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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折、鷹攫平野,青霄進路

  耿照暗中籌備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動念,卻是與潛行都的阿緹姑娘合作,繪制明棧雪的肖像時。

  阿緹精於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講究佈局氣韻的文人畫,而是極度肖似、宛若照鏡般的工筆素描,即使從未見過描摩的對象,憑借識者口述與一條炭枝,塗塗改改、言笑晏晏之間,就能繪出一幅維妙維肖的畫像來,按圖索驥,絕不落空。

  耿照對這名愛笑的圓臉姑娘印象極佳,而阿緹則對盟主自心識深處提取記憶、分毫無錯的本領大為欽服,瞇眼笑嘆:“多好啊,什麼都不會忘,想畫什麼,隨時喚至眼前;慢慢塗慢慢改,有什麼畫不出來的?”經她一說,耿照心弦觸動,想起瞭橫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虛靜”法門回到初見面具的那晚,細細描出輪廓,拜“蝸角極爭”心法所賜,對指掌腕肘等各處細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緹的指導之下,少年畫技大有進步,拿捏比例、短長、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裡。

  素描完成,再據以繪成工匠用的藍圖——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戲。七叔這派的鑄法特重圖面,耿照對機關亦有涉獵,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隨意委托,以免連累無辜,幸而冷爐谷內有專門替門主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雲正愁沒機會表現,一肩承下監制之責。近日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與冷爐谷,傳遞的正是嚴密封存的試做品。

  耿照無法預料有同古木鳶聯手的一天,但做為對付姑射的一環,已啟動的抗敵方略並未喊停,這張“空林夜鬼”面具經日夜趕工,終於在數日前完成。耿照為此還走瞭趟棲鳳館,與橫疏影所持正品並置,連見多識廣的橫二總管亦不禁嘆服,何以能在無實品參照之下,模仿到這般境地。

  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數。正如蕭諫紙定計支開巫峽猿時,料不到耿照手裡有這張牌。

  少年從秘櫃裡取出成套的黑衣,與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沒告訴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墻翻出大宅,頂著午後驕陽,展開瞭人生裡首度的暗行計畫。

  ◇◇◇

  幾縷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間罅隙,在庵堂裡穿插交錯,仿佛欄柵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掙脫瞭牢籠的歲月之獸,究竟生得什麼模樣?

  相較於厚厚的塵土、幾乎牽滿每處交角的灰白蛛網,以及恣意侵入的、莖粗逾指的頑健蔓草,建築自身的強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測約三丈見方的鬥室,前前後後用瞭十二根內柱,均是長寬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慮到刨去的部分,這般豪侈的用料拿來蓋殿宇都使得,最終卻成瞭一座佛龕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場黃金夢的碧蟾王朝,連在隳滅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輝煌的,白玉京從繁華走向灰燼,也不過就用瞭一晚。宮室尚大,雕飾尚繁,才是這個黃金年代的餘韻流風;屋宇不夠天才橫溢的藝術傢們爭妍競艷,連園林院墻的幅員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講究。

  小而堅實,不求寬廣,予人一種近乎抑鬱的壓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風。重梁柱而輕板方,先爛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墻,再來才是以香樟櫸木所制的鬥拱花板,留下異常堅固的簷柱枋桁,常讓不明所以的時人,誤以為古人隻蓋涼亭穿堂之類。

  以此觀之,這兒最少也有三百年的歷史瞭,老人心想。

  青鋒照雖出過展風簷這等機關大傢,畢竟以鑄冶為本,門中關於木工法式的藏書不算豐富,幸而掌門人不禁門人讀書,哪怕打掃的小廝、幫廚的傭工,隨時都能走進書庫裡取閱。建築的書是圖最多的,當年老人在學會認字之前,專揀此類打發時間。

  年少無知啊!七叔搖搖頭,扭曲的嘴角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他極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為之,索性戴瞭張隨手刨成的半臉木面具,僅露口鼻,萬不幸現身人前,好歹有個遮掩。斑駁的灰發隨意束在腦後,灰袍外又加瞭件灰撲撲的大氅,駝背是藏不瞭的,但包成一團繭蛹也似,多少教斷臂瘸腿不那麼顯眼。

  他殘廢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幾乎沒有,死裡逃生之後,很快就務實地面對起“日子怎麼過”的重大課題:穿衣穿鞋、進食出恭……他還能打綁腿穿線頭,除瞭沒法同自己劃拳,好手好腳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過。

  這點即使自負如蕭諫紙,也從不掩飾對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終覺得莫名其妙。

  你不過日子,怎能叫活著?既過上日子,就得過得認真、過得值得不是?

  畢竟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庵堂裡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間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後,讓古木鳶著人備瞭成摞的黑色綢緞,欲垂於柱間。這樣一來,盡管外墻坍塌,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向庵堂,都隻能瞥見內裡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隱密性更高。

  蕭諫紙謹慎善謀,不做無用之事,七叔幾能在那雙銳利的鳳目裡讀到“你這是脫褲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敵人劍指庵堂,我方豈止失敗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腦塗地。事若至此,掛他媽幾匹佈頂屁用?

  但蕭諫紙什麼也沒說,一體供應,活像個懷揣著壞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時的合作,換取更大的搗蛋空間。

  他也知此際去見“那人”是不對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佈猶如翳雲,透入大門的化日光天益發刺眼,連山下谷隙間的建築群都有些模糊起來。老人受損的視力本就畏光,不禁瞇起眼縫,直到一堵城壘般的魁梧身影塞滿視界。

  “……長者,進門處也要用佈遮起來麼?”

  嗓音透著雷滾似的磁震,襯與火一般的暗紅眉發,膚色深黝如熾炭的高大男子有著天神般的震懾力,虯勁的肌肉幾欲鼓爆佈甲,赤眸在暗室內熠熠放光,更讓他手抱佈匹、低頭請示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唐突。

  對崔灩月身上所生之變化,七叔並無一絲得意,遑論欣喜。

  “林泉先生”崔靜照滿門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須負完全的責任——七叔對這位崔氏遺孤懷有一份難言的歉疚,或即出自這個原因,總覺青鋒照對崔傢有所虧欠似的。

  用於“映日朱陽”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風簷大破血甲魔頭鍛陽子時,得自逍遙合歡殿的一枚寶珠,價值連城,在雙城禍亂武林的陰謀裡,曾扮演瞭極重要的角色。展風簷知其神異,然而終展夫子一生,都沒能研究出安全的運用之法,所遺之心得札記,卻被用於三十年前的妖刀亂中,令妖金現世之初,頗有足以焚盡一切的駭人氣勢,黑白兩道莫不膽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首謀能掌握,在取得更加優異的妖刀載體後,邵咸尊便暫時封存寶珠,集中心力奪下瞭青鋒照。鑄造“映日朱陽”,算是他對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總結,不幸被得劍的鐘允看出端倪,才有後來的奪劍滅口之舉。

  邵咸尊讓臥底赤煉堂的愛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寶香車”雷亭晚——針對崔傢,正是為瞭取回這枚足以指證他與妖刀之亂關系匪淺的火元寶珠。

  崔靜照雖是一介文人,卻非無用書生,臨危之際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寶珠遍尋不著,才能保住愛子性命,逼崔灩月吞下火元之精。崔灩月目睹傢人被戮、妹妹慘遭蹂躪,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忘瞭吞服寶珠一節,任憑赤煉堂眾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寶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誰也找不著。

  正因如此,崔灩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斷折,總能奇跡似的恢復,拖命四處遞狀,陳述冤情,但遍數東海地界,有誰不知赤煉堂是將軍養的一條狗?就連蕭諫紙都曾收過崔灩月的冤狀,才留意到這條線索,明察暗訪之下,將邵咸尊的劣行摸瞭個通透。

  蕭老臺丞不好受理此案,明著向慕容叫板,“古木鳶”卻無此顧慮;略一推敲崔灩月那打不死的蹊蹺體質,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慮到崔傢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廢物點心一盤,難以收作“姑射”成員,要利用其復仇心,唯有刀屍一途,不料七叔卻極力反對。

  “與其綁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殺瞭幹凈!”殘廢的老人罕見地疾厲起來:

  “你明知他體弱心軟,就不是這塊料子,何必硬讓他摻和?”

  “耿傢小子是塊料麼?”蕭諫紙冷笑:“他六歲時你就知道?”

  在兩人激烈爭執的當兒,崔灩月忽然失去瞭蹤影;再出現時,是給巫峽猿用板車推著來的,上頭五花大綁的男子膚若暗金,毛發赤紅,渾身上下青筋暴凸,經脈內火勁竄流,痛嚎如獸,垂垂將死,哪還有半點人樣?

  “我給他胃囊裡的物事,換瞭個位置。”

  矮壯的中間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變聲構造所致,幾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樣。七叔當作是他對“這事很難辦”的某種反彈,有個個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檔就能懂。“‘上頭’交代的,交與兩位炮制刀屍試試。救活瞭,便是現成的材料。”

  ——對手比他們更早以前,就盯上崔灩月瞭。

  事後蕭諫紙如是說,七叔也有同感。巫峽猿帶人來的時間點,差不多是耿照開始在江湖上活躍之後;五帝窟高層如漱玉節、薛百螣等雖極力保密,但由嶽宸風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裡逃生,均有臍間放光、忽生怪力的現象推斷,化驪珠與之融合的結論幾乎可說證據確鑿。

  換言之,在出現耿照與化驪珠的成功案例之後,“權輿”那廂才拿放養多時的崔灩月開刀,將他腹裡的火元之精移至氣海,試圖復制第二個耿照。

  “……我反對讓他進秘穹。”七叔猶記自己當時相當堅持。“權輿為何不幹脆自己煉刀屍?若此法可行的話。依我看,這孩子要挺不過,權輿就是想讓咱們殺瞭他;挺過瞭,就是活脫脫一名死間,總有一天要反水的。”

  蕭諫紙凝著他半晌無言,末瞭嘖嘖搖頭,照例無法立即判斷是反諷抑或真心。

  “你拿這種理由出來,是有點污辱人瞭。不過我原諒你。我需要有你像蒼蠅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們其實是好人。”

  “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蕭諫紙蔑笑。可能意識到挑釁並不能增加說服力,他試圖稍稍收斂,可惜幫助不大。“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權輿動手將他洗腦,那才是無可救藥。他還活著、留在你我身邊,這樣還能變成惡人,那是誰該負責?他無力復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擁有復仇之力,卻選擇用於正途……哪一個才對得起崔傢,對得起百劫餘生的殘軀?”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誹著,無意遷怒於眼前的青年,淡然道:

  “連大門口也遮起來。既然要藏,便藏得徹底些。”崔灩月依言懸起綢佈。

  做為刀屍,蕭諫紙對崔灩月的評價極高,才會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要求七叔帶上。然而七叔對青年的觀感始終沒變:他的軟弱心志放到瞭普通人傢,會是優點,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親,但在江湖不行。軟弱之人不僅會害到自己,也將連累旁人。

  四面被黑佈環繞,庵堂裡一下變得幽靜起來,外頭山間偶有幾聲清唳,似是鷹隼一類,因為看不見,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著一根方柱坐下,閉目養神,片刻有些異樣,睜眼見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雙掌交疊,拄著斧斤般的巨刃離垢,壓眼的濃密赤眉下迸出兩道精光,緊盯著大門口的黑佈,仿佛這樣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罷。”七叔忍著搖頭的沖動,抬瞭抬下巴。

  “咱們來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灩月回過神來,趕緊放落離垢,就近找瞭根柱子坐下,一瞬間露出的慌張無措,總算有幾分往昔之感。蕭諫紙不會喜歡他半吊子的模樣,七叔卻有一絲欣慰,若他外貌的改變再沒有恢復的一天,起碼內裡那個心地柔軟、天真善良的青年並未消失。

  一聲清唳劃破天際,崔灩月抬望著屋頂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這兒山勢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鷹啊。”七叔應道:“曠野平疇,豈無蒼鷹捕獵?是我等行走於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別,怕在天上飛禽看來,不過都是腳底。”

  赤發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轉為欽服,與他昂藏的外表頗不相稱。“長者所言甚是,是我糊塗啦。這話……真有道理。”

  他這副模樣,該沒少吃蕭諫紙排頭罷?老人忍住搖頭的沖動,暗嘆一口氣。

  蕭諫紙拿“教化”當理由,說服七叔改造崔灩月,成為目前兩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屍。七叔不好為人師,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沒有同綁縛其上的小白鼠說話的必要,崔灩月清醒時多半跟在蕭諫紙身邊,蕭諫紙與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鏗的寂滅刀譜,不管怎麼看都更像師徒些。

  崔灩月雖不通世務,似能察覺老人對他的關心,他稱呼古木鳶“主人”,卻管這位沉默的殘疾老人叫“長者”,相處時也不若在古木鳶身邊那樣戒慎恐懼,兢兢業業。

  昨兒下半夜,兩人驅車趕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覺他想找機會搭話,隻是火元之精強化瞭這位崔公子的肉身,對處事的顢頇笨拙卻幫助有限,醞釀到這時,才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這刀……除鋒銳之外,各處都美極啦,簡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頭撫著橫在膝上的離垢刀,訥訥道:“我從來……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兵器。主人說是出自長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該怎麼回,一瞥他胸腹間的甲片系繩,隨口問道:“內裡的鎖子甲系上瞭麼?動起來順不順,有沒有什麼妨礙?”

  崔灩月連連搖頭。

  “行動十分利索,也不覺得重。我本以為這戰袍裡外三層,外有搭膊圍腰掩心鏡,內有鎖子連環甲,份量應當頗沉,但……實在比我想的要輕多瞭。之前在血河蕩火場,也不覺得熱。”

  “鎖子甲是摻瞭珊瑚金的,系索也搓進瞭金絲人發。”七叔淡道:“這套戰甲的各部設計,就隻為瞭擋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損戰力,就有機會瞭結對手。許多制甲師傅心很大,總盼望能造出刀槍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無不壞之物,為多挨那幾下犧牲的行動力,足教著甲之人死上幾回。”

  崔灩月忽意識到,這副冷紅煆煉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涼氣,滿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個字來。

  七叔在外層的鎧胄甲片,以及包覆關節的輕鍛鎖子環,添入瞭罕見的異材“冷煆砂”。

  這種材質並不特別堅硬,相較鑌鐵甚至輕軟得多,卻有遇熱不融、加倍強固之效。當崔灩月催動火元之精,等於替煆煉甲加瞭層看不見的金鐘罩,是隻有他才能發揮十二成威力的專用護甲。

  “……運使離垢不覺燠熱,表示你極催火元之精,其熱還在離垢之上,這時,加瞭‘冷煆砂’的甲片將變得比百煉鋼更堅韌,尋常刀劍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釋。“是鎧甲在保護你麼?不,是你保護瞭你自己。提運火勁不輟,這副鎧甲就不會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灩月若有所思。

  “以前聽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覺不服,定要上前辯論,總不肯罷休,如今方知其謬。我因緣際會而有這身武功,復得長者賜下寶刀寶甲,待報瞭大仇,定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不負長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綁上秘穹時你也這麼想嗎”的沖動,話到口邊,省起生的卻是自己的氣,本欲閉口轉頭,聽他說“待報大仇”雲雲,忍不住回頭:“風火連環塢付之一炬,血流成河,這還不算?”

  “自然不算。”崔灩月咬牙切齒。“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剮瞭這廝,誓不為人!”

  “那也快瞭,還差一個。”七叔乜著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灩月一時語塞,片刻才道:“赤煉堂中諸多匪徒,當日屠我傢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於血河蕩大火,仍算是逍遙法外;若然縱放,日後豈不繼續為惡?除惡務盡,此乃古之聖訓也。”越說越是寧定,赤目中綻出光華,氣勢凜然,不再支吾吞吐。

  打著正義的旗號,不會令殺戮脫去罪責。但我們也一樣,老人心想,不能老著臉皮教訓他。

  “書生也沒什麼不好的。”七叔咕噥著。

  崔灩月似無所覺,繼續說著他的江湖夢。

  “……世上忒多不義,須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於赤煉堂眾狗賊之手,定有深意。長者,您覺得我能做一名濟弱扶傾、主持公道的俠士麼?就像水月停軒的染……染二掌院那樣?”微露扭捏,卻又滿懷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蕭諫紙向他提過這事。崔灩月幾乎是完美的刀屍——“完美”的衡量標準,來自加諸外力前後的反差——從廢柴搖身一變,成為頂尖戰將,以一人之力挑瞭赤煉堂總舵……無論怎麼看,這已是奇跡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腦再造,作用於意志薄弱的崔灩月身上,無法徹底斬斷的除瞭仇恨外,還有他對染紅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面對垮著臉的老搭檔,七叔無奈攤手:

  “要能把知覺情意從心識中剝離,我會先拿‘仇恨’來試試。”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傢丫頭?”

  “你管他盯上誰!”七叔沒好氣道:“這當口咱們不放人,他愛把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擱心裡,有什麼差別?將來事瞭,他回到自己的生活裡,歡喜誰傢的姑娘,幹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傢小子未必。”蕭諫紙冷笑:

  “你培養個刀屍同他搶媳婦兒,以此遭怨,別賴到我頭上。還是耿小子媳婦多多,不差這一個?”老人一時無語,不料最後居然給少年的私德封瞭口,不禁又氣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歡喜的姑娘卷進這事裡。但比起仇恨,他毋寧想崔灩月把心思放在“愛”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涉入太深,占住瞭太關鍵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憚的資源和武器,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這名字已然寫進陰謀傢的譜冊,寫入當今武林黑白兩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絕難抽身;離開關鍵的位子,放下令人忌憚的資源和武器,下場隻有引來群鯊撕咬,死無全屍。胤丹書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崔灩月不同,他雖與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變,傢破人亡,連回去的地方都沒有,但江湖上本無“崔灩月”這個萬兒,除瞭血河蕩驚鴻一瞥,誰也不能將這大個子同“刀屍”、“離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聯系在一起;褪甲棄刀,扯下門口高懸的綢佈,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闊天空,什麼地方不能去?

  七叔都想勸他走瞭,赤發的魁梧青年卻意興遄飛,難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聽他傾訴心事,自顧自道:“染……染姑娘為人正派,英姿颯爽,委實令人心折。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與她匹配……”

  想他平日裡沒個說話的人,蕭諫紙那張嘴亦毋須指望,七叔不忍打斷,逕自閉目養神。忽聽崔灩月道:“……據說典衛大人也是仆從出身,替慕容將軍打瞭三場擂臺,名震天下,人說將相本無種——”

  “你說什麼?”老人猛然睜眼。

  崔灩月一愣。“我是說耿……耿典衛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強,立下大功,名聲傳遍江湖,得以與染二掌院並立不慚。長者,您說我能不能同耿典衛一樣,揚威武林,出人頭地?”

  “你們不一樣。”

  話甫出口,七叔省起聽在青年耳裡,決計不是自己的本意,已來不及瞭。錯愕在棱角分明的臉上停留不過一霎,崔灩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觸不到心思。

  錯則錯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時候,七叔索性閉口。

  過得片刻,崔灩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謹,不帶感情,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應,谷底若有動靜,長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尷尬,淡道:“信號來時,自然知曉。”

  “……原來如此。”

  崔灩月眺向門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佈,看見飄動的雲霧底那華美肅穆的建築群。“但屬下忍不住想,就算見得信號,要從這兒趕至秋水亭,便即沿路無阻,咱們上山也花瞭兩刻有餘,這……豈非誤瞭主人之事?”

  這你就不用擔心瞭。七叔半閉濁目,倚著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時,此間直薄秋水亭,不過須臾間。”

  “便似蒼鷹一般?”青年語帶譏誚,隻是藏得很好。

  “便似蒼鷹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終究沒有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