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程宅。
東側廊下擺著一張方桌,賈文和居東,徐君房和袁天罡在西,跟青面獸擠在一張長凳上。
方桌本就不大,徐君房和袁天罡一左一右,幾乎是被青面獸夾在腋下,就跟兩個乖寶寶一樣。
廊內張著燈燭,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懸在廊頂,光芒耀目,映著桌旁一隻精巧的銅釜。銅釜下方,一隻火爐炭火燒得正旺,釜中乳白色的羊湯滾沸,濃香四溢,桌上擺滿瞭酒肴和一大盆片好的羊肉。
徐君房連草根都啃過的人,一向隨遇而安,此時操箸夾菜,吃得不亦樂乎,一邊嘴巴還不閑著,“老賈,你啊,哪兒都好!就是心事太重,操心太多。”
徐君房咽瞭口菜,“讓我說,這世間萬事,皆有定數。該來的躲不開,不該來的,求也求不到。所以呢,即來之,則安之,放寬心,天塌不下來。”
說著他探著腦袋道:“老袁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袁天罡一手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道:“對!你說的都對。”
“是吧!”徐君房接著勸解道:“要不,讓老袁給你算一卦?”
袁天罡囔著鼻子道:“我坦白,我交待,我懂個屁的算卦!都是騙人的!”
徐君房道:“你幹嘛捏著鼻子?”
袁天罡用窒息的表情道:“你不覺得這味兒太沖嗎?”
中間的青面獸咧開大嘴,嘿嘿一樂,毛茸茸的雙臂張開,將兩人圈在臂間,抓著桌上的肉食大嚼。
“嗨,這都不算個事,”徐君房不以為然,“我教你個法子——使勁兒猛吸幾口,你就習慣瞭。”
賈文和握著茶盞,默然不語。
徐君房是個熱心人,放下筷子,從袖中掏出簽筒,“來來來!本仙師給你抽個簽,斷斷兇吉!”
“嘩嘩嘩……”徐君房說著搖起簽筒。
廊外,雪花不住飄落,庭院間濕漉漉的,雪水交融,寒意四起。
“嗒”,一枚描金的龍須簽落在地上。
“有瞭!”徐君房俯身去撿,眼角卻瞥到一個影子。
一名僧人踩著木屐,踏著石板上的薄雪,緩步行來。
他一掌豎在胸前,一手數著念珠,步履從容,神態虔誠而溫和。
“阿彌陀佛。”觀海在廊下站定,雙掌合什,施瞭一禮,“寒夜清冷,難得幾位施主如此雅興,善哉善哉。”
徐君房攥著簽子,眼珠左右亂轉。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萬一打起來,自己可得趕緊找地兒藏好,免得給人添亂。
袁天罡捏著鼻子,沒好氣地打量著他,“你誰啊?”
“貧僧觀海,修持金剛密乘。”觀海唇角綻出一絲笑意,語調柔和地說道:“乃是不拾一世大師親許的活佛,佛祖在世間的化身。”
徐君房張大嘴巴。佛祖在世間的化身?佛門什麼時候出瞭這麼一尊大神?
袁天罡卻是一臉冷笑,絲毫沒把這位佛祖化身放在眼裡。
“仁波切是吧?”他捏著鼻子道:“野生的吧?你丫的有證嗎?”
觀海微微一愣,然後輕笑道:“施主果然是妙人。貧僧果然沒有尋錯人。”
“什麼鳥活佛!呸!”袁天罡厭惡地啐瞭一口。
賈文和道:“大師是為袁老先生而來?”
“貧僧尋的正是這位袁施主,”觀海望著袁天罡,溫言道:“卻不是什麼老先生。”
袁天罡捏著鼻子,本來鄙夷的表情僵在臉上。
觀海雙眼閃動著暗黑色的幽光,柔聲道:“袁施主漂泊凡世多年,如今塵緣已瞭,可願歸來否?”
袁天罡打瞭個寒噤,剛要跳起來,卻被青面獸一把揪住,掙紮不得。
“呯!”青面獸將他牢牢按在凳上,然後親熱地拍瞭拍他的肩膀,險些把袁天罡拍得閉過氣去。
賈文和道:“敢問大師,為何來尋袁先生?”
“貧僧與袁先生有夙緣未盡,特來瞭結因果。”
袁天罡梗著脖子道:“你認錯人瞭!老夫都沒見過你!”
觀海撥動念珠的手指頓瞭頓,然後雙掌合什,目視著袁天罡,開口道:“小屁孩,別礙我的事。”
聲音清脆中帶著一絲嬌憨,宛如少女。
嬌聲一出,袁天罡像被毒蛇蟄到一樣,頸後汗毛直豎,捏著鼻子的手指擰得發白,幾乎把鼻子捏破,顫聲道:“你……你……”
觀海瞳孔仿佛徹底與夜色融為一體,變得幽暗而深邃。
袁天罡像泥雕一樣,額頭沁出一層冷汗。
賈文和目光沉靜地看著觀海,忽然道:“帛天君可安好?”
觀海慢慢轉過頭,和熙地笑道:“老施主尚好,多勞掛念。”
賈文和點瞭點頭,“原來如此。”
“阿彌陀佛。”觀海合什道:“神佛庇佑,安有劫難?”
旁邊遞來一隻杯子,徐君房堆笑道:“大師先喝口熱茶。”
“善哉善哉,多謝施主。”觀海合什施禮,舉步踏進廊內。
徐君房將茶盞放在桌上,用衣袖拂瞭拂旁邊空著的幾凳,“大師坐。”
觀海看瞭眼鑲金嵌銀的凳面,感慨道:“程侯府上果然豪富,幾凳都嵌銀為飾。”他抬起頭,微笑道:“想來是特意為貧僧準備的吧?”
徐君房道:“大師客氣瞭,來來來,快請坐!”
“阿彌陀佛,”觀海微笑道:“貧僧修行不夠,實在不敢坐此電椅。”
說著,觀海僧袖微微掀起。那隻茶盞仿佛被人碰到一樣,側翻過來,茶水潑在凳上。
“篷”的一聲,凳面迸出一團刺眼的電光,耳邊“滋滋”作響。廊頂那顆夜明珠瞬間熄滅,廊中隻剩下搖曳的燈火。
青面獸低吼一聲,橫身將袁天罡掩在身後,順勢從桌旁拽過一桿長槍,虎臂一展,槍鋒直刺觀海的咽喉。
觀海身形微晃,掠到賈文和身旁,沉肩往他肋下抓去。
賈文和衣袖中揮出一根短棒,毫不猶豫地按下開關。
那根短棒無鋒無刃,隻是棒頂跳動出一絲絲細小的電弧,瞬間交織成一道傘狀的光網。
觀海立刻撤招,身形再閃,出現在徐君房身側。
“咄!”徐君房厲喝一聲,雙手環抱著水晶球,渾身綻放出雪亮的光芒,耀人眼目。
觀海微微瞇起眼睛,伸手去撈,卻隻撈瞭個空。
光芒斂去,徐君房出現在長廊另一端,抱著水晶球,一臉的驚魂未定。
青面獸咆哮著翻腕回槍,槍鋒瞬間點出七朵槍花,亦虛亦實地攻向觀海。
觀海兩次出手未果,神情終於凝重起來。他雙掌齊出,掌心那串血紅色的念珠斜著飛起,套住其中一朵槍花,接著雙掌一合,正夾住槍鋒,將飛舞的槍花盡數破去。
青面獸手中的長槍仿佛刺中一座大山,他豹目圓瞪,雙臂肌肉隆起,胸前的皮甲像要被撐裂一樣,那桿長槍一寸一寸從觀海掌心探出。
長廊上方,王彥章將鐵槍抱在臂間,像貍貓一樣蜷著身體,雙眼隻留一道縫隙,微微盯著下方,口鼻間呼吸斷絕般若有若無。
“我佛法身本一,化身萬千。阿彌陀佛。”觀海宣瞭聲佛號,舉步踏出。
袁天罡驚駭得瞪大眼睛,隻見觀海本體仍留在原地,卻從本體中脫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影子,輕飄飄穿過青面獸龐大的身體,出現在自己面前。
“心外無法,光明自生。”
觀海抬起食指,往袁天罡眉心點去,溫言道:“袁施主,紅塵迷途,何苦執迷不悟?”
袁天罡蒼白的臉色瞬間漲紅,猛然張開嘴巴,咳出一口鮮血。他手忙腳亂地松開手,鼻中鮮血頓時像泉水一樣噴出,流得滿胸都是。
廊頂,王彥章眼中迸出精光,雙手握緊槍桿,肩背肌肉繃緊。
就在袁天罡迸出鼻血的同時,一個姣好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抬起雪玉般的手掌,擋在袁老頭眉心的位置。
觀海指尖與那隻玉掌一觸,隨即分開。他閃身疾退,虛幻的身影像幻影一樣穿過青面獸,回歸本體。
觀海面上的慈悲與憐憫消失無蹤,瞳孔收緊,眉宇間露出一絲陰鷙,獰聲說道:“燕!姣!然!”
燕姣然一言不發,玉指一挑,彈出一枚銀針,射向觀海右眼瞳孔。
青面獸奮力擰臂,槍鋒上重如須彌山的力道忽然消散,觀海像被長槍挑飛一樣,雙掌夾著槍桿飛颺而起,身輕如羽,往廊外飛去。
頭頂風聲響起,王彥章縱身撲出,鐵槍疾刺而下,直取觀海後心。
觀海身形詭異地一扭,仿佛一條彎曲的蟒蛇,避開鐵槍和銀針,然後身形連閃,倒飛著掠過整座庭院,消失在高墻外。
王彥章雙足發力,騰身越過高墻,追瞭過去。
燕姣然揚手召回銀針,隨即回手,往袁天罡額角和眉心刺瞭幾下。
袁天罡洶湧的鼻血應針而止,但他方才捏住鼻子,直到鼻血倒流回喉內才發覺,這會兒被嗆得連聲咳嗽,鼻涕、眼淚、鮮血、口水亂流,整個人就像兇案現場的罪證一樣,狼狽不堪。
燕姣然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替他抹去口鼻的血污,歉然道:“抱歉,是我來遲瞭一步,傷得重麼?”
袁天罡呼吸通暢瞭些,喘著氣道:“運氣,運氣……咳咳……啊咳!”
咳出嗓子最後一口鼻血,袁天罡終於喘過氣來,他撫著胸口,心有餘悸地說道:“善有善報啊,差點兒小命都沒瞭……”
說著他回過神來,“哦,多謝你啊,燕仙師。”
燕姣然道:“程侯可在宅內?”
“沒有啊,”袁天罡帶著一肚子怨氣道:“他剛跑回來一趟,就又帶著人出去瞭。咦?”
袁天罡愕然低頭,剛剛止血的鼻孔又竄出兩股鮮血。
“燕仙師,”賈文和踏前一步,“衛公頃刻便至,若有強敵來襲,還請仙師不吝援手。”
燕姣然微微顰眉,然後應諾下來,“好。”
◇ ◇ ◇
車外飛雪如絮,車廂內溫暖如春。
楊玉環靠在車廂的角落裡,蜷著雙腿,雙臂摟在胸前。
程宗揚拿著一隻瓷盞,“刷刷”搖瞭幾下,然後“呯”的一扣,順勢揭開。
“這個不算!”
“不許耍賴!”楊玉環眼尖,雖然程宗揚刻意用手擋瞭一下,仍透過他的指縫,看得清清楚楚。
“兩個二,一個三!你輸瞭!”
“輸就輸!”程宗揚解開外衣,往旁邊一丟,“接著來!”
楊玉環一手抱胸,一手拿過瓷盞,隨手搖瞭兩下。揭開來,三顆骰子竟然是兩個六點,一個五點。
程宗揚叫道:“你作弊瞭吧!”
楊玉環笑道:“願賭服輸哦。程侯爺,該你瞭。”
“這還擲個屁,”程宗揚脫下禦寒的夾衣,扔在座席上。“再來!”
楊玉環笑吟吟拿起骰盅,在手中來回搖著,落下時,程宗揚忽然把手掌按在桌板上,一股力道送出,盞內本來落定的骰子齊齊翻瞭個身。
楊玉環鳳目圓瞪,“你——”
沒等楊妞兒說完,程宗揚就揭開瓷盞,“兩個一點,一個三點!嘖嘖,我單擲出來一個六,都比你加起來還大。”
已經是第六級通幽境的修為,雖然做不到要幾點有幾點,百發百中的賭神手段,但略微操縱一下,給人拆個臺什麼的,已經是綽綽有餘。
“你擲啊!”楊玉環眼疾手快,一把奪走兩顆骰子,隻給他留瞭一顆,“給你!”
程宗揚扣好瓷盞,輕輕一搖,然後手拿著直接打開。
“六點!”程宗揚得意地說道:“怎麼樣!你輸瞭吧?”
“沒放到桌上不算!”
“是你說擲骰子的,耍賴是吧?那就不玩瞭!”程宗揚摩拳擦掌,“咱們乾脆點兒,還是武力討債痛快。”
“好吧,好吧!算你贏瞭。”楊玉環玉指一勾,脫下一隻繡鞋,“呶。”
“這也算?”
“為什麼不算?”楊玉環一臉無辜地說道:“難道不是我身上的衣物嗎?”
“鞋子都算,那襪子呢?衣帶呢?”
“都算啊。”
“那要玩到什麼時候?”
“放心吧,即便算上釵子、簪子、耳環、鐲子……我身上所有的衣物飾品也絕不超過三十件。”楊玉環笑靨如花地說道:“你隻要能贏三十次,本公主可就脫光光瞭哦。”
“釵子、簪子也算?”
“當然瞭。”
“這是什麼脫衣遊戲?”
“跟你說瞭有難度的,你自己要玩的。”
“我身上全加起來還不到十件,要是輸完呢?”
“你可以找人幫你啊。”楊玉環出主意道:“比如找高力士借幾件?”
程宗揚道:“高力士!去安樂府上,我跟你們公主談談心!”
“去就去!我還怕你?”
車馬駛入皇城之東的延禧門,隻聽門外一陣吵鬧。
“本少爺是天策府門下!衛公是我親老師!老王王忠嗣、小王王彥章、老蘇蘇定方,還有羅士信、李嗣業……那都是我嫡親的哥兒們!如今我們天策府管著長安城的治安,本少爺說不能過,就不能過!”
高智商立在門前,挺胸凸肚,說得口響。左邊呂奉先跨著赤兔馬,手持方天畫戟,英姿勃發,氣勢如虎。右邊富安捧著茶壺,不時貼心地遞上一口,給衙內潤喉,伺候用心,服侍周全,好個殷勤的狗腿。
有這一虎一狗傍身,高智商氣焰更足,“別跟我扯這個那個的!本少爺親自坐鎮,天王老子都不行!”
門前黑壓壓聚瞭一堆人,不管是黃衫黑帶的內侍,還是明光鎧鳳翅盔的神策軍將領,都被這口出狂言的小胖子震得不輕。
高智商拍著胸脯,叫囂道:“有本事你們請衛公來!衛公一句話,本少爺立馬讓路!要不然……奉先!”
呂奉先雙腿一夾,赤兔馬長嘶著猛然躍出。
最前面一個穿著神策軍服色的酒糟鼻軍士躲閃不及,被撞得滾瞭幾圈,爬起來連個屁都沒敢放,一頭紮進人群。
連神策軍的人都被攆跑瞭,剩下的更不敢造次。郄志榮勉強擠出笑容,“高衙內,小的知道你是程侯爺的義子,能讓你親自守門,裡頭肯定是有事。小的隻是想問一聲,裡頭那個,是不是真是窺基?”
“知道你還問?”高智商橫眉豎目地說道:“窺基墮瞭魔,一身鬼祟陰邪的妖術。皇城裡頭沒人還好,萬一讓那魔頭跑出來,不知要殘害多少百姓。要不是我在這兒守著,你們湊過去,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郄志榮連連點頭,一邊朝他豎起大拇指。
“跟你們說啊,也就是我師傅大智大勇,將他堵在皇城裡頭,不然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馬車聲響,車前的中行說站起身來,振臂高呼道:“程侯爺親手斬殺窺基,為民除害!”
高智商大喜,“聽到瞭嗎?我師傅幹的!牛逼!”
“閉嘴!”程宗揚推開車窗,沒好氣地說道:“一會兒去大明宮,給仇公公賠罪。”
“是!”高智商腿一碰,行瞭個不倫不類的軍禮。然後轉過身,揮著手像趕鴨子一樣道:“散瞭!散瞭!窺基那個大魔頭都被我師傅弄死瞭,你們還杵這兒吹風呢?該幹嘛幹嘛去!”
人群轟然散去,爭相將此事稟報自傢主人。
躲在人群裡的酒糟鼻打瞭個哆嗦,然後勾著頭,撒腿就跑。
程宗揚沒有在意,掩上車窗,車馬駛入十六王宅,駐守的軍士又多瞭一倍,他們的衣甲同樣多有風塵之色,都是剛調來的士卒。
打著太真公主旗號的馬車暢行無阻,一路來到安樂公主的府邸,看到兔苑小樓的燈光,不禁有種松瞭口氣的感覺。
這一夜的風波終於過去,雖然窺基生前已經身敗名裂,但畢竟是出身勛貴,代替先皇出傢的大唐國師,又對兩人仇恨入骨。如今終於命喪皇城,如同芒刺盡去,無論程宗揚還是楊玉環,心下都輕松瞭許多。
程宗揚道:“安樂這小丫頭,放著正院不住,偏偏喜歡住在別苑。”
“安樂分封的時候年紀還小,原本的寢殿又高又大,有宮人侍女陪著也空蕩蕩的,她自己住著害怕,才選瞭兔苑的小樓。”
“原來是這樣啊。”
“喂,”楊玉環壓低聲音,“安樂那丫頭怎麼樣?”
程宗揚裝糊塗道:“什麼怎麼樣?”
“睡都睡過瞭,你就沒點兒感受?那可是我大唐宗室最漂亮的公主!還是黃花閨女呢。”
“黃花閨女……”程宗揚嘟囔瞭一句。
“怎麼瞭?”
“說起黃花閨女,你不也是宗室公主嗎?”
“本公主是外姓好吧!”楊玉環眨瞭眨眼睛,“是不是覺得我比她漂亮?”
程宗揚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這要驗過貨才好評價吧?”
楊玉環啐瞭一口。
此時已是深夜,整個安樂公主府邸黑洞洞的,燈影皆無。
楊玉環道:“本來還想打那個死女人一頓出出氣,倒是便宜她瞭。”
“你們到底什麼仇什麼怨?”
“就是看她不順眼!還敢跟我別苗頭?哼哼,長不高的小矮子。”
“公平點兒說,她也沒那麼矮吧?”
“不管!反正她比我矮。”
“咦?”車馬駛過庭院,楊玉環忽然訝然一聲,往院墻方向望去。
當日宮中變故,安樂被召入長生殿,風傳會被賜死,或是以出傢為名遠遷軟禁,永不回返,甚至連累下人也要倒黴。因此府中的仆役差不多都跑光瞭,然而這會兒一個老太監,正佝僂著身子,貼著院墻踟躕而行。
他穿著黑衣,戴著禦寒的兜帽,頭勾得低低的,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若非楊玉環目力過人,根本看不出院內還有人。
程宗揚貼在車窗處,尋思著說道:“這是府裡上瞭年紀的老仆?會不會見過高陽?”
自己正想找個知情人,倒是趕巧瞭。
楊玉環道:“高力士!”
駕車的高力士正待勒馬,中行說已經跳下車,他挺胸凸肚,擺出總管的架子過去,喝道:“你!做什麼的!”
那老太監低著頭,一聲不響。
“站住!”中行說抬手扳住他的肩膀,“問你呢!好生回話!”
夜色下,那老太監停住腳步,然後一點一點轉過頭來。
寂靜中,仿佛能聽到骨節摩擦的“咔咔”聲。
一隻蒼白的顱骨出現在眾人眼前,那人口鼻皆無,牙齒外露,空洞的眼眶中隱隱閃著鬼火。
程宗揚心跳幾乎停瞭一拍,即使見識過身為白骨的屍陀林主,但在府中陡然見到一隻行走的骷髏,猝不及防之下,還是使他頭皮發麻,汗毛直豎。
隻不過那隻骷髏頭雖然皮肉皆無,唯餘白骨,卻硬生生給瞭他一種眼熟的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尤其是它顴骨上一道箭痕,形跡尚新。
“不好!是窺基!”
楊玉環反手提刀,光著一隻腳從車內沖出。
中行說倒是鎮定,先迎面啐瞭一口,然後掄起鐵尺,往骷髏頭上抽去。
“啪”的一聲,那隻骷髏頭從頸上掉落,在地上翻滾不止。
“小心!”程宗揚一把揪住中行說的後襟,將他扯開。
那太監無頭的屍身揮起雙臂,僵屍般青黑的手指險些洞穿中行說的腰腹。
“鐺!”楊玉環的斬馬刀劈中屍身的利爪,將它半隻手掌生生斬斷。
那具無頭的屍身往地上一滾,像野獸一樣四肢著地,奔向骷髏頭,一把抱在懷裡,然後斷頸血光一閃,幻化出一道血色的長虹,越過高墻。
程宗揚與楊玉環剛銜尾追上,便看到那具無頭的屍身抱著骷髏頭,躍入墻外的水渠,傳來“撲嗵”一聲水響。
程宗揚與楊玉環面面相覷,這魔僧真是陰魂不散,連肉身都沒瞭,竟然還跑到這裡來。
隻剩下一顆骷髏頭的窺基虛弱瞭許多,對上重傷在身的中行說都隻能字面意義上的抱頭逃躥。問題是它一頭紮進水渠,這還怎麼追?
“你看清楚是窺基瞭嗎?”
“就是他!”楊玉環道:“化成灰我也認得!”
中行說與高力士也攀上墻頭,聞言道:“那廝隻剩瞭一個腦袋,不知用瞭什麼妖法,占瞭一個太監身體,又跑到這裡。”
高力士道:“長安城這麼大,他幹嘛要跑這兒來?”
“廢話!肯定是沖著主子來的。”
“他怎麼知道主子要來這兒?”作為楊公主最信任的心腹太監,高力士對上中行說也一點兒不虛,“你跟他說的?”
中行說冷笑道:“挑撥是嗎?我看你就是內奸!”
“是你!”
“就是你!”
“住口!”楊玉環喝瞭一聲,兩人才悻悻然閉上嘴。
程宗揚心下疑竇叢生,隻剩下顱骨的窺基奪占瞭一名太監的肉身,從皇城一路走到十六王宅,從速度判斷,肯定是在自己啟程之前,不可能是聽到自己要來安樂公主府邸,一路盯梢至此。
它來這裡幹嘛?隻剩下一顆骷髏頭,不想著逃命,還跑東跑西,難道有什麼無法化解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