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上海的農歷新年從來隻有熱鬧,而沒有喜慶的氣氛。整個城市就像一個新開的大賣場,喧囂繁榮,路兩旁的商店,用紅紙和塑料大炮仗暗示著節日的放縱奢靡,店員和小老板們臉上傻傻地笑,飛速地鼓動唇舌,說服顧客相信今天是世間最後的日子。

  人行道上擠滿瞭人,手裡大包小包,臉上看不到喜色,隻是增添瞭為節日而餘的忙碌和疲憊,馬路上的汽車也多,心煩意亂地,東一頭西一頭亂撞,心急燎地從一個目的地奔向下一個目的地。

  我和徐晶下瞭車,站在人行道上仰頭看著我父母所住的大樓。鋼筋水泥建築立在暗灰的天底下,泛著冰冷的光,鉛色的陰雲一層層卷來,鋪滿瞭天空的每個角落,四下裡刮著刺骨的西北風,掀起我們的衣角,寒氣直向骨頭縫裡鉆。

  徐晶穿著羽絨大衣的身子在我臂彎裡發抖,我低頭在她耳畔問:「冷嗎?」

  她點點頭:「冷,」她勉強笑瞭笑,拽緊我的胳膊,「有你在,我就不冷。」

  「走吧,我們上樓去,」我緊緊摟住徐晶哆嗦的身子,「我和你今後五十年幸福就在今天晚上。」

  客廳裡燈光通明,枝型吊燈在天花板下放出柔和的黃光,熱烘烘的空氣裡混著花雕陳釀的甜醉和花生油的煙氣。我沒有告訴老爸老媽除夕晚上我會帶徐晶。

  老媽吃驚地看著我和徐晶並肩站在門口,一時不知說什麼,直到我給她介紹徐晶,老媽才回過神,堆出一點笑讓我們進屋。老爸在客廳遠處,面對門口坐,上身隻穿一件羊毛背心,腦門油光錚亮,正在電話裡高聲地應酬誰,猛然抬看見我和徐晶站在他面前,電話聽筒差點從他手裡掉下去,他大張著嘴,迷惑望著我,又看看老媽。

  「爸爸,這是徐晶,我的女朋友,我今天帶她來給你拜年。」我的心砰砰狂,努力控制自己的聲調,不要讓自己在老爸面前崩潰。

  「噢噢,哦……」父親飛快地恢復瞭正常神態,掛上電話,「你的女朋友?好,叫什麼啊?」他臉上的笑容猙獰。

  「黃叔叔,我叫徐晶,」徐晶走前半步,上身略略一躬,「黃叔叔新年。」

  「啊哈!哈!哈!好好好,新年好,新年好!」父親縱聲大笑起來,臉上仿盛開著一朵花,「來來來,坐下說話。」父親友好地指著他近前的沙發,徐晶拘謹地坐下,側面對著老爸,我坐在她一旁,她的冰涼的手在我手心裡握著,微出汗。

  「啊……這個這個,小徐呀,」爸爸開始拉起官腔,「你和我們軍軍是醫院事啊?」

  「不是,我……」徐晶轉頭看瞭一眼我蒼白的臉,「我和黃軍在一個朋友那認識的,我在安徽的上海分公司工作。」

  「哦,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呀?」父親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喝水,目光炯炯地著我的臉,我坦然地迎著他的眼神。

  「我上海美院畢業後,就在公司做對外宣傳和廣告的工作。」徐晶鎮靜得多,以出乎我意料的平靜口氣與我父親對話。

  母親一直坐在我和徐晶的對面,靜靜地上下打量徐晶,眼光凌厲,一言不。

  我傢裡,老爸一向是老虎的角色,老媽才是武松,要是沒有武松,老虎連自的內褲放哪兒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老爸繼續打著哈哈,掩飾著內心的惱怒,「小徐你今多大啦?」

  「我二十四歲瞭。」徐晶臉紅瞭一下,我知道她少報瞭一歲。

  「哦……,那還很年輕嘛,我們軍軍也就二十六,啊……」老爸沉吟起來,年輕人,啊,多相處一段時間就會有比較深刻的瞭解,是吧?」

  徐晶使勁點頭,我知道我倆己經掉到坑裡瞭。

  「我們軍軍從小就不是個好乾糧,整天惹事生非,讓我和他媽媽操的那心……,嗨!不說啦!」老爸揮瞭揮手,「以後啊,你們要互相多瞭解瞭解,來方長嘛!啊?!」父親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原來在路上編好的一連串說詞,都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嚨口。「來日方長」個字,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但是在我和徐晶耳朵裡卻聽出兩種意味。

  徐晶面露喜色,緊緊捉住我的手,「嗯,黃叔叔、林阿姨,以後我會和黃軍好相處的。」

  老爸和老媽盡管沒有料到我今天突然帶徐晶來,但是緩兵之計應該是早已商妥當的。

  我父母又問瞭徐晶幾句關於她父母的情況,各人再找不到話題,訕訕地坐在發裡。客廳裡靜悄悄的,隻有飯廳那邊墻上的掛鐘,在暗影裡「滴答滴答」地著。窗外,遠近一、二鞭炮發出寂寞的炸響,廚房裡,水晶肘子在砂鍋裡無聊敲打鍋蓋。

  徐晶兩隻手緊緊攥住我的胳膊,眼睛無助地望著我,她想擠點笑在臉上,卻不出來,我隻能默默地望著她,訥訥地一言不發。客廳裡溫暖如春,氣氛祥、肅穆,多說一句都是多餘的,我腦子裡空空如也,話語都凍結在舌尖,就像個便秘的人坐在黃金打造的馬桶上。

  老媽不愧是女人對付女人的高手,幾年前她的從容不迫挽救瞭她和老爸的婚。

  母親坐到徐晶的身邊,關切地看著徐晶稚嫩的臉,把徐晶的手按在手心裡摩:「哎喲,小徐呀,儂的手心怎麼這樣冷的啊?」

  徐晶不安地回望我一眼,羞澀地笑著:「還好,我平常都是這樣的。」

  「哦……,冷的話要多穿點衣服哦,年紀輕輕不要光顧穿衣裳好看,凍壞身才要緊咧……」

  「我知道瞭,林阿姨。」徐晶低著頭小聲回答。

  我有點疑惑,不知母親的舉動意味什麼,又有點安心,至少她們倆沒有直接拒。

  年夜飯很豐盛,水陸並陳,櫸木的圓桌鋪得滿滿的。父親仍舊獨自霸占半邊子,我和母親還有徐晶縮在他對面。幾杯燙熱的花雕下肚,老爸興致高起來,始有說有笑地給徐晶講我小時候的調皮搗蛋,以及他至今仍奉為圭臬的「養不,父之過,教不打,母之錯。」

  徐晶邊聽邊輕聲笑,吃得很少,她很謹慎,眼角不時掃視著我臉上不自在的情。母親微笑著,不停給徐晶面前的碟子裡夾菜,目光柔和地看著我們年輕的,也許勾起瞭她二、三十年前的回憶。

  吃完最後一道八寶飯,坐在沙發上休息,父母對徐晶的關懷態度已經和對宋相去不遠瞭,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但結果總算符合我和徐晶利益。

  電視裡趙本山和黃宏在聲嘶力竭地嚷著東北土話,我和父親在茶幾上下象,老爸的技術一如既往地臭,悔棋往往要倒退到五步以前,沙發的另一角,母摸著徐晶的圍巾觀賞她織的花樣,一傢人在暖洋洋的吊燈光下,各有各的樂。

  十一點瞭,事先我和徐晶講定,一到十點半左右就送她走。我站起身:「爸,姆媽,我要送徐晶回去瞭,太晚的話,和她一起住的兩個女孩子會害怕我們門的。」徐晶一臉無辜地點頭。

  「回去?哦,」老媽眼裡閃過一絲不快,她當然不願意萬傢守歲之夜,自己兒子不能睡在自己的傢裡,「儂送小徐回去再回來嗎?」

  「唔……不瞭,」我猶豫瞭一下,想到回去還要和徐晶商量進一步的行動,十一點多瞭,我再來來去去的話要過十二點瞭,明天我和徐晶再一起來。」

  「好吧,明朝要來哦……」母親無可奈何地答應瞭,臉上淡淡地笑,她意識,過瞭今晚,兒子將不再屬於她一個人瞭。

  「林阿姨,明天我和黃軍再來。」徐晶怯生生地說,她也察覺到這是關鍵時。

  「走吧,明朝來……」母親聲調黯啞地說。

  「走吧!明天早點來!小徐,啊!」老爸在沙發上挺著肚子,中氣十足,眼仍看著電視裡的小醜鞏漢林。

  坐車回傢的路上,徐晶興奮得渾身發抖,身子緊緊貼住我,臉上盡是傻傻的。我受瞭她的感染,摟住她:「好啦!老婆,總算過關啦!」

  「嗯!老公,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今天!總算過來瞭,過來瞭!」徐晶抱著我胳膊,忘形地搖晃。

  在車上一搖晃,黃酒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一進傢門,我就倒在床上呼呼喘,嘴裡一口口噴著酸氣。徐晶給我擰瞭熱毛巾捂臉,扶我起來喝瞭熱水,我乎乎地坐在床沿上,享受著女人的細心體貼。

  被窩裡,洗去脂粉的徐晶用滾燙的身子焐熱我,柔軟的小手握住我遲鈍的陰。

  她爬上來,下頜抵在我胸前,深情的眼神刺得我好痛,她弓起腰,扶著我的夥納入她的陰道。

  「老公,老公,老公,我們就要做夫妻瞭,是嗎?」徐晶連聲問我,用手撫著我的臉,腰慢慢地前後擺動。

  「老婆,在我心裡你早就是我妻子瞭。」我喘著粗氣,撩開她垂下的長發,住她的面龐說。

  「不是,」她嘟起嘴,避開我噴出的濃重酒氣,臉上仍漾滿幸福的笑,「要傢裡承認我,我才能真正做你的老婆。」

  「我爸爸媽媽今天對你蠻好吧。」我笑著把她飽滿的下唇含在嘴裡,用牙輕地咬。

  「嗯,」她笑得更甜瞭,停止腰部動作,「我沒想到你爸爸媽媽對我這樣客,不像你原來給我講的那樣嚴肅嘛……」

  我不出聲地笑,想起剛才父母對徐晶的態度從涼到熱,仍然隱隱有些忐忑不。

  窗外突然響成一片,遠遠近近「劈劈啪啪」,夾雜著高昇炮竹間斷的轟鳴,……!新年伊始,春來瞭。

  徐晶轉頭向窗外望瞭一陣,收回目光看著我迎向她的眼睛,她笑瞭,笑容裡著鼓勵和默許,我猛地把她抱在胸前,翻身壓住她,用盡全力把陰莖插進她的處,「哦!好!來呀!」徐晶驚叫一聲,抬高腹部迎合我……

  ……一九九七年除夕子正,兩具年輕的身體喘著粗氣,喊著對方的名字,在吱啞」作響的床上翻騰、撕殺……

  片刻之後,激情退卻,我和徐晶依偎著大口喘息,汗濕淋漓的身體下面是一片溽濕黏滑的床單,被窩裡冒出股股腥酸的氣味。

  ***    ***    ***    ***

  整個新年黃金周,我和徐晶沒有外出去旅遊,每天的時間都在我父母傢中渡,我老爸老媽的態度始終是有節制的熱情,徐晶大大咧咧地不當回事兒,我看眼裡,卻惴惴地放不下心。

  春節七天長假很快過去,又到瞭按鐘點上班的日子。

  正月十五,今天是元宵節,上班出門前,和徐晶約定晚上回來我買點魚蝦,人好好過一個年節尾巴。媽媽昨天白天趁我和徐晶不在傢的時候來過一趟,在箱裡放瞭一飯盒的湯團,臨走前在冰箱門上貼瞭一張字條,告訴我元宵節不用新傢去過,因為父親局裡有什麼聯誼活動,父母都要去出席。

  看瞭母親的留言,我笑瞭笑,公傢請吃未必是假的,父親對這種公款吃喝原上是厭惡居多,但不能別人給臉不要臉;深層原因是老爸老媽不想讓徐晶和宋同時出現。

  科室裡大傢還沒有從新春狂歡中清醒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茫茫然的樣,病歷之類的文書工作向來是小住院的責任,幾個上級主治湊在一起交頭接耳談著來年買輛傢庭汽車的夢想。——他們的收入比我和師兄好得多,各種外快分紅加在一起每月有過萬之譜,我連換輛變速山地車都要考慮再三,年假時,和徐晶逛街時看見商店裡新來的普加奇十八速山地車,一千多,咬瞭幾次牙,一摟住自己身旁的女人,隱約感到肩上有瞭傢庭的擔子,隻得扭頭悻悻走開。

  我悶著頭伏在桌上疾疾地塗寫,師兄王兵在他的桌子上忙著他那一堆。

  這小子春節前十幾天結瞭婚,老婆是本院內科的醫生,有著上海女人少見的碩健壯,丈人是市衛生局一個處級幹部。

  從王兵宣佈婚期那天開始,他在科裡的行情一瀉千丈;從王兵確實結婚那天始,他的面色就一天青似一天。上級醫生查房的時候昏昏沉沉,時常靠著墻壁瞌睡,在小辦公室裡也是整天唉聲嘆氣,案頭的《黃傢駟》積瞭一層灰,他也得去理,空閑下來就仰在沙發裡,對著天花板長籲短嘆。

  我忙乎瞭一個上午,把幾日慵懶沉淀下來的功課補齊瞭。我把病歷夾放回護辦公室,慢慢走回自己房間。

  忽然,主任的辦公室房門「吱啞」一聲打開瞭,走出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她見到我怔瞭怔,我認出她是在千島湖出現過的薑敏的同事。

  「哎,儂好。」我習慣地點點頭,算是打聲招呼。

  她也認出是我,有點不自然地笑笑:「儂是黃軍哦……,好,儂好,長遠不羅……」她低下頭想走開。

  我叫住她:「哎……請問,我還不曉得怎麼稱呼儂?」

  「哦,」她停住腳步,「我姓劉。」

  「哦哦,劉醫生,我想問儂……」我看瞭下四周,沒有人註意我,「薑敏怎不來啦?以前是伊來聯系我們科室的嘛?」

  「啊?薑敏?哦?嗯……」她忽地驚慌起來,眨巴著眼睛迅速地瞥著周圍,薑敏伊和我調瞭分區,現在伊不負責這片地區瞭。」

  「哦……,」我失望地看著劉,「伊不來瞭?」我朝她笑笑,「那麼沒啥事瞭,再會。」

  我正要走開,她遲疑地叫瞭我一聲:「黃醫生,儂……」我看著她站在原地有走的意思,便回到她對面站定等她講下去。

  「黃醫生,儂想尋薑敏啊?」劉又低頭沉思片刻,終於抬起頭,好像下瞭很的決心,「黃醫生,儂和薑敏的事情我曉得的,」她看著我的眼睛,右手按在的肩上,「薑敏都告訴我瞭,伊現在心情很矛盾的……」她看瞭看擦身走過的士,欲言又止。

  我看見師兄無精打采地開門走出來,便拉著劉血販子走進我辦公室,鎖死,把她按在沙發上,急急地問:「薑敏伊現在矛盾啥?伊為啥這樣對我?」

  劉的眼圈紅瞭,眼淚一下子湧出來:「薑敏沒看錯人,黃醫生,我看得出,是好人,儂不是存心占伊便宜的男人……」她用手絹摀住嘴,嗚嗚地哭著,薑敏可憐啊……,年紀輕輕嫁瞭個那樣的王八蛋呀……」

  我背脊上起瞭層冷汗,使勁抓住劉的手,「儂快點講呀,到底薑敏是怎麼回?」

  她仍哀哀地哭著,擦瞭擦眼淚,「好!我告訴儂,黃醫生!薑敏身上有瞭,個月瞭,是儂的!她的老公,就是那個姓許的,他是同性戀!」

  我的腦袋「嗡」地響瞭,房間裡的傢俱在我眼前旋轉起來。

  一切的謎底都揭穿瞭!

  薑敏在床上說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我們宿舍對許主席身上那種綽約風韻不滿,以及薑敏在野外小磚房裡,投入我懷抱時臉上剛毅決然的神情,還有在店客房廁所我見到的衛生棉,這一切都有瞭答案。

  我癱在沙發靠背上,耳朵裡「轟轟……」,像有幾十支電鉆開足馬力沖擊我耳膜,劉的嘴唇在我眼前快速地上下掀動,我卻聽不見一個字。

  我掙紮起來,抓緊她的手腕,問:「那麼薑敏為啥不離開姓許的?伊還年,剛剛二十九歲呀!」

  劉的眼淚又湧瞭出來:「唉!薑敏要面子啊!儂也曉得伊在大學談過幾次戀的,伊最後自傢挑的姓許的,儂……」

  她說不下去瞭,摀住嘴不出聲地哭著,停瞭一會兒,才接下去,「儂叫伊哪向人傢講?再講,姓許的倒是肯離婚,他恨不得薑敏早點跑開,講起來夫妻感破裂,責任不在他身上,自己好去公開戳屁眼,但薑敏傢裡人不肯吃啞巴虧,敏的阿弟,長得五大三粗的,三日兩頭去找姓許的晦氣,見面就打姓許的一,但是打過瞭,連伊阿弟都不肯薑敏離婚,儂講講看,這是啥個世道?」

  「那麼薑敏為啥要作賤自己呢?伊如果肚子裡沒有,不是更方便為以後打算?」

  「唉!你們男人哪裡懂得女人心思啊,薑敏就是吞不下這口氣,伊是想報復下姓許的,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但是伊到今朝也沒有忘記儂啊!薑敏偷偷跟我你們之間的事,一提到儂伊就哭,唉……」劉醫生拍著我手,臉上老淚縱橫。

  「劉醫生,我想看看薑敏,我這裡沒有伊的聯系方法,儂可以幫我這個忙?」

  她躊躇瞭一下,望著我:「黃醫生,我不曉得伊想不想見儂,我現在回血站去看看,問問伊再講,好伐?」

  「好的,好的,」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處方紙,寫瞭幾行字,「麻煩儂交給她,我今朝下班後在襄陽公園旁邊的天鵝閣等伊。」

  劉默默地接過紙條,放進口袋裡,一路嘆息著走瞭出去。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椅裡,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千島湖十日的恩愛又回到眼,好像僅僅是昨天的事。

  拖過瞭心神不寧的下午,我的耳朵一直留神桌上的電話,鈴聲一響,我就飛過去抄起聽筒,但是一次次的失望,薑敏始終沒有來過電話。

  下班瞭,我脫下白大褂,顧不上和別人打聲招呼,逕直走出醫院。來到街上起約好徐晶等我回去吃元宵,我在公用電話亭打瞭電話給她公司,告訴她今天上醫院有事情留我,可能很晚回傢,讓她一個人先吃飯。徐晶在電話裡很失,悶悶不樂地答應瞭我,關照我早點吃晚飯再做事情。

  我放下話筒,不由得想到,這是我第二次對徐晶撒謊,為瞭另一個女人;上次是在初識不久,我不願她去孫東那裡玩,那次是為瞭我和她兩個人。

  二月底的上海街頭,依然春寒料峭,西北風不時撩起我額上的頭發,插在口裡的兩手十指凍得發木。人行道上,一對對剛下班的青年男女互相摟抱著,嘻哈哈地從我身旁走過,我站在路邊,望著來來去去的陌生人群,忽然覺得自己他們的距離很遠,彷佛我正站在雲端俯視雲雲蒼生,他們的世界與我很遙遠。

  我緊瞭緊身上的大衣,邁步向約會地點走去。

  天鵝閣是個小西餐館,地處鬧市,但門面小得可以,行人走過都不會想到這一傢六、七十年歷史的俄式飯館。在大學時期,聽說這傢西餐館是我們學校小爾喬亞階層聚會必選之地,我慕名單獨來過幾次,很喜歡這裡的炸子雞和鄉下湯,食物份量充足,價碼不高,適合我們這些胃口比錢包大的窮學生。

  店堂裡仍像以前那樣昏暗,有客人的桌上亮著小小的臺燈,黃色燈罩散發出昧的味道,分散在四處角落,還是學生多,不時大聲笑鬧一番,天花板夾層的響裡,黯啞的蔡琴唱著《讀你》: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讀你的感覺像春天,

  喜悅的經典,美麗的句點,

  哦……呵……

  你的眉目之間,鎖著我的愛戀,

  你的唇齒之間,流著我的誓言,

  你的一舉一動,左右我的視線,

  ……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

  讀你……

  我坐在靠裡的火車座裡,隨著蔡琴一起低唱,心底翻騰著薑敏的一幕幕往,桌上一杯黑咖啡裡熱汽妖嬈升騰,在我眼前幻化成薑敏在表演時展現的曼妙姿,我手邊放著剛買的幾盒西洋參片,準備送給薑敏,——她身上懷著我的骨。

  幽暗的半空中猛然浮現出薑敏的臉,嚇瞭我一跳。她穿著黑色的裘皮大衣,著配色的絲絨頭巾,隻露出蒼白的面孔。

  我慌忙站起來幫她脫下大衣和頭巾,侍應殷勤地折疊好衣物放在一旁。薑敏那時胖瞭,下巴圓潤瞭些,胸前兩隻乳房飽滿地向前突出,贅贅地下垂,小腹顯地膨起,鼓鼓的,那裡面睡著我和她的孩子。

  薑敏發現我出神地看著她鼓出的腹部,幸福地笑瞭,愛憐地用手按瞭按,快六個月瞭,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將來也會像你一樣是個大塊頭。」

  我苦澀地笑,和她一起坐下,我呆呆地看著薑敏。分別近半年瞭,她頭發剪,短發整齊地向後梳去,緊緊地抿在耳朵後面,眼神仍是那樣清澈,直勾勾地著我。

  我心頭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訴,我想責怪她為什麼想用這個辦法報復姓許,那人根本不愛她,他愛的是男人,他對薑敏隻會冷漠地聳聳肩;我想對薑敏,她正謀殺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歲月消耗於一場永遠沒有對手的戰爭裡;我請求她,將來孩子出世的時候,讓孩子跟我的姓,可是最終我什麼也沒有說,是和她無言以對,默默地坐著。

  我拉起她柔軟的手握在手心裡,她的手還是那麼嬌嫩,手指仍然頎長秀氣,的眼淚忽然湧出來,滴在她攤開的手心裡,薑敏用手使勁摀住嘴,眼睛紅紅,接過我遞給她的紙巾使勁擦著兩眼。

  「黃軍,黃軍,嗚……」薑敏一面擦著不停湧出的淚水,一面啞著嗓子說:這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看錯瞭人……,嗚……」她哭得說不下去。

  我坐到她旁邊,摟住她的肩膀,薑敏順勢撲在我懷裡「嗚嗚」地哭,旁邊的人們都轉臉看著我們,我一面輕輕拍打薑敏的後背,一面笑著向他們揮瞭揮,眼淚卻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我和她抱成一團在座位裡哭瞭一會兒,薑敏漸漸平靜下來,用我的手絹擦乾淚,擤瞭擤鼻子,我也坐回她對面的卡座上。

  我們點瞭炸子雞和羅宋湯,頭盤是火腿土豆色拉,薑敏的胃口很好,悶著頭口大口地吃著,狼吞虎咽,我招手讓侍應過來,又多點瞭一道牛腰肉燴面。

  薑敏聽見我和服務員的話,笑著抬頭看我,等人走遠才「呵呵呵」地笑,壓瞭聲音說:「儂還記得我歡喜吃面?」

  我笑著點點頭:「哈哈,在酒店裡的時候,儂每天早上都叫我出去買面來,我記得的。」

  薑敏愣愣地看瞭我一會兒,神情黯然地看著盤裡的食物,用叉撥弄幾片雞,一言不發。我猜她又因為我的話傷感起來,趕緊把話題岔開。

  「儂現在胃口蠻好的,我看得出,人也胖點瞭。」我看著她,用手指在下巴劃出一道弧線。

  她笑瞭,很甜,用手撫著肚子:「儂曉得伐?這個孩子在裡面多麼能吃啊!現在每頓飯量比老早多一倍,平常還吃零食,但不到吃飯時間肚子就餓瞭,呵!」她望著我笑,「我吃進去的飯都給伊吃掉瞭,呵呵呵!我猜是個男的,像一樣吃得多……」

  我忽然想起問她:「儂現在還住在姓許的傢裡?儂現在這個樣子他會照顧儂?」

  薑敏輕蔑地哼瞭一聲:「哼!他照顧我?我現在馬路上被汽車軋死他都不會我一眼,我現在住到我姆媽傢裡,姓許的那裡,我等到養好小孩才回去搬傢,」她忽然扔下刀叉,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小孩要有戶口的,所以我要等到好瞭才離開他。」

  我望著她:「儂為什麼一定要生個孩子呢?儂還年輕啊,有個孩子儂將來怎走下去呢?儂想過嗎?」

  薑敏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仰天長出一口氣:「唉……,我還會再嫁人嗎?我年二十九歲瞭,黃軍,」她淒慘地笑,笑得我心痛,「我二十九歲瞭,戀愛談瞭,老公也嫁過瞭,婚紗也披過瞭,丈夫的婚外戀也經歷瞭,到頭來我的愛情給瞭一個男人,嘿嘿嘿嘿……」她笑得欲哭無淚,「黃軍,儂放心吧,孩子我己來養,我不會來找儂的,真的,相信我……」

  我忍住淚,使勁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寧願儂肯來找我……」我的話在喉嚨裡,說不下去瞭。

  新的菜來瞭,打斷瞭我和她的交談,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和我孩子的媽媽享著寧靜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