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申時末。
宣平坊。東門。
坊外的吵嚷聲漸漸消停,似乎賊人們搶掠得手,已經散去。
一名客商扒在坊門邊瞧瞭半晌,最後心一橫,將背後的包裹挪到胸前,緊緊摟在懷裡,彎腰貼著坊墻,一路小跑往南奔去。
剛跑出去百餘步,街旁的楊樹後鉆出個人影,舉起棗木大棒,二話不說掄瞭下去,“呯”的一聲,結結實實砸在客商的後腦上。
那客商應聲撲倒在地,手腳抽搐起來。後面的人影搶上前去,撕扯起他的包裹,隻是那客商摟得太緊,一時無法拽脫。
周圍人影晃動,幾名持刀舞棍的漢子圍瞭過來,惡聲惡氣地叫道:“哪兒來的蟊賊!也敢來我們的兄弟地盤搶食吃?”
那賊人慌忙丟下包裹,撿起棗木棍,嘴裡打瞭唿哨。
一條大漢從樹上躍下,正是與程宗揚有過幾面之緣的熊姓漢子,他腕下扣著一柄解手刀,上前刀鋒一挑,將包裹劃開,裡面滾出幾件佈衣和一小串錢銖。
另一個酒糟鼻也鉆出來,握著一支短叉,和方才打悶棍的老十各站一邊,跟那夥想黑吃黑的本地幫派對峙。
姓熊的將包裹翻遍也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他還不甘心,將那些衣物又抖瞭一遍,也沒翻出半個子。
那幫無賴見狀一陣哂笑,罵瞭聲“精窮的死鬼”,懶得再去理會,一邊收起傢夥走人,一邊商量著換個地方剪徑。
拎著棗木棍的老十道:“熊哥,又沒撈著,咱們也挪個地兒吧。”
姓熊的將那客商鞋襪都扒瞭,到底沒能翻出藏匿的錢財,氣惱之下,隨手捅瞭那客商一刀泄忿。
“走!”
徐君房正在房內用晚膳,剛夾瞭一箸火腿筍片,還沒送到嘴邊,便聽到下面一陣吵嚷。
他趕緊把筍片塞到嘴裡,又掰瞭半個炊餅,三口兩口吞下肚,然後拿茶水漱瞭口,抹凈嘴巴,正瞭正羽衣玉冠,一派仙風道骨地據席而坐,這才開口問道:“外面出瞭何事啊?”
守在外面的護衛下去問瞭幾句。
片刻後樓板響動,掌櫃親自上來道:“抱歉,抱歉,驚擾瞭仙長靜修。有位客商年前就住在店裡,今天說什麼也要走。結果一出坊門,就被賊人們敲破瞭腦袋,行李全被搶瞭,還挨瞭一刀。幸好被程侯爺的人撞見,剛把人救回來。”
徐君房眉毛一挑,“程侯回來瞭?”
“這小的就不知道瞭。方才救人的,是侯爺府上一位公公。”那掌櫃頗為嘴碎,“嗐,那客商也是個不聽勸的,他光看著咱們坊裡太平,以為外面也亂不到哪兒去。也不想想,咱宣平坊能太平,還不是全靠著程侯爺坐鎮?有不開眼的蝥賊,早讓侯爺的人打跑瞭。如今的長安城裡頭,也就咱宣平坊還算平安,對面教坊的姑娘們都商量著,要給侯爺備份大禮……”
那掌櫃絮絮叨叨說著,徐君房一手按住袖中的水晶球,探入神識。
忽然間,室內響起一聲清越的鶴唳,一隻白鶴憑空飛出,繞著徐仙長振羽輕翔,翼尖灑下無數星塵。
掌櫃張大嘴巴,驚奇地看著這一幕。
那護衛扯著他的衣袖出來,小心掩上門,低聲吩咐道:“仙長要入靜,接引神明,讓下面的人別吵鬧。”
掌櫃慌不迭地連聲應下。
徐君房嘆瞭口氣,收瞭神通,伏案抄箸接著吃瞭起來。
火腿還是太葷,隻能嚼吧些素的,不然自己的窮胃受不住。徐君房換瞭個舒服的姿勢,抱著碗蹲在椅上,都是多年挨餓落下的病根啊。
“中總管,奴婢真沒有想到你會去救人,救的還是個窮客商。”孫壽戴著面紗,撩起車簾,討好地說道。
“給我閉嘴!”中行說目不斜視地喝斥道:“本總管這是日行一善,傢門口的事,能放著不管嗎?”
就你它麼多管閑事!孫壽腹誹著放下車簾,扭頭看向車廂內。
呂雉端坐車內,雙手放在膝上,長長的衣袖鋪在兩邊,雖然車身顛簸,仍一絲不亂。
一個少女跪坐在呂雉腳邊,她朱顏絕艷,雖然眉眼間尚帶稚氣,卻像一枚瑩潤無瑕的珍珠一樣,美得奪目。隻不過這會兒像是剛哭過,眼睛紅紅的,像隻委屈的小兔子。
孫壽喝斥道:“讓你坐瞭嗎?跪直瞭!”
安樂嘟起紅唇。
“還當你是公主呢?乘車要錦榻暖墊,咳嗽一聲就有七八個人服侍?你現在隻是個最低等的賤婢,沒讓你跟著車走就是好的。”
小丫頭紅著眼圈,泫然欲滴。
“你要是不想當奴婢,眼下倒有個好機會。”孫壽譏誚道:“等到瞭十六王宅,你反悔還來得及。到時候往你公主府裡一躲,我們也不好揪你出來。隻可惜便宜瞭那些太監。”
安樂小聲道:“我不要當公主。”
“知道怕瞭?”孫壽道:“都是你那個該死的哥哥幹的好事,害你一個未嫁人的公主,差點兒被那些閹狗糟蹋……”
“你個賤婢,皮子又癢瞭?”中行說陰鷙刻薄的聲音傳來,“閹奴就閹奴,說甚的閹狗?你指著和尚罵禿驢呢?”
“都是奴婢的錯。”孫壽拖長聲音道:“對不住瞭,中總管。”說著翻瞭個白眼。
這死太監,不好好養傷,非要跟著出來,剛出門又救瞭個不相幹的客商,時辰都耽誤瞭。真當自己是宣平坊的大總管呢,大事小事破事屁事全都管,你管得過來嗎?
一直望著外面的成光突然開口,“到瞭。”
馬車路過一片殘垣斷壁,正是興慶宮。孫壽向呂雉看去。呂雉紋絲不動,隻將鳳目瞟向窗外,用眼神示意瞭一下。
孫壽將車窗打開一線,把一個半舊的荷包丟過斷墻,然後掩上簾子,不放心地說道:“她能看得見嗎?”
呂雉道:“她應該會去興慶宮故地,能不能看到,隻能憑運氣瞭。”
“她如今是周族的少夫人,為什麼不去讓鐵中寶幫忙傳話?他們都是涼州盟的人。那個鐵大哥,也是個熱心腸。”
呂雉道:“鐵馬堂正跟他們爭盟主,不是一路人。”
孫壽訝道:“那為什麼要找周夫人幫忙?鐵馬堂跟老爺是朋友,周族又跟鐵馬堂不對付,那豈不是不跟我們一邊的?還有那位左護法……”
“殺死阿暖的,是丹霞宗的柴宗主。”呂雉道:“丹霞宗也在爭涼州盟的盟主。左彤芝是丹霞宗的人,反而不好合作。倒是黎錦香,雖然嫁給周族的少主周飛,但蘭奴在咸宜觀見過她,未必心甘情願。要給阿暖報仇,不妨找她一試。”
孫壽與成光對視一眼,都覺得此舉好生異想天開,但不敢多說什麼。
呂雉心下卻是篤定,他身上有過黎錦香的味道!跟那個周族的少夫人,肯定有一腿!
馬車在十六王宅前被攔住去路,把守坊門的神策軍見到漢使的旗號,也不敢造次,但堅稱為瞭守護坊內諸位王公貴人,嚴禁外人出入。何況天色已晚,換成平常時候,都該打凈街鼓瞭,攔著車馬不讓通行。
中行說那是什麼人?當場就噴瞭回去,聲稱自傢侯爺特意派內眷前來問候太真公主,敢攔漢使的車,就是不把程侯放在眼裡!就是要與漢國為敵!惹得程侯一怒,到時候漢國大軍兵臨長安城下,在場的全要被砍瞭腦袋祭旗。
中行說當街大放厥詞,噴得守衛差點兒癱瘓。最後驚動瞭一位有職份的大太監出來,親自告瞭罪,掀開車簾看瞭一眼,確認車內隻有女眷,駕車的也是太監本監,這才開門放行。畢竟大夥兒都是沒瞭物件的同行,難免惺惺相惜,多少行個方便——可絕不是怕瞭中行說的嘴炮。
馬車駛入鎮國大長公主的府邸,不多時便出瞭後門,來到安樂公主的住處。
◇ ◇ ◇
入夜之後,長安城的騷亂毫不意外地迅速蔓延開來。借著夜色的遮蔽,無數人開始蠢蠢欲動。
失去官府的約束,平日裡安分守己的良善也被激起貪欲。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搶掠的隊伍中,白天三五成群的剪徑蟊賊,也演變成三五十人的大股匪寇,嘯聚坊中,剽掠商賈,甚至公然攻打豪門富戶。
當程宗揚返回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城中亂象比昨日擴大十倍不止,到處都是成群出沒的惡少賊人,坊間火光四起,百姓人人自危。
路過升道坊時,一群緇衣尼姑從坊中驚惶逃出,哭聲不絕。
程宗揚駐馬望去,隻見幾名無賴在後追趕,有跑得慢的小尼姑,被那些無賴捉住,拖進暗巷。
獨孤謂按捺不住,縱馬上前,喝道:“住手!京兆府參軍在此!”
說著揮起佩刀,連鞘拍在一名賊人面門上,將那賊人打得倒跌回去。
那些尼姑哭哭啼啼躲在獨孤謂馬後,連呼“救命!”
後面的無賴稍稍止步,舞起棍棒道:“京兆府的人謀反,都已經下瞭大獄!你個孤魂野鬼從哪兒鉆出來的?趕快滾!不然打死你都沒人管!”
獨孤謂怒氣上沖,“長安城沒王法瞭嗎?”
“嘿喲,你才知道啊?長安城裡早就沒王法瞭!”為首的無賴握著棍棒,往地上一拄,獰聲道:“咱們兄弟的刀槍棍棒,就是他娘的王法!”
獨孤謂不再言語,他一手捉刀,一手握鞘,“鏘”然一聲拔出長刀,雙臂翼張,猶如老鷹一樣護著身後啼哭的尼姑。
有人舉起火把遠遠照過來。火光下,獨孤郎那張俊臉宛如蘭芝玉樹,容光照庭,帥氣逼人。
立刻有人認出他的模樣,失聲道:“是獨孤郎!”
“哎呀呀,原來是獨孤參軍,早說啊!”
為首的無賴收起棍棒,笑嘻嘻道:“那幾個尼姑欠瞭我賭債不還,我傢裡都揭不開鍋瞭,找她們討債。誰知這幫賊尼為瞭賴賬,竟然反咬一口,跑到街上說我們搶劫。罷瞭罷瞭,看在獨孤參軍的面子上,饒她們一回。”
那幫無賴扶起受傷的同伴,悻悻退走。
躲在馬後的尼姑們又驚又喜,“獨孤郎!?真的是獨孤郎!”
“天啊,他好帥……”
杜泉道:“她們八成是從龍華尼寺跑出來的。程上校,好人做到底,順路把她們送回寺廟算瞭。”
升道坊位於宣平坊西南角,穿坊而過也是順路。
程宗揚打馬動身,“進坊。”
那幫尼姑牽衣扯袖,圍在獨孤謂鞍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到瞭寺前,才後知後覺獨孤郎是要把她們送回寺裡,便就此別過。
一眾尼姑頓時又啼哭起來,這個說:昨日便有賊人砸開寺門,搶瞭廟裡供奉菩薩的珍寶法器;
那個說:大夥兒驚惶不已,最後躲在庵堂裡,才逃過一劫;
還有人說:到瞭白天,各坊的地痞無賴就像趕集一樣,一趟一趟往廟裡闖,不但將財物掠奪一空,連佛祖的金身也被刮去大半……
住持“阿彌陀佛”不知念瞭幾萬回,終於鼓足勇氣,出面給那些賊人講經說法,勸其行善,結果被兜頭一棒,打得不省人事。
眾尼慌忙去救,誰知卻是羊入虎口,為首的無賴見刮不出錢來,索性叫囂把這些尼姑綁到青樓賣掉,換幾個錢使。那些無賴轟然叫好,幾個年輕美貌的尼姑被賊人當場拖走,生死不知。眾尼驚惶之下,隻得棄寺而逃。隻是長安雖大,已無尺寸凈土,又能逃到何處?
如今獨孤郎將她們護送回寺,卻是把她們丟進火坑,到瞭天亮,隻怕無一人得活。
獨孤謂被眾尼扯住,掙脫不得,隻能心虛地看著程侯。
程宗揚也是頭大如鬥,這些尼姑廟門被砸得稀爛,顯然無力自保,把她們丟在這裡自生自滅,未免太過殘忍。
可自己一個漢國使節,壓根兒就不是唐國人,還能怎麼管?總不能把獨孤郎剃度瞭,把他丟在廟裡,當個保衛尼姑的護花使者吧?
獨孤謂還不知道程侯心裡轉的什麼神奇念頭,壯起膽子,過來商量道:“要不,把她們帶回宣平坊?”
要不真把你剃度瞭?小白臉長那麼帥,混在尼姑堆裡,也看不出來。
“帶回去扔大街上?”
獨孤謂小心道:“侯爺不是有間傢廟嗎?”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就你憐香惜玉是吧?”
獨孤謂幹笑道:“到底都是性命。”
那間法雲尼寺隻是個幌子,要緊的是溝通內宅的暗道,需得避人耳目,可這事沒法兒跟獨孤郎說。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程宗揚無奈道:“得,帶回去吧。你先別高興,咱們醜話說在前頭,你自己攬的事,自己搞定。別想著讓我接手,白養一幫尼姑。有這閑心,我還不如把教坊的姑娘們養起來呢。”
“那不能!下官絕不讓侯爺為難!”
獨孤謂興沖沖回去一說,身後隨即發出一陣歡呼。
程宗揚搖瞭搖頭,這事弄的……還丟瞭好幾個尼姑呢。
好在升道坊就在宣平坊斜對角,走過去也不遠。眾人剛過瞭十字街,便又聽得一陣叫喊,幾名賊人聚在一處朱漆大門前,揮舞著刀斧將大門劈開,然後蜂擁而入。
門內的人傢早有戒備,雙方棍棒交加,打成一團。到底是賊人勢眾,不過片刻,那戶人傢便抵擋不住,一名穿著紅色官袍的官員抱頭鼠竄,狼狽奔出門來,放聲叫道:“救命啊!殺人啦!”
程宗揚定睛一看,“獨孤郎!救人!”
那官員幞頭被打掉,靴子也掉瞭一隻,臉上一道刀痕,鮮血淋漓,若非口音耳熟,程宗揚險些沒認出來這位風度翩翩,出口成章的鴻臚寺少卿,自己的老熟人,段文楚段少卿。
手執兇器,私闖民宅,已經是犯瞭天條。獨孤謂再不留手,當即揮舞刀花,縱馬上前,將一名賊人砍翻在地。
那些賊人一時慌亂,隨即又兇悍地圍上來,進退頗有章法。
杜泉躍下馬,摘下鞍側一對彎鉤,上前接應。
混戰中,忽然“繃”的一聲震響,程宗揚汗毛都豎瞭起來。這夥賊人竟然攜帶有弓弩!
臨敵不過數步,連獨孤謂也來不及躲閃,被一支弩箭射中肩頭,箭身透入大半。
一直護在程宗揚馬側的南霽雲一夾馬腹,暴喝道:“南八在此!”
戰馬疾馳而出,南霽雲摘下鳳嘴刀,手起刀落,將那名持弩的賊人連人帶弩劈成四段,血肉橫飛。
南八出馬,猶如虎入羊群,那幫賊人見狀不敢戀戰,當場一哄而散。
程宗揚此前來回都是走的大街,此時深入坊間,才發現局面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惡劣百倍。眼下長安城中的治安已經徹底失控,連段文楚這樣的高官,都被賊人破門而入,遑論其他?
段文楚認出程宗揚,幾乎喜極而涕。所幸他是官宦世傢,風度還是有的。上來不卑不亢地長揖一禮,說道:“多謝程侯,段某,感激不盡!”
這句話發自肺腑,字字千鈞。
“老段,原來你住這兒啊?傢裡這是……”程宗揚看瞭眼隻剩下破爛門框的朱漆大門,“算瞭,收拾收拾東西,到我那邊避避吧。”
“東西都收拾好瞭。”段文楚連忙道:“我原本就打算出城避避呢。宣平坊好,還是宣平坊好!”
片刻後,隨行的隊伍除瞭一群尼姑,又多瞭段文楚一傢老少。
“老段啊,”程宗揚在馬上問道:“你是不是得罪瞭什麼人?”
段文楚臉上的刀口不深,這時用巾帕按住,跟在馬側,“這話從何說起?”
“你們唐國不會這麼闊吧?連賊人都用上弩瞭?”
“侯爺是問這個?”段文楚苦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賊人,多半是宮中翊衛喬裝打扮。”
“那你還說沒得罪人?這些宮裡當值的衛士,不會是閹黨指使的吧?”
段文楚掩面長嘆一聲,“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值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
段文楚吟詩一闕,然後嘆道:“侯爺有所不知,長安城的翊府衛士,頗有些膽大包天的惡徒,白天是官軍,夜裡就是劫路行兇的賊人。這回隻是運氣不好,傢裡招賊。倒不是專門來尋段某的晦氣。”
還有心情吟詩呢,看來老段的心態還行。自己在唐國沒有刻意交遊,打過多次交道的段文楚也算是熟人瞭。他今晚若是出事,自己心裡很難過得去。
從升道坊穿坊而過,臨近坊門,兩側的背巷不時傳來慘叫聲,甚至還在坊外的溝渠中看到一具女屍,身無寸縷,頭無青絲,依稀是龍華尼寺被劫走的尼姑。
程宗揚越看越是心驚,最後隻能硬起心腸,對周遭的亂象視而不見,帶著眾人匆匆返回宣平坊。
賈文和路過廂房,隻聽得一陣殺豬似的叫聲。那位獨孤參軍精赤著一身雪白的腱子肉,被人赤條條按在榻上,鐵中寶跟杜泉按著他的手腳,南八含瞭口酒,往他肩上一噴,然後親自操刀割開皮肉,將一枚血淋淋的箭矢挖瞭出來。獨孤郎君俊臉扭曲,額頭青筋霍霍直跳。
賈文和不動聲色,一路來到內宅,拉開靜室的房門。隻見主公半敞著衣衫,席地而坐,一名體態豐盈的艷婦被他抱在膝上,羅衣半褪,正在上下把玩。
程宗揚尷尬地放開灩奴,“賈先生,這麼快就過來瞭?”
“主公有召,豈敢怠慢?”
程宗揚示意灩奴退下,心頭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賈文和註視著他,“主公為何憂慮?”
程宗揚苦笑道:“很明顯嗎?”
“主公內寵雖多,但在吾等面前,行事向來端正。若非憂慮難解,何至放浪形骸?”
程宗揚總不好說自己看到城中的亂象,心中鬱氣難解,一生氣又惱上李昂這個罪魁禍首,索性將楊賢妃拿來撒氣。
“賈先生,我這兩天在城裡走瞭幾處,局面實在太亂瞭。沒有官府的管束,什麼妖魔鬼怪都鉆出來瞭,生靈塗炭啊。”
“主公身為異邦使者,要插手唐國政事麼?”
“想想法子嘛,方才鴻臚寺的段少卿,都險些被惡賊破傢。你知道主公我是個濫好人,這樣坐視不理不合適吧?太虛偽瞭對不對?你也不想主公是個大奸似忠的偽君子吧?”
賈文和沉默片刻,“主公想管到哪一步?平亂,還是治安?”
程宗揚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哎,這兩個有區別嗎?”
“平亂是平定如今城中的亂象,治安乃是今後的長治久安。”
“長安城亂成這樣,平定起來也不容易吧?京兆府、金吾衛、禦史臺,這些衙門的主官吏從都被下獄,想讓仇士良他們放人肯定不可能。”程宗揚擰眉思索道:“要是出動神策軍,我怕長安城比遭賊還慘。兵匪一窩,百姓們可要倒大黴瞭。”
“平亂易事耳,隻需主公說動衛公,亂象旦夕可定。”
“天策府?”程宗揚疑惑地說道:“他們才幾個人?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這兩天參與搶劫的,起碼有好幾萬。天策府的爺兒們再能打,放幾萬頭豬也得抓十天半月的吧?”
“衛公自有對策。”
程宗揚似信非信,又問道:“那長治久安呢?”
“敢問主公,如今唐國局勢如何?”
“狗屎局吧。李昂那個皇上被囚禁在蓬萊秘閣,太監們一手遮天,百官隻能俯首聽命。”
“將來如何?”
“將來?那些太監吃瞭大虧,眼下既然拿捏住李昂,肯定是逮著蛤蟆攥出尿來。朝中官員敢不聽話,輕則廢黜,重則下獄。”
“中樞威信掃地,諸鎮又會如何?”
還能怎麼樣?歷史上,李昂被軟禁後還活瞭好幾年,宦官把持君王,恣行廢立,猖獗無比,唐國朝廷威信盡失,再無力挽回藩鎮割據的局面,最終崩成一地碎片,花瞭上千年都沒能再拼起來。
“藩鎮徹底割據,最後撐不下去,大夥一塊兒散攤子。”
“如此,若要長治久安,眼下正是關鍵。”
“哦?”
賈文和道:“請主公借李昂首級,以安天下。”
程宗揚張大嘴巴,怎麼突然蹦出來借李昂頭顱一用?李昂一死,那不是火上澆油,亂上加亂嗎?
他拍瞭拍額頭,飛快地轉著腦筋。唐國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李昂如果駕崩,局面還能壞到哪兒去?接下來呢?唐國勢必擁立新君。李昂子嗣夭折,剩下的無論弟弟還是侄兒,都是成年人,不會出現幼主當國的局面。新君繼位之後,再菜也不至於比李昂還不如。
也就是說,李昂死得越早,唐國的局勢越能及早安定,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重樹朝廷的威信……
程宗揚捏著眉心。李昂滿盤皆輸,再沒有翻盤的可能,已經是徹底的負資產瞭。他活得越久,對唐國的傷害也越大。
“意思是長痛不如短痛?”
賈文和長揖一禮,一言不發地退下。
幹掉李昂?還是就這樣拖著?
這他娘的還真是個問題。
李昂隻要還活著一天,就是唐國名義上至高無上的君王,即使這位皇上已經淪為太監們的傀儡——甚至連傀儡都不如,隻是太監們手裡一團爛泥,隨意捏扁揉圓。
他多活一天,唐國的政局就得在泥潭裡多淪陷一天,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什麼時候駕崩,唐國政局什麼時候才有重生的可能。
可是弒君?
程宗揚並不覺得什麼皇權神聖不可侵犯,但李昂好歹是一國之主,哪兒能殺雞一樣隨隨便便給殺瞭?
李昂駕崩,宦官們會怎麼反應?
宗室呢?
官員呢?
百姓呢?
那些野心勃勃,割據四方的藩鎮呢?
本來唐國攤子再爛,還能維持好幾十年,這一劑猛藥下去,會不會唐國沒救過來,直接就崩瞭?
程宗揚一時間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