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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折 蒲輪瞽宗,隔世違命

  耿照直到此刻,才將玄犀輕羽閣的“澹臺”之姓,與碧蟾王朝連結起來。就像江湖上姓“獨孤”的,也未必都出自東海獨孤閥,澹臺一姓雖不多見,但他萬萬沒想到輕羽閣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橫疏影幽幽一笑,抿著豐潤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你歡不歡喜?”耿照見她雙頰暈紅,額頸肌膚燙得怕人,收臂擁緊,低聲道:“別說啦,先歇會兒。睡得飽飽的,待精神好瞭再說罷。”

  橫疏影搖搖頭,垂眸輕道:“弟,我是亡國禍種,天生不祥。輕羽閣一脈,在前朝乃是親王,於白玉京的繼承順位甚高,流影城之於平望都,恐怕還多有不如。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個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戰之初,割據派閥裡打著“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數。獨孤閥起兵時也是勤王軍,大旗一舉、豪傑景從,“刀皇”武登庸便是為此加入麾下;待異族退兵,各方爭霸,獨孤閥再沒有提過“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從效命,追根究底,乃因澹臺皇脈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適任的繼承人。

  那些打著勤王正統所擁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稱,剩下的五代八代裡都擠不出一點宗室皇血來。靈音公主若未死,沒準武登庸還更合適些。

  如今看來,這“皇脈斷絕”並非是白玉京焚毀所致,而是獨孤閥刻意為之。即使白馬王朝建立後,也不是沒發生過打著復辟為名的變亂,橫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確是非常危險。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間事瞭,我帶你回鄉下種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塊兒來住,共享天倫。皇脈什麼的,又沒寫在臉上,口說無憑,誰能拿我們怎的?真要逼急瞭,動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領可厲害啦。”

  橫疏影閉眼微笑,面頰偎著他的胸膛,猶如依人小鳥,片刻才道:“我在那個屍坑裡也不知待瞭多久,身上壓滿殘肢斷體,又疼又悶。後來救瞭我的,卻是抱在懷裡的男嬰。”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盡辦法折回,但屍坑堆滿焦爛的餘燼石塊,又被白雪覆蓋,他孤身一人饑冷疲累,豈能慢慢發掘?正自束手,坑底忽傳嬰兒嚎泣,忙循聲落鏟,好不容易才把姊弟倆挖出來。

  “這定是老天爺的旨意!天不絕你澹臺傢!”小兵更加堅定信心,遂帶著兩個孩子展開逃亡。

  “沿途他跟我說瞭上官處仁與我爹的事。”橫疏影道:“那時他就在帳外,親耳聽見上官處仁叫我爹娘收拾細軟,準備逃亡,我爹卻回絕瞭。他也跟我說帶走我爹的人叫苗騫,親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長叫馮二喜,叫我牢牢記住,說:“爹娘之仇絕不能忘呀!忘瞭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問他:“那叔叔叫什麼名字?”他咧嘴一笑,搖頭道:“我就一小人物,一輩子沒出息,這條命是上官將軍給的,本該還瞭給他,你別記我,用心記緊要的。要不是這小子哭得響亮,實話我也救不瞭你,以後你就當他是親弟弟,互相扶持,倆娃兒都要平安長大。”

  “我們一路往南走,剛進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瞭。到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一個小女孩抱著嬰兒沿路行乞,能放進嘴裡嚼得爛的,就喂給弟弟吃,那男嬰體質健壯,耐得住折騰,竟也一路熬瞭過來,比小兵還韌命。

  那時東洲初定,元氣尚未自戰亂裡恢復,殘垣破戶隨處可見,難民沿途不絕,像這樣流離失親的孩子多瞭去,誰也沒心照管這對小姊弟,直到她們遇見瞭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雖舊,卻漿洗得很幹凈,我那時見多瞭灰撲撲的人,自個兒也灰撲撲的,初見他時,隻覺這人白得耀眼,簡直像是天上來的神仙。”說著抿嘴一笑,仿佛又變回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老人並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著一名年輕小夥子的肩頭,兩人一前一後相傍而行。橫疏影悄悄尾隨,想趁機偷點什麼東西吃--她一眼便知這兩人不是難民,這是在流浪中養成的直覺。誰知懷中弟弟“哇”的一聲哭出來,那小夥子一躍而出,老鷹捉小雞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飛回瞭破廟裡的篝火邊。

  “娃兒,你弟弟臟腑受創瞭,你知道麼?”瞎眼老人道:“聽他的哭聲,傷得都成痾創啦,將來長大,說不定要成羅鍋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給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搖頭。“他若已是羅鍋子瞭,我便救他。現下還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淚,淚水淌下面頰,灰撲撲的泥塵上化開兩道蜿蜒雪跡。小夥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啞巴,倒是老人聽瞭,微露詫色,側首道:“抱來我瞧。”小夥子對她伸出雙手,做瞭懷抱的動作,滿臉急切。小女孩一怔間,決定相信他,低道:“我來。”抱著弟弟上前,交給瞭老人。

  “這娃的左小腿骨壓壞啦,將來長大瞭也是跛子。商鳳,你的意思是這樣麼?”那小夥子啊瞭兩聲,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運氣不壞,你弟弟是瘸子,再無救治。現下,我可以出手幫助你們瞭。”老人翻著一雙灰翳密佈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橫。帶你們進來的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鳳。從現在起,你們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麼名字?”

  叔叔同她說過,她的身世會帶來殺身之禍,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姓澹臺,要是有人問起,就說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當名兒,這樣就不會忘記。”他撓頭道:“叔叔笨哪,記事兒費勁。用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沒說話,讓商鳳拿些炒米就水給姊弟倆果腹,又熬瞭肉脯粥。小阿苗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邊吃邊想起叔叔,盡管流淚卻沒停下吃喝,那股狠勁就像沒下頓似的。

  吃飽喝足,老人取琴橫在膝上,就著熊熊篝火撫瞭一曲,那如訴如泣的琴音震撼瞭小女孩;回過神時,她抱著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見到久違的慈愛長輩,受盡磨難的小小身子再撐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滿腹委屈一股腦兒嘔將出來。

  “沒事瞭,沒事瞭。”老人拍拍她瘦癟的背脊,又彈瞭首歡快悠揚的曲子,助她入眠。

  從那天起,小女孩迷上瞭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橫老人帶著她和阿喜,四人越過大半個央土,不知不覺過瞭數月,她隻覺天氣越見悶熱,荒野中的綠意從黃綠、翠綠、濃綠轉為黑綠,毒辣的艷陽曬得人頭發昏,對飲水的需求漸漸大過瞭食欲。

  但這趟旅行一點兒也不無聊。

  起初她纏著老人問東問西,總不脫那把黑鳥般的十弦琴,老人雙目雖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說這麼多都是假的,要不試試?”小阿苗--現在她已經習慣這個名字瞭,“澹臺疏影”遙遠得就像一場惡夢--連連點頭,興奮大叫:“我要!”

  商橫老人帶她們出海又登岸,換過車馬,終於到瞭一座小小的城。這兒的人、屋舍、衣裳器物,連說的話都跟小女孩所知有著微妙的差異,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連阿喜也興奮得咿咿呀呀動個不停,背他倒是比過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棟豪華行館。印象裡,商橫與商鳳這對師徒從不缺銀錢,即使用度異常節制,幾乎過著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從小就在顛沛流離、飽嘗冷暖的環境中長大,對“交易”非常敏感,無論使用銀錢或以物易物,都有著出人意表的天賦;很快的,她就成為這支小小旅團負責采買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難言的商鳳稱職得多。

  “商先生長途跋涉,敝人銘感五內。”行館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難色:

  “但貴方似乎弄錯瞭,這個……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歡,商先生縱使琴藝高超,恐怕無法入宮表演。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將備妥車馬大船,專程送先生返回央土,還請貴方換……換個人來。”

  商橫面色陰沉,翻著灰眼,冷冷道:“縱使要換,也沒得換瞭。敝館的絕色佳人都死絕啦,隻剩下我這種面目可憎的醜老頭。”行館主人唯唯諾諾,冷汗直流,但卻吐不出個“允”字。商橫垮著臉沉默瞭半晌,忽道:

  “青春少艾麼?我倒有一個。”

  行館主人一看小阿苗,差點沒暈死過去:又老又幹的不成,牙都沒長齊的也不成啊!實在是不敢開罪商橫,索性以退為進,虛應道:“要不……我讓人給她梳洗打扮一下,若總管大人說不成,那便是不成瞭。”

  “請便。”

  小阿苗被兩個嬤嬤帶去沐浴梳頭,換瞭身新衣裳,走出屏風的剎那間,堂上所有的人聲倏然靜止,隻剩“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以及眾人無比艱難的喘息。

  這是女孩此生頭一回,見識到“美貌”的驚人威力。

  當晚商橫來到她房裡,照例驗收撫琴日課。“商師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麼呢?”阿苗不由得擔心起來,小手微微顫抖著。

  “做兩件事就好。彈琴,還有當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說。

  從他口裡說將出來,什麼事都變得很簡單。阿苗忽覺安心,認真彈琴給師傅聽,像往常一樣,希望得到老人的褒獎,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麼也沒說,隻翻著灰翳重重的瞳眸靜聽。

  第二天,行館的胖主人領著商橫與阿苗,擠過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壅塞街道,來到一幢更富麗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來,那已不能算是“房子”瞭,又比黃撲撲的矮城墩要美麗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說是“城”,總之是美極瞭的建築。大屋裡像是迷宮一般,有著望不清盡處的迂廊,還有數也數不完的房間;她們被安置在其中一間裡,周圍擠滿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滿瓔珞珠飾,叮叮當當的煞是好聽。

  舞樂一響,原本嘻嘻鬧鬧的少女們忽然整肅起來,列隊跳出瞭紅絨佈簾,外面的廳堂響起如雷采聲,阿苗才知她們是舞姬。“商師傅……”她心裡有些害怕,抱著琴匣嚅囁道:“外邊……這麼吵,他們……會不會聽不見我彈琴?”

  “不會的。不會。”老人伸手撫瞭撫她的頭頂,淡淡的說:

  “阿苗一彈琴,大夥兒就靜瞭。”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

  當老人扶著她的肩,一前一後走出紅絨遮簾時,大廳裡喧鬧的人們倏然失語,隨著老少施然行過,次第安靜下來。三級金階之上,坐瞭個比行館主人衣裝更豪華、身軀更肥胖的紅面大漢,張大嘴巴怔怔瞧著,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幾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喉頭“咕嚕”一聲艱難滾動,嗓音幹啞。

  阿苗隻得往前,侍衛如夢初醒,趕緊將琴幾挪過去,那人又道:

  “再……再靠前些。”一連三次,琴幾都擺到瞭金階下。紅臉大漢身子前傾,色瞇瞇地盯著阿苗,恨不得一口將她吞進肚裡,但阿苗十指按上絲弦,所有的不安、不適、驚懼、彷徨……全都拋到九霄雲外,這張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聲一動,剎時便到瞭另一個世界。

  她奏瞭一曲又一曲,漸漸忘記身在華麗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聲神遊物外,不這樣根本無法安睡。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優美的琴音裡,商橫突然像飛一樣的沖上金階,拔下髻頂木釵,迅捷無倫地刺入紅面大漢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邊,連人帶琴一把抄起,低喝道:

  “窗臺在哪裡?”

  眾人這才回神,驚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裝兵士蜂擁而入,甲械碰撞、杯盤飛散的聲響紛至沓來,商橫老人不住轉頭側耳,散發披落,模樣有些狼狽,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樣冷靜淡漠。

  阿苗驚醒過來,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兒!”

  老人帶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滾間,沖來的鐵甲武士東倒西歪撞成一團,無一人碰著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臺,轉身躍下,風聲潑喇喇地一陣削刮,落地時一踉蹌,前方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駕車的正是負著阿喜的商鳳!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驚人的商鳳肯定是巷弄間驅駕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晝,連羽林馬軍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過神,四人已登上行館主人事先備妥的三桅大船。啞巴商鳳再次顯露不可思議的操舟工夫,憑一人之力順利起錨張帆、揚長而去,動作之快,沒人來得及反應。

  直到在東海道棄舟登岸,改換車馬進入央土之後,阿苗在市集裡聽說南陵履跡國國主宗侗在壽筵上當眾遇刺,才知道那日發生什麼事。

  --刺殺國王!

  撫琴動聽的沉靜老人、其貌不揚的啞巴少年,就這樣殺掉瞭南陵一國之主!

  當然這石破天驚的一擊,也不是全無代價。登船後,她發現老人背上挨瞭兩斧,創口極深;仔細想來,該是護著她躍下窗臺時,硬生生以背門擋住追擊所致。

  “我和商鳳來的地方,是個專門收容殘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對她說:

  “據傳千百年前,青鹿王朝發生瞭恐怖的疫病,患者雙目俱盲,無藥可治,稱為“瞽瘟”。皇帝要殺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們苦苦哀求:“請放我們一條生路,我等將以手搭肩,一個拉一個走出國境,永不回來。”

  “皇帝遂應允道:“你們走到一處沒有市井人聲、不聞鳥獸鳴叫的地方,便能落腳,圍起藩籬,隔絕人跡,稱隔世圈。我將此天之涯、海之角處賞賜給你們作食邑,飛鳥亦不能入,可稱瞽國。領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將代朕行使天子的權力,喚作違命侯。””

  阿苗年紀雖小,腦筋卻很靈光,蹙眉托腮道:“真有這樣的地方麼?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遠?”

  商橫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來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樣瞭。那裡是殘疾人的世外桃源,無論手殘腳斷、痲瘋癲癇,都一視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難得的桃花源,我們才願意拼命守護,無論怎麼犧牲奉獻,也勝過在常世流離。”

  “那商師傅你,為什麼要殺履跡國的國王?”

  老人淡淡一笑。

  “為瞭讓殘疾人過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養、到死有人送終,我們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銀,於是瞽者們便侍奉帝王,以換取所需的報酬。眼睛看不見的人可以為帝王撫琴奏樂、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絡,可以身試毒,以靈敏的耳力竊取線報,也可以為帝王殺死他們不能、也不便殺的人。

  “殺人是醃臢活兒,暗殺更是毫無流品可言。但因為是替帝王傢效勞,故也有個風雅的名兒,叫做“蒲輪瞽宗”,或稱蒲宗。”

  千百年來王室興衰,帝王成瞭死囚,殺人越貨的惡徒又成帝王,但“蒲宗”仍是“蒲宗”,隱於神秘的隔世圈不為人知,不隻常人不知,連武林中人也不曾聽聞;便於皇室內,也僅極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會想盡辦法找到違命侯。

  商橫引她的手,撫摸琴匣底部一枚銅錢大小的徽記。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圖樣,隻有些許凹凸起伏,即使看見,也很難辨別有什麼意義,多半當是一枚銅釘或銹漬。

  “這是“蒲輪瞽宗”的號記,須用手指觸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氣,對老人大聲道:“商……商師傅!請帶我去找違命侯,我有很大的冤屈,請他為我報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價,有時是千金重寶、銀錢巨萬,有時甚至是一城一國,食邑稅捐,故隻有帝王傢能聘。你一個小小女娃,莫說是請,見也見不到違命侯的。”

  她滿腹委屈湧上心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遂將身世遭遇都說給瞭老人聽。

  商橫淡淡的笑容為之一凝,越聽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說完,沉吟道:“碧蟾王朝澹臺氏之破敗,實屬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過一甲子,任憑強梁入侵、傢奴崛起,仍無尺寸之杜漸,豈能不亡?阿苗,你傢已非天下今主,依我看,你請不瞭違命侯。”

  阿苗精打細算,豈會不知?咬牙道:“那請商師傅收阿苗為徒,教阿苗報仇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搖頭。

  “蒲宗隻傳殘疾人,這是千年不易的規矩。為瞭學藝,你肯戳瞎眼睛,或自斷手腳,換取加入蒲宗的機會麼?”

  阿苗絕艷的小臉煞白,身子簌簌發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過去數月,她幾已忘記身世、忘記仇恨,忘記慘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聲逃避夢魘,換取一晌好眠……這一切,隻到她目擊商橫師徒的神技為止。

  擁有這般驚人的武功,休說苗騫、馮二喜,連獨孤傢的皇帝也能刺死!報仇終於有望。沒有這些,她會和阿喜繼續在荒野流浪,如螻蟻般苦苦掙紮,隻為瞭悲慘地活下去而已……

  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瞭。小女孩心一橫,拔簪戳向眼睛,卻被撲過來的啞巴少年打落。商鳳抓著她的腕子氣急敗壞,咿咿呀呀半天,幾乎將她捏出瘀痕,直到阿苗迸淚哼疼,才忙不迭地松開手。

  “罷瞭,”老人嘆瞭口氣。“我帶你去見違命侯。以後別再這樣瞭。”

  ◇ ◇ ◇

  耿照闖蕩至今,從未聽過“蒲輪瞽宗”的名號,不由大生好奇,問道:“姊姊後來見到違命侯瞭麼?”

  橫疏影先是點頭,又搖瞭搖頭。

  “商師傅蒙瞭我的眼睛,帶去見違命侯,我隻記得他的聲音非常溫和,聽瞭會讓人昏昏欲睡。他聽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徑對商師傅說:“上一單買賣,我們損失慘重,如今隻餘老殘如你我。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資質也不惡,若善加調教,十年後必成大器。”

  “商師傅沒答腔,兩人沉默許久,違命侯才說:“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回去罷。”商師傅道:“屬下告退。”帶著我離開瞭。”她幽幽嘆瞭口氣。“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師傅作梗,違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賭氣不跟他說話。

  “回到雅音琴舍,商師傅對我說:“阿苗,報仇是後來的事,報仇的法子很多,有學武的,也有不學武的。在此之前,你須先決定的是報仇與否。”我雖是孩子,也覺這話未免問得多餘,想也不想便道:“我要報仇!”商師傅搖頭:“不忙著回答,三日後我再問你。””

  商橫老人與她耗瞭一個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終都一樣。老人似死瞭心,對她說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個地方。”兩人整理行裝,這回連商鳳、阿喜也沒跟,阿苗被蒙瞭雙眼,和老人搭瞭三天三夜的馬車,終於離開瞭蒲宗的秘密根據地“隔世圈”。

  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遙遠。但剛滿七歲的阿苗比同齡的小女孩更加早熟,她稱職地替代瞭商鳳的角色,擔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裡認定瞭這是老人的緩兵之計,但老人在她心裡的地位卻絲毫未曾動搖。

  商師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溫暖平安的燈芒。

  隻是商師傅一意阻撓她報仇,好不講理,小女孩心裡生氣,除瞭日常必須,她決定再也不跟商師傅說話。師徒倆每晚睡前還是照樣撫琴驗收,中途遇到瞭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時,也會就地打開琴匣,盡情抒發。阿苗的琴藝在不知不覺中得到飛越性的成長。

  兩人旅行瞭一個多月,終於來到北關,那滿目銀白飄雪不斷的景象觸動瞭小女孩心底深處的恐懼,她越走越慢,越發不安,連睡前的琴曲都漸漸壓不住呼嘯而出的惡魘。阿苗常自夢中哭叫著醒來,然後睜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裡,仍一步步領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終點是一處山谷。

  冰天雪地中氣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兒卻有著濃烈的異臭,仿佛是敗壞的香料混合瞭焦炭煤渣的氣味,聞之令人作嘔。“這裡……是什麼地方?”阿苗掩鼻問。“是你復仇道路的起點。”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將愛徒推入瞭谷中!

  耿照聽得目瞪口呆。

  “那裡是方壺口北方的瓦尊谷。”橫疏影輕聲道:

  “苗騫那奸賊便是在那兒,活埋瞭被他所騙的一千五百名報國朝聖軍。”

  瓦尊谷幾乎被屍體填平,雪封下僅有一層薄土,凍得蛋殼也似,她一掉下去便壓塌瞭一處陷坑,沉入爛泥似的焦褐之中,惡臭撲鼻,掙紮幾下,周身白骨殘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屍!

  苗騫活埋瞭澹臺匡明等人之後,適逢春暖,凍土冰消,屍體腐敗加速,偏偏太宗孝明帝兵進北關,巡至方壺口附近,苗騫隻得派人連夜從南邊運來大批鮮花草葉,掩蓋填坑,北伐大隊自瓦尊谷畔行過,竟無人發覺。

  “苗騫昧著良心幹出這等事來,下場卻也極慘。”橫疏影冷笑。“獨孤容隨便找個理由收瞭他的兵,此後連連貶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處活動,見縫插針,想找機會起復;後來床頭金盡,流落街頭。我找到他時,已成瞭個滿身爛瘡的乞丐,瘸腿爛眼,吊著一口氣而已。”

  耿照沒問這人後來怎麼瞭,隻覺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麼?怎麼會是這樣的下場?”

  橫疏影道:“他不過是借刀殺人的刀,獨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的身分,自也毋須明說,隻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騫這種逢迎諂佞的小人搶著動手。事成之後再除去這些個殺人之刀,他獨孤容的雙手又沒親沾鮮血污穢,仍舊是大聖人一個。”

  她被商橫推入屍坑,嚇得嚎哭掙紮,商橫在頂上叫道:“阿苗!你若選擇瞭報仇一途,從此屍山血海,再不能回頭,便似此間一般!如此,你還要報仇麼?”她嚇得失神,腦中無一絲清明,最後竟暈死在腐屍之間,才被老人救起。

  此後老人每天將她扔進屍坑裡,問一樣的問題,她漸漸明白這是試煉,考驗她復仇的決心,然而每當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敗壞的花草惡臭,恐懼總是輕而易舉地將她擊敗。到得第十三天,瀕臨崩潰的小女孩終於大叫:“不要瞭……不要瞭!我不要報仇瞭!師傅救我!嗚……”

  被救起來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為止,都沒再和她的商師傅說過話。

  在雅音琴舍,老人將那張為小女孩啟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你沒想放棄報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夠。不如,選個可進可退的法子報仇罷,你看怎樣?”

  女孩堅持閉口,隻抬頭看著他。老人續道:“毀傷肢體,加入蒲宗,這是不能回頭的法子。至於還能夠回頭的法子,是這個。”五指一捻,弦上錚錝有聲。

  “學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跡國王宮震懾全場的除瞭你的美貌,還有琴音。誰能想得到,這是個才學瞭三兩個月的孩子?琴學到瞭極致,一樣可以報仇;萬一你有天反悔瞭、不想報仇,至少還有琴。在學成絕世琴藝之前,你有許多年月可以慢慢思索,這仇到底要不要報?”

  女孩倔強抿唇,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當她是答應瞭。

  就這樣,她在商師傅的安排下,跟著蒲宗最好的啞巴師傅學舞,跟違命侯最寵愛的小妾栞學習姿容儀態、穿衣打扮,跟隔世圈裡最聰明的七指和尚讀書寫字,跟膝蓋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蟲師傅學習奕道……她漸漸發覺:在這些名師心裡,她是一個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隻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機鋒敏捷;蕙心唯一強過她的,就隻有號稱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兒不方便?”她忍不住問栞:

  “蒲宗之內,不是隻有殘疾人能習武麼?”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腦袋裡有個地方“壞掉瞭”--這是栞的口頭禪--不隻左耳聽不見,身體也永遠長不大,永遠都是幼女的模樣。但栞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姿儀與媚術,據說隻消從裙裡稍稍抬起一條著襪的纖白細腿,就能逼得男人為她瘋狂。

  “她呀,心壞掉啦!”盡管扮皇後時比皇後還要母儀天下、扮蕩婦又比娼妓更淫媚誘人,但在違命侯看不見的地方,栞就隻是個頑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阿苗,你可千萬別像她一樣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著嘆息:“那單買賣,咱們死瞭好多人哩!連蕙心也賠瞭進去,真是虧大瞭。那個男人也未免太難殺,侯爺直說後謝不夠,區區九郡卅二縣的賦稅,至少要再拿它個十年才夠本。”

  樣樣都有人教她,唯獨琴沒有--這不難想象,因為商師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師,誰也不敢來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個月後,阿苗才見到瞭風姿綽約的韻梅師傅。她的琴藝在蒲宗內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麼都明白瞭。從南陵回來之後,商師傅的氣色越來越不好,背上的斧創很深,而他畢竟有瞭年紀。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給她的那晚,老人非是向女孩賠罪,而是告別。

  商師傅走瞭,阿苗需要新的琴藝師傅,違命侯終於召來瞭琴師韻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為什麼要跟商師傅嘔氣,懲罰老人似的不同他說話……她甚至沒來得及親口說“謝謝”。女孩趴在琴幾上崩潰大哭,仿佛要將心子都嘔出來似的,淒厲的哭嚎震動瞭隔世圈,但誰也沒敢打擾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結束瞭,她從此變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沒有阿苗,五年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色藝雙全的絕代花魁橫疏影;橫,是商師傅的“橫”。她花瞭五年的時間,用心鉆研各門技藝,並練習到身體無法再稍稍負荷為止,風雨晨昏,從未間斷。每當受不瞭想要放棄時,能慰藉心靈的就隻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長大的弟弟阿喜。

  橫疏影初次現身平望都即造成轟動,其實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樣,都是蒲宗傾盡全力打造出來的完美女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就連姿容媚術都是傾世無雙;摒除武藝不論,她甚至比蕙心更趨近完美。

  未有殘疾的孩童一旦長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橫疏影已許久、許久沒見弟弟阿喜瞭。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相見。

  “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說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頭望著愛郎,眸中隱泛淚光: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報仇與否之間搖擺著。北關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媽媽,還有我爹我娘……這麼多無辜的人都犧牲瞭,似乎應該要報仇才對。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報仇更重要的東西。我很感謝商師傅,替我想瞭這個可進可退的法子。”兩人並頭相擁,久久不能自己。

  關於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來由,橫疏影所知有限,隻知阿蘭山某處的秘窟中刻有妖異圖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點玉莊的大莊主衛青營,便是進入秘窟後才變成刀屍的;至於她和古木鳶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餘知道的也盡都說瞭。

  耿照沉吟道:“如此說來,刀屍不隻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進入秘窟、發生某事之後亦會化為刀屍……那麼目前變成刀屍的人裡,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為,便十分耐人尋味。這或許是值得一查的線索。”

  橫疏影忽道:“你之前來過阿蘭山麼?”

  耿照笑道:“來過幾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兒就好瞭。”見窗外天蒙蒙亮,再不離開棲鳳館,隻怕脫身就難瞭,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艷青放在她這兒,正自為難,靈機一動:“蠶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謹慎詢問橫疏影:

  “姊姊,蠶娘前輩本事極大,我蒙她相救,信得過她。能得這位前輩相助,對付姑射也多幾分把握。姊姊以為如何?”

  橫疏影思索片刻,點頭道:“你信得過她就好。隻是姑射中人,不知隱於何處,你若說給染傢妹子、沐四俠、胡大爺等知曉,縱使這幾位人品無虞,是一千個、一萬個信得過,他們身邊未必沒有姑射之人潛伏,貿然打草驚蛇,反倒是害瞭他們。”

  耿照一凜,猶豫道:“那蠶娘……”

  橫疏影笑道:“桑木陰之主倒是無妨。一來身分特殊,串連陰謀的可能性太低,再者她與“鬼先生”深溪虎是敵非友,不會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要取我們的性命,不過反掌之間。你可是古木鳶下瞭格殺令的對象,連番壞瞭姑射的好事,她當日人就在風火連環塢,非但不該救你,反而該殺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說得好!你這小丫頭倒挺聰明的呀。”兩人嚇瞭一跳,趕緊分開。卻見鏤窗紗縷飄飄,當中混著綾羅也似的大把白發,一名人偶般的嬌小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著腿兒,不是蠶娘是誰?

  耿照本想找她,一見人來,舌頭突然打結,“你”瞭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句:“你怎麼在這兒?”蠶娘笑道:“一山裡放瞭兩隻母老虎,這麼精彩的戲碼沒叫上蠶娘,一點也不孝順。虧我還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趕來救你呢!現在的年輕人啊,嘖。”

  “……年輕人都快被你玩死瞭。”耿照聽得無名火起,面色陰沉:“你在窗外聽瞭忒久,該聽的也都聽到啦,不用重復一遍瞭吧?”

  “隻聽到後半截。”蠶娘拈著手絹直晃搖,滿臉不豫。“我才剛到,就看見一個黑漆漆的傢夥撲下樓,料想定是做賊,便追上去看個究竟。”

  “那是古木鳶!”耿照大吃一驚:

  “蠶娘有什麼發現?交手瞭麼?”

  嬌小細致的白發女郎無奈攤手。

  “那人輕功不壞,約莫在附近還伏有暗道之類,一眨眼就不見人啦。這幾日蠶娘有空再來掀掀地皮,沒準能揪出一頭大田鼠唷!”

  耿照急著離開,忙請蠶娘留下照應,本以為她會巧言推辭,不想蠶娘極是爽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趕快走罷,這兒就交給蠶娘啦!還是你怕蠶娘欺侮你這粉嫩粉嫩的小媳婦?”捏著嗓子學橫疏影的口氣,雙手交握,眨眼望天:

  “碧蟾朝的公主,給你做小妾呢!弟弟歡不歡喜?姊姊……”

  耿、橫兩人“唰!”一聲脹紅面頰,扭捏得不得瞭。耿照連耳根都紅瞭,顧不上與姊姊好好話別,滿屋子亂轉幾圈,飛也似的逃瞭出去。

  屋內又隻剩橫疏影與蠶娘默然相對,片刻蠶娘嘻嘻一笑,走到榻邊,雙手撐著榻緣向後一躍,跳上繡榻的同時也踢掉瞭軟綢便鞋,舒服地裹著錦被滾瞭兩圈。她身子委實太過嬌小,長榻被她一襯,倒像是條小沙船。

  “啊,還是皇後的屋裡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滾著被子呻吟半天,見橫疏影仍站在原處、雙手抱胸,周身充滿警戒,抬頭笑道:“我把那小子支開啦,你有話同我說吧?”

  橫疏影身姿不變,淡然道:“蠶娘把雪艷青送到我房裡,想必已看過暗格裡的物事。”

  蠶娘道:“也沒這麼精細。隻是你這屋裡時有黑影來去,蠶娘才留上瞭心。黑衣夜行必是賊呀!你是耿小子的心頭肉,我也得幫忙照看不是?不過,你既然向他坦白瞭,足見其誠,我本有些惱你的,現下原諒你啦!”

  橫疏影凝著她,輕道:“對不起,前輩。我全心全意信賴他,可我信不過你。”

  蠶娘不以為意,笑道:“但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來想去,也隻能找你信不過、可他信得過的蠶娘啦,是不?”

  橫疏影俏臉一沉,雙臂環著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輩……見過他在風火連環塢被妖刀附身,是麼?”

  “是持刀之時便即失神,”蠶娘糾正她。“未必是什麼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罷,總之就是被人控制瞭心志,不能自己。“刀屍”雲雲,指的就是這種亂神失心之癥。”

  “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橫疏影松開雙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裡翻出一團物事:

  “這就是控制刀屍的東西,姑射中人稱之為“號刀令”。古木鳶命我用這個,來控制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