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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折:無間相逢,萬裡同哭

  狐異門全盛時期規模甚大,門下徒眾數千,東海一道之內據點無數,總壇除有內外三堂編制,尚有“秘閣”、“豺狗”、“無根草”等三撥直屬門主的人馬:

  秘閣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傢——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為職司,閣中傑出之人享有“烏衣學士”的稱號,在狐異門的地位甚高。烏衣學士之首列席議事時,座次甚至在內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僅次於副門主,形同門主的咨政參議;說是狐異門的頭腦,半點也不為過。

  豺狗則是死士,定位與赤煉堂“指縱鷹”相仿。狐異門覆滅後,胤野好不容易在平望都重起爐灶,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餘生的遺老如平野空、戚鳳城等,矢志復仇,別無眷戀,遂以“豺狗”自居,算繼承瞭這支勁旅“不知死”的精神。

  “無根草”原是豆菟絲的別名,又叫野狐絲。此一代號所指,乃狐異門派入東海黑白兩道各大勢力的密探,這些人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回歸狐異門,在彼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隨風遠送的菟絲子。

  他們在潛伏之處踏實過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為之犧牲性命的;除瞭“不間斷地將情報傳回狐異門”這點,這些人可說是鞠躬盡瘁,將寶貴的光陰和人生都留給瞭他們秘密刺探的外派異鄉,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絲,故爾得名。

  胤玄將狐異門交付女婿,唯獨“無根草”始終握在手裡,臨終之際才覷瞭個空子,將權領眾密探的無根草首腦,秘密轉介女兒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後來東海生變,胤丹書絕崖自刎,正道盟友驟爾反面,狐異門上下被殺瞭個措手不及,死傷慘重。以埋皇劍塚副臺丞“天筆點讖”顧挽松為首的七大派人馬是有備而來,撒網收篋,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帶兒子一路逃到行律寺為鷲峰和尚所救,全仗無根草密探舍命,密探權首更在行動中壯烈捐軀,將“無根草”的名冊留給瞭胤野。

  “這份名冊將我推入無間地獄,受盡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說著,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眉宇之間竟無一絲波動。“但對照它後頭帶給我的樂趣,這些苦痛又不能說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衛大人以為然否?”

  耿照不知話頭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際的修為歷練,已非初出茅廬、毛躁飛揚的小鐵匠瞭,無意答其虛問,隻說:“想是夫人從名冊當中,找到潛伏於斷腸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內諸事。”這說法不冷不熱,不著邊際,說瞭也等於沒說,顯然無意對女郎拋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詫異一霎而隱,斜乜著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陣,嘴角微揚,剎時如銀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燦,竟連這份爍眼的冶麗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穩也更能忍,典衛大人。以你的出身,隻能認為是天降聖人,生而知之瞭。”

  “在下年輕識淺,唐突之處,還望夫人原宥則個。”

  “……露出一丁點想聽的模樣,能要瞭你的命麼?”胤野微搖螓首,似嗔似怨的模樣一瞬間與任宜紫重疊瞭起來,懷裡那溫熱嬌軀的觸感,還有混著汗潮、淫蜜氣味的濃烈異香……仿佛又在腦海中復蘇。耿照忽然強烈地想念起少女來,想念她一邊溫柔拍哄著自己,嫩膣裡一邊死命掐擠著肉棒,奮力將兩人拉上欲望巔峰的模樣,想知道她現在何處、睡醒瞭沒有,腿心子裡是不是疼得厲害……

  他甩瞭甩頭,這回終於沒能忍住。面對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顰一笑都是足以憑空殺人的利器,遠比蠶娘前輩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險致命。

  “個中因由,還請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瞭,省起來罷。還是你這是成心氣我來著?”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極瞭任宜紫。“人要是做瞭件得意的事,卻無處可說,滋味可難受得緊。不過既然你不急著聽,我便按時序說;年紀大瞭,不記近事記遠事,跳來跳去的,恐怕有什麼錯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鷲峰大師之助,我們母子仨逃出瞭東海,來到平望的大報國寺。寺中不收女客,鷲峰大師便將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讓鏗兒剃發,送進百丈律院。不久鐔兒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難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冊研讀,料想以‘無根草’眾人的能耐,不致悉數覆沒,號召起來,也是一股勢力。誰知在這時,有位門中舊人找著瞭我。”

  耿照靈機一動。“這位舊人,可是貴門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稱‘兵履千絕’風射蛟前輩?”

  胤野柳眉微挑。“你認識他?”

  “聽老胡……聽在下的義兄胡彥之胡大俠提過。”還有在蠶娘述說的回憶裡,這個名字也經常出現。無論對胤丹書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歷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暗中觀察胤野,女郎眉目間仍是一片清冷,對“胡彥之”三字毫無反應,隻點瞭點頭。

  “風射蛟與內三堂的部分人躲過一劫,分頭逃散,打算尋到我之後,一起到仇池郡的古月名門避難。那莊子本是我祖業,與武林全無瓜葛,知道古月名傢與狐異門的關連的,隻有我爹和我;風射蛟長年侍奉我爹,約莫是從我爹處聽得瞭蛛絲馬跡。”

  胤野沒料到胤氏一系的內三堂還保留瞭元氣,大喜過望,欲與風射蛟合兵,對七大派展開反擊,意外遭風射蛟堅決反對。

  “風射蛟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來說,他就跟兄長一樣。我甚至知道他有些歡喜我。”女郎淡淡笑瞭,目光投向虛空中,空靈如月華。“我沒想過他會抗拒我的命令,尤其是在這件事上頭——報仇雪恨,豈非理所當然?他從什麼時候起……講話也同他一個調調?”說著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到這時仍無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個調調”的那個他,指的到底是誰,卻敏銳地察覺胤野說話之際,似有著現實與記憶交錯混淆、渾沌難分的感覺。

  這股小小的異樣與她空靈絕俗的外表氣質十分相稱,等閑不易察覺;就算察覺瞭,估計也會當成絕世美人的獨特風格,說不定還會覺得極有魅力。但對話時間一長,談及的內容越深入,違和便越強烈,好像……跟病人說話似的,病人自身卻無病識感。

  “我和風射蛟爭執許久,誰也說服不瞭誰,最終他將內三堂的人馬留給我,做為交換,我讓他帶走瞭鐔兒,好免去後顧之憂,專心復仇。”

  接下來的四五年間,計畫進行得十分順利:

  胤野潛回東海,與內三堂的殘存人馬逐一會合,重新建立據點,神不知鬼不覺殺掉幾個落單的七大派要人,卻未掀起相應的騷動,甚至救下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戚鳳城等。志得意滿的東海正道似乎並未察覺,復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瞭自傢榻畔,渴求血償——

  胤野漸漸發現:凌遲仇人的報復快感,已無法再滿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堅毅的胤丹書,為何會選擇自刎,卻未留下隻字片語給愛妻?正道七大門派早與狐異門盡釋前嫌,何以說翻臉就翻臉,瘋狂逼殺至此?杜妝憐、鶴著衣……等這些與丹書交好的所謂“正道中人”,究竟有無牽涉其中?

  “天筆點讖”顧挽松是剿滅狐異門的核心人物,此時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劍塚臺丞,白城山之後又有“帝陵祀者”獨孤寂名曰圈禁,實為坐鎮,綁架乃至殺害朝廷命官的風險太高,若打草驚蛇,狐異門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香火,又將成為眾矢之的。

  指劍奇宮難以進入,觀海天門掌教新喪;赤煉堂在雷萬凜手裡給整頓得風風火火,勢頭極盛,難攖其鋒;青鋒照連老巢都給遷往花石津,門中舊人一空,名存實亡,別說是密探瞭,連“咸”字輩都死得剩下邵咸尊一個,簡直難以使力……

  胤野翻著無根草的名冊,最終停在“驚鴻堡”那一頁。

  瞿州梁氏,肥澤幽遠灘。

  做為富賈,卻袖重難舞,以致坐吃山空;做為豪強,卻駐馬遲疑,錯失逐鹿天下的良機;做為武林門派,驚鴻堡“山河鐵劍”最大的長處,就是名字好聽好記,對識字無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實一大福音,大益於江湖流傳,助長聲名積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來,於東海武林毫無建樹,有錢卻一毛不拔,出門合轍閉門造車,累積的可不是什麼好聲名。梁度離的武功修為與父祖相比,算是出類拔萃的異數,但說話、做事極不看場面,每開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來有耳語流傳:追殺狐異門並不積極、又不受江湖人待見的驚鴻堡,於妖刀戰後躍居七大派之列,蓋因梁度離甘為獄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瞭一頭吃人怪物,隻是誰也沒真的見過。

  拜驚鴻堡的封閉所賜,滲透其中的“無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紛擾、狐異門覆滅影響,胤野沒費什麼工夫便搭上線,計畫生擒梁度離,拷掠出有關胤丹書自殺的真相來。

  “……我見典衛大人眼中,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繼而又有悲憫之色。”

  胤野停住話頭,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籲瞭口長氣,小心斟酌字詞。“我猜是陷阱,夫人執意為之,料想必有損失。在下與貴門英烈素不相識,猶覺心痛,夫人之殤,不忍再作揣測。”

  “……你讓盟中諸人全躲入冷爐谷,也是同樣的心思瞭。”

  “在下能力不足,隻能先求保全最多人,爭取喘息之機,再尋對策。”

  “犧牲自己麼?嘖嘖,看來是位今之大賢哩,佩服佩服。”

  胤野輕搖螓首,頗有些遺憾似的,集清冷與絕艷於一身的美眸直視少年,瞬間耿照有種無法動彈的錯覺,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氣場所懾,抑或是驚人的美貌。

  “你來尋求我的協助,或許還有納狐異門於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相應的代價,你拿什麼來說服我與你交易?”

  耿照還想著怎麼導回正題,不想胤野單刀直入,冷不防地問到瞭最核心。定瞭定神,正色道:

  “夫人之仇,當有盡處。唯有隱於背後、制造許多不幸的陰謀傢伏法,才算給胤大俠、給貴派罹難的手足親故報瞭仇,否則殺得再多,不過是毀去殺人的工具泄憤而已,元兇始終逍遙法外。我知行空是誰。”言簡意賅地交代瞭殷橫野事。

  胤野安靜聽完,艷極無雙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驚詫,想瞭一想,忽然抬頭。

  “現下我知道啦,還要你做甚?”

  “合力殺賊。”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沒,就算拿人命來疊,也難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還能等天收他,與殷賊比一比命長;不幸賊人所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誤瞭進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間話傢常,猶未可知。”

  “他要我……幹什麼呢?總不能吃瞭罷。”女郎促狹似的抿著一抹笑,星眸微瞇,分外迷蒙,令此問毫無說服力,徒然撩人心緒而已。

  耿照不無怦然,實難想像她有老胡這麼大的兒子,而且已是四個孩子的媽。可惜他完全笑不出來。“夫人與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賊坐立難安,欲除之而後快。我與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沖霄一劍’魏王存前輩處,窺破妖刀武學之秘,使其得以不經秘穹,學而知之。一同與聞的天門鶴真人,修為悟性皆不如胤大俠,我料殷賊或經查探,知他非是關鍵,這才鎖定瞭胤大俠。斯人既逝,秘奧必於夫人之手——關於這節,在下的處境亦與夫人同。

  “殷賊武功超卓,心計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說沒什麼弄不到的;其之所欲,不出此間一二。我實在想不出,夫人有一絲一毫不與在下聯手的理由。”

  胤野輕輕撫掌,露出一絲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鐵匠都像你一樣會說話麼?我差點以為,你們那兒是銜著鐵錘鍛打的,多便給的一張嘴啊。”

  “夫人見笑瞭。”

  “可惜,你讓下屬全進瞭冷爐谷,代表你對同盟毫無信心,寧可隻身在外引敵註目,也不願手下人犯險,未戰先怯,敗象已呈,我一向不與輸傢站在一邊。”女郎抬起明眸,定定直視著,斂起先前嬌慵的神態,口吻雖是一貫的清冷,卻挾著霜嚴苛烈,令人倍感壓力:

  “放眼七玄,南冥修為驚人,極不好鬥,論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羅香那姓雪的丫頭近年四出兼並,頗歷爭伐,也算後起之秀。蚔狩雲老謀深算,漱玉節亦有城府,讓她們出謀劃策,我實無必勝的把握。此外,集惡道潛伏極深,遊屍門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統合這幫人,令他們捐棄成見,奉你為主,這可不是誰都能辦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際,你卻讓他們通通進瞭冷爐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與敵周旋,得以無後顧之憂,其實是你承擔不瞭下屬的犧牲,寧可死的是自己,也不願教旁人犯險。我無意加責,也沒有斥責你的立場;訴諸閭巷草野,說不定多數人都會誇你懷仁重義,是大大的好人。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最終你必將失敗,連帶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向的人同遭禍患,落得淒慘收場。你的懷仁重義,非但無助於求存,反將自己和身邊的人推入無間地獄;他們的結局確實因你而改變,可惜不是變好,更有可能是十倍百倍的悲慘,遠勝當初無你的結果。”

  耿照不是沒想過會有質疑抵抗,萬萬料不到胤野不計較女兒的清白、不追問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沒提起老胡半句,卻於此窮追猛打,咬緊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視著少年的錯愕,星眸微瞇,淡淡一笑。

  “我們方才說到哪兒啦?是瞭,得把故事說完才行。就在我謀劃之際,發生瞭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堅定瞭我當時行動的決心。鶴著衣那牛鼻子不知用瞭什麼法子,打聽到鐔兒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傢打死風射蛟,帶走瞭鐔兒。我到現在都還疑心,是風射蛟自泄漏瞭他爺倆的行蹤,引鶴著衣上門的。”

  耿照全無聽故事的閑心,本欲打斷女郎,見她說起風射蛟、鶴著衣時,露出一種“你們都一樣”似的眼神,似鄙似憫,莫可名狀,心念一動:“她若神智未失,這番陳述必有因由,說不定便是說服她的關鍵。”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回,凝神細聽。

  胤野雖不喜鶴著衣,卻信他不會傷害丹書的骨肉,況且此人行事沉穩,講白瞭就是天生膽小什麼都怕,若無十成把握可保鐔兒平安,不會貿然將人帶走。鏗兒遠在平望,鐔兒托庇於七大派之一的觀海天門,她終於可以放手大幹一場瞭。

  “你猜得半點沒錯,驚鴻堡的‘無根草’出賣瞭我,自始至終,這個行動就是陷阱。”胤野淡然續道:

  “梁度離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臉,他廢瞭我的經脈,挑斷手腳筋,在我面前拷問俘虜的內三堂弟兄,將他們折磨得意志崩潰,吐露機密的據點訊息;摧毀據點後,將帶回的首級堆在我面前,繼續拷掠擄獲的生還者,然後襲擊下一處——”

  梁度離前後花瞭兩月餘,將胤野的勢力連根拔起,掃蕩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異門人,幾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長大,就是她看著長大的,目睹他們受苦已是煉獄,看著他們意志崩潰後的淒慘模樣更令人難以承受,胤野幾乎因此發狂。

  “除瞭肉體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極的,是‘絕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氣輕渺,仿佛與己無涉,說的是什麼風花雪月般。“我被鎖在不見天日的牢裡,不斷聽著親人受苦刑哀嚎,他們一個一個數著死掉的人給我看,直到我明白外頭再沒有人會來救我。

  “如你所見,我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當年芳華正茂,恐怕比你現在看到的要美麗得多。梁度離雖無好色之名,畢竟也是個男人,他沒能忍上幾天,終究還是來侵犯瞭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瞭咬牙,忍住撇過頭去的沖動。他不忍再聽,卻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無人敢直視的恐怖傷口一般,細數著受過的可怕凌辱。

  梁度離能躋身正道,此前自未傳過什麼劣跡,雖說正道不缺鹿別駕、鹿彥清父子這等敗類,表面工夫仍有講究,梁度離的為人便稱不上君子,起碼還算正派。隻能說一旦開瞭頭,人的道德崩壞之速遠超乎想像。

  胤野絕頂的容貌與胴體,令梁度離為之瘋狂。

  然而女子再美,終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躪,總有膩煩的時候。漸漸的,梁度離從渴望征服她的肉體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嚴,最終連這也索然無味時,便將她當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讓手下都嘗過甜頭,再拿來籠絡外頭的江湖朋友。

  “那時,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弄清楚來的是什麼人,然後讓自己記住每個名字。”胤野笑起來。“……你以為我會說‘孩子’,對不?我沒有這麼多母愛。況且,為不在崩潰時吐露鏗兒鐔兒的行蹤,我一直告訴自己他們已死瞭,死在逃難中途。我當時全信瞭這個說法。相信我,背誦仇人姓字,比你想像的更能維持心性不潰。”

  梁度離顯然未將捕獲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為來的“正道要人”,俱是隱藏甚深的左道,在東海黑白兩道中根本不見名號。連籠絡的對象都冷僻至此,盡顯梁度離在道上人脈的蒼白與貧弱。

  耿照的判斷與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師傅的為人,若聞風聲,絕不會坐視摯友遺孀受辱,魏無音前輩磊落豪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門、奇宮兩派應不知情。這卻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來:梁度離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實太不聰明;要說他被美色所迷,又或打算背著其餘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學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節,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觀察著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贊許之色,指尖在膝腿間的烏亮細綢上輕輕打轉,微笑道:“他折磨我、奸淫我時,總不停問著問題,有時約莫是想迫出些有價值的線報,有時隻是在發泄他的自卑與無力……但他從沒問過妖刀之事,遑論妖刀武學。

  “我料他並不知情,隻是個被人利用的牢頭獄卒罷瞭。當初舉薦驚鴻堡接替輕羽閣、列名七大門派,並去函邀請梁度離與會的是顧挽松,附議者有杜妝憐、雷萬凜,觀海天門的掌教、人稱‘雲盡天君’的魚同休魚老道,還有指劍奇宮的代表,一名喚作應風色的少年,據信是出自風雲峽一系。隻有青鋒照的邵咸尊一人反對。

  “這份提議與附議的清單,最有趣之處在於:除瞭杜妝憐與雷萬凜龜縮多年,隱遁不出,同失蹤沒兩樣,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無法問出是誰讓他們支持驚鴻堡梁氏,又用什麼換瞭這份協議。”

  ——毫無疑問的是殷橫野。

  耿照很想這麼說,可惜索遍枯腸,也想不出能連起殷賊和梁度離的證據。

  殷橫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離的手法,很可能與利用祭血魔君、聶冥途如出一轍,透過某種暗示,讓他們自發性地行動,結果與其利益一致即可。

  這般松散的間接操縱不但易增變數,也可解釋梁度離擒獲胤野後,為何沒有立即通報同盟的六大派,或拷問妖刀之秘——前者是因為他訂約的對象,本就不是向來鄙視驚鴻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賊,提議和附議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縱的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賊許諾梁度離的報償也未可知。

  而後者的答案就更簡單瞭。梁度離還不夠格知道有妖刀武學一事,他不過是看門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價值,遠超過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誘人胴體。

  這鬼使神差一般的誤差,讓胤野與背後的陰謀傢失之交臂,否則她們早該在驚鴻堡幽暗的地牢裡便已見面,也就沒有今天的“任夫人”瞭。

  耿照讓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為瞭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凌辱,胤野仿佛洞穿他的心思,連片刻的餘裕也不給,悠然續道:“你知道痛苦是會麻木的,但疼痛不會。人的身體遠比你想的更脆弱——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不是梁度離,而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轅厲山始鳩海的毒脈嫡傳,以美貌辣手聞名江湖,一身駭人毒功來自轅厲山奇書《舐紅譜》。此書記載瞭各種以血行之的奇術,舉凡異體換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無所不包,妖異處已近巫覡,直是匪夷所思,在南陵諸封國間享有大名,能止小兒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殺瞭很多人,贏得“停釵蝶血”的外號,惹來諸鳳殿的遊俠註目。梁午茉隻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後嫁與梁度離為妻,冠上夫姓,從此深居簡出,才緩過瞭遊俠的盯迫。

  梁度離標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頭為妻,以為特立獨行,一方面也是因為梁午茉年輕貌美,夫妻倆甚是相得,著實有過幾年恩愛時光,但任他耕耘甚勤,梁午茉始終懷不上子息,隨青春消逝,兩人間漸生齟齬,在胤野來之前便是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裡並無理性,沒什麼道理可講。

  梁午茉可以《舐紅譜》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樓姘頭、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與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後果自己很可能承擔不起。這益發助長瞭她對胤野的恨。

  “她對我的折磨,全是背著丈夫所為,幾乎沒留下什麼痕跡,迄今一想起我身子仍會不自禁地發抖,怎麼也停不瞭。”

  胤野舉起玉掌,果然微帶透明的指尖簌簌輕顫。她怪有趣的端詳著,忍不住笑起來,露出一絲懷緬。“你知道針尖刺進乳頭裡有多痛麼?刺入花唇、陰蒂的痛楚又是另一個境界。但這都比不上《舐紅譜》凝血成針,一根一根順著血流刺進玉宮裡的痛……”

  耿照聽著,忍不住打瞭個寒噤。

  “她不怪丈夫奸淫我,對她來說,我才是那個奪瞭丈夫之愛、奪去堡中諸人註目的賤貨狐貍精。她孤身一人在這個陰冷的石堡裡,無依無靠,除瞭殺人手段,僅有的驕傲全來自美貌,以及丈夫為瞭自我標榜而選擇她的‘魔女’身份。”胤野搖頭微笑,不無感慨:

  “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傾天狐’之前,誰還能自稱魔女?她被剝奪的一切,突然有瞭罪魁禍首。”

  慘無人道的折磨並不能滿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飽受那些莽漢奸淫凌辱的胤野更加悲慘,一個天外飛來的惡念在少婦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說服梁度離,找些驢馬豬狗之類的牲口來糟蹋我的。”胤野說得輕描淡寫,笑意未褪的俏臉在微光中看來,有種難以言喻的陰森。“但梁度離可能沒答應,又或還在考慮時,梁午茉提瞭個他無法抗拒的誘人點子。”

  傳說中,驚鴻堡地下最深的幽牢裡,囚禁著一頭猙獰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實這是真的。

  怪物身長超過九尺,渾身的筋肉像是中瞭劇毒也似,腫脹團鼓成駭人的一球一球,連色澤都作醬紫色,五官腫得變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怪物的陽具脹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龜頭上凸棱岐出,宛若拳頭,真要貫入體內,豈止是會陰破裂而已?怕整個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著咬我耳朵,細細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個女人的死狀——我覺得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離染指的婢女——雖然在驚鴻堡的四個多月裡,我日日盼著能一死瞭之,但那頭怪物委實太過嚇人,我記得我駭得癱軟失禁,哀求著她們不要這樣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頭一回笑得這麼開懷酣暢,盡情欣賞瞭那賤貨狐貍精的求饒醜態,一把將她扔進怪物籠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說瞭你也不明白,總之比生孩子還要痛得多。下回你替女子開苞時,務必記得溫柔些,對她們來說,你和那怪物差不瞭多少。”

  耿照沒敢還口,訥訥點頭,忽有個怪異的念頭浮上心版,挾著令人股栗的快銳與殘酷。他隱約猜到胤野為何要說這個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並沒有死。非是我特別強橫,而是那怪物在蹂躪我之時,不知怎的恢復瞭一絲人性,它隻是重創瞭我,卻未將我撕成碎片。這麼一來,連梁度離都被他的妻子說服,在《舐紅譜》的神異法門之下,我的傷勢恢復得特別快,他們每隔幾天就將我扔進怪物的籠子裡,承受那可怕的摧殘;我有幾次聽見懷孕、生子之類的零碎字眼,看來他們是想讓我誕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能從小訓練起。”

  怪物的駭人粗長與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邊緣。

  然而時間一長,她不總是在插入的劇痛間就失去瞭意識,對於怪物的樣子、氣味等,胤野有著異樣、微妙難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見怪物興奮嚎叫進出她的身體時,透出那粗厚如壘土般的醬紫色左胸膛、似藍似橘的怪異光暈。

  “……這般寶心,普天下隻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瞭。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野獸怪物,而是我那為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書!

  望著少年驚愕交迸的面孔,女郎無喜無悲,甚至無一絲教訓似的凌人盛氣,口吻平靜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樣,喜歡犧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為救世永遠隻有一條路。但你們是錯的。這樣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慘的境地,還會讓仰望你的指向的人們,落得淒慘百倍的下場。這就是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的原因,典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