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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七折 義無反顧,其逾千鈞

  越浦城北,廿五間園。

  巍峨的黑瓦白墻映著蒙蒙亮的天光,仿佛向地平線的兩端無盡綿延。墻裡,深濃樹冠層層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負盛名的五間高閣仍被最後一抹夜色所蔽,連朦朧的輪廓也難見得。

  越浦向來是個不夜之城。

  鎮東將軍進駐以前,此間夜市、酒樓等通宵達旦,往往要過瞭三更天才肯消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間園所在的封丘門北面一帶,多是富人的園林別墅,作息更較尋常百姓來得晚。

  今日卻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間園內便已是燈火通明,所有婢仆忙得不可開交;要不多時,城尹大人梁子同與流影城主獨孤天威在大批隨從簇擁下,浩浩蕩蕩開往北門,徑朝阿蘭山蓮覺寺去。

  那撈什子“三乘論法大會”可不是為老百姓辦的,隻有受邀的王公貴族、豪門仕紳才能與會,上山朝覲的禮數與入宮面聖沒什麼不同,一樣是天未大亮,便趕至阿蘭山下遞交名帖,待東海道臬臺司衙門的人按官銜爵位,一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衛士導引入場。還沒輪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將相,都得乖乖在山腳下的野棚裡待著,誰也大不過皇後娘娘。

  這對沒資格接近阿蘭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隊人馬風風火火地出瞭城門,偌大的廿五間園周遭又恢復平靜,連大門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復平日懶憊的模樣,或坐或倚,拄著一邊漆紅一邊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沒甚睡意,正自無聊,見對面樹下有個小攤子,一名黝黑粗壯的少年挑瞭竹筐擔子,也不懂吆喝叫賣,戴著鬥笠呆呆坐在樹蔭下,隻是那竹筐裡不知所貯何物,頻頻飄來熱炭香,嗅得人饑腸轆轆,滿肚子枵鳴擂鼓。

  公人沖他招招手,“喂,你!過來!”

  少年愣瞭愣,左右張望,聽那公人又喊幾聲,才知喚的是自己,趕緊挑瞭擔子上前。他前後的竹筐裡各有一隻大甕,其中一隻甕裡裝滿燒紅的木炭,濃厚的炭香一靠近,其餘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連醒過來。

  “我問你,你那炭爐裡煨的什麼?不老實交代,老爺打你板子!”喚人的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臉,狠霸霸問。少年驚呆瞭,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不過眼,用手肘頂瞭頂同僚,低道:“你沒認出麼?這攤是徐老頭的。”

  那人經他一說,不覺恍然。“徐老頭?你是說那個徐……他閨女不是……”見同伴面色微變,想起“那件事”上頭是下過封口令的,怕是自己無意間舊痂掀口惹上麻煩,然而畢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門架子,瞠視少年:

  “你是徐老頭什麼人?”

  方才應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噥道:“你管他是誰?趕遠些便瞭,別給大夥兒找事!”那人聽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臉,伸手一攔,冷口冷面道:“你別。爺爺呢,就弄清楚他是什麼來頭!幾天都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賊。”

  少年嚇壞瞭,哆嗦道:“官……官老爺!我……我不是賊!那徐……徐老頭病倒啦,說、說要錢治病,頂……頂瞭攤子給我。別的……別的我不知道!大老爺明鑒,大老爺明鑒!”那人一聽放瞭心,得意洋洋,回頭笑顧同僚:

  “是不是?我說嘛,徐老頭隻一個水嫩嫩的閨女,哪來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見同僚無言轉頭,心中老大沒趣,又問少年道:“喂,你頂瞭人傢的攤,還賣不賣豆腐腦兒?弄幾碗給爺們兒嘗一嘗,滋味好的話,便準你在對面擺攤營生;要壞瞭爺爺的胃口,打斷你兩條腿!”

  少年面色鐵青,從後筐裡取出瓦盅和一塊薄薄的小鐵片,揭開甕蓋,一股溫熱飽滿的豆香撲鼻而來。他以薄鐵片利落地在甕裡刮瞭刮,斜斜抄起幾抹雲條乳膏似的雪白豆腐腦兒,往盅裡一擱;前筐炭甕就是現成的火爐,架上一隻淺底鐵鑊,舀一勺用口蘑、帶肉牛骨熬成的高湯,加入切細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調勻的綠豆粉打鹵,往盅裡一澆,再擱點蒜汁紅油綠蔥珠,一碗鮮香撲鼻的牛肉豆腐腦兒便完成瞭。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腦兒上的,以綠豆粉、高湯及醬油打出來的鹵芡橙紅透亮,醬色酥瑩如琥珀,匙羹舀落,那鹵竟絲毫不泄,仍是盈盈潤潤地裹覆著豆腐腦兒,蔥蒜香被滾燙的鹵芡包著一蒸,與豆腐腦的香氣、高湯裡牛肉口蘑的鮮甜層層迭迭,極富層次。

  為首的公人嘗瞭一口,雙目微亮,本欲贊聲“好”;又覺才吃一口便軟瞭嘴,難免叫吳老七看不起,傳將出去,以後還要做人麼?幹咳兩聲,哼道:

  “鹵打得不錯,但那是鍋鏟的工夫,學得快。你這豆腐腦兒比起攤子的原主,鹵水未免太過,不如過去軟滑細嫩,又有苦味兒。徐老頭的豆腐腦兒是一絕啊,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靈的閨女一般模樣。”口氣說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聽得笑起來。

  先前與他鬥口那吳老七嘗瞭一匙,蹙眉道:“是麼?我倒覺得挺好。硬些飽嘴有彈性,配上鹵芡蔥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輸瞭。”正往衣裡掏著銅錢,卻被為首的官差攔下:“吳老七,合著你同我勞有德幹上瞭,是不?你這是幹什麼,給你傢倆小子積陰德?”另外兩人也投以質疑的眼光。吳老七咂咂嘴沒接口,低頭將豆腐腦兒吃瞭個幹凈。

  那官差勞有德壓下瞭他,益發氣焰高張,將殘盅迭成一摞,見少年伸手來接,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響,四隻瓦盅在少年腳邊摔得粉碎。

  “你這豆腐腦兒燒得不壞,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後見爺們當差,先燒幾碗孝敬,下回再讓爺招你,我打爛你的攤兒!”明對少年說話,卻有意無意瞟瞭吳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吳老七知他惱自己多口,再糾纏也隻是拖累少年受氣而已,索性視而不見,拄著水火棍打盹。

  “多……多謝老爺。”

  勞有德哼笑。這小子不壞,比徐老頭識相多瞭。

  要是他乖乖把閨女送府裡,至於鬧出人命麼?什麼樣的爹媽養什麼樣的崽,老的小的一般不識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憐香惜玉,廿五間園裡忒多千嬌百媚的小尼姑,雖說不上光宗耀祖,起碼吃好穿好,還能給傢裡捎銀子,多少人傢搶著把女兒送來,就怕公子爺看不上。你徐老頭什麼玩意兒,裝得忒清高!

  “瞧你年紀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來是幹什麼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瞭抹手,低道:“回老爺,在肉鋪裡打雜。”

  勞有德有些詫異。

  “屠夫的營生好掙錢哪,怎不接著幹?”

  “回……回老爺,小人怕……怕殺生,聽瞭人傢的勸,改做不見血的營生。”

  官差們面面相覷,靜默瞭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著肚子前仰後俯,連吳老七聽著都不禁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勞有德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腐腦兒合適。還不快滾?”

  少年忙不迭將破瓦片收拾好,挑著擔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瞭條破舊棉巾拭著滿頭臉的汗,巾上仿佛還嗅得到一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瞭,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得手,讓我剜瞭那畜生的五臟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瞭磨得鋒利、用佈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對勞有德說瞭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傢的肉鋪裡,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瞭,來學……學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隻是把他那盅豆腐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瞭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大,幹什麼都比這個強。”

  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後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血的恐怖夢魘之中驚醒,帶著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不管雙雙姑娘隻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閑話傢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麼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飲酒寧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隱隱期待著得手之後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佈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著破舊鬥蓬、身後背瞭塊床板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墻邊,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著自己--或說飄著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隻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廝來。少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塵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瞭幾千裡的荒野,並非如乞丐般醃臢,而是滿身風霜,透著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傢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席、背鋪蓋,甚至背幾凳等傢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佈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什麼。

  他該是餓瞭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瞭之後,他辭去肉鋪檔的差使,揣著東傢給他的五兩銀,跟著徐老頭學瞭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著土。老人上門討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裡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麼,原本便隻是賣豆腐腦兒和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瞭整整三年,更別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為何,少年硬在半年間學上瞭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瞭,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什麼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

  像這樣的年輕小夥,徐老頭見多瞭。個個都是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就算盅裡盛的是餿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瞭他的好手藝……隻有他,在雙雙死後舍棄瞭能掙錢的肉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茍延殘喘的垂死之人身邊,重新執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著性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裡想的是一件事,隻是都沒說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歡吃咸豆腐腦兒,人盡皆知,及至梁公子驚覺徐老頭居然有個標致的女兒之時,已然吃瞭他幾年的牛肉豆腐腦兒。雙雙出事後,徐老頭被打瞭個半殘,廿五間園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癮的,就像梁公子並沒因為弄死瞭個攤販的女兒,從此吃齋禮佛,不再對標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瞭定神,動手調配瞭一盅熱騰騰的牛肉豆腐腦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

  “你餓壞瞭罷?”少年並未因為舍人,顯出趾高氣昂的優越姿態,倒像交代後事似的,帶著某種沉靜的覺悟和瞭然。“慢著吃,不收你錢。小心燙口。”

  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味。少年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發覺他一點也不臟,舉止溫文,隱有股說不出的貴氣,眸裡精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眾的氣質,與那身征塵滿佈、風霜歷歷的旅裝又無捍格,仿佛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著滿臉落腮胡,卻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軟濃密,帶著綢緞似的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梁挺直、下頷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江湖氣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須,換上繡金袍子玉扳指,說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許殘羹。少年更覺得這麼做是對的:在人生將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調的最後一碗豆腐腦兒給瞭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園外那些兇狠的官差。

  “鹵打得好。”半晌,浪人睜開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裡似有一絲笑意,但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但豆腐腦兒的鹽鹵勾得太過瞭,質地稍硬,還帶有一絲鹵水的苦味兒,殊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為大漢是聽瞭官差的話才這麼說的。“明兒你試試勾薄些。都說:“豆腐新鮮鹵汁肥,一甌雋味趁朝暉。”口感過硬,可惜瞭你這輕易不泄的好鹵芡。”大漢忽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吊新錢遞去,笑道:

  “我忘瞭給錢。在我來的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使錢的。”

  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都說瞭不收你錢。”

  “收下罷。”那人笑道:“我明兒還來吃,總不能都不給。”

  “……明兒不開張。你別等啦。”

  “那後天罷?”

  少年突然煩躁起來,端瞭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於墻角,嘴角抿著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將手伸至腰後,握住藏於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園裡瞭。為瞭那撈什子論法大會,越浦幾千名官差全出瞭城,廿五間園隻剩下梁傢的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著城尹大人上瞭阿蘭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天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別聲張?)

  浪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頭,笑道:“你認識徐老頭多久瞭?三年,還是五年?”

  少年一愣,訥訥道:“兩……兩年罷。”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頭、有這豆腐腦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天仙也似的雙雙姑娘,至多一年加一點。就這麼承認自己與徐傢父女其實一點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著點頭。“過去我來越浦,總會光顧徐老頭的牛肉湯豆腐腦兒,他女兒還這麼小的時候……”他蹲著往眉眼處一比。“我還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跡東海,不想當年的小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能不能帶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瞭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傢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回頭便走。

  “為瞭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殞的女子,這麼做值得麼?”浪人叫住瞭他,眸中精光暴綻,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鷹突然蘇醒,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帶著王者一般的懾人威儀,直迫得少年無法喘息:

  “你是她的什麼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頭又是什麼關系,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麼?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她會希望你為瞭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性命?”

  少年被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隻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瞭。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我幾百幾千回,結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為雙雙姑娘做這件事。我隻能為雙雙姑娘做這事瞭。我隻想……隻想討個公道。做不瞭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

  那人凜凜直視,見少年竟不心虛回避、反而益發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行為隻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麼?”

  “……是“蠢”罷?”少年苦笑:

  “以前在肉鋪,東傢常這麼說我。”他心知東傢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徒突然說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五兩,就算剮瞭上檔也不值這麼多,通常是一頓棍子打將出去,風聲一放,一輩子都別想回這行當。

  “你錯瞭。”那人露齒一笑。少年這才註意到他說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的長袎氈靴尖端微翹,怎麼看都不像東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義”。你的付出不為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隻要是該做的事,犧牲性命也想完成,這就是“義無反顧”。”

  那人正色道:“義,是一種高貴的特質。它存在於你的血脈裡,終生奔流不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迷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天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妻生子將血脈延續下去。“義”是信念,義之血脈,也隻能靠信念傳承。”

  “義……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們和你一樣,流著高貴的鳳凰之血--那是南方對“義”之血脈的敬稱--與南陵諸封國的國主,同屬羽族最高貴的鳳之族裔。為瞭捍衛這份珍貴的信念之血,也為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誓不娶妻、不蔭子、不封爵、不蓄財,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義”字,直到闔眼。”

  少年聽得迷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麼?”

  “我是。若你願意,也能成為那樣的人。”那人站起身來,少年才發現他生得高大修長,腰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發迎風飄飄,襯與背後大楯也似的巨物,縱無金縷玉帶,仍有著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將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

  “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少年搖搖頭。

  “是金橋肉鋪李的東傢。”浪人咧嘴一笑。“他說有個可愛的學徒走瞭,說不定要做傻事,怎麼也勸不下,心裡十分掛念。是他同我說瞭徐老頭父女的冤屈,還說這一年多來你天天往廿五間園外跑,隻吃一碗豆腐腦兒就走人,隻為瞧徐老頭的閨女幾眼。東傢說沒見過你那麼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給你準備瞭一筆錢,隻等你開口。”

  少年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潮,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在舞刀沖將進去,拼著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賠上一條性命不說,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萬一他的婢仆裡也有忠義之人,同樣拼著性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殺是不殺?”

  少年為之語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義伸張。”那人瀟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著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

  “能貫徹“義”之一字,濟弱鋤強、衡天衛道的,是遊俠!”

  ◇ ◇ ◇

  三乘論法的會場,設於蓮覺寺的正殿“覺成阿羅漢殿”前。

  偌大的廣場上遍鋪大片的精磨青石磚,被初升的朝陽一映,古樸溫潤的暗青光華中似有點點金砂,剎時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臺的王公貴族贊嘆不已,連沿山拾級的各級官員見瞭,亦都心搖神馳,久難自己。

  覺成阿羅漢殿兩側各有一宏偉偏殿,喚作“十方圓明”、“諸漏虛盡”,三殿呈“冂”字形夾著廣場,場內的三座高臺依殿勢而建,左右兩臺分作階梯似的五層,高逾三丈,居間鳳臺更是直接以覺成阿羅漢殿的階臺為基,搭起四丈來高的髹金鏤空彩樓,可容納五百名金吾衛士層層環繞,圍得鐵桶也似;頂端四面垂紗,供皇後休憩聽法。

  廣場中央有座丈餘高的五瓣蓮臺,是佛子與諸位高僧上臺說法處。至於蓮覺寺舉寺上下,俱都張燈結彩,妝點得金碧輝煌,自不待言。

  籌辦大會期間,蓮覺寺的顯義和尚忽傳中風噩耗,令撫司大人遲鳳鈞錯愕不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登門沒見著人。好不容易病情穩定瞭,遲鳳鈞親臨寺中一探,果然顯義形容枯槁,癱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裝病,急壞瞭焦頭爛額的撫司大人。

  所幸幾名“顯”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幹,不但接手張羅,還將顯義收藏的法會資金悉數拿出,再加上越浦烏傢的銀兩奧援也及時到位,總算得以增派人手,趕在佛子指定的時間佈置完成。連慕容柔見瞭,也忍不住點頭:“人手、場地均是有條不紊,遲大人辛苦。皇後娘娘見得如此盛況,亦當鳳心大悅,上表朝廷,為遲大人記上一筆功勞。”

  “豈敢豈敢!”遲鳳鈞整個人瘦瞭一圈,原本就清癯的面頰更是微見凹陷,心力交瘁全寫在臉上,不覺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隻求無過。阿蘭山下的警蹕安全,全靠將軍啦。”

  慕容柔面無表情,隨行的適君喻拱手道:“撫司大人客氣。金吾衛把守山道,嚴密管制,連我傢將軍都隻能帶上這麼點人來,今日大會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緊,大人毋須擔心。”

  自皇後娘娘駕臨棲鳳館,阿蘭山便隻任逐流的金吾衛得以出入,無論慕容柔從谷城大營調來多少人,永遠隻能駐紮在山下;及至佛子抵達東海的消息傳來,為加緊佈置場地、打雜辦事,金吾衛又征調數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縣的衙役上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負責指揮,協助遲鳳鈞處理大小事宜,獨獨不讓鎮東將軍府插手。

  連慕容柔想抽調萬名鐵騎增援驍捷營,以備不時之需,皇後娘娘也有意見,派任逐流傳口諭,讓將軍“勿擾軍民”。慕容柔隻得把這支萬人隊部署在越浦城外,萬一阿蘭山生出事端,比之百裡外的谷城大營,總能就近相應。

  身為東海文武官員之首,慕容柔天沒亮便抵達阿蘭山下,隨行的除瞭將軍夫人沈素雲與隨行女伴,還有率穿雲直的“風雷別業”之主適君喻,以及李遠之、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絕。以他堂堂東海一鎮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場實不能算大,誰知山腳金吾衛一攔,傳達娘娘的旨意:世襲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攜隨從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員,可攜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遞減。

  適君喻心頭火起,強按怒氣,抱拳道:“都統大人,我傢將軍節制東海,手握精兵十萬,雖非宗室,亦屬棟梁。不說排場,便為今日大會之貴賓安危,帶支百人隊上山去,似也不為過。”

  那金吾衛士瞥瞭瞥手裡的名冊,休說““奔雷紫電”適君喻”七字討不瞭什麼人情,怕連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買賬,仗著有皇後和金吾郎撐腰,不冷不熱隨意一拱,皮笑肉不笑道:

  “適莊主,真是對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頭怎麼交代怎麼辦。適莊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擰瞭腦袋別腰上,再多沒有啦,還望莊主見諒,勿要為難我等。”

  漆雕利仁指著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顧李遠之:“他說不要腦袋啦,不如我幫他罷,嗯?”李遠之鐵青著臉,低聲道:“別添亂!這個人不行。”漆雕難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無意沖撞皇後一系的人馬,擺瞭擺手,索性隻攜二十人上山。遲鳳鈞見他身邊隨從寥寥,怕任逐流是來真的瞭,被適君喻擠兌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連慕容在皇後跟前都說不上話,何況自己?正想好言勸慰,慕容柔卻似不怎麼在意,隻問:

  “遲大人今兒見過娘娘瞭麼?”

  遲鳳鈞一愣。“下官一早去棲鳳館,晉見過娘娘瞭。隻恐擾瞭娘娘用餐梳洗,沒敢多待,請過安便即離去。將軍何出此問?”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沒什麼。坊間流傳,說娘娘近日鳳體欠安,想向遲大人打聽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覓良醫國手。”

  遲鳳鈞想瞭一想,笑道:“將軍還請寬懷。下官雖未親眼見得娘娘的玉容,但聽言語間中氣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頗為精神,實在不似有癥。民間耳語並無根據,將軍莫往心裡去。”

  (那便是沒見著人瞭。)

  慕容柔點頭微笑,不再言語。

  遲鳳鈞將鎮東將軍一行安排在右首高臺的五階首座,慕容入場時,率隨行眾人於蓮臺前俯首跪拜,向中央鳳臺的皇後娘娘行朝覲的大禮,直到看臺之上傳來“將軍平身入座”的宣頌,方才起身,但見臺頂藕紗飄飄,仍是不見皇後的身影。

  要不多時,一陣喧鬧聲自山門外漫入,卻是獨孤天威與梁子同到瞭。“哎喲我的老天爺!這不是堂堂鎮東將軍慕容大人麼?”獨孤天威雖是皇叔,還是依例行完跪拜禮,抬頭一見著他,腆著大肚子爬上高臺,高聲笑道:

  “敢情東海的兵死絕瞭,將軍隻帶……我看看,一、二、三……這幾隻小貓忒寒磣,本侯實在數不來,一數便發冷啊!咦,我傢耿典衛呢?莫不是教你給弄死瞭罷?冤!這實在是太冤瞭!忒有前途的年輕人,死得可憐哪!”一溜煙跑到看臺邊,大肚腩往護欄一擱,沖著中央的看臺攘臂哀叫:

  “皇……嗝……皇後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流影城眾人俱都面露尷尬,獨無橫疏影的蹤跡。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棲鳳館,料想亦隨之登上鳳臺,是以不見。

  獨孤天威大吵大鬧,旁若無人,梁子同趕緊喚隨從將他扶下來,對慕容柔笑道:“侯爺一早便喝高啦,將軍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來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盡瘁瞭。”

  梁子同進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領不遜於這位刀筆吏出身的鎮東將軍,豈不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後已”的一個“死”字?扶正烏紗整瞭整蟒袍,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見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鮒魚,不知將軍見否?”

  “牛蹄鮒魚”四字,指的是死期將至。市井流傳:琉璃佛子身懷密詔,抵達東海之日,便是鎮東將軍府易主之時;屆時須是將軍無頭,抑或十萬精兵易幟,猶在未定之天。

  民間耳語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書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來,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鎮,涓滴油水均未沾過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鎮東將軍隻好變著花樣,從五大傢身上刮出膏脂來。這話自梁子同口中說出,威嚇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書大人的親弟任逐流,聞者若膽魄不足,怕已是愀然色變。

  慕容柔僅隻一笑,怡然道:“東海何處不見鱗介?我倒沒特別留意。城尹大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決央土三江大堤,引水來救鮒魚瞭?”梁子同聽出他話裡“遠水救不瞭近火”的意思,想起這位鎮東將軍手段雷厲,常情難度,悻悻閉口,一徑冷笑。

  與會的達官顯要一一向中央主臺行大禮之後,次第入座,忽聽一聲長長的號角嗚鳴,雜以鑼鈸經聲,饒富異國風情。

  山門之外,禮賓官大聲誦唱:“鎮南將軍--到!南陵僧團--到!”遠遠抬來一乘通體飾銀、珠光寶氣的軟轎,綴滿瑪瑙翡翠的織錦篷蓋之下,似是踞瞭個小小人兒。及至近處,眾人才發現轎上之人一點也不小,生得身軀奇胖,腰圍足有三兩名成年男子之闊,膚色烏黃,佈巾纏頭靴尖彎翹,服飾充滿南陵風味,連好用香料的習慣也是;軟轎之至,迎風送來一股濃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來小,蓋因軟轎大得驚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輛雙駕馬車還要大。軟轎在蓮臺前停落,轎上的肥胖男子帶著一名六、七歲的男童滾落地面,伏首叩拜:

  “臣--鎮南將軍蒲寶,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高臺之上,左金吾衛中郎將任逐流身著正三品紫袍,佩金魚袋,足蹬官靴、腰跨飛鳳劍,似是傾耳聽罷紗帳裡皇後娘娘的旨意,朗聲道:“承旨:鎮南將軍蒲寶遠道而來,跋涉辛苦,平身!”他內功深湛,聲音遠遠送出,縱是場上千人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謝娘娘!”蒲寶攜瞭男童,一路氣喘籲籲地爬上高臺。慕容柔垂眸一瞥,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驛館,倒成瞭蕃子模樣。”身畔沈素雲好奇心起,低聲問:“那便是鎮南將軍蒲寶麼?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搖頭。“他不是會隨身帶兒女的那種人。”

  片刻,蒲寶終於爬上五層臺頂,身後隨從一批一批湧上,將露臺擠得水泄不通,隨手一數竟有百餘人,排場不可謂之不大。

  獨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說世襲王侯、宗室封爵,可攜隨從三十人,區區一名鎮南將軍,怎讓他帶瞭個戲班子上來?”蒲寶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卷著唇上兩撇翹胡,呵呵笑道:“本將軍此番帶瞭南陵十五國的僧團、使節前來,光是封國宗室便有十來個,我讓他們一人分我十五名隨從。沒法子,胖子怕熱又容易喘,人手不夠,連轎子都扛不上山。”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來是買人頭充場面。忒也丟人的事,你幹瞭便幹瞭,居然還有臉說。”

  蒲寶好不容易坐定,隔著獨孤天威投來一瞥,遙遙笑道:“慕容將軍!許久不見啦,聽說你最近給流民搞得挺頭痛啊!念在你我份屬同僚,若須本將軍援手,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將百姓驅入死地,恐傷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從容笑道:“皇上聖明,天下大治,將軍一口一個“流民”所指為何,恕本鎮聽不明白,還請將軍指點一二。”蒲寶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到瞭東海才聽人說起。原來沒有麼?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獨孤天威聽他二人隔空駁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頭上瞭,心中不是滋味,幹咳兩聲,找瞭個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隻搞出這麼個兒子?長得和你又不像,帶出來現什麼眼?”他在旁人眼裡是胖子,坐到蒲寶身邊突然一點也不顯得胖,趕緊一口一個“蒲胖子”,絲毫不肯浪費。

  沈素雲聽他言談粗鄙,又拿孩子來說笑,大為反感;仔細一瞧,才發現他說得沒錯,當真是半點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紅齒白,眉目甚是清秀,雖不過六七歲年紀,神色卻頗為老成,見現場忒多達官顯貴、聲勢浩大,未露一絲驚怯;緊皺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鮮紅印痕,宛若劍跡,卻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別。

  男童身上衣履清潔,頭發也梳得齊整,衣料卻非綾羅綢緞等昂貴織品,若是鎮南將軍之子,斷不致如此。蒲寶嘻嘻一笑,摸瞭摸那孩子的發頂,怡然道:“君侯有所不知,去年這孩子在鎮南將軍府之前攔轎喊冤,說他阿爹教人給殺瞭,讓本將軍替他報仇。”眾人盡皆稱奇。

  獨孤天威詫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麼時候變得忒有天良,也替人昭雪沉冤瞭?你要沒補最後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殺的。故事裡總要有個反派不是?”

  蒲寶也不生氣,笑瞇瞇地搖手。“這回還真不是我啊!我問這孩子:“是誰……殺瞭你爹呀?”他報瞭那人的名號,嚇得本將軍差點尿褲子,原來是個惹不起的大麻煩。”

  須知南陵一道封國林立,形勢復雜,千年以來自行其是,未受過央土皇權的實質統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國大敗,落得六軍崩潰、帝王身死收場,歷朝歷代對土地無比廣衾、風俗大異外地的南陵全境,就隻剩下成為“名義上的宗主國”的興趣。到瞭太宗時,頗有混一東洲的壯闊雄心,勵精圖治,對內拔鎮撤藩,頻頻對西山韓閥施壓,對外亦向北關、南陵等兩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陳,北關最後還是仰仗瞭染蒼群所築的嬰城,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轍;南陵諸國彼此傾軋,鬥爭不休,對抗外敵倒是口徑一致,白馬王朝陳兵交界,打瞭幾場不痛不癢的小仗,太宗皇帝終於認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匆匆接受諸國輸誠,帶著兵疲馬困的大軍敗興而歸。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這一切才突然發生戲劇性的轉變。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這位本是南方小縣焜陽縣丞出身、日後享有“策士將軍”美名的南陵節鎮,充分利用他過人的才智,憑借著一枝健筆,成功介入瞭復雜的諸封國情勢,並發揮足夠的影響力:借兵平叛、調解紛爭、扶植國主、分化舊盟……自此,白馬王朝的宗主權深入南陵,而不再隻是一紙虛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軟禁失意而死之後,鎮南將軍府依舊維持他留下的傳統,無有兵權;說是開府建牙,其實更像使館。

  雖說如此,鎮南將軍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號就能把現任將軍嚇得屁滾尿流,不知是何許人?

  蒲寶話一出口,連慕容柔都不禁側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寶氣的鎮南將軍面不改色,氣定神閑道:“那人的本領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國主王侯,我是打也打不過,又不能揪幾個國主發兵圍死他,隻恨話說得太滿,真個自打嘴巴。”

  “你打的主意還真夠卑鄙的。”獨孤天威探頭冷笑。

  “這算哪門子卑鄙?還有更卑鄙的!”蒲寶嘖嘖搖頭。“他爹同那人決鬥之前,居然簽下無遺仇生死狀,若是不幸落敗,還托那人照顧他兒子。他媽的!這下可好,板上釘釘,想栽他個“濫殺無辜”還不成,沒戲!”

  “……你是說他卑鄙,還是你卑鄙?”獨孤天威聽得都沒譜瞭,一下搞不清楚主從。蒲寶正要說到得意處,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竟讓本將軍想到一個法子,三兩下便解決瞭這個難題。”

  “什麼法子?”

  “我讓這孩子撿瞭顆石頭扔我。”

  獨孤天威不禁失笑。“我雖然很想說“扔得好”,不過恕本侯駑鈍,實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塊算什麼好主意,拿這個誆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鎮南將軍就是行刺,行刺鎮南將軍是死罪!”蒲寶大笑:

  “刑審定案,毋須等候秋決,立時便能斬首棄市,絕不容赦!那人既然簽瞭無遺仇生死狀,豈能放著托孤的責任不管?隻得請我高抬貴手,放瞭這孩子一馬,說什麼“隻消不違俠義道,什麼事都肯做。”

  “我對孩子說:“要殺他呢,我是辦不到的,估計世上也沒幾人能辦到。不過世上比死還難過的事情可不少,咱們教他生不如死,也算為你爹報仇啦。””伸手去撫男童的發頂。男童側首避過,小臉上陰晴不定,不知正轉著什麼心思。

  他說得洋洋得意,現場卻是一片靜默。片刻獨孤天威才搖頭嗤笑:“教你想出這麼陰損的法子,這天真是沒眼瞭。”蒲寶樂不可支,顯是把這話當成贊美。忽聽一把清脆的喉音道:“這孩子……叫什麼名兒?”卻是沈素雲。

  眾人被她動聽的語聲吸引,紛紛轉頭。蒲寶性好漁色,早聽說鎮東將軍夫人容顏傾世、麗冠群芳,人稱“三川第一美人”,絲毫不覺唐突,樂得與她隔空攀談:“他姓虔,至於名字嘛……喂,你叫什麼名兒?本將軍日理萬機,記不瞭細瑣小事。”男童嘴角緊抿,面色陰沉,竟來個相應不理。

  沈素雲憐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寶手裡,被當作挾制他人的工具;換作旁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權勢,將孩子搶救過來,但蒲寶與慕容柔同屬天下四鎮,官銜無分軒輊,此法恐不可行。她對官場縱無涉獵,也看出蒲寶不與相公相善,隻得打消念頭,褪下腕上的金絲鐲子,交給身畔的紅衣少婦:

  “耿夫人,我想送給那孩子一點小玩意兒,權作見面禮。有勞你啦。”

  “是。”

  少婦裊娜而起,眾人雙目一亮,隨即扼腕:這麼個雪膚花顏的絕色麗人,方才居然全沒留意!鎮東將軍夫人固然高雅俏麗,然身子纖細,不及少婦玲瓏浮凸,腴潤可人。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婦蓮步輕挪,徑朝鎮南將軍的位子走去,所經處眾人無不自動分開,讓出道路來,個個摒息眥目,呼吸聲漸轉粗濃,不時傳出“骨碌”的吞涎聲響,明明場面甚是滑稽,卻無人發笑。

  她來到男童身前,攏裙側蹲下來,豐潤的雪股曲線繃緊瞭滑亮的緞裙,將金絲鐲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間,柔聲笑道:“這是將軍夫人送你的見面禮,你好好收著。”男童嗅著她溫溫香香的吐息,小臉紅得像軟熟的柿子一樣,扭捏道:“我不要。這是姑娘傢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婦笑起來,將金絲掐小瞭些,以防從他腕上脫落。“這是將軍夫人的好意,拒絕別人的好意,人傢會難過的。你也不想將軍夫人難過,是不?”男童瞥瞭沈素雲一眼,見她美貌溫柔,關懷之意溢於言表,胸中忽然湧現一股莫名酸楚,咬牙忍住,沉默地點瞭點頭。

  “既然這樣,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婦替他整瞭整衣襟束帶,理理鬢絲,笑道:“你好乖啊。叫什麼名兒,告訴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說去,夫人必定歡喜得緊。”

  “我叫無咎。”

  這名艷麗婀娜的紅衣少婦,自然是符赤錦瞭。沈素雲愛她陪伴,三乘論法這麼重要的場合亦不忘攜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應允。符赤錦可不是獨個兒來的,弦子照例換上男裝,扮成穿雲直衛士,混在二十名隨從中一並上山,貼身保護將軍--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錦撫著男童白嫩的面頰,瞇眼笑道:“無咎真是乖孩子。是瞭,你那個仇人叫什麼名字?”無咎尚未回答,一旁始終色瞇瞇地盯著她胸口的蒲寶面色微沉,嘿笑道:“這也是將軍夫人要問的麼?”狀似言笑,眸中殊無笑意。

  符赤錦一凜,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規矩,一時好奇才隨口問的。將軍勿惱。”慕容柔揚聲道:“耿夫人請回。南陵道的閑事,與東海道無關,莫犯在本鎮手裡,是誰都無所謂。”蒲寶幹笑兩聲,遂不再言語。

  驀地山門外一陣騷動,禮賓官高頌:“南陵孤竹國伏象公主--到!”一群身披金縷、腰掛金刀的精壯漢子擁著一名高挑女郎進場。南陵富產金銀,風俗卻尚以白銀為飾,黃金多輸往北方,換取綢緞、瓷器等奢侈品;蒲寶鎮守南陵,連軟轎都以銀箔貼飾,以融入當地民情。

  這支以黃金妝點的隊伍走在南陵使節團的前緣,分外惹眼,然而襯與女郎特殊的發色,誰都不得不承認: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方能與那頭火焰般的紅發匹配!對比之下,白銀的色澤太過柔和,完全無法抵擋那頭炫目的熾烈紅發!

  “這位是……”沈素雲沒見過那樣的發色,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生於巨富之門,見識較常女廣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幾回,他們的須發都帶有一種泛黑的銅紅色澤,即使在陽光之下,都不是這種如火焰般張牙舞爪的金紅色。這決計不是毛族的特征。

  “孤竹國主早逝,國中由大臣攝政。這位伏象公主是先國主的獨生女兒,據說她精於騎射,頗為知書,甚得百姓愛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統的呼聲很高。”慕容柔隨口解釋。

  那伏象公主果不負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還要白皙,沈素雲平生從未見過,甚至想都沒想過會有那樣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身量絲毫不遜於隨行的金縷衛士,當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滿懷憧憬道:

  “南陵之人真是特別,居然能有女王。我若生為孤竹國的子民,也想要有這樣的女王!”

  “沒這麼容易。”慕容柔淡然道:“嶧陽、孤竹兩國歷來通婚,已有數代,兩傢血脈相近,王位正統的問題已逐漸浮現。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國主,也可能是嶧陽王後,端看誰先找到那樣信物。”

  沈素雲愕然道:“信物?”

  “嗯,若嶧陽先行尋獲,便可要求孤竹國履行婚約,將伏象公主嫁往嶧陽;如此孤竹餘脈未必親過嶧陽國主與公主的子息,日後孤竹一國,豈非嶧陽國主的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國手裡,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還能順利登基,不管招誰為王夫,子息的血脈都較嶧陽濃厚,則國土、宗廟無虞矣。”

  沈素雲心思機敏,略微一想,登時明白其中關竅,嘆道:“娶妻嫁郎,也有這麼多算計麼?”觸動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強一笑,趕緊轉移話題。“真希望那信物最後是落在公主手裡,要不永遠找不著也好。”

  “失於戰亂,已不好找瞭。伏象公主便是以此為由,迄今仍拒嶧陽催婚。”

  “那是什麼樣的信物?”

  “是把寶刀。”慕容柔道:“刀名喚作“神術”。”

  符赤錦聞言一震,耿照對她說過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瞭起來,愛郎口中那位紅發女郎與眼前紅發雪膚、金縷玉帶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再也清晰不過。

  --是她!

  (原來,她便是南陵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 ◇ ◇

  耿照一行六人出瞭小院,奪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無武功,由韓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內力又幾近於無,縱使腿長步闊,卻比不上施展輕功沖刺;風篁內腑新創,一條胳膊勾著耿照,半拖半跑,狀況也極不妙。相較之下,聶、沐二少因一時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畢竟傷勢較輕,沐雲色還能幫著摻扶風篁,由聶雨色負責斷後。

  耿照的目標,是越浦北門的衛所。

  那裡駐紮瞭超過五百人的城門戍衛,就算不敵黑衣人神出鬼沒,北門外還有三十名巡檢營鐵騎等待接應--這是為防止風篁與奇宮門人的沖突擴大,或任一方搶瞭碧鯪綃就跑才預作的安排,此際居然派上用場。巡檢營的弟兄出自谷城大營的鐵騎軍精銳,不比尋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並轡沖鋒,連耿照自己都沒把握全身而退;指揮得宜,應該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腳程估算,徒步抵達北門最少需要一刻鐘,這令耿照無論如何都輕松不起來。

  黑衣人下在他脈中的禁制雖被強行沖破,但原本就已不穩定、如沸水炸鍋般的澎湃內息,眼下更是洶湧難制。耿照在奔跑間,不時覺得視界裡血紅一片,胸口悶脹欲裂,顱中嗡嗡異響竟無止時,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下一瞬間便要破體而出,光是要維持清醒已是不易。

  但他現在不能倒下。

  身為六人中唯一尚稱完整的戰力,他必須在最壞的時刻挺身而出--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來得如此飛快。

  “不好!”隊伍最末的聶雨色回頭一瞥,驀地腳下踉蹌,幾乎栽倒,沐雲色趕緊攙扶,蹙眉道:“怎麼瞭,二師兄?”聶雨色抹去嘴角鮮血,冷道:“媽的,陣全破瞭……這廝好厲害!”忽爾回神,急急推著小師弟,咬牙拔腿:“走……快走!他來瞭……快、快、快!”

  急促的迭聲由一個冷靜的人口裡迸出,聽來倍覺驚心。六人沿著一面白墻向前狂奔,卻仿佛不見盡頭,耿照心頭掠過一抹異悚,回頭時不及出聲,聶、沐二人無聲倒地,隨即半身一沉,風篁便已不動;他連擎住“藏鋒”的念頭都未生出,來人已和他對瞭一掌,借勢掠向前方!

  掌力比預期更輕。或許是因為他體內奔騰的內力……思緒未停,雷殛般的激痛掠過耿照的左半邊身軀,仿佛同時被幾枚小指粗細的鋒銳鋼釘貫穿身體,痛得他眼前一白,兀自維持右掌接敵的姿勢,左膝脫力砸落地面。

  黑衣人攻擊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他轟出的右掌。

  耿照仿佛連左眼視物的機能都被剝奪,映入右眼的影像毫無距離感,倒地的韓雪色與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迭,幾乎分不出遠近,隻有阿妍姑娘被驚怖所攫的慘白嬌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一團溫軟噴香之物撞入懷裡,他才本能回臂,堪堪接住佳人。

  韓雪色再一次發揮瞭易於常人的明斷果決,在遇襲的瞬間,將愛侶推給瞭現場最後一個可能有機會保護她的人,以及她腰間那條碧鯪綃。此一時機的拿捏判斷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爾手到功成,間隙不容一發。

  “好傢夥。”黑衣人眼帶贊許,踢瞭伏地的奇宮之主一腳,朝倚墻支撐的耿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劇痛轉為麻痹,但絲毫無助於出手禦敵,他唯一能動的右臂摟著阿妍姑娘,試圖用身體遮護她,邊拖著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後挪去。

  絕望如影子般黏著他,自腳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緩緩向下沉。

  “你做什麼?”

  由背後傳來的嗓音,嘶嘎裡帶著尖亢,是個才剛長出喉結、初初變聲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腳步。當然不是因為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裝束、身後背著一面大楯似的鬥蓬男子。雖然素未謀面,但他一眼便認出此人是誰,正評估與他為敵會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誤。

  “……救人。”

  浪人回答著少年,一邊解下背後巨物的系帶,“鏗!”一聲摜在身前,底部陷地足有三寸,可見其沉。浪人仿佛一點也不覺得重,雙掌交迭,拄著那巨楯也似、高至胸膈交界的龐然巨物,滿面的柔軟濃須裡抿著一抹從容笑意。

  --此人善戰,更甚傳聞。

  (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瞭一條不戰的理由,少年卻不知他心中計較,又問浪人:“你怎麼知道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行俠仗義,須有足夠的智慧。情況緊急又無法分辨對錯時,先救弱者,令其無傷,再來論斷公道。”那人笑道:“不過這會兒用不上什麼智慧,白日覆面、襲擊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東西。你且站旁些,不會耽擱很久。”扯開系結,粗佈“唰”的一聲滑落。

  那長及胸口、寬逾腰肢,無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劍。超過三尺的劍柄比杯口還粗,劍鍔形如鐘磬,比一面手盾還大,兩側伸出犄角般的斜長護手,末端長度超過劍柄的一半,遠看渾似隸體的“天”字。

  鏤空的劍鞘亦十分古樸,其上鑲滿龍眼大小的銅釘,恍若鐘鼎古器。比成人大腿還粗的劍身插在鞘裡,霜亮冷冽的鋼色映著銅色,襯與劍柄那兩條吳鉤戟枝般的斜飛護手,像是個拉長倒寫的“鼎”字,耿照驀地想起一個人來。

  --如天如鼎,劍逾千鈞!

  (如果是他……便有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