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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七六折 太易凝俱·謀者兆形

  這正是時隔三十年之後,蕭諫紙再度造訪浮鼎山莊的原因。然而,在進一步深談之前,他必須確定一件事。

  “我探聽瞭秋傢的近狀,對你和你兄長的事亦有所聞。”

  老人淡然道:“恕我直言,根據可靠的線報,秋意人的麼女確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總管西宮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莊’莊主,乃是隱於田野的武儒支脈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個小小女孩兒,偽作癡呆,想騙過清流莊一莊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眞癡,怎瞞得過隱身幕後、操縱一切的陰謀傢?”

  秋霜潔的聲音帶著一絲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見她擠眉弄眼的神情。

  蕭諫紙早起疑心。適才秋霜潔自稱等瞭他十三年,除非於母親腹中即有意識,豈能如此?便是誇示,也未免過瞭頭。老人收攝心神,緩緩說道:“要我信你,我得先知道‘你’是什麼。沒有互信基礎,交談不過浪費時間罷瞭,以你之聰慧,當知此非敵意,而是根本。”

  朦朧恍惚的空間瑞安靜瞭一陣,秋霜潔才柔聲道:“請臺丞切莫誤會。我並無不可示人處,隻是在想:若教老臺丞見得眞貌,說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蕭諫紙正色道:“這點我無法預作保證。看來,我們隻能相信命數瞭,是也不是?”

  秋霜潔笑道:“臺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廳忽然晃動起來,繼而片片剝落,蕭諫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廣袤的空間裡,舉目所見,似無邊界,隻有地面上鋪著像青磚一樣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幾分像牙骨,其上刻滿細密的紋理,宛若術法陣圖。

  他望著腳邊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紋,凝思片刻,終於確定是某種易數推演之用,隻是當世流傳的梅花占、金錢卜,乃至陰陽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這般繁復細瑣、環中扣環的推演,隻有昔日在餛鵬學府中,那些個精研歷法算學的教授與同儕,他們在解決割圓術、四元消法等難題時,所寫下的演式頗有相類,然而復雜的程度卻遠不能相提並論。

  隻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過蕭諫紙所學,這無邊無際的地面上若都刻滿瞭,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數?

  迷霧揮散,身穿湖水綠裙裳、滾青玉褙子的絕色少女,自離地尺許處出現,點足落地,微笑道:“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習慣看到活生生的人,與人交談對視,才覺心安。我非輕視臺丞之智,將您與凡夫同視,而是茲事體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贏得您的信任。〕蕭諫紙註意到刻圖之中,有淺淺的櫻色光華不停閃動,遠遠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環形或切圓片狀,有幾分辟卦圖的模樣,隻是規模較尋常推衍歷法節氣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潔說話時,繼而亮起的櫻芒與她的話速若合符節,相互輝映,心念一動,蹙眉暗忖:“難道……”

  秋霜潔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精致靈動的俏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斂衽施禮,朝老人福瞭半幅。

  “我在夢裡見過許多人,您是唯一一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看出端倪的。多年來,我對施展‘高唐夢筆’的對象甚是謹愼,但凡與‘那人’有關的,絕不輕易入夢,便為此故;以那廝的才智,怕是光聽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潔”收斂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見,這地面上的演化算圖,就是我。

  我所擁有的每一分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幻化的形影聲音等,都是這個巨型陣圖推演的結果。

  “這孩子確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於是在她的心識最深處,佈下這個‘太易窮觀圖’的演算陣,以神禦氣,擬化形質,這才有瞭兩儀、四象、八卦之別。

  聖人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便是這個道理。”

  蕭諫紙雖約略猜中輪廓,卻覺此想太謬,以易數模擬思路,縱使理論上能行,但實際施行起來,不啻異想天開,癡人說夢。萬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厲金闕便已著手而為,依結果看,顯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簡言之,言笑晏晏、靈動俏皮,活躍於此的“秋霜潔”其實並不存在,不過是太易窮觀圖運算的結果。

  現實中的秋傢小姐,確實心智有缺,充其量,不過於鼓箏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來,陰謀傢匿於暗處,嚴密觀察秋霜潔的一舉一動,不乏試探,須確定這名命運多舛的可憐孤女天生癡傻,絲毫不具威脅,才容得她在這片遺世桐鄉內平安長成。

  沒想到“霓電老仙”厲金闕還有這著,在其心識最深處,模擬出另一個“人”來。既非眞人,自無青熟長幼的問題,是以“秋霜潔”說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饒是蕭諫紙智勝尋常,畢竟接受不同於理解,仍需時間適應,心中苦笑:“若來的是曾功亮,說不定已饒富興致地研究起‘太易窮觀圖’來。都說‘活到老,學到老’,蕭用啊蕭用臣,你自視忒高,以致目無餘子,難容諸物瞭麼?”

  卻聽秋霜潔遒:“臺丞的心胸見識,遠超常人,毋須自抑。我的事,能說給人懂,都算不容易啦,況乎接受?臺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瞭。人生於世,豈能如此自求?”

  蕭諫紙一凜,暗忖:“須由一幅陣圖來開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

  心翳頓開,不由一笑,再無蛋礙,益發看出這太易窮觀圖的厲害之處^ ,沉吟片刻,喃喃道:“原來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夢,又或侵入他人夢中,得對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斷吉兇未來,可謂奇準。那寧少君心甘情願簽下黃金五鎰的借據,而梁某人嚇得落荒而逃,約莫與此有關。”

  秋霜潔咯咯一笑,縮瞭縮雪頸,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神情,隻差沒輕吐舌尖,隱有些得意似的。

  “一莊子的人,總要吃飯呀!西宮的清流莊雖有些祖地,但支應瞭頭幾年,也差不多到頭啦,隻能盡量遣散仆從,任莊子自行荒蕪,撐多久算多久。他讀書練劍有一手,卻非經營之才。”

  蕭諫紙倒有些罕異。

  “他不知其中內情?”

  西宮無疑是陰謀傢遣來“看管”秋氏父女的,蕭諫紙見他擎劍出手、淳川欲動的架勢,頓想起清流莊西宮氏的名號,確是武儒無誤。

  不過,像這般自擁莊園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讀、書劍傳傢的儒宗末沿,在東海並不少見,他們如散沙般毫無組織,既不尊奉、也不知該奉誰的號令行事,卻自有一套處世的標準,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隱逸高士,也有自律甚嚴的博學鴻儒,除瞭極少數的特例,如有“小劍聖”之稱的段勿塵等,他們唯一的共通處,就是無籍籍之名。

  雖然這也僅是表象而已。

  出身錕鵬學府的蕭諫紙非常清楚,盡管滄海儒宗退出東海舞臺數百年,臺面下仍有幾股勢力延伸瞭全盛時期的拉扯較勁,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脈,或多或少都得選邊站隊,自有立場。西宮川人明顯是銜命而來,要說他不知內情,似乎有些勉強。

  “我不敢拉他入夢,或嘗試侵入其腦識,以免留下痕跡,為‘那人’所悉。”

  秋霜潔嘆瞭口氣。“以面相手相論,證諸其言行,我相信西宮川人並非惡徒,他是眞信瞭蒼城山謀奪山莊益急,想方設法要把陰謀傢揪出臺面,隻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隱士,這樣一想也就不怎麼怪瞭。”

  若然如此,蕭諫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選其實挑得極好:西宮川人處世低調,卻有本領;有一股莫名的仗義俠氣,自願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莊“對抗”名動天下的蒼城山,長達十年,思路卻頗異常人,一旦認定自己站在道理這邊,便再也聽不瞭別的話,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難纏的對手。

  這種間接使喚人的方法……委實是高啊!

  老臺丞冷哼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當年,慘烈的妖刀討伐戰告一段落後,秋拭水身受重傷,拖命回到浮鼎山莊療養,最終不幸成仁,成為聖戰犧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離傢,遊戲人間,下落不明,數年後返回,傢裡的仆從早換過瞭一輪,許多都是未曾見過的生面孔。

  秋意人風流成性,浪跡江湖時留下許多情債,最著名的一段,即是他與沉劍世傢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後,卻遠遠稱不上佳話。

  唐挽晴懷上秋傢的骨肉,卻被秋意人送回沉劍世傢,沉劍世傢傢主唐載天氣得七竅生煙,顧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敗將,登門欲討公道。這對準翁婿二度決鬥,結果仍與前度相同,唐載天再次慘敗在“回潮三式”之下,沒多久便撒手歸天,傢人都說是給氣死的。

  出身嬌貴的唐挽晴,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慘遭雙重打擊,誕下秋霜凈未久,亦隨之香消玉須,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蒼城山。

  “老仙與我爺爺有個約定,但教蒼城山存在一日,世上無人動得瞭浮鼎山莊,所以才給瞭我爺爺那面青羽旗。”

  秋霜潔娓娓說道:“我沒機會和父親說上話,不知在當時,他對佈置陰謀之人有瞭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對付的是誰,那回算搶在對方之前,狠狠擺瞭他一道。”

  秋意人結束遠遊,重返山莊之後,在與父親交好的武林前輩安排下娶瞭親,一切看似步上正軌,誰知妻子即將臨盆之際,他上山打獵,意外重傷,四肢癱瘓、神智全失,成瞭廢人——蕭諫紙聽著,不由得全身發冷。

  這是多麼急切,而又多麼殘忍的瓜代之計!這樣看來,秋意人將唐挽晴送回沉劍世傢,未必是薄幸所致,而是和幕後陰謀傢下一盤大棋,可惜以結果來看,年輕氣盛的秋意人是一敗塗地,不但將自己賠瞭進去,傢業終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潔從呱呱墜地起,便失親長保護,成為陰謀傢竊據浮鼎山莊的跳板,不能不說是悲劇。

  然而,陰謀傢機關算盡,卻防不到厲金闕有通天本領。

  據說這位霓電老仙,百年來罕離蒼城山,關於他履跡東洲的逸事,怕要追述到金貔王朝末葉。不知他用瞭什麼異法,在秋霜潔的心識深處佈下“大易窮觀圖”的演算大陣,輔以“高唐夢筆”之術,令癡憨的小女孩兒搖身一變,成為聰明絕頂、能卜未來的女半仙。

  此法不僅聞所未聞,而且藏得極深。隻消“秋霜潔”夠小心,這是個連當眾說出都不會有人信的法子,護住瞭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長成。

  “厲金闕既知陰謀傢身分,”

  蕭諫紙隻這一點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何以不告訴你的父親,乃至祖父,教他們好生提防?退一萬步想,以‘霓電老仙’的本領,直接出手對付陰謀之人,無辜者都毋須犧牲瞭,豈非一勞永逸?就算沒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該再讓你父親遇險。”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斷,秋拭水的死亦不單純。他是六合名劍的領路者,實際上並未隨六劍攻入狹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襲,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裡——當年蕭諫紙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亂的始末經過,也做瞭關於這場最終決戰的調査,獨問不出是誰救瞭秋拭水。

  一路保護秋拭水的三名劍客,屍體亦都在決戰處的城塞外尋獲,卻不見兇蹤影。以秋拭水之不諳武藝,縱使兇人身受重傷,猶有餘力逃離現場,再補上一刀不過是舉手之勞;思前想後,當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說不定便是厲金闕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撿回瞭一條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斃,十分蹊蹺,雖對外說是“傷重不治”,然而死時最親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對照日後秋傢舊仆星散的景況,個中深淺,頗耐人尋味。

  現實裡的秋霜潔,未曾見過活生生的父祖,遑論從他們口中獲悉眞相。但心識裡的這一個,顯然另有搜集線報、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會說。”

  秋霜潔搖搖頭,神色卻不怎麼遺憾,彷佛本應如此。

  “他老人傢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與我等不同,是非曲直於他,並無意義。若非答應瞭祖父,須得照拂浮鼎山莊,料想老仙決計不會插手——這也是我須向臺丞直稟的第二件事。”

  蕭諫紙見她說得嚴肅,並未插口,專心凝神,靜待少女揭露。

  “我沒見過祖父之面,也沒能與我父親交談;老仙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曾與我談論過此事,就算我問,他也不會說。接下來我要告訴您的,全然出自我自己的推論,說不定……連我那緣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曉。如此,您還願意相信我麼?”

  蕭諫紙明白少女的遲疑。

  說是“推論”,其實是太易窮觀之陣演算的結果,這個“秋霜潔”到底算不算得是有智有識、通靈知性,能不能當作“人”來看待,放到餛鵬學府,乃至四極明府這般智者雲集處,怕爭上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有定說。

  誰會相信一隻算盤,抑或一具墨鬥?人們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器械,而是持械之人。隻愚夫愚婦眛於神怪志說,才會相信器物有靈。

  若厲金闕眞如她所說,是個活得太久、看過太多,道德心已遭歲月磨蝕殆盡,隻餘強大威能在手,倚之遊戲人間的所謂“高人”,其本質也和怪物差不多瞭,甚可將這“太易窮觀圖”的擺佈,視為某種惡意扭曲的玩笑——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傢三代,此舉不僅困難百倍千倍,結果更顯迂回。什麼樣的人,才會用這種近乎曲解的方式,來執守一份生死承諾?人命關天哪!——站在秋傢的立場,厲金闕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若連厲金闕都須見疑,況乎他興致一來,隨手置於識海的小玩意兒?

  蕭諫紙思考片刻,忽抬頭一笑,問瞭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的分析判斷,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於身外?”

  秋霜潔秀眉微蹙,一霎間掠過俏臉的疑惑之色活靈活現,實難想象她是太易神圖模擬而出;要說人偶,眞正的秋霜潔可能還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過一瞬,旋一聳肩,老實交代。

  “我可操縱雲夢之氣,令周圍的人昏昏欲睡,但無法及遠,效果也因人而異,若未輔以琴韻,難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對這具身軀毫無操控的能力。太易窮觀陣圖雖然神奇,畢竟不能憑空造出魂靈……”

  忽然露出一絲寂寞的笑容,輕道:“我並不是眞的。不過是一連串精密繁復的演算罷瞭。”!

  “此說尙有可議處,不宜就此論斷。”

  老人含笑搖頭,頗有幾分遺憾的模樣,捋須道:“我本想,待一切塵埃落定、風歇浪止之際,若還留得命在,請你將那太易窮觀圖默出,哪怕隻有小月角也好,讓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餛鵬學府時,術數本非專長,擱下多年,如今隻怕更加生疏。但我有位同窗好友,於數算一道,可厲害瞭,他定然有興趣得緊。我想讓他瞧瞧,我親眼見到的奇跡。”

  面對少女罕見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談。

  “我相信你的猶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猶豫驚怕,乃至自憐自傷要如何才能推衍術數而得,但那決計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義你是什麼,可能已遠遠超過瞭我的所知所學,我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在我看來,你的判斷似乎頗有參考的價値,値得一聽。”

  秋霜潔面頰緋紅,一手輕撫胸口,片刻才回過神來,斂衽施禮。“多謝您的信任。這於我意義非凡。”

  姿容絕艷的纖細少女挺直瞭背脊,幼嫩白皙、當中透出一抹酥紅的手掌心虛托著,地面上一片櫻芒閃動,臂間忽現一柄金燦燦的雙手巨劍。是連城劍,老人心裡想,心語如波動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潔點瞭點頭,輕道:“此劍正是一切的開端。千頭萬緒,須由此劍說起。”

  她在虛境中幻出的連城劍是完整的,明明形狀、雕飾等與先前廳中所見並無二致,不知為何,劍身的輝芒卻靈動許多,未如匣中所貯那般黯淡。蕭諫紙猜想那是劍的“氣”所致,劍刃摧折,神氣已失,雖仍是同一物,風采畢竟不同。

  “這枚飛廉珠材質殊異,有通靈貯思之能。”

  秋霜潔單手倒持巨劍,另一手伸出纖長的指尖,指著劍柄末端的黃金爪臺之上,鑲嵌的那枚水精球。飛廉珠的表面並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鑿子硬生生將一枚水精削成球體,佈滿嶙峋的斧鑿痕跡。

  “祖父從決戰妖刀處攜回損壞的連城劍,為防有什麼不測,預言恐將失傳,便將開啟神秘預言的法子,凝思貯於劍末寶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對象,並不是父親,而是外……是幡宮島的田島主。”

  田初雁與秋拭水交情甚篤,秋傢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來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離世,來不及交代任何人,這柄殘劍遂被收藏於莊中。當時父親心神大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突然來瞭個人,求鑒一柄無名之劍,隻說劍上有銘,曰:‘千裡之行,始於足下。’彷佛這樣說父親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於喪父之痛中難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這名不速之客在說什麼,心煩意亂之下,對來客言語無禮,恣意挑釁,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至親的哀慟。

  他不知道父親對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個總是沉迷在自己歡喜的物事裡、不記得該回頭看看他的父親,秋意人從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但為何,失去瞭瞭解他、與之共處的機會,竟是如此令人心痛!妖刀之亂又怎的?異族鐵蹄又怎的?為何你總是想不到傢人,卻為瞭那些不相幹的人慷慨輕擲,快意犧牲?

  對世間懷抱著憤恨不平的青年,對來客以劍相向,而那人卻以一個眼神便瓦解瞭他。那是他無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難企的絕頂武功。

  “是我對不起你爹。”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顯露的哀傷很淡,或因為深入骨髓之故。秋意人無法自抑地流淚,彷佛見到極親的傢人,悲從中來。在此之前他一聲都沒哭過,瞪視挽幛的眼裡除瞭憤怒,什麼也沒有。

  “我應該幫幫他的。或許,他就不會死瞭。”

  那人嘆道。

  為找那柄“千裡之行,始於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冊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劍,當然包括妖刀之戰中劫餘的名劍,連城劍便在那時被攜至堂上,但那人似對珠光寶氣的華麗名劍毫無興趣,隻看兩眼便即擱下;大部分的時間裡,這後半截的殘劍都被秋意人握在手裡,意念之深,甚至在飛廉珠裡留下殘跡。

  “臺丞請看。”

  秋霜潔把手一揮,身畔突然出現一把太師椅,椅上之人一身旅裝,風塵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臉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顯松垮,一如逐漸隆起的腹圍,看來益顯疲憊。

  他持劍端詳,懷緬的神色依稀有幾分往日的模樣,驀地眉目一動,精光迸發,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變瞭個人,一霎間氣機隱動,令人絲毫不疑他能以目光制伏東海年輕一代有數的劍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說瞭些什麼,卻無法聽清。蕭諫紙正欲趨前,影像突然消失。

  “飛廉珠的貯思秘法十分繁復,”

  秋霜潔解釋:“父親未曾得授,之所以能留下這點形影,全因他當時矢志專一,意念強大所致……”

  見蕭諫紙緩緩走到身前,低聲道:“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裡的悲愴所懾,含淚頷首,小手一揮,那人捧劍喃喃的模樣再度凝於虛空中。老人瞇起眼,微佝著背細細端詳,眉頭越皺越深,也不知瞧瞭多久,才輕聲道:“讓你別喝這麼多酒啊。”

  秋霜潔還待說話,老人卻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顫巍巍踅回原處。

  這意思很明白瞭,少女暗自嘆瞭口氣,收起飛廉珠裡的影像,正色道:“獨孤弋重回浮鼎山莊,非為緬懷故人。他回憶當時聆聽預言的情景,顯然想到瞭什麼,沖口而出,可惜父親的註意力因此消散,無法凝練如前,飛廉珠裡沒能留下更多,聽不出獨孤弋到底說瞭什麼。”

  西宮川人所說的那筆鑒兵記錄,正是微服至此的獨孤弋。稟筆之人自非離世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無有姓名,蓋因獨孤弋不能自報傢門,依他的脾性,怕連扯謊也懶得,簿上遂無條陳。

  而後秋意人舍棄傢業,出外遠遊,持續著近乎自我放逐的劍客修行,說不定即是受此番會面的影響,矢志追求劍道至高,並藉以稍遣喪父之痛。

  從時間上推算,離開浮鼎山莊後不久,獨孤弋便在平望駕崩。多年來,蕭諫紙一直相信異人所說,隻有“天劫”才能收拾得瞭天下無敵的阿旮,獨孤弋在戰場之上、決鬥之中,已無數次證明瞭這點,例證多到蕭諫紙無法忽視。

  武皇帝駕崩之後,蕭諫紙用盡各種手段,取得司天臺、太史局的文檔,甚至設計拷問司天臺的大監,得知帝崩當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澗洪爆發——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並非獨孤容一派胡扯矯作,用以遮蓋眞相的煙幕。

  不計國傢發生大事時,必然會有的街談巷議、童謠讖語,眞正堅持武皇帝是被人刺殺的,到頭來隻有一個待罪守陵的十七爺。獨孤寂和他談過之後非常失望,他一直以為蕭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這極可能是蕭諫紙此生最大的盲點。

  近十年來,他才慢慢察覺其中蹊蹺,試著將異人的“天劫”說放置一旁,純以審案的角度,來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獨孤容是否眞刺殺瞭兄長,蕭諫紙並無定見,正如缺乏兇器的兇案最是難辦,世上想要獨孤弋死的人,還少得瞭麼?隻是誰也殺不死他。這事是辦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內。

  思路受阻,蕭諫紙開始嘗試以獨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莊到底是為瞭確認什麼,又為何沒有來找自己……當往事一幕幕浮起,再與那“預言”相參照,他終於明白獨孤弋早他一步發現的是什麼。

  獨孤弋不算精細,認識他的人,不會以“聰明”形容他,但他擁有某種獨特的天賦直覺,恍如野獸,總能敏銳地嗅到血的氣味。

  這事從一開始就錯瞭。異人傳授兩人武功兵法,寄望他們做的,並非爭盟爭霸一統天下,秋拭水向他們揭示的“預言”,進一步肯定瞭這個方向:精兵猛將,是為瞭更可怕的敵人準備的。兩個數千年來不斷爭鬥的陣營,一在明,一在暗……

  隻是有人誤導瞭他倆,將事情扭轉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獨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為,甚至是一樁精密已極的陰謀,那麼致死的導火線,絕對是因為他太過接近眞相。從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山莊內捧劍喃喃的這一幕,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點。

  “他說瞭什麼……無法聽見麼?”

  老人問。

  少女搖搖頭。“飛廉珠裡的,就這麼多瞭。但我分析瞭他開聲瞬間的嘴型、喉頭滾動的幅度,再結合其他線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軒。“……人名?”

  “是地名。”

  秋霜潔垂斂美陣,靜靜說道:“氓山招賢亭。他是這樣說的。”

  蕭諫紙靜默片刻,忽然仰頭大笑,虛境中聲動十裡,恍若驚雷。

  “果然是你……”

  老人瘦頷一收,目中精光暴綻:“……殷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