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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對酒當歌

  宣平坊。程宅。

  “誰!”鄭賓一聲低喝,掣刀而起。

  一個人影攀上墻頭,然後“噓”瞭一聲。

  “程頭兒?你怎麼……”

  “先別問。”程宗揚抬手在墻頭一按,小心避開墻上的銀絲,縱身躍下。

  見他身後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羊毛口袋,鄭賓連忙收起刀,“程頭兒,我來給你搭把手!”

  “不用。”程宗揚低聲道:“外面亂得不得瞭,好像到處都在殺人放火,傢裡怎麼樣?”

  “還好。”鄭賓道:“白天來瞭一群和尚來找事,不過沒有挑頭的,隻嘴上嚷嚷,後來為瞭爭什麼桶,那幫禿驢自己鬧瞭起來。”

  “幹!這幫死禿驢……”程宗揚扭頭道:“小心,別碰到電線。”

  說話間,墻頭又掠過一道身影,輕紗遮面,卻是一名女子。她身後還背著一人,落地時宛如輕煙,精湛的修為讓鄭賓不禁多看瞭兩眼,接著神情不善地瞇起眼睛,認出那人是光明觀堂的鶴羽劍姬。

  “路上遇見的。”程宗揚解釋瞭一句,然後道:“這幾日辛苦你們瞭。”

  鄭賓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地說道:“程頭兒更辛苦,大半夜還在忙活事兒。”

  “哈哈。”程宗揚幹笑兩聲,星月湖大營這幫兄弟們對光明觀堂一直心存芥蒂,說幾句風涼話什麼的,再正常不過瞭。

  內宅的小樓被窺基祭出的魔神斬壞,趙飛燕等人都遷往石超宅中,張惲、壽奴、蘭奴等人也隨之過去。內宅隻剩下以總管自居,自認為守宅有責的中行說中大總管,還有與諸女格格不入的呂雉。

  呂雉托著香腮,不知在燈下坐瞭多久,直到燭上燈花爆開,才倏忽一驚,聽到外面傳來的腳步聲。

  呂雉轉過頭,眉眼間頓時綻出一絲喜悅。

  程宗揚推門而入,呂雉款款起身,“你回來瞭。”一邊說一邊取出絲帕,拂去他身上沾的枯草灰塵,接著才看到他身後鼓囊囊的大袋子。

  “這是什麼?”

  呂雉接過袋子,表情一下僵住。

  “新收的奴婢,”程宗揚面不改色地說道:“讓她來服侍你。”

  心底的喜悅隨即消散,呂雉心頭五味雜陳,鼻中不禁發酸,將那袋子一推,“我不要。”

  接著人影微閃,一名面罩輕紗的女子踏進房內,而且還不止一人。

  潘金蓮將身後的女子放下。那女子雙足落地,禁不住顰起眉頭,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叫。

  呂雉靠在案邊,一手扶住桌案,才勉強撐住身體。

  他這趟出去,竟然帶回來兩名女子,還都是未曾見過的新人。

  那名年紀稍大的女子不過二十四五歲,生得豐肌艷質,體態尊貴。另一個尚是少艾,容貌更勝一籌,妙姿妍態,宛如玉人。

  兩女面帶羞色,美目泫然,嬌靨還殘留著啼痕,此時雙手掩在下腹的位置,眉眼間流露出含羞忍痛的神情,一副剛被臨幸過,弱體難支的嬌怯模樣。

  呂雉心底一股酸意直沖鼻梁。平白放著傢花不采,偏偏要去采野花……自己哪一點不如她們?

  “這個是唐皇李昂的寵妃楊氏,我見她識文斷字,花瞭點錢,從李昂手裡把她買瞭下來。”程宗揚道:“另一個李昂的胞妹,李昂為瞭向我賠罪,專門把她作為賠禮,奉送給我。”

  程宗揚遞來兩頁紙,“呶,這是楊氏的賣身契,還有唐皇禦筆的謝罪書。”

  呂雉心念數轉,容色稍霽。她接過文契仔細看瞭一遍,見楊氏的賣身之資僅一枚銅銖,不由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

  呂雉將文契放在胸口,“兩個都是給我的嗎?”

  程宗揚摸瞭摸鼻子,他本來是見呂雉變瞭臉色,急中生智,把安樂公主說成是她的奴婢,這會兒又搭上一個楊氏……

  “沒錯!都是你的!”

  反正都在自己內宅,肥水流不到外人田裡。

  “我看文契上說,可以任意處置她們?”

  “對!她們要是不聽話,你想怎麼處置都行。呃,今天的事讓潘仙子跟你說吧。我得趕緊去見賈先生,十萬火急!”程宗揚說著拔腳開溜。

  呂雉放下文契,穩穩坐在椅中,腰背挺得筆直,流露出一番久居上位的威嚴之態。

  她沒有理會兩女,而是先開口道:“潘仙子,今日都有哪些事?”

  潘金蓮原本也想走,但他既然發瞭話,隻好說道:“下午我與太真公主和程侯一同入宮……”

  潘金蓮講瞭潛入蓬萊秘閣的經歷。聽到李昂被閹奴惡尿淋頭,兩女都神情尷尬。後面說到主人當著唐皇的面奸瞭他的寵妃,還強行開瞭楊賢妃的後庭,楊氏更是羞恥萬分。

  呂雉倒是暗暗松瞭口氣。一個皇妃,一個公主,顯然是他刻意折辱李昂,狠狠下瞭這位唐國皇帝的顏面。兩女身份雖然貴重,終究不過是泄忿的玩物罷瞭,與趙氏姊妹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語。

  也難怪他要開溜,內宅這麼多女人,他偏偏為瞭出口惡氣,還要去強收唐皇的女眷……男人!

  “事情便是如此。”潘金蓮說完便即告辭。

  等潘金蓮離開,呂雉神情自若地看著兩女,“你叫楊艷?”

  楊氏心下惴惴,小聲應道:“是。”

  “既然入瞭內宅,需得重新給你換個名字。”

  給奴仆改名是唐國的慣例,與漢晉重名惜姓不同,唐國往往喜歡將主人姓氏賜給下人,以示恩遇。唐國的太監爭相拜幹爹,以改宗幹爹的姓氏為榮,連唐皇也給一堆出身各異,血脈雜亂的臣子賜瞭李姓,頗有些拿自傢的姓氏不當回事的豪邁,改名更是尋常。

  楊氏被她威勢所懾,低聲道:“是。”

  呂雉道:“你身為唐皇寵妃,卻不能貞潔自守,縱淫敗德,行同娼婦,往後你便改名叫楊灩穴。”

  楊氏臉色一下漲得通紅,自己身為皇妃,被改成這樣一個難以啟齒的名字,以後都抬不起頭來。

  楊氏艱難說道:“還請夫人……另賜名字。”

  呂雉不客氣地說道:“你在內宅隻是最低等的賤婢,不過主人的玩物罷瞭,這個名字也不算辱沒你瞭。”

  楊氏央求道:“求夫人開恩。”

  這句夫人,讓呂雉像是焦渴欲死之際飲瞭口瓊漿,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爽起來。

  她在內宅連品級都沒有,隻是個不入等的奴婢身份,為此不知道吃瞭那些賤人多少白眼。若非她的處子之身,說不定還要像光奴和蘭奴那樣,被那些有身份的奴婢們狎戲,丟盡顏面。

  也正是如此,她如今的地位著實尷尬,不明不白,不上不下,雖然沒有人公然折辱她,但少不瞭各種明裡暗裡的冷言冷語,嘲諷排擠。

  楊氏稱自己夫人,顯然是把自己誤認成瞭程侯夫人。呂雉頭一次發現,這個夫人的稱呼,比起什麼太後、娘娘之類的頭銜,順耳百倍。

  不對,自己被人公然羞辱過——呂雉可不會忘。

  她唇角挑起,“那我再給你起一個名字,你自己來挑,二選一,如何?”

  楊氏連忙道:“多謝夫人。”

  案上放著紙筆,呂雉執筆一揮而就,隨手遞給楊氏。

  楊氏抬眼望去,一雙美目瞬間睜得老大。

  兩張素紙上,分別寫著一個名字:楊灩穴、楊欲嬛。

  房內一時間寂無聲息,讓楊氏感覺到一股瘆人的寒意,似乎那位無人敢惹的長安霸王隨時都會闖進來,粉拳之下,生靈盡滅。

  良久,楊氏接過其中一張,含淚道:“多謝夫人賜名。”

  呂雉轉頭看向旁邊的少女,“你就是安樂?”

  安樂公主點瞭點頭。

  “被侯爺收用過瞭嗎?”

  安樂公主露出羞窘的神情。

  呂雉瞥瞭楊氏一眼。

  楊氏道:“主子本想收用她,隻是力氣略大瞭些,不小心拉傷瞭腿,公主受痛不過,一直啼哭,主子就……”

  呂雉打量瞭那個小丫頭一眼,還真嬌氣。隨便一哭,那個濫好人就心軟瞭,該死!

  “叫什麼名字?”

  “我,我小名叫裹兒……”

  “又俗又難聽。”呂雉隨手把另一張紙遞給她,“剩下的這個名字便給你好瞭。”

  望著紙上“楊欲嬛”三個字,安樂公主幾乎要哭出來。

  “姑姑會打死我的。況且……我又不姓楊。”

  呂雉道:“你一個下賤的奴婢,在內宅不過阿貓阿狗一樣的東西。你給貓狗起名,會問它們願不願意嗎?”

  “不要……”

  呂雉將紙張放在案上,淡淡道:“這麼推三阻四,以為我不敢處置你麼?”

  安樂公主抿住紅唇,嘴巴鼓起。

  “你可知道,我是怎麼處置那些不聽話的女人嗎?”

  呂雉淡淡道:“我會讓人砍掉她的手腳,剜掉她的眼珠,刺聾她的耳朵,給她灌上啞藥,做成人彘,扔到廁中……”

  剛說到一半,安樂公主便捂住耳朵,嚇得失聲尖叫。

  旁邊的楊氏打瞭個冷戰,露出恐懼的神情。

  “姑姑!姑姑!救命啊!”安樂公主哭泣道:“救救我……”

  “啪”的一聲脆響。

  安樂公主捂住面孔,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她從小到大,從未被人打過一指頭,一生受盡呵護。即使被哥哥當成賠罪的禮物,送給程侯,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份的變化。在她心裡,更多的還是想著不要落在那些變態的宦官手裡,隻要見到姑姑,一切都會好的。

  直到挨瞭這記耳光,她才發覺,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瞭,自己不再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裡的嬌貴公主。

  “還指望那個胖女人來救你嗎?”呂雉冷冷道:“你想過沒有,你姑姑為何把你留在秘閣?難道會是留給那個自身難保的唐國皇帝?”

  安樂公主睜大眼睛,一時忘瞭掌摑的痛楚。

  呂雉道:“你其實是她專門留下來,送給程侯的。”

  安樂公主委屈地說道:“不是的。”

  “沒腦子的蠢貨。”呂雉冷冷道:“你以為你姑姑很瞭不起嗎?她隻是在你們面前裝裝樣子罷瞭。”

  “不會的!”

  “傻瓜。”呂雉恨恨道:“她把你送程侯,無非是拿你來跟我別苗頭,好來爭寵!她那點心思能瞞得過別人,難道能瞞得過我?”

  她越說越惱,忍不住一掌拍下,“不就是個處子嗎?誰還不是!”

  “啪”的一聲,堅固的桌腿從中裂開。

  楊氏和安樂公主噤若寒蟬,房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    ◇    ◇

  “……真沒想到,李昂這廝外面頗有賢名,內裡竟然是這麼一個怯懦卑鄙、陰險無恥的小人。”

  程宗揚說得口幹,拿起茶盞,一飲而盡,搖頭道:“說志大才疏都是抬舉他瞭,簡直是卑劣無能,又蠢又壞。”

  賈文和道:“觀其群小環伺,便可知其為人。”

  “怪不得你那時就敢當著唐國使臣的面,把他罵得一文不值。老賈,你什麼時候看穿他的?”

  “索要這處宅院時。”賈文和道:“當初賈某代主公索要法雲尼寺,已是得寸進尺。不受唐律管轄,更是貪得無厭,他居然一概允之,著實荒唐。若隻求息事寧人,可見其心虛膽怯,不足成事。若是忍一時之氣,另有圖謀,亦可見其為君不知輕重,處事全無章法。”

  程宗揚連連點頭,長安腹心之地,又是律令這種根本性的原則問題,李昂居然能拿來做交易,可見他的剛愎自用和毫無底線,而他身邊的大臣竟然沒有一個出來阻攔,顯然都是一丘之貉。

  程宗揚感嘆道:“我這會兒終於想明白,你那時候為何一直那麼緊張,謹慎得都不像你。李昂既然能這麼無下限的讓步,當然會不擇手段地報復我。隻要幹掉我,他那些讓步就成瞭一紙空文。”

  程宗揚冷笑道:“他想得美!”

  賈文和道:“李昂外示大度,內裡褊狹淺陋,行事更是一廂情願,貌似胸懷大志,一旦受挫,便惶恐無度,盡顯荒唐可笑。含元殿上,他被群閹挾持逃遁,轉而喝斥李訓之舉,更將其秉性暴露無遺。”

  程宗揚拍案道:“這孫子太不要臉瞭!他當時要是一躍而起,那些閹奴難道還敢當眾弒君?李訓那幫傢夥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好歹也是為他拼上性命。誰知事到臨頭,皇上先慫瞭,竟然來個當場跳反,還裝模作樣,生怕連累到自己。真當那幫太監是瞎子呢?嘖嘖,直接跳到火坑裡頭,活該!”

  兩人在二樓秉燭夜談,窗外不時燃起火光,城中亂象愈演愈烈。

  程宗揚納悶道:“就算皇上不是個東西,長安城好歹也是首善之區,怎麼一下子亂成這個樣子?”

  賈文和木著臉拿起茶盞,“不知道。”

  程宗揚拿起爐上的銅壺,給他添瞭些茶,感慨道:“隻看前天的上元節何等壯觀,便知唐國國力尚在。可惜攤上個混賬皇上,朝政一塌糊塗。兵權全在太監手裡,皇上又是個不中用的,居然讓幾名宰相親自帶著人上陣造反,偏偏那些人爭權奪利慣瞭,死到臨頭還不忘勾心鬥角,一場政變跟鬧著玩一樣,最後鬧成這個鬼樣子。”

  賈文和默默飲著茶,良久道:“下午申服君遣使來問,承兌金銖之事,若程氏商會無力承擔,臨安方面如何支付?”

  程宗揚不爽地說道:“他這是怕我死啊。”

  “巨利當前,焉能不怕?”

  “他要是怕我死,那就再給我多派點護衛。”

  “屬下正是如此答復。”

  程宗揚笑道:“幹得好!”

  “敢問主公,今有百金之資,欲持而求利,該當如何?”

  “一百金銖,那就是二十萬錢,也不算少瞭。”程宗揚道:“要是拿來當本錢,隻能做個小生意,掙點辛苦錢。投資的話,六朝也沒什麼好投資的,頂多買幾畝地,收些租佃。拿來謀個出路倒是可以一試,不過那要看資質和運氣瞭。”

  程宗揚笑道:“老賈,你怎麼突然對生意有興趣瞭?是不是老鐵的兄弟們拿到撫恤金,不知道怎麼辦,找你出主意?”

  賈文和道:“不是他們,是主公你。”

  “啊?”

  “唐國朝野動蕩,恰是漁利之時。”賈文和道:“主公方才所言,令屬下耳目一新,敢問主公,可有意建節?”

  程宗揚愕然道:“什麼建節?”

  “唐國藩鎮數十,主公何妨自擇一鎮為節度使?”

  程宗揚連連擺手,“我已經是漢國的輔政大臣,再到唐國當個節度使?沒這說法啊。再說瞭,唐國的節度使是我想當就能當的嗎?”

  “眼下正是良機。”賈文和道:“主公若是尚公主,自可向唐國索一藩鎮為封地,為太真公主謀個出路。”

  程宗揚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沉吟道:“你是說,唐國的新皇帝會猜忌太真公主?不惜拿藩鎮當她的封地,作為陪嫁?”

  “太真公主已是鎮國大長公主,食邑之盛,前無成例,一旦新君繼位,便賞無可賞。”

  “這回你可猜錯瞭。”程宗揚搖頭道:“我在她府上親眼看見,唐國那些親王無論輩分高低,都把她當成主心骨,巴不得這位姑奶奶庇護他們一輩子,怎麼可能會讓她離開長安?”

  “宗室諸王爭相求庇,正是唐皇忌恨之由。”賈文和道:“李昂當年何嘗不是求庇於太真公主府中?一旦登上皇位,心思自便不同。”

  程宗揚道:“那是李昂人品不行,畢竟他那樣的奇葩,天下少見。”

  “李昂固然外寬內忌,心術不正。但忌恨太真公主的不是哪個人,而是皇帝之位。”賈文和道:“太真公主身為異姓公主,卻能令一眾親王趨之若鶩,無論誰登上帝位,都難免心生疑慮。”

  程宗揚沉默片刻,然後笑道:“老賈,你把人想得太陰暗瞭吧?楊妞兒雖然霸道瞭點,但沒什麼野心,頂多在街頭跟人打打架,從來不插手朝政的事,哪裡就威脅到皇位瞭呢?”

  “再說瞭,我做做生意還行,治軍理政這些純屬外行。漢國還好說,上面有霍子孟和金蜜鏑撐著,亂不到哪兒去。唐國從朝廷到藩鎮亂成一鍋粥,一方百姓的身傢生計,生死存亡,我擔得起這個責任嗎?讓我選的話,我還不如把楊妞兒自己拐回舞都,也算是造福長安百姓……誒,老賈,你怎麼瞭?”

  賈文和表情古怪地看著他,良久拱手長揖一禮。

  “賈某多年為謀士,周旋於各方豪傑之間,為百姓擔責之語,聞所未聞。有此一言,主公可謂聖人。”

  “幹!你怎麼跟小狐貍一樣,逮著我就罵上瞭?”程宗揚反唇相譏,“你才聖人呢!”

  ◇    ◇    ◇

  靖恭坊。水香會館。

  蘭姑領著館中的少女躲在樓上,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響,勉強壓住心悸,小聲道:“大夥兒都別出聲。會館一直沒開張,過年又關著門,不會有人亂闖。”

  話音未落,便聽到一陣拍門聲,隱約有人叫嚷幾句,但外面盡是爭搶吵鬧之聲,混亂中聽不出那人叫的什麼。

  眾女屏住呼吸,緊張地擠在一處,蘭姑握著一把剪刀,擋在最前面。

  拍門聲停瞭下來,過瞭一會兒,“撲嗵”一聲,有人翻進院內。

  驚懼之下,幾個女子嚇得哭瞭出來。

  “捂住嘴!”蘭姑壓低聲音喝道。

  哭泣聲低瞭下去,聽樓外傳來的響動,進來的不止一人。

  蘭姑心裡怦怦直跳,仍壯起膽子,握住剪刀靠在門邊,仔細聽著。

  腳步聲穿過院子,踏上樓梯,越來越近……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蘭姑?”

  蘭姑長出瞭一口氣,急忙拉開門,“你個死鬼!”說著眼圈不禁發紅,“你怎麼來瞭?”

  “我不放心,過來看看。”祁遠抹瞭把臉上的煙灰,咧嘴笑道:“放心,衙內和呂少爺跟著呢。”

  “呂公子來瞭嗎?”

  那些少女一片歡呼,立刻把方才的懼怯拋到腦後,爭相搶著出門,去看那位帥氣不下獨孤郎,還年輕能打,身傢豐厚,前程遠大的呂公子。

  花枝招展地湧出門,迎面便撞上一張貼著膏藥的肥臉。

  高智商跟隻老鷹一樣,兩眼閃著綠光,張開雙臂撲過來,嘴裡“姊姊妹妹”的一通亂叫。

  可惜他腿還瘸著,行動不便,那些姑娘驚叫著四下躲避,高智商左撲右抱,卻一個都沒撈著。

  高智商發瞭狠,覷著人多的地方,單腿用力,往前一個虎撲。反正姑娘這麼多,樓道這麼窄,能撈一個是一個。

  這回運氣不錯,一個紅衫女子像是被嚇到瞭,竟然不閃不避,被他一把抱瞭個滿懷。

  “好姊姊!這身子可真軟啊……哎喲!”

  蘭姑一手揪著他的耳朵,笑道:“衙內好興致,今晚就讓奴傢陪你好瞭。”

  “別!別!輕點兒啊,蘭嫂子!小弟這耳朵都被你撕劈叉瞭……饒命啊!蘭嬸子,蘭奶奶……四叔,救命!”

  祁遠勸道:“好瞭,好瞭,別拿手扯。”

  “對嘛!四叔,好好管管你老婆!”

  祁遠體貼地說道:“用剪刀。”

  “饒命啊,我再也不敢瞭!”

  外面亂象還在持續,但樓裡有瞭男人,眾女有瞭倚仗,頓時安心下來。幾個負責膳食的姑娘生瞭火,洗手做瞭羹湯,給眾人飲湯驅寒。

  “宣平坊那邊一直被堵著,入夜人才少瞭些。”祁遠道:“這邊怎麼樣?”

  “還好。賈先生傳話過來,我們就把大門從裡頭封住,又滅瞭燈燭。倒是前面那條巷子鬧得厲害,似乎被人給搶瞭。”

  “哪一傢?”

  蘭姑領著他到回廊裡,朝遠處指瞭指。

  祁遠端起羹湯,一口氣喝完,“果然是他們傢。”

  “小心些,燙。”蘭姑嗔怪地說道。

  ◇    ◇    ◇

  推開門,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程宗揚吸瞭口冷冽的空氣,然後緩緩呼出。

  成為節度使執掌一方州郡,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權在握的振奮,而是束縛和壓力。當個生意人,享受享受生活不好嗎?

  從建康、洛都,再到眼下的長安城,自己見識過多少權勢顯赫的大人物?兩隻手都數不過來。結果呢?劉驁、李昂這樣的帝王都不能保全身傢,權力更迭的場面越來越殘酷,光是旁觀,都令人頭皮發麻。如果有選擇,誰願意沒事就摻和到動輒身死族滅的朝廷政變裡頭去?

  現在自己最想做的事,頭一樁是等小紫回來,趕緊想辦法去興慶宮的秘境,找到卓美人兒。第二樁是拐上楊妞兒,一道回舞都。至於李昂的死活,皇位的歸屬,自己一點興趣都沒有。

  程宗揚停下腳步,望向簷角。

  楊玉環坐在簷脊上,手中提著一隻黑陶圓腹的酒甕,圓月斜照,給她身體的輪廓鍍上一層清冷的銀輝,月光下,那張風華絕代的面孔滿是倦意。

  程宗揚躍上簷角,撲面而來的不是酒氣,而是一股血腥味道。楊玉環羅袖灑滿鮮血,肘處裂開一道刀痕,露出如雪的肌膚。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楊玉環舉甕對月,曼聲道:“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她手腕一斜,一股酒水從甕口傾出,筆直落入口中,聲如漱玉。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

  楊玉環皓腕如霜,玉臂生寒,對月擊甕,邊飲邊歌,“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爭。試涉霸王略,將期軒冕榮。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

  程宗揚奪過酒甕,“少喝點兒。”

  楊玉環星眸朦朧地說道:“為什麼不想當節度使?不想上我這個公主?”

  “別挑釁啊。”程宗揚道:“是你自己推三阻四的。”

  楊玉環白瞭他一眼,伸手去奪酒甕。

  程宗揚把酒甕提到身後,楊玉環索性趴在他身上,張開手去搶,“給我!”

  程宗揚提著酒甕,抬起手臂,楊玉環連抓幾把,沒有奪到,最後把臉埋在他身上,咬著唇,不發出絲毫聲息,隻有發絲輕顫。

  程宗揚猶豫瞭一下,一手放在她肩後,輕輕拍著。

  淚水一點一點浸透衣物,濕漉漉的,仿佛能感受到她心底最深切的哀傷。

  良久,楊玉環啜泣漸止。程宗揚張開手掌,放在她頭頂,拖長聲音道:“今日我程仙人給你撫頂,授你長生之術,攘災解禍,福慧雙至。好瞭,別哭瞭。”

  楊玉環啐瞭他一口,然後像小貓一樣,把臉在他身上蹭瞭蹭,抹去淚痕。

  兩人並肩坐在屋脊上,面前是坊市間不時騰起的火光。

  “蕭氏被一群太監圍著,我差點兒沒看到她。”楊玉環靠在他肩頭道:“我把在場的太監都殺瞭,一個都沒放過。”

  “本來我想連蕭氏也一並殺瞭,好成全她的體面。但她哭著求我,說她不想死。”

  楊玉環帶著一絲無奈道:“那個傻瓜。”

  程宗揚開解道:“求生是人的本能。隻要能活著,誰想死呢?”

  楊玉環反唇相譏,“跟牲畜一樣,任人戲弄,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別動氣。”程宗揚道:“不說別人瞭,李昂不是還不肯死嗎?何必責怪一個女流呢?”

  楊玉環往瓦上擂瞭一拳,“她們母子貪生怕死的模樣,果真是親生的!恨死我瞭!”

  “說好瞭別動氣,還動起手瞭?這瓦算你的啊。”

  “小氣鬼。”

  “她人呢?你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宮裡瞭吧?”

  “還能怎麼樣?”楊玉環道:“我帶她去見瞭仇士良,當面問姓仇的,是不是他指使人幹的。”

  程宗揚倒吸瞭一口涼氣。仇士良剛撲殺瞭一堆宰執重臣,囚禁皇帝、太後,正是雙手沾滿鮮血,氣焰熏天的時候,楊妞兒竟然敢找上門當面質問,與虎謀皮也不過如此,這是真猛啊。

  程宗揚望著她衣袖的刀痕,“不會是動手瞭吧?”

  “沒有。仇士良當場就跪下瞭,自行掌嘴二十,說他隻是心裡有氣,讓人去責問蕭氏是否知情,沒想到下邊的人敢這麼胡來。他的義子郄志榮說,可能是傳話的時候語氣太重,那幾個死太監又是王守澄那死鬼的義子義孫,幹慣瞭混賬事的,說著免冠露頸,自行請死。”

  “郄志榮?”

  “我問瞭蕭氏,蕭氏說他是傳話的,不關他的事,還替他求情來著。”

  程宗揚無語半晌,多半是郄志榮幹完先走,才沒被楊妞兒當場砍瞭。更讓人無語的是蕭氏,有楊玉環撐腰,居然還怯懦成這個樣子,被郄志榮一番戲弄,受盡屈辱,卻連真話都不敢說,反而還去討好那個閹狗。

  蕭氏自己都無意討個公道,自己手裡便是有證據又能如何?無非是徒亂人意而已。

  “然後呢?”

  “我就把她交給仇士良瞭。若是蕭氏有什麼不妥,唯他是問。”

  “你還真信得過他啊。”

  “我也信不過。隻是以前……”楊玉環沉默下來。

  程宗揚感覺到一絲不尋常,試探道:“不會是姓嶽的說過什麼吧?”

  “他說,仇士良不是個好東西,卻是唯一善終的大太監。”

  “這跟信得過有什麼關系?”

  “至少說明姓仇的沒犯死罪。”

  都殺瞭一堆文武大臣,囚瞭皇上,還沒有犯死罪?你是不是理解有偏差啊?不過話說回來,仇士良一系列的反擊雖然狠辣,但多半是為瞭自保。比起以前那些太監手弒君王,自行廢立,多少還是有點底線的。

  “他還說過什麼?”

  “他說,唐國會有很多太後,但最多隻有一個皇後。什麼時候立瞭皇後,什麼時候就是唐國滅亡之期。”

  程宗揚訝然道:“還有這麼一說?”

  “你連這都不知道?”楊玉環狐疑地說道:“你不會是假冒的吧?”

  程宗揚幹笑道:“我隻是不太熟……我假冒什麼瞭?”

  “假冒天人——想騙我!”

  “停!停!你不是出題考過我瞭嗎?這會兒又不認瞭?”

  “也許是你蒙的呢?不對!”楊玉環想瞭起來,“一共三道題,還有一道題沒有出呢。”

  “要不你再出一題試試?”

  楊玉環側過身,兩人四目相對,呼吸相聞。即使月夜之下,那張姣麗無儔的面孔仍然艷光四射,顛倒眾生。

  撲面而來的美貌張揚而奔放,沖擊力十足,讓程宗揚呼吸都有些微微停滯。

  寂靜中,隻見眼前的玉人輕啟朱唇,聲如黃鸝地說道:“我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