想躲開小雨。小雨始終如影隨形一般,遠遠地跟在他身後。
千兒在破廟前後左右,七彎八拐地足足瞎逛瞭一刻多鐘,估計已經擺脫小雨,回頭望去,果然身後再無她的身影。千兒嘆瞭口氣,正待繼續走自己的自力更生之路,卻猛然發覺小雨就靜靜地站在左前方陰影處,此刻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千兒做出一副兇相,氣急敗壞地打出手勢說道:“你老跟著我幹嘛?我不想再看見你,離我遠點!”
小雨仍沒有任何表示,神情漠然、紋絲不動地靜靜站在那兒,似乎她原本已在那兒待瞭很長的時間。千兒氣悶不已,他還從未見過這麼‘悶’的姑娘,心中急怒交加,打出手勢道:“好!好!……你不走是麼?那好,我走!”
說完驅動車輪一陣疾馳,回到自己住的那間東南角廂房裡,反身把門閂栓上,把自己關在屋裡。
千兒躺在稻草堆上,但覺心中煩躁無比,既恨這丫頭成天倔頭倔腦,經常莫名其妙地就要生氣,賭氣不和自己說話,半天也打不出一個屁來!可是她一個人在外面亂跑亂撞,心中又隱隱有些擔憂,怕她遇上什麼壞人。
正在他心中七上八下,想出去找人又拉不下那個臉面的時候,門上傳來‘咯咯咯’的輕微敲門聲……
千兒心知定是小雨又找回來瞭,第一反應是趕快去開門,與她和好如初,可轉念一想,自己這麼快就妥協,似乎也太沒有面子瞭,何況這次若再不狠狠地給她一點教訓,今後她真的要上房揭瓦瞭。所以,千兒的第二反應,是重新又躺下瞭,他可不願養成這丫頭老是愛慪氣的壞毛病,這次打算下狠心把她糾正過來!
門外安靜下來,千兒心想這丫頭難道又賭氣走瞭?正心神不寧地胡思亂想之間,又傳來‘咚咚咚’三擊敲門聲,這次敲得比剛才大聲瞭一些,千兒相應不理。
此後大約每過一盞熱茶的功夫,門上就會被‘咚咚咚’地連敲三下,顯得很有規律。
通常性格越是古怪的女孩兒,也就愈發倔強,她一旦決定要做什麼事,則誰也攔不住,往往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千兒此時反而志得意滿起來,心中篤定得很,暗自發狠道:“這個倔頭倔腦的死丫頭,我看你能在外面站多久!這次不好好教訓你一下,我就不姓蕭!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動輒便跟我耍小性子!”
可千兒何曾知道,女人改變男人容易,男人要想改造一個女人的性格,簡直是難如登天!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別說改造瞭,世上又有哪個男人能真正瞭解女人的心思?……
大約過去瞭兩個多時辰,千兒肚子裡開始‘咕咕’直叫,早飯後直到現在天已黃昏,他還沒吃什麼東西,這時委實有些餓瞭。他正猶豫著,自己是否該上街去討些殘羹剩飯來吃?門突然被敲得‘咣……咣……咣’三聲巨響!看來倔強的小雨終於發怒瞭!
千兒此時與其說是仍在生氣,還不如說是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問題,再說能把這死丫頭給激怒也頗有快感!此時此刻,他倒很想看看這丫頭怒發沖冠的模樣。
千兒終於起身打開瞭門,作出一付兇相,用手勢比劃出罵人的啞語道:“死丫頭,你想把門給拆瞭麼?敲得這麼重!”
映入眼簾的,依然是那張還算清秀,卻一貫古井無波的臉龐。見門打開,小雨也沒說什麼,低頭走進屋裡,在床邊坐下,似乎也懶得看千兒一眼。這可不是此時正浮現於千兒腦海之中,她那付怒發沖冠的模樣!
千兒走到小雨身邊,有些不耐煩地用啞語問道:“你找我一下午,到底有什麼事?”
小雨仍未說話,揚手扔給他一包東西。千兒打開一看,見裡面有一張大餅,半隻扒雞,聞起來香噴噴地,撩人食欲。千兒倒也不客氣,一邊張口大嚼起來,一邊用啞語問道:“今日哪戶人傢如此好心,居然把這麼好的東西施舍給你?你也吃一點……”
說著扯下雞腿遞給小雨。
小雨搖瞭搖頭,用啞語說道:“我不餓。”
千兒心道:“現在你丫終於肯開‘手’說話瞭吧?哼哼,跟我鬥,你還嫩點兒!”
卻揚手打出啞語道:“怎麼?不生我氣啦?”
小雨輕輕地揮動纖纖素手,回答道:“我早就沒生你的氣瞭,不然還會去給你討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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澠池城東,一條身材修長秀美、白紗蒙面的女子踽踽獨行,緩緩地走進瞭東城門。她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著什麼東西。她衣衫襤褸、風塵仆仆,顯得跟乞丐也相差不多。雖白紗蒙面,看不見她的嬌容,但從她那疲憊不堪的姿態,仍可看出她是多麼地憔悴!
這個女子,正是北風!
自千兒被劫走之後,已經整整四十五天瞭,北風和她手下這支護衛千兒狩獵的精衛隊,一直未曾返回濟南府。北風對夫人的瞭解無人能及,即便千兒也比不上。她心知自己若是回去,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自己犯下如此大錯,回去後夫人若是嚴厲處置自己,多半有些於心不忍。但羅剎門一向紀律嚴明,精衛隊更是一支律法森嚴的鐵軍,自己身為統領,更是大傢的榜樣,夫人若是不殺一儆百,今後何以服眾?夫人一向禦下極嚴,自不願做出違反原則之事。
此時在北風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功贖罪,盡快救回千兒,這樣回去後無論是對夫人,還是對羅剎門人眾都有個交代。何況北風本身,心裡何嘗又平靜過一刻?她對千兒的關心和牽掛,並不亞於慕容紫煙,自然希望出現奇跡,早些找到他的蹤跡。
這些天來,她飽嘗煎熬、眼淚、無奈和撕心裂肺等諸般滋味,蒙面白紗之下,傾國傾城的容顏之上,此刻顯得憔悴不堪,滿身風塵,衣裙臟瞭也不洗,甚至不願換下,她似乎是想用這種法子來折磨自己。她沒要任何屬下跟隨,而是讓她們四散開來,分頭尋找線索,若有發現則用信鴿傳遞訊息。她自己則如同一位普通少女滿大街找人一般,獨自走遍瞭沂蒙山區各個城鎮、街道和鄉村,希望上天出現奇跡,讓她能發現千兒的一些蛛絲馬跡。
在得知華山之巔的人質交換行動之後,她便匆匆來到千兒最後失蹤的地方——澠池,希望在此地能有所發現。然而,二十四天匆匆過去,北風和她手下那一百名經過改扮的精衛隊員,找遍瞭澠池城裡的每條街道和小巷,包括城外三十裡范圍內的鄉村,仍然是一無所獲!
今天,北風在郊外仍找不到任何線索的情況下,又重新返回城內。她這種鍥而不舍的性格,註定她絕不會輕易放棄希望!既然千兒的線索是在此地中斷,那麼在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的情況下,她是不會離開的。
她沿著東街一路走向悅賓樓客棧,來到觀月樓樓上,在臥室、雅廳、兩間廂房和觀月臺上流連忘返。北風剛到此地便將觀月樓包下瞭,在這裡已不知流連過多少天、多少次?似乎是想追尋千兒曾經留下的痕跡。這兒也是這二十多天來,她的住處。夜裡緊緊擁著棉被,仔細地辨認著上面是否有千兒留下的一絲體味兒?
流連良久,北風又緩緩走出客棧,站在大門口想瞭想,便信步沿北街向北行去。在廣場逛瞭一圈,繼續向北而行,不一會便來到那座破廟之前。
此時正值掌燈時分,不少乞討歸來的乞丐,正三三兩兩地回到破廟之中。破廟大門外,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兒正拖著一輛小四輪車緩緩向大門走去,車上坐著一個雙腿長滿膿瘡的殘疾少年。
這一個半月以來,北風腦海中不斷地想象著千兒目前的狀況,不斷地回放著曾經歷過死亡之谷的精衛隊員們向她講述的,關於夫人和雲夢娘娘鬥智鬥勇的詳細經過和所有細節。也不知是心心相印的情侶之間,自有心靈感應,還是冥冥之中,那若有若無的第六感官,北風確信眼下的千兒絕不會還是原來的模樣,因為她的心,時不時就會傳來一種若有若無,卻如同針刺一般的痛楚!
這種針刺般的痛楚,在千兒陷身飛石和滾木轟隆隆落下的峽谷之中時,曾清晰地出現過一次,而後便告消失。而在二十多天之前,也就是夫人率眾撤離澠池那天,這樣的痛楚再次出現,而且斷斷續續地一直持續到現在!
女人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所以北風堅信,千兒此時一定在受苦受難,倍受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於是她以糟蹋自己的方式來折磨自己的肉體,想陪著千兒一塊兒歷劫、一同受罪。也正因如此,她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千兒受苦受難的慘狀。而其中,居然恰恰就有千兒被折磨成殘疾的慘樣兒!
於是,少年乞丐那雙曾經令慕容紫煙惡心欲嘔、長滿膿瘡且仍在不斷流膿的雙腿,令北風的心下意識地一陣抽搐,反而迅速的吸引住瞭她的全部註意力!北風行走江湖多年,這些年來天災人禍不斷,她見過的類似小乞兒不計其數,但這個殘疾少年竟能引發自己如此強烈的反應,令她大感古怪。
她快步走向破廟大門。
‘佛說,前世千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那麼,極其偶然的一次回眸,又將如何呢?
因為恰恰就在殘疾少年即將消失於破廟大門之中時,他下意識地緩緩回頭,不經意地向身後看瞭一眼。這是一次令他終生難忘的回眸!從此,凝立於破敗路邊,那條蕭索而美麗的欣長身影,牢牢地刻在瞭他的心底!他立刻呆住瞭!呆若木雞!
北風眼中除瞭少年那雙依然晶亮的雙眸,再也沒有任何其他!已不用再看他的臉,他的身軀……就是這麼一雙眸含秋水、燦若星辰的大眼睛,曾無數次出現於她的夢中,帶著祈求的眼神,如泣如訴地看著她的眼睛,折磨著她的靈魂,將她一次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在黑暗中絕望地哭泣!
北風強自按捺無比激動的心情,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狂呼:“千兒!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千兒啊!嗚嗚嗚……”
北風由千兒那無比震驚而又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知道他已認出自己。若這不是心靈感應,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此事?因為此刻的北風,哪還有一點絕世佳人的影子?憔悴落魄、滿身塵土就是她此刻的最佳寫照,除瞭蒙面,跟她身側那些衣衫襤褸的女乞丐又有多大區別?真搞不懂千兒是憑借什麼,能認出這個如此潦倒、如此失魂落魄的女子,就是北風?
雲夢娘娘千算萬算,可說是算無遺策,就是沒有算到在至情至性的真愛之中,那種莫名其妙的心靈感應,導致一方受難,另一半感同身受!說起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卻偏偏時常出現於現實之中!
北風和慕容紫煙最大的區別,就是在面臨如此突如其來、又如此令人震驚的喜悅時,還能保持巖石一般的冷靜!這和她的性格,以及她自幼所受到的嚴酷訓練有關。
北風絲毫不露聲色,忙以眼神向千兒示意,提醒他裝作不認識自己。千兒何等聰明,立時想起在這附近,不知有多少經過偽裝的敵方潛伏高手,否則怎會如此放心地把自己安置於此?對瞭,小雨會不會也有問題?想到這兒,千兒心中竟有些失落。無微不至的照顧,溫柔的體貼,難道都是假的?
他忙收起喜悅之色,若無其事地對小雨打出啞語道:“小雨,天色尚早,我還想在大門外溜達幾圈。”
小雨一如既往,什麼也沒說,隻是拖著四輪車在破廟前空地上溜達起來。
北風若無其事地拐進一條陰暗的小巷,進入一間被人遺棄的破屋之中,將自己的命令和部署寫在紙條上,裝入信鴿大腿之上的小竹筒中,然後放飛。
在北風的計劃中,她不僅要救出千兒,她還要報復!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是精衛隊的前身,尚奮戰於白山黑水之間時,就已永恒不變的血性!死亡之谷中那些情同手足的姊妹、並肩作戰多年的戰友,那無數勇敢面對死亡,前赴後繼迎向死亡之吻的亡靈,若得不到昭雪,北風今生將永不瞑目!即便能得到愛情的滋潤,可她的靈魂,仍將永世沉淪、不得超度!
做好精密部署之後,為瞭盡量不引起對方的懷疑,北風躺倒在破屋中臟兮兮的地上,閉目休息。她這身裝扮跟乞丐如出一轍,像她這樣的人,在這貧民窟附近隨處可見,倒也沒引起別人的疑心。
第二天一大早,北風來到一處隱秘的聯絡地點,看見屬下畫在墻上的特殊暗號,得知自己部署的一切均已到位。北風這才慢吞吞地走回破廟之前的大路邊,裝出一副餓得頭昏眼花的模樣,晃晃悠悠地坐在地上。
見小雨拖著四輪車走出破廟大門,行經北風身側時。北風若無其事地站起,徑直走向小雨,不由分說,一把抱起車上的千兒便疾步向南掠去。
小雨不顧一切地飛身攔截,居然武功頗為不俗!北風抱著千兒和小雨見招拆招,一邊應付小雨凌厲的攻擊,一邊沿著北街,緩緩向南退去。
立時,大部分乞丐、沿街的攤販、店鋪中的客人和部分店夥、賣完菜的農民,等等等等,各色人等,不一而足,紛紛從箱櫃、包袱和挑擔之中抽出雪亮長劍,一擁而上,沿途攔截和圍攻北風。北街上那一百名一直追隨著北風、經過改扮的精衛隊員們也立馬沖出應敵!
一時間,從北街穿過廣場,直到悅賓樓客棧這條街道上殺聲四起,展開瞭一場異常血腥慘烈的激戰!為何叫異常血腥?因為所有精衛隊員全都殺紅瞭眼,一個個如同猛虎出籠、獵豹撲擊,招招追魂奪命,給雲夢一方的高手帶來不少傷亡。
然而,雲夢留在此地的精英實在太多,幾乎有兩千餘人,其中還有她手下的部分精銳主力,個個武功高強,而且久經戰陣,實在是殺不勝殺!精衛隊的傷亡也自不小!
數十個劍手在小雨的率領下拼命圍攻北風,但他們的出手似乎有所顧忌,不敢傷及千兒,所以北風勉強還能應付,不過漸漸也露出不支之勢。這時小雨的奶奶,那位白發蕭然的老太太也已趕來,她的武功更是驚人,掌擊指點,迫得北風險象環生,身上已然掛彩,三處劍傷鮮血直流!
北風隻好呼嘯一聲,騰身而起,率領已陷入苦戰之中的精衛隊人馬向南撤退,雲夢人馬一哄而上,亡命追殺。北風等人掠過悅賓樓客棧,馬不停蹄地竄入南街,繼續向南亡命奔逃。
不過片刻功夫,二千餘名雲夢手下精銳已全部沖入南街,人群漸漸變得擁擠起來。為何?因為南街是條死胡同,除瞭來路,東西南三面都是高達十餘丈的高墻,北風等人被逼入絕路,隻好背靠高大的南墻返身負隅頑抗。前方的人受阻,而後面的人繼續湧進,這條數裡長的死胡同不擁擠才怪!
此時,異變陡生!南街街口、悅賓樓客棧西側,數百人從四面八方推來數百輛滿載柴草和桐油的四輪手推車,將街口堵得嚴嚴實實,隨後有一位精衛隊隊長發一聲喊,這些人紛紛投出火把引燃木質手推車。頓時,一道厚達三四十丈的沖天火龍徹底堵死瞭南街入口!
於此同時,這條死胡同兩側高墻上,同時閃身而出近千名精衛隊員,向南街下面扔下無數幹燥的原木,大桶大桶地往下傾瀉桐油,扔下無數隻火把。待手上器材用盡,這些獵手們拉起強弓,隻聽‘嗖嗖嗖’迅疾的破空風聲響起,可說是萬箭齊發!
精衛隊明明隻有一千多人,何來萬箭齊發?隻因這些女真獵人箭術實在高超,不僅個個都拉得起強弓,羽箭去勢迅疾無匹,而且人人都擅長連珠發射,所以看起來幾乎就是這樣的效果瞭!
此時,原本看似已左支右絀、有些招架不住的北風,頓時變成瞭一頭真正的猛虎!剛才的受傷,不過是她故意示弱的苦肉計罷瞭。她將千兒交給手下一名隊長和數十名刀手團團簇擁著,自己拔出一柄閃爍著耀眼寒光的大號彎刀,如猛虎沖入羊群一般,砍瓜切菜,擋者披靡!她早就憋著一口氣,要為死難的姊妹們報仇雪恨,現在就是最佳時機,更待何時?
待身上攜帶的長箭射完,所有精衛隊隊員們閃爍著恐怖寒光的彎刀齊齊出鞘,將試圖逃出火海的敵人一一砍下瞭腦袋。大約一盞熱茶功夫之後,南街之中的熊熊烈焰逐漸減弱。北風一聲號令,除瞭負責堵住街口的兩個精衛隊之外,所有人馬齊齊躍下高墻,展開瞭一場比死亡之谷中更加血腥的搏殺!
說是搏殺不太貼切,因為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屠殺!精衛隊這幫勇士實在太過生猛,硬碰硬火拼尚且無人能敵,何況現在還是在踢順風球?除瞭白發老太太見機得快,拉著小雨在萬箭齊發之前沖天而起,向東急掠而去,身形之快竟如鬼魅一般,一閃不見。北風生怕千兒有失,無心去追,而追上去的數十人,都隻有眼看著老婦人背影越變越小的份兒。
當然其他人就沒有如此幸運瞭,雲夢留駐此地的兩千精銳幾乎無一幸免,盡遭屠戮!而精衛隊為這場完美的復仇之戰所付出的代價,不過傷亡區區數十人而已!
精衛隊和雲夢戰隊之間的第二場大戰,以精衛隊全勝收場!北風作為精衛隊統領,不愧為一位傑出的悍將、機智勇猛的統帥!也無愧於慕容紫煙對她如此信賴!
這是一場標準的以牙還牙之戰!雲夢娘娘以千兒為餌,制造瞭死亡之谷,而北風依然以千兒為餌,將澠池南街變成瞭一具絞肉機器、一個人間地獄,後來被雲夢稱之為‘恐怖南街’!
血戰之後,這條恐怖南街之中血流成河,橫七豎八地躺滿瞭無頭的、或已被燒焦的屍體,其慘狀實在難以形容!
北風分派人手清理戰場,一個精衛隊負責拾箭和收繳兵刃。一個精衛隊負責救治受傷的同伴,將陣亡的戰友抬上馬車運回,以備厚葬。四個精衛隊負責將敵人的屍體搬上大車,用馬匹拉出城外亂葬崗中集體掩埋。三個精衛隊負責撲滅餘火,理清灰燼和雜物並用馬車拉走,將一片狼藉的街道打掃幹凈。剩下兩個精衛隊鐵騎負責在周邊主要街道上擔任警戒,發現有可疑人物、官兵或捕快前來,則一律加以攔截。
不過由於精衛隊效率極高,在整個過程中並無官兵前來,而眼見如此嚇人的陣仗,捕快們早跑得不見人影,有誰會來自找晦氣?
精衛隊隊員在隊長和小隊長們的指揮下,分工協作,效率之高令人咂舌。不過半個時辰之後,已將這條南街幾乎恢復如初。除瞭高墻上被煙火熏黑的痕跡之外,再也沒有在此處留下任何曾經歷過血戰的痕跡,連地上和墻上的血跡也被用水基本沖洗幹凈,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此時若有人走入這條街道,除瞭有種破敗蕭索的寒意之外,絕不會相信此處在半個時辰之前,才剛剛死瞭兩千人!
清理妥當之後,北風率得勝之師,一千多名清一色的鐵血騎士,擁衛著千兒乘坐的豪華大馬車,浩浩蕩蕩地馳出東門,沿小道向東急馳而去。這座小城,又迅速恢復瞭一貫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