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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折 蒼天欲賜,衡門幸子

  雷奮開幾乎足不沾地,扶搖般掠過層迭簷瓦,穿越林道,眼前一開,來到一處突出巖角。仿佛飛懸於半空的凸巖下,煉獄似的火光沖天而起,炙得江上空氣沸滾,連巖尖的橫江鐵鎖都像被烤透瞭似的,通體紅得怕人。

  這條鐵鏈是他當年叫人釘上的。

  風火連環塢依山而建,一旦登上對岸的月牙突出部,總壇的動靜俱收眼底,向來設有重兵把守;為方便巡視,他特命鐵匠打瞭條十丈來長的粗大鐵鏈,在兩峰最狹處下錨固定,當著眾人之面,踏索凌空飛渡,盡顯“天行萬乘”的威風,大有立威震懾的效果。

  一口氣踏過十丈懸索固然不易,卻非什麼絕無僅有的修為,難就難在江上風大,詭譎難測,半空之中如有渦流,一不小心即被卷落江去;從這種高度墜下水面,跟摔在堅石上沒兩樣,入水前骨骼臟腑俱已糜爛,絕無生機。

  其時一舵主石某亦擅輕功,欲搶雷奮開鋒頭,自告奮勇一試。以他赤腳連踏刀梯卅六級、足底絲毫無損的能耐,走出不足三丈就失足落水,摔瞭個屍骨無存,從此再無人敢輕試大太保的殺威索,紛紛敬而遠之。

  夜風無定,下復有熊熊大火,半空中冷熱相激,豈止漩流而已?說是暗潮洶湧亦不為過。況且,雷奮開也不復當年少壯,拼著一頭血熱就能豁出性命不要,與人爭賭一口氣。

  但他無法眼睜睜看著總壇付之一炬。

  雷門鶴主政的這幾年,赤煉堂總壇的錢糧物業、生意重心,早已悄悄移至越浦周圍的五大分舵,管理江面漕運的五大轉運使不是換成瞭雷老四的心腹,就是看出幫內的順帆風,與老四結盟輸誠。他與雷門鶴早不是什麼“分庭抗禮”瞭,扣除他手裡的兩張王牌--指縱鷹以及總瓢把子的下落--誰都知道今日赤煉堂內,究竟是何人當傢作主。

  風火連環塢裡剩的,俱是幾位太保的私兵,平日驕橫慣瞭,指揮不易,遇事難有大用。燒去已無價值的老朽莊園,諒必是雷老四賬本上的一條“支損”而已;燒成一片白地,沒準還能生出其他用途,未必不合算……

  一想到這裡,雷奮開心頭無名火起,原本的一絲猶豫隨風化去,提氣踏上鐵索,沉重的鐵鏈在風中微微一晃,人已雙臂平伸袍袖振起,“潑喇--!”乘風掠去!

  鐵鏈並非是全然拉緊的,而是如索橋般留有上下擺蕩的微妙餘裕;若是繃如一根硬梆梆的石梁,反而無法借力黏纏,風一刮來人便離索騰空,直似飛鳶下水,任輕功絕頂也渡不過。

  初老的大太保血氣不如當年,但內力、輕功修為之精深,卻非昔日可比。過去他可一息不換掠過十丈懸空索,全仗一個“快”字;如今是比不瞭快瞭,一提氣周身松綿如絮,靴底就這麼虛“黏”在鐵鏈上,隨著鐵索上下晃搖,要走就走、要停就停,進退趨避如平地,轉眼便走出五丈餘。

  對岸忽然亮起一片青白色的燈籠,燈籠上繪著表記,個個不同,有髑髏、蛇形、蜘蛛、鬼火等,朱砂被青焰一照,其色深濃如血。微帶慘綠的白暈仿佛被一隻隻手掌抓握,輝芒被局限在離地一尺處,堪堪照亮身前地面,但站在燈籠後的人,卻連上半身都看不清。

  (不好!)

  眸光一掃,粗粗數瞭九具,代表對方少則九人,運氣不好的話興許更倍數於此。他的“指縱鷹”駐紮在十餘裡外,僅在對岸設下聯絡哨,用以傳接火號。這不僅是大太保藝高人膽大,敢孤身走進政敵的勢力范圍,也是避免雙方擦槍走火,不小心爆發沖突。

  況且,總壇縱使紀律廢弛,在月牙突出部前後也有十來處崗亭、近百人守山,手持青白燈籠的傢夥能一路走上“凌天渡”來,代表守山的弟子們俱都完蛋。

  他迄今未收到示警,表示來敵本領高超、連指縱鷹的聯絡哨都難以傳訊,更可能是突然其來的離垢妖刀,打亂瞭原先的部署--

  風裡的焦臭炙流提醒瞭他,雷奮開深吸一口氣,加緊奔去。不管來人是誰,遇著“天行萬乘”,今夜都是有去無回!

  九盞燈籠中的八盞略微縮小,光暈黯淡,顯是退進瞭林樹間,隻餘一盞獨亮。

  (想單挑麼?)

  雷奮開不禁冷笑,乘勢一躍,凌空越過最後一丈鐵索,單掌朝那人頭頂拍落,大喝:“犯我赤煉,唯死而已!”啪的一記脆響,兩人雙掌相接,白燈籠之主被轟得飄然而退,朗笑道:

  “來的可是“天行萬乘”雷奮開麼?好厲害的鐵掌掃六合!”

  雷奮開暗自心驚:“好賊子!接我一掌,竟還能開口說話!”

  他這掌借起落之勢,以補身老氣頹,硬出得五成掌力,不可謂之不巧。五成力的六合鐵掌直可打得耿照倒飛出去,那人單掌硬接乘勢飄退,開口仍是中氣十足,絲毫沒有氣血翻湧的跡象,這份修為足以傲視赤煉堂舉幫上下,便算上總瓢把子雷萬凜,抗者不過四五人而已。

  雷奮開負手昂立,面上金鐵之氣瞬閃,爭取時間調息。

  那人手中“喀啦”一響,提把竹簧轉動,燈籠背面似有機關,光暈斜照,映出一身漆黑的夜行短打,面上掛瞭張紙糊的鬼面,笑臉在夜裡看來說不出的詭異。

  “大太保怎不問我等是誰,所為何來?”鬼面人嘻嘻笑道:“還是大太保目如鷹隼,匆匆一照面,已知下頭是我等搞的事?”

  雷奮開一凜:“這幫人與妖刀是一路!”不動聲色,嘴角微揚,冷笑道:“問?有甚好問?待老子殺凈你們這幫賊廝鳥,再留你一口氣慢慢問來!急什麼?”

  鬼面人哈哈大笑,一豎拇指:“豪氣!“天行萬乘”,果然名不虛傳!”燈籠一放,蓮座穩穩立於地面,鏘啷一聲拔出腰刀,笑道:“在當世七玄之主的面前口出此言,大太保縱然身死,也算七大派中第一人啦,此生不枉矣。”

  雷奮開突然明白瞭朱砂表記所代表的意義。這其中有的他已三十年未見,一時竟未認出。

  --是邪派七玄!七玄之主……難道……

  而鬼面人便在此時出手。匹練般的刀光劃開夜風,徑朝大太保頸間劈落!

  “小人!”雷奮開腳下交錯,正欲避開,眨眼間刀光抖散,已自他頰畔、肩窩、腰側、腿邊四處掠過,裂衣劃皮,鮮血四濺!鬼面人“咦”的一聲,嘖嘖贊道:“大太保好俊身手!我這四刀瞄的俱是要害,怎麼一到大太保身上,竟都差得老遠?”

  刀鋒及體的剎那,雷奮開使出六合鐵掌中唯一的守勢“迭嶂終南”,掌勢層層迭迭,勁力如漣漪般圈圈反震,原本紮向雙眼、咽喉、丹田以及下陰的閃電四刀接連偏開,僅劃傷衣物肌膚。

  鬼面人談笑出刀,刀板劈啪勁響如鋼片,銀光繞著雷奮開周身明明滅滅,卻始終難越“迭嶂終南”雷池一步。

  雷奮開一意窮守,雙臂牢牢護緊門戶,忽然一掌突出堅壘,勢如雷車奔軌,轟入鬼面人的刀圈臂圍;鬼面人回刀圈轉,正要將他右掌卸下,驀地雷奮開左掌擊出,鬼面人以刀鍔硬生生一格,豈料雷奮開右臂一縮,再度轟出!

  兩人四臂交纏,間隙不容一發,鬼面人想不到竟會被逼到這等境地,橫刀一擋,隔著刀板生受一掌,殊不知“撼地雙擘”哪有這般好相與?雷奮開右縮左擊、左入右出,雙掌接連轟至,“鏗”的一聲,將刀身擊碎在他胸前。

  鬼面人登登登連退數步,腳下還未站穩,鍔上六寸殘刀已封住身前諸路,法度嚴謹、信手揮就,竟無一絲敗軍退勢。雷奮開卻不怕死似的往斷刃上撞來,忽然拔地而起,呼嘯著越過他的頭頂,徑往林間掠去!

  “想逃麼?”一抹殷紅暈出糊紙,鬼面人語聲帶笑:“背對敵人,有損“天行萬乘”之英名啊!”

  雷奮開落地倏起,袍袖“唰!”如大鵬般獵獵振起,竟是絲毫不為所動。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行萬乘”雷奮開這一生,從不知“怕”字怎麼寫,遑論是逃?

  鬼面人寥寥幾句,已透露出兩項極重要的情報:妖刀出世,乃邪派七玄所為;而當世七玄之主,就在這林間的八盞燈籠之後!七玄之主再厲害,也擋不住五百名“指縱鷹”的圍殺,隻消對瞭鷹符喚來手下,赤煉堂今夜將成就不世奇功,往前往後一百年……不,甚至是三百年、五百年間,正道再無堪比肩者!

  --蒼天欲賜,能者居之!這是本幫得以再次稱霸江湖、君臨東海的契機!

  ◇ ◇ ◇

  符赤錦在破驛曾對過鬼先生,以一絲殘餘的赤血神針功勁做為幌子,令他心生忌憚;能受此招的無一不是高手,除瞭鬼先生、嶽宸風,便隻有她傢老爺。因此當鬼先生刀斷人退的一瞬間,她才明白赤煉堂名震天下的大太保究竟有多可怕。

  而這人正俯身跨腿,鷹目疾厲,大鵬般向這邊疾沖而來!

  “莫慌!”一縷若有似無的聲音鉆入耳蝸,大師父以“傳音入密”之法對她說:

  “此人面目透著大殺氣,所圖非是小鬥,定要召集同黨,前來圍殺我等。這一關他隻求突圍。”

  (那……該怎麼辦?)

  大師父仿佛聽見她的心語,尖亢的真氣傳音依舊寧定。

  “女徒莫慌。靜觀其變。”

  果然鬼先生大笑轉身:“受辱不顧,大太保有大圖謀呀,可是要召人來,一舉拔瞭七玄?”颼的一擲,斷刃直取他背門!

  雷奮開早有準備,腳下不停,聽風辨位,疾行間旋身一劈,掌勁凌空磕飛斷刀,心念微動:“這勁力……那廝尚有保留!既有餘力,何以不追?”他畢竟江湖混老,猶豫不過一瞬,隨即堅定心志,一意突圍,然而已慢瞭些許。

  林間嘩啦一聲,居中那隻白燈籠一晃,一人陰惻惻道:“鬼先生!你弄瞭這麼個局,是想陰死咱們?不是說去看妖刀麼?怎地看出瞭這等麻煩!”語聲嗡嗡震顫。這把嗓音並不刺耳,甚至說不上特別,本該聽過就忘,但符赤錦卻忍不住伸手掩耳,比之前那個低沉如磨砂般的聲音更加難受。

  鬼先生笑道:“在下無能!諸位若能擋下五百“指縱鷹”,自是不妨!”這幾句話未用真氣,幾乎被林風吞沒。

  “切莫運功!”大師父的心語回蕩在她腦海。“隔空撥弦,聲動氣血!是血甲門的“箜篌血刃”!”

  連大師父也不敢動用真氣,寧以青鳥伏形大法印心提點,可見其兇險。雷奮開首當其沖,足尖一點折腰抵地,堪堪避過迎面而來的無形音刃;適才被磕飛的那柄斷刀尚未墜地,陡被扯得旋起,仿佛光陰逆流,倒插雷奮開之背!

  雷奮開再難無視,身形頓止,靴底“唰!”在地面刨出一道長弧,鏟土盈寸、煙焦縷竄,雙掌分擊左右,斷刀凌空斷成兩截,繪有三條滴血琴弦如“川”字的白燈籠向後震退,傳出一記悶哼,這回卻不再驚心動魄。

  幾乎在同時,一道匹練寒光飆出橫列,快得身劍如一,連身前的燈籠青焰都沒晃半點,徑取雷奮開咽喉!

  符赤錦尚不及驚呼,大太保掌底一翻,已將劍光拍落。這式“北闕三春”乃是死中帶生的絕招,掌勢生生不息,如寒冬中生機滅絕、春來仍能化育萬物;至於是怎生變出第三隻手來,她自是無緣得見。

  出劍者退回燈籠後,焰影搖出一襲緊身水靠,裹著玲瓏浮凸的曼妙身段,雙丸跌宕自不待言,蛇腰梨臀更是一絕,曲線潤滑如水,既有成熟婦人的韻味,又不失少女的緊致結實,教人難以移目。

  符赤錦瞧著眼熟,心底暗笑:“騷狐貍老謀深算,鉅利未必能釣上鉤,偏偏舍不得死。一聽有五百名指縱鷹要來,哪肯冒一丁點兒險?”漱玉節黑巾蒙面,約莫是在雷奮開掌底吃瞭現虧,燈前半截劍尖指地,細窄的劍鋒閃著青芒,如蛇吐信,倒不急著二度出手。

  但聽鬼先生笑道:“諸位!走脫此人,今夜有死無生,妖刀也甭看啦!此誠豪賭也,若無彩頭未免掃興。這樣,誰能取下這廝的性命,毋須取刀為證,便是七玄大會的座上嘉賓,共享號令妖刀的驚天之秘!”

  燈籠間一人揚聲:“當真?”

  “絕無戲言!”鬼面依然笑意迎人,連聲音都帶著笑。

  “好!”一抹綠鱗袍影自燈後躍出,袖襴獵獵,矯矢如龍,揮掌似拏雲探爪,倏自雷奮開頂門抓落!“老鬼,試試本座的“憑虛禦龍落九霄”!”

  (是她!)

  符赤錦心念微動,認出是“鬼王”陰宿冥,那不遜男子的頎長身形兜頭擊落,襟袍呼嘯,先聲奪人,出手極是烜赫,渾不似當夜一口一個“小和尚”、快酸進牙裡的醋意橫生--偏偏她的傻老爺聽不出來--她忽然意識到此人是集惡三道的正主,乃群鬼之首,不能以小女兒目之。

  雙掌轟然一接,雷奮開膝彎微沉,兩足沒入土中,幾至足脛,抬頭冷笑:“就這樣?”勁力疾吐,將陰宿冥震瞭開來。另一名蒙面黑衣人自燈影中掠出,十指曲成鉤爪,欺他雙腳難動,徑取腰腹咽喉!

  陰宿冥“咦”的一聲,不及回氣,再度猱身上前,單掌直取中宮,仿佛怕被他占瞭先。黑衣人側首冷笑:“兀那雛兒!不懂讓賢麼?”聲音嘶嘎低啞,甚是蒼老,覆面巾上閃過青黃二色的異芒,兩隻眼瞳竟非尋常顏色。

  “狼荒蚩魂爪!是“照蜮狼眼”聶冥途!”大師父的聲音又在她顱中響起。

  符赤錦這才看清,那瘦削的黑衣人並非鉤成虎爪,而是指甲長逾三寸,扁如鏟、彎如鉤,角質與指肉已長合在一起,第一指節長得嚇人,便似天生的趾爪骨甲。“狼荒蚩魂爪”來勢獰惡,分抓雷奮開咽喉與腹間,加上陰宿冥當胸一掌,兩位梁子甚深的集惡道魁意外聯兵,除非大太保生出第三條手臂,否則定要有一處失守。

  但雷奮開偏偏就是有第三隻手--

  一聲斷喝,“北闕三春”二度出手,後至的陰宿冥修為不及狼首,反先彈開,登登登連退三步,連同下頷油彩,舉袖揩去一抹紅漬;聶冥途爪未全伸,忽覺凜冽勁風刮面,周身如降霜雪,徹骨生寒。

  老於世事的狼首感應殺機,心頭一顫,硬生生易狼爪為鬼手,“白拂手”連消帶打,將飛擊入臂圍之間、如彈子拳般劈啪不絕的連環掌一一化去,左推右挪、隨風如柳,化開瞭一掌又一掌,卻挪不出餘裕抽退,索性閉上青黃閃爍的怪異雙眼,純以聽勁化解,幾滴汗珠從額際滑落面頰,濡濕瞭覆面黑巾。

  雷奮開雙掌連擊,猶能開口冷笑:“人要服老哇,聶冥途。江湖變瞭,已非是你玩得動的雙陸骰!”五指攢起,一拳擊穿瞭綿掌防禦!總算狼首手背交迭,以掌心代替胸口受瞭這一擊,被轟得平平向後滑開,身影沒入燈籠的青白光暈之後。

  他雖是吃瞭中途易剛為柔的虧,真氣失調,白拂手無以為繼,終被“北闕三春”所破,但若非及時變招,對上剛猛無儔的六合鐵掌怕也討不瞭好。陰宿冥對陣高手的經驗不足,不知“硬碰硬死得緊”的道理,剛猛的“役鬼令”硬撼剛猛的“鐵掌掃六合”,敗者將承受雙方的剛力反噬,才在一照面間就被轟瞭回去。

  雷奮開接連逼退三名強悍的對手,乘著威懾全場之勢,身形沖天拔起,朝陰宿冥撲去!符赤錦見他雙足抽出地面陷坑,留下三寸深淺的靴形,宛若鑿刻,不禁咋舌:

  “這人好硬的身板!”

  陰宿冥正凝氣調息,不料卻成突圍的缺口,七玄可不是什麼相親相愛、同氣連枝的關系,眾人皆無意相救。她經驗不足,也知降魔青鋼劍擋不住這廝,冒著真氣渙散的危險,咬牙提運役鬼令神功,橫裡忽伸來一條黝黑如鐵的粗大臂膀,佈滿艷麗的鬼紋刺青,“呼!”掄向雷奮開。

  這一掃重逾千鈞,毋須招式路數,當者披靡。強如雷奮開亦不能擋,袍袖一翻,踏著刺青鬼臂旋空拔起,自那人頭頂飛過!

  陰宿冥緩過氣來,見那人身形魁偉,刺青披滿衣外的每寸肌膚,連光溜溜的頭頂也不例外,驀地想起一人:“難道是他……南冥惡佛!”巨漢已退出燈影,行動間發出輕微的鐵鏈聲響,與師父的描述不謀而合。

  此人若要留住雷奮開,想必還有一場惡鬥,但巨漢似無此意,出手隻為助她。陰宿冥權衡輕重:“殺瞭老鬼,妖刀便有我一份!”一式“山河板蕩開玄冥”轟出,正中雷奮開背門;正自竊喜,雷奮開乘勢飄出丈餘,眼看便要沖出林子。

  (不好,中瞭老鬼的脫身計!)

  聶冥途陰惻惻一笑:“娃兒,你是拿瞭他多少好處?”銜尾急追。陰宿冥驚怒交加,卻是追悔莫及,忽聽鬼先生笑道:“蠨祖雖得妖刀萬劫,煩請出手相助!走脫此人,七玄亡矣!”

  林間一聲悅耳低哼,葉影沙沙動搖,繪有蜘蛛表記的燈籠一晃,“玉面蠨祖”雪艷青忽然消失蹤影。驀地一聲轟然巨響,眾人都覺腳下地面微晃,一團黑影“颼”的越過頭頂,猶如鷹翼失衡,打著旋子飛速墜落,甩開幾點溫黏;落地時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竟是雷奮開!

  (玉面蠨祖的武功,居然強橫如斯!)

  在場諸人無不凜起,突圍功敗垂成,雷奮開一抹嘔紅,狠笑道:“好俊身手!單打獨鬥,你夠資格做老子的對手!”鬼先生笑道:“蠨祖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殺瞭雷奮開,彩頭便為蠨祖所有。”

  雪艷青一怔,搖頭道:“我不需要。”修長身影沒入燈後,隻餘一抹酥滑,不知是裸腿抑或裸臂。語罷四人齊出,陰宿冥、聶冥途、漱玉節及那血甲門人不約而同逞現奇能,為保命為逐利,劍鋒爪勁、氣刃掌功由不同方位殺至,更無一處空門!

  命懸一線,雷奮開毋須再保留,“風卷東溟”、“萬乘西川”、“迭嶂終南”、“北闕三春”四式合一,掌勁繞著周身形成徑約一丈的渾圓半球,半球內聲息俱失,眼睛所見、肌膚所感……仿佛為之一凝,數不清的掌影層層迭迭,構成瞭生機驟停的奇異空間,透著光暈的半透明掌影穿過頭臉身軀,卻無痛無覺,似連身軀也變得稀薄起來--

  六合原為一芥子,掌碎須彌震乾坤!

  “四式合一,“天道歸餘”!”

  氣勁迸散的剎那,聲音、壓力、疼痛、氣血翻湧……如海水湧入艙裂,瞬間復原的五感成為最具破壞力的恐怖沖擊,四人氣血遽湧、真力失衡,由內開始崩壞:

  漱玉節劍勢一偏,失控的勁力卻將蛇信般的窄劍“鏗!”震成數截,她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落地時顧不得旁人眼光,趕緊盤腿調息;聶冥途的佛門內功如海水倒灌,瘋狂搜尋體內殘餘的一絲左道魔氣,不及盤膝運功,一口鮮血如箭噴出,仰天栽倒!

  陰宿冥隻覺勁力一空,仿佛又回到被小和尚采瞭身子的那個當下,掌至中途人已墜落,掙紮著退回燈籠後,無比驚恐地檢視內息,唯恐自己竟在這裡被廢瞭功;而那名始終未露面的血甲門之人卻飛快退入深林,隻聽“颼颼颼”的鋒銳切削不絕於耳,失控的氣刃不知旋繞多久,才慢慢停瞭下來。

  符赤錦看得美眸圓瞠,一句話也說不出。四人無一不是當世高手,卻在雷奮開身前失神,合擊之勢瞬間崩潰,居然無一幸免。

  (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式“天道歸餘”!)

  雷奮開膝彎一軟,勉強支持不倒。若非硬挨一記“役鬼令”,又被雪艷青所傷,“天道歸餘”的氣圈成形之際,四人即應斃於掌下,可惜無力動殺。驀地肩胛一痛,一柄薄刃“噗!”貫出右胸,身後鬼先生嘻嘻笑道:

  “大太保真是好本事!合七玄宗主之力,幾乎留你不住,當真瞭得!”

  (卑……卑鄙!)

  雷奮開傷怒交迸,不知哪來的氣力,鐵掌回身勁掃!旋扭之強,竟“鏗!”一聲夾斷刀刃,掌緣自鬼先生胸口削過,幾乎將他掄瞭個圈。至此突圍無望,雷奮開臨危果斷,轉身撲向懸空索,足下不停,一氣踏過崖去!

  鬼先生料不到傷獸發威如斯悍猛,被劈得踉蹌倒退,提氣復起,忙奔至鐵索錨釘處,圈口笑道:“大太保真不夠意思。自個兒玩得挺歡,也不招人同樂。”唰地一腳踏落,勁貫鐵鏈,踩得不住劇烈晃搖。

  索上雷奮開身子微晃,腳底卻像黏在瞭鐵鏈上頭,身子輕飄飄地隨著上下一陣,待搖動稍稍平息,又繼續奔跑。鬼先生嘖嘖幾聲,回頭道:“諸位!這條是前往觀賞妖刀威能的快捷方式,由我當先領路,各位也別爭搶,一個一個地來。”雙手張開足尖一落,滑水似的站上鐵鏈。

  雷奮開不顧傷勢疾奔,眼看離岸隻餘數尺,眼前一黑幾乎失足,奮起餘力一撲,整個人跌在崖上,滾瞭兩圈才勉力撐起。抬頭見火光中一人走下鐵索,輕功絲毫不遜於自己,正是那個戴著糊紙笑面的傢夥,心知到瞭破釜沉舟的關頭,留著鐵索,不啻給瞭敵酋登堂入室的快捷方式。

  他咬牙箝住胸膛的半截刀鋒,忍痛拔出,血淋淋的刃片抵住煉索,對著另一頭縱聲大笑:“閣下一刀,雷某奉還!”鷹眸驟狠,運勁連斫幾下,砍得煉上火花四濺。對面鬼先生見狀,忙倒躍回崖上,大叫:“大太保若失血過多,恐有性命之憂,還是莫操勞得好。”

  雷奮開哈哈大笑,猛砍一陣,搬來一塊磨盤般的大石砸落,終於將砍開瞭口子的煉環弄斷。失系的渡索鏗啷啷地劃風墜落,越過火海的最後一條快捷方式便告中絕。

  要想聯絡對岸的指縱鷹暗哨,看來是非繞路不可瞭。所幸那幫人要想過來,也沒那麼容易。離垢妖刀燒瞭山下的船塢水寨,風助火勢,上下交通已斷;戴鬼面具的混蛋若要繞道至這邊山頭,恐怕天亮前都未必走得到。隻消他早一步召集指縱鷹,除非那幫龜兒子現在就跑瞭,勝負尚在未定之天--本幫占有地利,贏面說不定還大些。

  傷疲已極的大太保閉目笑起來,神情宛若鴟梟。癱坐片刻,撕下衣擺口手並用,勉強裹起瞭胸口不住滲紅的血洞,轉身向林中行去。

  ◇ ◇ ◇

  “這就是你說的快捷方式?”望著斷掉的懸空索,聶冥途冷笑。“且不說冒險踏索有無必要,現下鐵索斷瞭,我們要怎生過去?”

  鬼先生聳聳肩。糊紙面具依舊笑得殷勤。

  “另外一條路稍遠些,咱們從下邊過去。”

  陰宿冥調息完畢一躍而起,沉聲道:“風火連環塢都燒成這樣瞭,卻要如何“從下邊過去”?”鬼先生尚未答話,另一把優雅動聽的女聲也冷冷開口:“走脫瞭雷奮開,此地已是險極。鬼先生若無交代,恕我不再奉陪。”正是漱玉節。

  鬼先生的聲音裡仍帶著笑。“離垢妖刀站在咱們這邊,宗主何須驚怕?”

  “閣下故弄玄虛,才是令人驚怕之處。結盟合作,須如此無端犯險麼?”

  “怕隻怕世上更無奇險,比得上諸位的退縮不前。”

  劣筆繪制的笑面是不會變的,變的隻有鬼先生的聲音。

  他收起一貫的輕佻戲謔,峻聲道:“七大派之中,不隻一個雷奮開。這幫人若說有什麼共通處,便是同欲七玄萬劫不復。宗主退回五島秘境,從此便高枕無憂瞭?恐無如此便宜。”漱玉節聞言默然。

  鬼先生一指崖底的燭天紅蓮,續道:“有瞭這個,七大派有何可懼?我等七玄,又何須避於不見天日處,慶幸世人的遺忘?諸位皆是總領一門之人,識見、眼光均高人一等,此間之利弊,還用多費唇舌麼?”眾人盡皆無語,卻再無人離開。

  符赤錦暗想:“這人真會說話。那雷奮開分明是半路殺出,被他一說,倒像是刻意安排,以磨礪心志、團結眾人似的,當真好不要臉。呸!”

  聶冥途冷笑。“你一口一個“我等七玄”,好不動聽,卻不知閣下是七玄裡的哪一支哪一脈?世間可不是隻七玄七派兩個陣營,壁壘分明。隨隨便便來個外人想混水摸魚,挑動鷸蚌之爭、從中漁利,沒那麼簡單。”

  他本是一派首腦,心機深沉,若非再睹妖刀威能,委實太過驚心動魄,直想據為己有,區區一名來路不明的“鬼先生”,豈能使得動老狼首?尤其圍殺雷奮開一事,更是倉促而起,明顯超出鬼先生之掌握;如今冷靜下來一想,難怪聶冥途心中不忿。

  八具燈籠之後,紛紛投來森冷目光,教人不寒而栗。

  鬼先生不慌不忙,語聲含笑。“我正想怎沒人開口,還是老狼首精細。在下不但是七玄中人,且與各位一樣,還是一宗一脈之首;要說召集七玄盟會的資格,隻怕還在狼首之上。”

  “喔?”聶冥途冷哼一聲,蒼老的喉音難掩輕蔑。“你是真龍轉生,還是聖宗的教統嫡傳?”

  鬼先生哈哈大笑。“雖不中,亦不遠矣!遲至三十年前,集惡道還奉過先人的號令,若非狼首棄盟潛逃,躲過瞭妖刀禍世以及七大派清算的浩劫,今日前來與會的,原該是狼首的後人才是。”

  一旁的陰宿冥哈哈大笑,絲毫不掩飾笑裡的幸災樂禍,忽然想到:這話連先代鬼王、南冥惡佛也罵在裡頭瞭,不禁收聲,冷冷望向鬼先生。

  聶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卻不動聲色,蔑笑道:“說瞭忒多,你究竟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語,手中握把喀搭一響,再次發動機括,偌大的燈籠滴溜溜調瞭個頭,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轉出另一面的朱砂表記。那是個豎耳尖吻的邪異獸首,似犬似貍,卻多瞭一絲難言的狡黠靈動,與其說是獸,更像是修練成精的千年妖物。

  獸首後方繪著九條簡筆波形,宛若開屏孔雀,腹圓曳尖的筆觸不像羽毛,反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聶冥途倒抽一口涼氣。當真是懸哪!該已經死絕瞭的,怎能又無端端冒出個正統傳人來?難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轉生,怎麼殺都殺不盡?

  “九尾的傳人麼?”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見妖魔,青黃怪眼閃爍著異芒,喃喃道:“原來……原來你是狐異門的餘孽!”

  ◇ ◇ ◇

  轟隆一響門扉碎裂,火舌飛卷,赤發刀鬼舞著巨大的斧刃跨進院裡,熱浪撲面,令人為之一窒。

  (來瞭!)

  耿照唯恐佳人有失,拄著“映日朱陽”當先沖去,誰知一動周身酸軟,怎麼也使不上力,“啪!”一聲直挺倒地,所幸寶劍這回沒有“人劍合一”瞭,否則一傢夥趴上劍刃,不免將自己剖成瞭兩丬。

  染紅霞隻比他稍慢,見他仆倒,忙不迭回頭:“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靨,滿面都是憂急。說時遲那時快,受制離垢的崔灩月狂吼一聲,妖刀挾焰掄至!

  她回身挺劍,劍尖“鏗!”擊在刀頭一側,崔灩月猶如失蹄瘋犀,被引得一偏,攔腰砍斷一片梧桐影。這式“不記青楓幾回落”原有幾個連環變著,劍鋒連圈帶轉,施招者卻如落葉一回,徑從敵人的身側紮落。

  她身後便是耿照,一旦楓回落空,離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紅霞一步也不敢退,劍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灩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楓歸夢色”應手而出!

  崔灩月應變不及,肩背上吃瞭幾記“劍點”,挑飛的血珠離體化煙,劍創便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傷。巨大的斧刃一擋,數十記劍雨錚錚錝錝碎在刀上,砸出無數耀眼火星!崔灩月自成刀屍以來,臨敵無不是一刀瞭帳,從無對招拆解的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難與熾熱的離垢刀相對,隻能施展輕功繞圈遊鬥,覷準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騰的氣流對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臍間的火元之精釋放異能時,亦不下於十數年精純內力護身,連雷奮開也拿他沒輒。

  此間僅有一人能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紅霞。

  昆吾劍長逾四尺,兼且玉人出挑,身量不遜男子,劍臂一合,硬生生多瞭近兩尺的緩沖--這是極為珍貴的兩尺空間,能在熱浪襲身前,多出得幾招殺著。

  染紅霞交擊幾度,便知離垢刀的可怕:高熱除瞭能毀壞兵刃、令兵主無法久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滾的空氣中呼吸困難,更是大大降低內力運轉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體力流失,也是格鬥中的棘手問題,隻能盡力拉開距離。

  所幸昆吾劍質極佳,對打下來非但劍刃未損,似乎也不怎麼導熱,金燦燦的劍身連一絲熏焦也無,越打越是光華飽滿,無比耀人。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昆吾!流影城的鍛造名不虛傳,果有過人之處!”

  即使如此,妖刀離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戰的對手。為保護身後的男子,她連遊鬥緩息的選項也無,眼見“劍雨”碎於刀上,激得熱浪竄流,盈尺之內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氣,塊壘般的悶窒填滿胸臆,幾乎撐爆堅挺傲人的玉峰。

  染紅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隨意青楓白露寒”凝聚霜氣,稍稍化解熱浪;氣息重入胸間的一霎,金劍如浪層迭,《青楓十三》裡的殺著“青楓江上滄浪吟”驟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連綿快劍,卻與劍雨大不相同,“劍浪”一層迭過一層,後浪壓碎前浪,劍勁漸次積累;同樣是回刃一擋,這次崔灩月終於無法凝立不動,迭浪壓垮瞭高堤,猛將他轟退一大步!

  水月門下弟子,須以“創制一套劍法”來證明自己。在入門《水月卅六勢》與屬於自己的劍法之間,沒有一絲模糊曖昧。能跨越這道高檻的即為劍種,應追求劍上頂峰,拓展劍學極限;跨不過的就是凡胎,從此走入廚灶閨閣,專心相夫教子,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紅霞十三歲上就開始醞釀自己的劍法,直到十六歲那年,《青楓十三》才算修整完備,按門中規定的格式譜寫絹冊,面呈掌門人並加以試演。還沒有被冠上“水月劍式”之名、收入凝芳閣的自創劍法,是不能公諸於世的,以免弟子之間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藝,影響瞭寶貴的創見發想。

  杜妝憐連隨侍的仆婦都趕瞭出去,獨自在靜室裡看完這十三式的示演,隻淡淡說瞭一句:“很好。”就不再言語。翌日發還絹冊,已題上“水月劍式”四字,封面的“青楓”二字雖以朱筆圈起,終究沒有塗抹刪改。

  染紅霞簡直樂壞瞭。

  自創的劍法屢被發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門中諸長老聯席詰問、反復印證,直到絹冊都改得破破爛爛瞭,終得到水月劍式的題記……這些艱辛過程,在凝芳閣的劍譜札記中多有記載,她自小看熟瞭,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絹冊、戰戰兢兢的模樣。連師姊許緇衣創制的幾式劍法,也是經掌門人反復駁回改瞭又改,才獲水月劍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過瞭!

  過得不久,掌門人就閉關瞭。除瞭收怡紫為入室弟子,還命她擔任教席,督導門中弟子的武藝。師妹們的道賀紛至沓來,要準備送掌門人入關也是千頭萬緒,染紅霞忙瞭好一陣子,才有時間坐下來重抄絹冊,並一一為招式命名。

  絹冊的格式當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闡釋說明,待審核通過、在正式傳抄收入凝芳閣之前,還可以參酌門中長輩的意見,重新修改。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劍法固然可喜,對這些女孩兒來說,命名卻是整個過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環。賦予招式一個好聽的名兒,是千百年後仍會在習練者口中喃喃復誦的呀!

  即使在師妹間威望素著,染紅霞畢竟隻是十六歲的少女。

  她獨個兒躲在房裡,翻著一卷卷喜愛的詩鈔,伏案振筆,偶爾拈著筆管隨手比劃起來,看看這句詩意切不切題,想到得意處不覺咬唇輕笑,暈紅的小臉彤艷艷的,加倍可人。“你取這些名兒,將來會後悔的。”許緇衣笑她:“我當年擬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覺臉紅。”

  染紅霞笑笑沒回口,心裡卻有點不服氣。

  “太華青燈”樸實無華,就像師姊的為人,有甚好臉紅的?

  許緇衣隨手翻瞭翻絹冊,看到朱砂圈起的“青楓”二字,笑問:“你愛穿朱紅,怎地以青楓為名?”染紅霞正色道:“楓紅而落,我這套劍法生嫩得緊,尚有不周全處,隻能是青楓。”

  許緇衣微笑不語,片刻才淡道:“我猜師尊也是這個意思。她老人傢一字未改,是知道妹子定然不會自驕自滿,更不希望以己身之慧見,來增補完備這套劍法。就連修改精進,師尊都想看你的創見,舍不得多加一筆啊!”

  從此,染紅霞再沒創制過第二套劍法。杜妝憐的三名入室弟子中,連年紀最小的任怡紫都在凝芳閣留下數本絹冊,隻有染紅霞專心致志,全力淬煉《青楓十三》,別無其他。

  轟退離垢妖刀在士氣上深具意義,對戰況的影響卻很有限。

  “劍浪”餘波未停,震得崔灩月身子後仰,但也不過就是一霎眼,火刃卷風,硬碰硬的對撼又再度展開。染紅霞接連使過“伏枕青楓限玉除”、“青楓浦上不勝愁”等,屢屢刺中對手,囿於劍尖相格,以及不能退避閃躲的限制,實在很難說是占瞭上風;近身纏戰之間,已是汗濕重衫。

  她雖是束袖著靴,得以利落些個,但穿的仍是對襟襦裙,紗質上襦較尋常仕女所著略厚,以抵施展拳腳時的磨損,一被汗水浸透便緊貼肌膚,玉一般的瑩潤肌色透出濕紗,雙肩、背門形同半裸。

  上襦裡是一件大紅軟緞抹胸,質地厚滑,穿起來十分舒適,她隻有在船上時才這麼穿,夜巡後褪下襦裳便能就寢,非是演武練劍用的短打衣物,倉促離船不及更換,此際也顧不上瞭。

  軟緞吃水較紗質為多,不易滲汗,被香汗浸透的部位顏色變深,便如熟艷香甜的棗泥一般。

  她雙峰挺拔,乳間積汗最多,頸頷間不住淌下液流,如瀑如雨,汗漬最早滲透抹胸;兩腋也是津汗液湧,揮劍時乳肉香脅不住摩擦壓擠,狼籍一片;腰間束著武人用的寬帶纏腰,綢亦阻汗,上半身的汗水全積在乳下,滲之不出……

  抹胸的緞面清楚浮凸著兩隻熟桃似的堅挺玉乳,蒂尖腹圓的半球昂聳,頂端繃出兩枚櫻核兒,周圍則是一片深濃棗色,隻裹著軟緞的雙峰是艷麗的大紅色澤,隨著揮劍的動作劇烈彈跳,汗漬以極緩的速度滲出,渾圓撐飽的緞面仍是柔光滑亮,分外驕人。

  “你……你還好麼?”百忙中不忘回頭,甩飛濕發,提聲叫喚。

  “沒……沒事!”

  耿照總算調勻氣息,拄劍撐起,單膝跪地。

  今夜挑戰一關接著一關,艱難處超乎想象。先前砍向火元之精的那刀不但毀瞭神術,更震傷他的五臟六腑,若非化驪珠收手的瞬間、碧火神功的先天真氣及時發揮作用,那股異能的反噬便能要瞭他的命。

  耗損易補,傷勢卻無法立即復原,正因為低估瞭內傷的嚴重程度,才會在動身的瞬間失足倒地。他已經無法再戰瞭,但不能放她一個人對抗妖刀。

  況且,離垢非是單憑力量可以壓倒的對手。染紅霞的戰術在他看來,有著無法超克的致命缺陷--

  “快走!”她看出兩人已無連手之能,唯有耿照脫離戰場,她才能緩過氣來,改采避鋒遊鬥的戰法。眼見崔灩月越逼越緊,染紅霞再不留力,施展青楓十三最剛猛的一式“江石缺裂青楓摧”,重劍旋掃如風,鏗然擊向離垢刀!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

  耿照奮起餘力,喊道:“退……退回來!我有辦法!”

  染紅霞幾欲暈厥。連站起來都有困難瞭,還逞什麼強?少……少不更事!

  “你快離開!”分神說話間幾被離垢削中,裙腳“呼!”一聲燃起火星,險象環生。“你先走,我快頂不住啦!”

  “你退回來,我有法子對付他!”耿照低吼。

  但中氣不足的聲音實在缺乏說服力,染紅霞心頭無名火起,疲軟的手勁卻無法跟上怒氣,“江石缺裂青楓摧”劍式未盡,力量提早見瞭底,崔灩月攔腰磕飛昆吾,染紅霞被震飛出去,濕漉漉的嬌軀正撞進耿照懷裡;耿照橫過她沃腴的乳下一抱,用半邊身子遮護玉人。

  “你……”染紅霞氣急敗壞,無奈這一擊扭瞭腕子,軟綿綿地掙脫不得。

  “噤聲!”

  耿照雙眼盯緊前方,凝神摒息,神情無比專註。染紅霞看得呆瞭,一時竟忘瞭害羞生氣,直到烏影兜頭蓋住兩人,熱浪席卷而來,崔灩月居高臨下,揮舞離垢砍向二人!

  千鈞一發,耿照拔起“映日朱陽”一刺,劍尖“鏗!”正中火元之精,寶珠未如預期般被利劍所毀,但珠上妖異的紅焰卻自劍尖透入,順著劍上細紋倒灌而回,剎那間,劍身的紋路仿佛被異能填滿,煥發出耀眼的光芒!

  崔灩月渾身劇顫,肌肉賁起的身形仿佛縮小些個,油亮的銅色肌膚也失卻光澤,口中迸出痛苦的低吟,搖搖欲墜。耿照一轉劍刃卻無法貫入,近距離一瞧:火元之精並非如化驪珠般嵌入腹中,周圍似有縫線,珠光被黑劍吸收後,表面也看得出有蠶絲之類的透明物事交織成網,護住珠子,無法剜出。

  機會稍縱即逝,耿照再不猶豫,用盡力氣起腳一蹴,正中崔灩月丹田氣海,踹得他向後倒飛,整個人撞倒半堵焦墻,被殘磚碎瓦埋入燼堆。

  離垢順勢脫手,中途墜落,穩穩插入地面不動。失去瞭火精寶珠的異能,斧刃由刺白、熾紅迅速變為深紅、深赭,最後隻餘黑黝一片,與映日朱陽原本的模樣有幾分相似。

  --人、刀兩分,離垢終被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