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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折 於征不信,自入罟網

  在風火連環塢這廂,情勢發展已遠遠超出鬼先生的預料。

  在今夜以前,“耿照”二字於他,至多是個胡攪蠻纏的冒失鬼,總在執行計劃的緊要時刻冷不防殺將出來,把原本的精密佈置全盤打亂,十分惱人。及至此刻,鬼先生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這名出身平凡的鄉下少年,竟能東拉西扯,與三十年來各不相屬、形同陌路的七玄勢力都搭上瞭線,甚且將之一分為二,分庭抗禮,無論欲敵或欲友,其影響力皆不容小覷。

  新任的“鬼王”陰宿冥來歷成謎,隻知地獄道多年來遠遁南陵,重入東海地界不過是旬月裡的事,能與他有什麼瓜葛?狼首聶冥途被囚將近三十年,新出未久,又是如何與這少年結下梁子?更別提那“玉面蠨祖”雪艷青--

  當世七玄或滅或隱,其中最易探聽掌握的一支,當數鮮旗明幟、大張聲勢的天羅香。而在鬼先生的情報卷子裡,關於此姝諸般條陳,猶如一張刻意偽造的無瑕新紙:

  自幼在深宮般的天羅香長成,被當作未來的掌門人悉心培育,專心習武,別無其他;接掌大位後,又為拓展天羅香的版圖東奔西走,轉戰各地,無日無之,據說自出道以來未嘗一敗。在被視為“淫窟”的天羅香裡,她與男子的接觸僅止於戰場之上,唯一的關連便是擊敗他們,使之對天羅香俯首稱臣。

  她沒有喜好、沒有偏私,沒有什麼列得出來的劣跡陋行,甚至沒有近習親友;不插手組織的運作,不食人間煙火,於天羅香之內卻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門人的崇拜;不戰鬥時,便隻一股腦兒鉆研武藝,二十年間從無間斷。與其說是蛛巢艷後,雪艷青更像是不通世務的武癡,心無旁騖,從而造就瞭這一身號稱無敵的不敗戰績。

  鬼先生起初覺得匪夷所思,懷疑是故意放出的煙幕,與雪艷青接頭後,方知線報不假。若無蚳狩雲在旁,這名白皙秀麗的女郎心思之單純,幾與女童無異,連她那威力無匹的秘藏絕學“玄囂八陣字”都仿佛因此打瞭點折扣,渾不如實際施展時那樣深具威脅。

  像這樣一個被豢養在水晶龕裡的人兒,又怎會力保耿照,不惜與七玄同道反臉?

  --打下耿照這枚楔子,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糾結與秘密?

  (這……真是太有趣瞭!)

  鬼先生手裡捏著一把汗,強抑著體內賁張的血脈,對雪艷青笑道:“蠨祖欲知之事,無論如何艱難,我都有把握為蠨祖打探清楚,雙手奉上。蠨祖隻須殺瞭此人,如何?”

  雪艷青微怔,雪白的面龐掠過一絲躊躇,終究還是搖瞭搖頭,咬唇道:“我……我不能夠告訴你。這事不便與外人說。”回頭神色已凜,鬢邊兩綹茶金色的淡細柔絲逆風飄拂,口吻堅定:

  “南冥惡佛!我不欲與你動手。這名少年,可否請惡佛手下留情,莫與天羅香為難?”

  對面,聶冥途咧嘴一笑,森然道:“敢情蠨祖沒把咱們放在眼裡啦。便是惡佛肯讓,你還沒問過我肯不肯哪!”雪艷青皺著姣好的柳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片刻才道:“若惡佛肯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聶冥途面色微變,卻見陰宿冥霍然回頭,怒火騰騰:“淫婦!你說這話,也不怕閃瞭舌頭!”雪艷青對她的辱罵似乎一下反應不過來,秀眉微蹙,遙對陷坑對面的鐵塔巨人道:

  “惡佛若不留難,凡我天羅香在七玄大會中所得,願與惡佛共享!”

  以此為註,實在不能說不誘人,私相授受或可一談,當著主辦人的面公開叫嚷,不免失之兒戲。鬼先生見她面色憂急,所圖必非身外之物,靈光一閃,笑道:“據我所知,這位耿大人不通醫術,救不瞭蚳長老的。蠨祖若信得過我,我手上有堪治百病的神醫人選,保證藥到病除。”

  雪艷青俏臉微變,難掩詫異:“你……你怎知道姥姥她……”忽想起蚳狩雲昏迷前殷殷囑咐,此事決計不能泄漏與外人知曉,細如編貝的瑩齒輕咬下唇,生生將後半截吞入喉中。

  (果然如此!)

  鬼先生劍眉一軒,眼中不禁微露笑意。

  早在安排破驛狙殺時,他便覺得不對。

  對他來說,提出刺殺鎮東將軍的計劃不過是試探,以瞭解“妖刀”這塊香餌,對現存的七玄勢力有多大的誘因,肯為它付出什麼代價,在鬼先生心裡,並不真的認為有人會甘冒奇險,前去狙擊鎮東將軍。因此當天羅香表示“蠨祖願往”時,他還以為聽錯瞭,又或以手腕過人聞名的七玄大長老蚳狩雲看穿瞭試探,索性來個將計就計。

  新任的“鬼王”陰宿冥好大喜功,把近年來名頭響亮的天羅香視作勁敵,一聽蠨祖要去,仿佛怕落瞭下風,忙不迭答應。鬼先生始終抱持著高度的防備之心,暗中觀察兩撥人馬的行動,直到雪艷青攻入破驛,才知她是來真的,非是將計就計、裝腔作勢而已。

  這實在太奇怪瞭。

  就像隨口編瞭個拙劣的謊話,竟也騙到瞭人。高明的騙子不會以“點子上鉤”自滿,而是要從中究出個道理來,把僥幸化為動因,下回再想如法炮制,便毋須運氣加持。

  --如果蚳狩雲在雪艷青身邊的話,決計不會讓她做出“狙擊將軍”的事來。

  反過來說,從天羅香參與刺殺行動伊始,雪艷青身邊便沒有瞭蚳狩雲。

  蚳姥姥死瞭?不像。雪艷青不見悲憤,隻是著急。蚳狩雲更可能是病瞭,又或身受重傷--不久前,天羅香折去多名迎香使與織羅使,蚳狩雲久未視事,興許與此有關。

  鬼先生見她神色動搖,趕緊打蛇隨棍上。“為團結七玄,我可為蠨祖留下這名少年的性命,待蠨祖拷問出消息後,記得將人頭還給在下即可。蠨祖以為如何?”

  “這……”雪艷青縱使涉世未深,也明白鬼先生已再三讓步,不禁猶豫。

  而鬼先生等的,恰恰便是她剎那間的遲疑。

  潑刺勁風刮面,簷上的鬼面人翻袍卷落,如枯葉似蝠飛,凌空越過坑陷,伸手徑拿耿照肩臂!雪艷青美目圓睜,咬牙道:“鬼先生!你--”正欲縱身,對面一股巨力襲來,氣勁所及,掀得坑底地面波波湧起,宛若層瀾,聲勢十分驚人。

  這一擊的威力鋪天蓋地,封住她身前諸般進路,雪艷青無意回避,雪酥酥的一雙皓臂於胸前圈轉,猛然下擊,簌簌迭來的土浪撞上一堵無形氣墻,憑空壘高丈餘,塵飛雲走之間,堆成象牙狀的土山尖不堪負荷,一股腦兒倒掀回去!惡佛一揮泥瀑,魁梧的身形及時後躍,鐵鏈相互撞擊,響聲清脆動聽。

  變生肘腋,在場都是七玄裡的拔尖兒人物,應變之快,其間不容一發:

  聶冥途正欲撲前,陰宿冥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轟出,狼首未敢以背門相應,兩人身形倏轉,眨眼間數度易位,爪勁、掌風撕開夜颸,鬥得分外緊湊。

  那血甲門人手一揮,五指籠在袖中,無形震音卻“潑啦!”鼓袖如帆,地面上激草揚灰,音波似有實體,遊蛇般竄向五帝窟二人!

  漱玉節識得“箜篌血刃”的厲害,隨手將弦子扯至身後,半截窄劍遞出,銀光吞吐,“颼颼颼”地黏上那人的頭、頸、胸等要害,一輪劍芒逼命,全仗招式迅辣,不挾絲毫內力。

  血甲門人隔著袖佈輪指,透勁所及,空中嗤嗤聲不絕,於不含內力的劍招卻無著力處,反被迫得左支右絀,肩臂屢綻血花,幸漱玉節不敢運勁,傷口俱都輕淺。漱玉節殺著盡展,但未運真氣,威力再難提升,暗忖:“這人好厲害的身法!詐作不敵,必有圖謀!”

  鬼先生蝙蝠般從天而降,足未沾地,一手已朝耿照肩頭按落。

  耿照手無寸鐵,危急間側身一讓,鬼先生“唰!”爪勢落空,頭下腳上的墜向地面,擰腰勾腿,烏皮六縫的皂靴厚底往他臂上一蹬,鋼刀自臂後旋出,抹向一旁的染紅霞!

  染紅霞正持劍來救,眼前忽地一花,一團銀光已欺入懷中,昆吾劍毫無使開的機會,僅能以劍格相捍;颼颼幾聲,胸前、肩臂裂帛飄飛,露出大片肌膚,當胸一刀由左邊鎖骨拖下,迤至乳間又勾起,正是一搠不進、改刺為剜的毒招。

  她乳上吃痛,本能斜肩避開,內外數層衣物應聲而分,連貼身的蓮紅錦兜也不例外,渾圓高聳的雪峰上留下一道淺淺殷紅,隔著破孔依稀見得小巧的粉暈;若避得慢些,怕連乳蒂都要被一刀削落。

  胸間羞處示人,染紅霞卻不見動搖,凝神專一,以劍格應付那快得肉眼難見的刀勢,昆吾傲視群倫的鋒銳全無用武之地,頃刻間已換過十餘招,臂間衣物如被刀風卷過,雪肌於破孔間若隱若現,櫻紅飛濺、彷似散華,全仗她避得及時,奮力格擋,手筋、腕脈等才未被快刀割斷。

  “紅……二掌院!”

  才一個錯身交睫,玉人已被逼至絕境,耿照雙目赤紅,奮力出掌;忽覺不對,身子生生一頓,及時躍開,鬼先生的刀鋒堪堪掠過喉頭,如非鋼刀甚短,碧火神功又有奇妙感應,這下便是血濺五步的收場。

  耿照捂喉踉蹌,鬼先生順勢回臂,刀光再度紮碎在染紅霞飽滿的酥胸前,映得肌瑩通透,衣下如裹玉脂,曲線纖毫畢露,說不出的詭麗。他這一刀遊刃有餘,隻差分許便要割開耿照的喉管,卻不影響另一頭的壓制,其間竟無半息之差,染紅霞仍被快刀所箝,劍招難以施展。

  眾人都胡塗瞭,不知他到底針對的是誰。卻聽鬼先生放聲大笑:“諸位!我乃做莊之人,豈可與各位相爭?彩頭不變,仍是典衛大人的項上人頭,先得者勝!蠨祖若然得彩,我定教蚳長老病起傷愈!”

  雪艷青正忙著與惡佛鬥力,一招令陷坑覆頂,地貌又生變化,心知眼前乃平生勁敵,隔著隆起的地面凝神對峙,再出手必是石破天驚的一擊。狼首與媚兒纏鬥片刻,見她探手入懷,交襟露出小丬角黃卷,咧嘴低笑:

  “娃兒!是你的手快,還是我的嘴快?”陰宿冥咬牙低聲咒罵,兩人倏然分開。另一邊,漱玉節劍毒如鴆,逼得血甲門人不住倒退,驀地舉袖往劍刃上一彈,“箜篌血刃”的無形震音寄附而上,漱玉節渾身氣血翻湧,手中窄劍再也握持不住,鏗然墜地。

  血甲門人暗招得手,“咦”的一聲,矮壯的身形一霎數轉,倏地飄退,伸手點瞭肩胸幾處穴道,拱手道:“佩服、佩服!”

  原來漱玉節冒著損傷功體的危險硬受一記,卻在震波透體的瞬間積攢餘力,發出一道針尖劍勁。這招當日連嶽宸風都避不過,血甲門人不察,竟被貫穿肩膊。傷口不過針眼兒大小,便褪瞭衣衫也難用肉眼分辨,卻是紮紮實實地受瞭傷,而且還是受傷之後才知中招,連她是如何出手的亦不可知。兩人各出陰招,誰也討不瞭好。

  約莫心生忌憚,那人退開後便駐足不動,立身暗影之中,再不言語。

  鬼先生的話一出口,六人各自心思。數道目光接連投來,有凌厲有陰狠,也有冰冷不帶一絲人味的,耿照心底寒涼,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然而眼下別無選擇--他著地一滾,起身時已將妖刀離垢抄入手中!

  (好……好燙!)

  鐵柱般黑黝黝的刀柄透著炙人火勁,即使空置良久,刀身的溫度仍舊高得令人難以忍受。耿照掌中仿佛被燙脫瞭一層皮,連鬢邊毛發都卷曲起來,強忍高溫,舉刀指向鬼先生。

  (能附我身……能奪走我的意志的話,你就來吧,妖刀離垢!)

  “小和尚!”陰宿冥回過神,語聲不自覺地拔瞭個尖兒:

  “你……你幹什麼?快……快放下那把鬼刀!你以為你誰啊?快……快放下!”

  鬼先生聞聲一凜,渾身刀勁迸發,刀上的力道用實瞭,鬼魅般的身法終於露出一絲空隙。染紅霞抖開劍刃,昆吾厚重的劍身搖顫如竹,嗡嗡聲不絕於耳,劍影迭合的剎那,剛勁貫開刀網,染紅霞一聲清吒,昆吾中宮遞出!

  激越的鏗響過後,鬼先生點足退開,隨手拋去空柄,見削斷的刀板散落一地,撫掌道:“劍好,劍法更好!“萬裡楓江”四字,果非虛名!”

  染紅霞面色煞白,瞅著不遠處的心上人,不曾稍稍動搖的持劍之手,此刻卻簌簌顫著,全然不受控制。

  她親眼見過善良可人的師妹碧湖被萬劫附身、變為嗜血修羅的模樣,常於夢中驚醒。還有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崔公子,在離垢的操弄之下,將偌大的風火連環塢化為修羅火海,葬送多少無辜的性命……如今,竟是耿照執起瞭妖刀!

  “不要……”她喃喃低語著:“快、快放下來……不要……”

  “別怕!沒事的。”

  耿照遙遙沖她一笑,虎目迸光,轉頭直視鬼先生。

  “世間之事,必有其因!你的妖刀若能控制人心,便來控制我如何?”唰的一聲刀尖對正,向前跨出一大步。

  七玄首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俱都十分怪異。

  --手握妖刀,便即失去自我,成為被刀所奴役的刀屍。

  隻有鬼先生所掌握的號刀之法,才能正確操縱五把妖刀。

  即使是奪得妖刀萬劫的天羅香,也不敢冒冒然派人試刀。然而眼前手握離垢、義正辭嚴的少年,卻是對鬼先生這番說帖的最大諷刺。敢把當世七玄的首腦們當成傻瓜愚弄,可不是假托“狐異門後人”便能一筆帶過的。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呀?”鬼先生誇張地攤手。“你怎沒被妖刀附身?莫不是……是瞭,定是妖刀壞啦!連火也不冒,肯定壞掉瞭。”

  他壯膽似的雙手叉腰,帶著扮戲文似的矯異,也不知是故作姿態,抑或連驚懼都如此做作不自然。“你……你少得意!這刀壞啦。要是沒壞,你便與崔灩月一般,也要受妖刀的控制!”

  “是麼?”

  耿照提運內力,於丹田內挲摩化驪珠,刺激驪珠釋放奇力,由握柄註入離垢。柄內果如先前所猜想,填有能引內氣的石英、雲母等之類,一旦內力灌註其中,便似江水入渠,加速離體,毫無強施內力於外物的遲滯。

  奇力源源不絕輸入離垢,烏沉的刀身亮起,由黑轉紅、由紅轉刺白,炙浪轟然迸射。因失去刀屍而沉睡的妖刀離垢,再度蘇醒!

  化驪珠無火元之精的辟火奇能,威能卻更甚火精,充沛的供輸之下,刀刃的邊緣“轟!”冒出整圈烈焰,仿佛刀柄以上是一大蓬躍動的紅蓮業火。

  聶冥途青黃邪眼一睨,目光盯著鬼先生不放,仿佛盯上青蛙的蛇。“早知道沒名堂,這刀我便拿啦。鬼先生,你真是狠狠玩瞭咱們一把呀!”陰宿冥猶抱企望,尖聲道:“他真是被妖刀附身瞭麼?你……你既能控制妖刀,自有解法不是?快叫他把刀放下!”

  耿照強忍半邊焦灼,盡量將刀拿開,提聲喝道:“都是那廝的巧言詭計!離垢刀在我手中,我仍舊是我,不是什麼刀屍!”眾人面色丕變。陰宿冥雙肩一緩,冷笑:“不是最好!你我的恩怨,便來清一清罷!”語聲中卻似帶欣喜。

  一旁聶冥途以舌舐唇,笑道:“妖刀我還有幾分忌憚,若是你耿小子嘛……嘿,把刀交出來!”

  情況明朗,陰、雪二姝乃至南冥惡佛,以及那幽影中的血甲門人無不擺開陣勢,或欲劫刀,或欲搶人。耿照揮動離垢,卻比崔灩月所持更加難當,丈餘方圓內木焦土裂,眾人皆近身不得,反被五尺來長的沖天焰刃迫散,紛紛躍上墻頭。

  “喂!”陰宿冥見情況不妙,轉頭逆風大叫:“你惹的麻煩,卻要如何收拾?”

  “麻煩?”

  鬼先生縱聲大笑。

  “今夜的重頭戲才要登場,我收拾什麼?”自懷中摸出一物,以掌掩住,湊近口邊,似是竹管銅簧一類的物事,卻未吹出聲響。陰宿冥看得滿肚子火:“都什麼時候瞭,聽你吹鳥笛!”正欲開口,眼前忽現奇景--

  倒在角落裡的崔灩月,竟巍顫顫地動起來,動作僵硬如傀儡,若非傷重難支,隻怕又要起身殺人。

  更駭人的是:原本正氣凜然的耿照,神情忽然呆滯,兩眼空洞,肩膀顫抖片刻,手臂倏然垂落。炙人的烈焰巨刃“鏗!”插入地面,火焰如油水流佈般推散開來,一路蔓延至耿照腳下,赤亮的火星沾上他的衣擺褲腳,噗嗤嗤地燒將起來,他卻恍若不覺。

  染紅霞舍不下他,並未躍上簷角以避鋒焰,而是節節後退,一路退到瞭院墻邊。她背倚高墻,怔望著耿照,恐懼逐漸在美麗的瞳眸中擴散開來,輕喚:“耿……”語聲哀淒,難以成句。

  鬼先生笑道:“比起手不能提的崔五公子,典衛大人這塊資材可說是上上之選。諸位!都來見一見妖刀離垢最合適的刀屍人選,出身鑄鐵名門流影城的耿大人!”

  聶冥途突然轉頭,冷笑道:“這是你原本的盤算?我瞧著不像啊。”

  鬼先生不置可否,從容道:“這廝近日甚受慕容柔信任,莫說鎮東將軍,連皇後娘娘也殺得。普天之下,沒有比他更可怕的刀屍。”仍是一貫的詼諧語調,活像婚喪筵席帶動氣氛的白席人,越說越是來勁:

  “今夜的表演將近尾聲,想來在七玄大會召開之前,諸位該能打點精神,好生搜集聖器,取得與會資格。親蒞大會收獲甚巨,諸位皆是一方魁首,目如鷹隼,切莫錯失良機,耽誤瞭買賣。

  “節目的最後,為諸位安排的是一場令人痛徹心肺、肝腸寸斷的奇情好戲,有分教是“活郎君不知人事,俏紅妝血染刀頭”,纏綿糾葛,絕對值回票價!怕見血的請先行離去,今夜的談心茶話會到此告一段落,招待不周處,請諸位見諒。散會!”

  誇張的笑聲隨著劈哩啪啦的燃燒聲響遠遠送出,鬼先生舉掌掩口,語聲一瞬間變得冰冷尖亢,帶著詭異的歪曲:

  “殺瞭染紅霞!要完完整整割下她漂亮的腦袋,不得有誤!”

  耿照--或者該說是離垢的刀屍--歪瞭歪頭,平舉刀刃,緩緩邁步,顫巍巍地朝倚墻的紅衣女郎逼近。

  高墻之上,弦子肩頭才一動,已被漱玉節按住。黑衣蒙面的宗主沖她搖瞭搖頭。“莫急!再等會兒。他不是這麼容易喪失意志的人物。”弦子面無表情,眼睜睜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帶著火焰,一步步逼近失措的染紅霞,緊握靈蛇古劍的五指指節繃得青白。

  或許在弦子心裡,她知道耿照絕對不想這樣。

  而對染紅霞來說,這簡直像是一場不醒的惡夢。

  不久前才互吐情衷的愛侶,搖身一變,淪為失去靈魂的噴火惡魔……面對妖刀及鬼先生都不曾動搖的女郎咬著牙,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昆吾劍尖不停顫抖,遙指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曾夜夜在夢裡出現,想來甜蜜而苦澀的黝黑面孔,在心底默念瞭無數遍:

  “醒……醒過來……求求你……醒過來……醒過來……”

  再不醒來的話,我要殺你瞭。女郎“嗚”的一聲,摒住湧上鼻腔的酸楚,強迫自己專心致志,把註意力集中在離垢刀上。

  耿照非是崔灩月,他的身手、根基遠勝崔灩月,更是將軍身邊之人,握有越浦內外通行無阻的金字牌,狙殺將軍、甚是皇後易如反掌。他若被妖刀控制,為禍之烈,絕非餘人可比。

  權衡這些令染紅霞心痛無比,但她無法假作不知,盲目賴著一絲僥幸,希望他會突然復原。

  即使群邪環伺,不知能否生離此地,水月停軒的二掌院仍心系天下正道,深知被妖刀控制的耿照一旦離開血河蕩,今夜便足以釀成天翻地覆的巨變。“解除控制”跟“除去刀屍”是唯二的選項,她隻能選擇不會失手的那一個。

  耿照的動作猶如壞掉的藥發傀儡,僵硬死板,渾不似平日矯健,縱有離垢在手,胸腹喉間仍是空門大開。染紅霞攢緊昆吾,照定中宮,待他走進三尺之內,極招“江石缺裂青楓摧”便要出手,一舉貫入咽喉!

  (快……快醒過來!耿郎……求求你,快快醒來!)

  “喔,你走眼瞭啊,鬼先生!”聶冥途露出殘忍的獰笑,饒富興味:

  “他倆不是相好,依我看,那女娃娃是真想要他的命哪!”

  鬼先生哈哈大笑,徑顧一旁。“惡佛,染二掌院花容月貌,尤其那雙勾魂眼兒分外英媚,實屬難能。割將下來除去眉發,好生硝存,送與惡佛留念如何?”

  滿身暗花的鐵塔巨漢抱臂不語,半晌才道:“不是尼姑,我沒興趣。”

  “惡佛有所不知,”鬼先生笑道:“水月停軒也是拜佛菩薩的,算是東海少有的央土佛脈之一,非泛泛的佛樣龍神廟。這妮子外表不是尼姑,骨子裡說不定能燒出舍利來,比尋常寺院的比丘尼還有佛味。”惡佛依然抱臂環胸、沉默如鐵,看都不看他一眼,半天才自齒縫間迸出兩字:

  “有趣。”

  而雪艷青關心的,則是另一件事。

  “鬼先生!”天羅香之主拄杖披發,於熾烈的焚風中大聲問道:“妖刀若附瞭他的身,還能問話麼?如若不能,煩你即刻解除控制,我有事要問他!”白皙的秀額間緊蹙著眉,仿佛動瞭真怒。

  鬼先生聳肩一笑。“既宰制瞭身心,自能套出所思所想。我早說瞭,宗主欲知之事,盡管包在我身上。”誰都聽得出他答非所問,雪艷青卻是聞者不疑,隻是不喜他吊兒郎當的輕佻口吻,蛾眉未見舒展。

  忽聽聶冥途道:“鬼先生,我看你這號刀之法不靈啊。瞧瞧耿小子的模樣!”

  眾人依言轉頭,赫見耿照拄刀撐地,單手扶額、渾身劇顫,模樣十分痛苦。

  染紅霞再也顧不得旁人目光,叫道:“耿……耿照!快醒醒!妖刀邪物,豈能動搖你的心志?快清醒過來!”畢竟臉皮子薄,“郎”字方欲吐出,又硬生生改口,直呼其名。

  耿照單膝跪地,粗著嗓子劇烈喘息,顫聲道:“紅……二……二掌院……”似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左手五指陷入發際,指關節繃得煞白,似將插進顱中。鬼先生自操縱刀屍以來,從未遇過如此情狀,心中一凜:

  “莫非……是高柳蟬那老東西做瞭手腳?”不敢大意,忙將掌中物湊近嘴唇,運功吐氣。匍匐在地的崔灩月突然昂頸咆哮,吼聲中氣十足,仿佛中瞭什麼回魂咒,垂死的傀儡不但活轉過來,還變得龍精虎猛,全然無視傷勢,肆無忌憚地撐起殘軀!

  耿照厲聲慘叫,一手捂頭,另一隻手卻胡亂揮動離垢,掃得焰火闌幹,四野一片赤紅。“別……別再響瞭……好吵……痛……痛死我……痛死我……”嗶剝幾聲,身畔一堵高墻耐不住烈焰,連磚帶柱轟然坍倒!

  聶冥途見情勢不妙,冷冷回頭。“喂喂!難道這也是你安排好的?”

  鬼先生不理他的譏嘲,鼓勁吹奏,耿照掙紮越甚,同時離垢刀上的焰火光芒無比熾亮,威力勝過崔灩月所執數倍、乃至十數倍,火勁蔓延開來,眾人便是想走也走不瞭瞭。

  (不妙!)

  這耿姓少年是高柳蟬悉心培育的種子,潛質是群屍中一等一的,若非遭琴魔魏無音插手,亂瞭組織的計劃,姑射斷不會輕易放棄。

  做為最終的“蠱王”之一,難保高柳蟬不會在培養的過程中埋下什麼特殊禁制,非是鬼先生這具“號刀令”能完全操控。在“姑射”之內,他始終覺得高柳蟬與古木鳶的關系非同一般,沒什麼具體的事證,直覺卻相當強烈。

  做為眾人的領袖,古木鳶君臨姑射,盡管對鬼先生倚賴甚深、頻以“左右手”呼之,畢竟是上司和下屬的關系。而古木鳶和高柳蟬則更像是同儕,古木鳶與那個老怪物說話的口氣,與其他人有著極其微妙的差異。

  如無必要,鬼先生並不想暴露耿照,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將他除去。眼看場面失控,須立刻將離垢刀收回,放任它繼續為耿照所持,不可避免地將暴露“姑射”的存在--

  直到此刻,在場眾人才發現自己嚴重低估瞭鬼先生。

  鬼面黑衣人瞬間失去蹤影。霧一般的身形自墻頭消失,又忽然自耿照身後聚起,不僅快,更快得毫無征兆,連狼首的照蜮邪眼也無法看清其軌跡。七玄宗主雖各負藝業,單論這一個“快”字,誰也沒把握能避過這招!

  “好……”聶冥途彩聲未落、黑霧將聚的剎那,突如其來的焰火猛將霧絲劈散!

  (好……好快!)

  瞬目之間,霧影幾經聚散,距離不出三尺范圍,方位數易,黑霧一現旋被火焰劈散,時間差越來越短,最末一擊竟是火光先出,霧絲才纏著刀柄一轉,離垢刀應聲落地。被撕裂的黑霧卷風撲上簷角,化成瞭鬼先生焦爛的衣擺,飛螢般的火星沾上糊紙鬼面,“轟!”燒瞭起來。

  鬼先生舉袖掩臉,信手將著火的面具拍落。

  他雖打落瞭離垢,卻騰不出餘裕取刀。再遲一瞬,火焰將命中頭顱,將臉孔劈成兩丬,堪稱生平至險。他出瞭一背冷汗,隻是瞬間被高熱蒸發,無人察覺異狀。

  --這不可能是刀屍的速度。不可能。

  (刀屍……決計沒有這樣的靈敏反應!)

  妖刀離手,耿照卻未恢復正常,仰天虎吼雙目放光,揮爪撲向聶冥途!“我還沒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啦!”失刀的少年在他看來非是威脅,狼首急於取得與會的資格,唇綻邪笑,屈指如鉤,“狼荒蚩魂爪”叉向耿照的咽喉!

  耿照不閃不避,蚩魂爪扣住人身最柔軟的喉咽,聶冥途方才一喜,隨即駭異:

  “好燙!”爪勁一泄難以握實。耿照恍若未覺,並不忙著甩脫,同樣也是五指鉤爪,呼的一聲徑抓狼首面門!

  聶冥途是爪力的大行傢,七水塵廢去他的“青狼訣”邪功,卻無法剝奪浸淫十數載的指爪功夫。聶冥途左掌收攏,打算來個“以爪破爪”,兩人十指相合,指尖同扣入對方手背,聶冥途苦練數十載的爪功顯出威力,爪下皮開肉綻,骨骼連響,仿佛隨時都會粉碎。

  “小子,你--”一語未畢,聶冥途獰笑猶在面上,耿照火勁疾吐,猛鉆入聶冥途體內,連他一身精純的佛門內功也不及化解,半身如遭火焚。

  聶冥途跪地慘嚎,嘴裡、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總算神智未失,忍著經脈如焚圈臂倏轉,“白拂手”化極剛為極柔,及時自烙鐵般的指掌間掙脫,腳下一踉蹌,顧不得狼狽,轉身便逃!

  三十年前的恐怖記憶又在他腦海中復蘇。他永遠都忘不瞭那銜尾急追、形如妖魔的衛青營--一招失利並不足以打倒老狼首,然而耿照那以力破力、如鬼神般的囂狂姿態,卻喚醒瞭聶冥途記憶裡,關於妖刀的深刻印象。

  那幾乎和“天佛圖字”一樣,在他身上留下印記,永遠也無法抹滅。半生殺人無算、手段殘毒的狼首幾乎是手足並用,絲毫不顧體面地逃離瞭現場,眨眼掠出十餘丈的枯瘦身形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可見其膽寒心亂,已失常度。

  己方陣營少瞭個得力的聶冥途,形勢更加不利。盡管耿照孤身一人,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勢--或說是妖刀離垢的滅世魔威--突然壓倒瞭在場的七玄首腦,聶冥途的潰逃就像是陣前吹響的號角,標示著勝負逆轉的一瞬。

  “別讓他拿回離垢刀!”鬼先生放落袍袖,面上又多瞭張糊紙臉譜,這次卻是垂眼張口的哭喪面具。他失瞭兵刃、身法被破,在弄清耿照為何實力大增之前,決定善用旁人之力。

  這話看似提醒眾人,實則點出人、刀分離的關鍵。若教耿照取回離垢,不管是想要人還是要刀,均是風險大增。

  眾人聞言凜起,南冥惡佛當先躍下墻頭,單拳硬撼耿照面門,拳路、身法俱無花巧,仍是“一力降十會”的豪邁姿態;幾乎同時,陰宿冥反面包抄,寬肩長腿的出挑身形有著極不相稱的利落,全力撲向地上的妖刀!

  “嗚吼吼吼吼吼吼吼----!”

  耿照仰頭咆哮,與惡佛直拳相接,“砰”的一聲悶響,惡佛畢竟力大難敵,轟得耿照倒飛丈餘,反倒搶在陰宿冥之前;他單臂一攔,插在地上的離垢已入臂圍,除非將他打倒,否則旁人絕難染指。

  (難道……他以退為進,故意挨瞭惡佛一記?)

  旁人未覺,鬼先生卻是一凜,場中陰宿冥先發後至,恰與耿照打瞭個照面,脫口道:“小和尚……”耿照唇綻邪笑,一掌正中她肩頭,將她打飛瞭出去;背後風聲驟緊,惡佛一個箭步跨前,醋缽大的拳頭又至!

  耿照右手握住刀柄,改以左拳相應。

  二度對擊,他僅小退半步,腳跟“喀啦!”踩碎青磚,旋即站穩,如野獸般昂首咆哮,腰間迸出耀目白光,輝芒映透裡外數層衣物,清晰可見;兩人各自收臂,倏又揮出,對擊之聲如擂戰鼓,音波震地,整座殘院似為之一頓,抖落一地敗瓦碎礫。

  這一回卻是惡佛身子微晃,左腳倒踩瞭一步,高下立判。

  眾人正看得矯舌不下,異變又生--

  耿照右手緊握,離垢刀“轟!”冒出烈焰,腰際光芒更盛,連離垢的鋒焰也由紅轉白,人刀間仿佛生出共鳴。得此幫助,耿照咆哮跨前,左拳搶先揮出,以絕難想象的刁鉆速度,轟向惡佛眉心!

  這是純粹的力量對決,兩人直拳相對,不但須擋下對方之拳,還要承受己身拳勁的反饋。調息再出的速度,將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惡佛根基較深,且力大體堅,按說力量爭勝應遠勝於耿照,見耿照搶先揮出第三拳,好勝心起,重哼一聲鼓勁於臂,右臂肌肉賁張虯起,猶如老樹盤根,全力轟出;在眾人緊張的目光之下,大小懸殊的兩隻拳頭無聲對撞。

  兩股強絕力量對碰,惡佛毫無保留的全力一擊,占瞭極大優勢,碰觸的瞬間,清楚感覺到耿照拳頭骨碎、腕骨折斷,拳勁直摧手臂而去,耿照痛極而嚎……倏忽間,惡佛心中驟生一絲警兆。

  --不對!

  下一刻,耿照身上火光大盛,眨眼間火舌疾吐,如龍如蛇,繞著耿照的右臂旋竄過來,折斷的腕骨、碎裂的拳頭,一下子像是全然無損,更激發出較之前尤強逾倍的莫名巨力,連同熾烈龍焰,一同焚殺過來!

  變化委實來得太快太奇,惡佛未及變招,眼睜睜看著龍焰旋上右臂,摧破護體罡氣,將整條粗碩的右臂吞噬入一片熊熊烈火。

  腕折、骨碎的痛楚,連同一聲近似的痛苦嚎叫,齊齊自惡佛身上湧現,昔年威震江湖的殺僧魔頭臨危不亂,猶想以左臂反擊,哪知耿照搶先一步,動作敏捷若饑狼,飛起一腿,如釘如箭,重重踹在他的胸口。

  這一腿來得突然,力量更比拳頭大得多,換作旁人,早被踢得身子一拱、直飛上天,縱使南冥惡佛霸道橫絕,仍被平平推出十數尺遠,雙足在地面犁出兩道深軌,背脊“轟!”撞塌瞭大半堵墻,口噴鮮血,才將拳力悉數卸去。

  耿照高舉離垢,驪珠奇力催鼓至極,刀上的刺白鋒焰“轟”的一聲脫離飛出,繞著刀身轉動如活物,流竄的焰柱上鱗甲宛然,刀尖附近焰頭熾烈,更是如拏似角,遠看竟似龍形。

  漱玉節本欲乘亂攜弦子逃離,見到這一幕不禁停步,喃喃道:“是龍……他果真是龍!”忽覺掌中小手一扭、弦子又想沖上前去,面色微沉,低聲道:“不許妄動!老老實實待著!”心中詫異:

  “這丫頭素來冷靜,怎地今日如此沖動?”

  弦子畢竟最聽她的話。宗主既然吩咐瞭,她便不能再管耿照,就像宗主要她待在耿照身邊,所以他說的每句話她都放在心上,從來沒有忘記。少女清冷的目光投向另一個角落……該說是另一個人,靜靜的,誰也沒有留意。

  耿照一拳打退惡佛,猛然回頭,持刀走向陰宿冥。

  她適才遭重掌轟飛,半身幾乎散架,若非穿有辟邪寶甲,這一下少說也要肩骨碎裂。見“小和尚”持刀而來,她疼得直不起身,想挪後又使不上力,勉強拔出腰畔的降魔寶劍,散亂的架勢卻毫無嚇阻效果。

  傾危之際,一條修長的身影橫裡殺出,手中金杖一格,擋下火龍盤繞的離垢刀,正是“玉面蠨祖”雪艷青!

  “快走!”猙獰的白焰映亮面龐,雪艷青雙手持杖一翻,猛將離垢壓住,合離垢之銳、耿照之力、驪珠之威,一時亦難掙脫。杖頭的黃金蛛首在高熱下逐漸融化,滾燙的金汁崩流一地,杖裡浮露出一桿烏沉黝黑的長兵,似槍非槍、似矛非矛,穩穩壓制離垢,竟不懼其熱,洵為異物。

  陰宿冥最不想被她拯救,莫可奈何,青著臉拄劍退開,隻是礙於肩傷,動作怎麼也快不起來。耿照催鼓奇力,龍形白焰纏上瞭金杖,連包裹在黃金汁液裡的奇形長兵也開始變紅,雪艷青一下失神,離垢倏然掙脫箝制,一刀一杖甩著金汁悍然交擊,仍是勢均力敵。

  雪艷青在兵器招數,甚至怪力上都不落下風,獨獨在融成液狀的黃金底下吃瞭悶虧。金汁在纏鬥間不住噴灑,濺上耿照的手臂他也毫無所覺,但雪艷青肌膚嬌嫩,甲下又有大片裸露,平時自是不懼,銷融的金水卻如水銀般無孔不入,不比一般的兵器招式,絕難防范。

  她邊打邊躲,武功大打折扣,片刻見陰宿冥已退至一旁,一杖將耿照迫退,趕緊抽身。

  這一輪鬥得旗鼓相當,更加激發驪珠潛力,耿照躍上高墻,踩著脊頂奔至一處凸出簷角。這院落位於半山腰處,飛閣下便是滾滾江水,他迎風舉刀,刀上龍焰又生變化,急旋之間,竟隱隱要幻出第二、第三,甚至更多條的火焰龍形,活靈活現,繞著刀身劇烈燃燒!

  鬼先生見情況不妙,再這般提升下去,誰還能制服得瞭他?提聲大喝:“並肩子齊上!不收拾這廝,誰也走不瞭!”陰宿冥咬牙道:“說得輕巧!這當口,誰近得瞭他的身?”

  鬼先生回頭道:“祭血魔君!請借血刃一用!”

  角落裡,被稱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門代表冷哼:“太遠!”

  陰宿冥聽見不禁皺眉:“什麼太遠?”忽然醒悟,那“箜篌血刃”有距離限制,相隔太遠,威力難以施展。她未及細想,沖口問道:“多遠?”祭血魔君陰沉一哼,理都不想理。

  鬼先生卻笑不出來。

  有范圍限制的武功,距離即是罩門,豈能說與人聽?見耿照目露兇光似欲噬人,不欲拖延,抄起地上一柄馬刀,遙對雪艷青喚道:“蠨祖,你我連手壓制這廝,支持五招即可。我先上!”沒等雪艷青答復,飛卷上簷,踏瓦移行,持刀撲向耿照!

  他摸透瞭雪艷青的性格。不給她時間猶豫,她便會按本能行事,而一向被視為是邪道艷姬、淫毒魁首的天羅香之主,本質上卻是個正直而公平的人,絕不占人便宜。

  那柄斬馬刀粗劣不堪,在離垢之前撐不到兩合,“鏗!”斷成兩截,斷口融成鐵汁。鬼先生一個倒栽蔥翻落,伸手一勾,攀著墻瓦輕巧躍回,雪艷青及時補上缺口,半毀的金杖已看不出原本的華麗蛛形,前端露出半截黑矛尖,長桿上鐫有凹凸不平的花紋,似是什麼圖形文字。

  古木鳶說過,“虎帥”韓破凡的絕學《玄囂八陣字》是一門槍法。

  (黃金鑄杖,隻為掩人耳目。這杖裡所藏的兵器,必與《玄囂八陣字》有關!)

  他借機飄退,祭血魔君的矮壯身形已至雪艷青身後五尺處--這絕不是“箜篌血刃”的最大范圍,而是祭血魔君願意以之示人的假象。他雙臂交叉於胸,正欲反手彈指,見雪艷青微一踉蹌,狼狽避開一蓬濺至身前的銷融金水,眼看防線將被突破,忙不迭地抽身疾退!

  鬼先生大叫:“蠨祖!再撐一招,請即退開!”卻以眼色示意魔君。

  果然雪艷青聞言頓住腳跟,咬牙又硬接瞭離垢一擊;背後,祭血魔君十指彈掃,“箜篌血刃”的無形震音貫穿嬌軀,透甲而出,轟得耿照氣血翻湧,臍間驪珠一黯,充盈百骸的奇力如煮繭剝絲般抽回,離垢刀的火焰迅速消褪。

  耿照幾乎站立不穩,拄刀撐持,誰知離垢“嘩啦!”插進簷瓦柱頭,幾乎將整片簷角斫斷,離垢刀卡在殘斷的建築之間,耿照與雪艷青立身處搖搖欲墜。

  玉面蠨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她被震音近距離貫背透胸,饒是根基過人,也受沉重的內傷,嬌軀臥倒,攀著簷瓦不讓自己掉下去,連倒退爬回的力氣也無。

  鬼先生躍上飛閣,貓兒也似的走到她身邊,支撐著簷角的木柱“咿呀”幾聲便不再晃動,可見輕功之高。雪艷青掙紮欲起,鬼先生搭瞭搭她的腕脈,笑道:“蠨祖勿憂,我認識極高明的大夫,必能為蠨祖延治。”

  雪艷青俏臉煞白,一抹殷紅淌下嘴角,極其艱難地開口:“杖……我的杖……”鬼先生一一扳開她修長的玉指,取過金杖,笑道:“我與蠨祖借杖一用,少時便還。蠨祖毋憂。”雪艷青搖瞭搖頭,無奈五內翻湧,難以反抗。

  鬼先生提杖退回幾步,杖頭前挑,“當!”尖端卡住瞭離垢的船形刀鍔。

  “喂!”下頭陰宿冥見狀,勉力移至簷底,使瞭個“千斤墜”穩住身子,張臂叫道:“你把淫婦和那……那傢夥扔下來,我接著。”適才雪艷青救瞭她一命,堂堂鬼王、九幽十類玄冥之主,她媚兒可不欠這個人情,特別是欠天羅香那幫賤婦。

  鬼先生笑道:“就來瞭,我先取回離垢。妖刀緊要,可不能出瞭差錯。”陰宿冥無話可說。在她心裡,怕也覺得離垢比雪艷青重要得多。若非是欠瞭她的,才懶理那賤婦死活。

  “那快拿唄。慢!我見簷頭快塌啦,先把小和尚……先把耿照扔下來!”

  鬼先生哈哈大笑,金杖一挑,離垢刀唰地拔出,凌空轉得幾圈,穩穩插落地面。就在這時,搖搖欲墜的簷角終於支撐不住,“嘩啦”一陣傾裂迸響,連同簷上兩人齊墜入黑夜江風,許久之後,才聽見轟然破水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