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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榮華一文

  大明宮。蓬萊秘閣。

  李昂蜷在榻角,面如死灰。

  不知過瞭多久,燈光再次明亮起來,精舍中重新多瞭一個身影。

  那位程侯坐在鋪著細藤席的地板上,遠遠避開幾案周圍未幹的酒水和尿漬。

  和姑姑不同,他沒有無視自己,而是用一種漠然的目光冷冷逼視過來,眼底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不屑。

  還有一絲濃到化不開的痛恨。

  李昂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程……程侯……”

  “王顯剛剛死瞭。”那位程侯用平淡的口氣說道:“你可能不認識他。他是王涯的孫子,長安城有名的貴公子。”

  “幾名內侍逼問他與祖父一同謀逆的黨羽,他說不上來,內侍們吩咐推事院的人用刑,用剔骨的尖刀,把他的肋骨一根一根剔瞭出來。”

  “這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哀嚎瞭三個時辰,把他的親朋好友,甚至一些隻知其名的人都指為亂黨,最後血盡而死。”

  “還有李植。李訓孤身逃亡,他茫然不知,被神策軍沖進府中捉拿歸案。推事院給他帶瞭個號稱‘死豬愁’的大枷,這位謹言慎行的宰相之子隻撐瞭半個時辰便全盤招認,自供為瞭當上皇太子,慫恿其父聚眾謀反,還私刻玉印,藏在其妻身上。”

  程宗揚盯住李昂的眼睛,“你猜,他為什麼會供出妻子?”

  李昂呆若木雞。

  一陣森冷的寒風湧入閣中,燈火隨之晃動。

  燈影搖曳間,精舍的大門悄然洞開,一名風姿如仙的女子現出身形,她面罩輕紗,右手挽著一條紅綾,雙足仿佛踏在雲端上一般,輕柔地踏入舍內。

  紅綾越牽越長,接著,一叢戴著鳳釵的雲鬟出現在門口。那雲鬟是華美的宮妝式樣,鬟上的鳳釵鑲珠嵌玉,鳳口懸著一顆明珠,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閃動著瑩潤的珠輝,珠光寶氣,華彩四射。

  隨即,一張明艷的面孔從夜色中浮現出來,她雙眉又彎又長,檀口桃腮,明眸皓齒,艷麗中帶著馥華的貴氣,玉頰姣美如玉的光澤使得鬟上的鳳釵都黯然失色。

  那美婦滿頭珠翠,身上卻隻有一襲薄薄的褻衣,顯露出曲線飽滿的身材。那條紅綾系在她雪白的玉頸間,將她美艷的玉臉映出一抹羞紅。

  見到李昂的剎那,她美目頓時一亮,嬌聲道:“聖上……嗚嗚……”

  李昂失態地爬起身,叫道:“愛妃!”

  他撲到案上,惶然道:“你……你怎麼……”

  楊妃連忙道:“不,不是她。是那些內侍說賤妾身上藏有謀反的證據……”

  她露出又羞又憤的神情,“逼……逼我去衣搜身,若非蒙這位仙子搭救,妾身……妾身……嗚嗚……”

  李昂驚疑不定地看向那名女子,“多……多謝仙子……”

  “不用謝我。”那仙子輕柔地說道:“這是主人的任務。”

  李昂先是一怔,隨即恍然看向那位程侯。

  “陛下知道,我是個商人。”程宗揚淡淡道:“這次來,是想和陛下做筆生意。”

  李昂一時愕然,隨即面露驚喜,急忙說道:“隻要尊駕能把朕救出去,多少錢都好說!十萬、百萬金銖亦無妨!”

  程宗揚豎起一根手指搖瞭搖,“陛下誤會瞭。我這回做的隻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生意——不過一文而已。”

  “呃……”

  程宗揚瞟瞭楊妃一眼,“前日這位楊賢妃在屏風後窺視程某,程某一眼便看中她的姿色。聽說她是陛下最心愛的妃子,被陛下信任非常,愛如珍寶。”

  “程某願意出一枚銅銖,買下這位楊妃。陛下覺得如何?”

  李昂臉上的掌痕一下漲得通紅,“你——欺人太甚!朕身為……”

  剛說瞭一半,李昂忽然啞住。

  程宗揚一手抽刀,架在他頸間,把他剩下的話語全都堵瞭回去。

  “剛才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程宗揚的聲音仿佛出自九幽黃泉,帶著森冷的寒意。

  “李植的妻子出身名門世傢,素有美色之稱。那些內侍指名將她叫來,拿著她丈夫的供詞,要她交出玉印,不然便脫衣搜身。那位柔弱的少夫人誓死不從。那些內侍用拶子拶其十指。她痛昏過去兩次,仍不屈從。最後那些內侍用瞭削好的竹簽,從她指甲縫裡一點一點打進去。”

  “三寸長的竹簽隻打進去兩根,那位秀外慧中的少夫人便哀求著主動脫去衣物,伏在金吾仗院的大牢內,當眾扒開臀肉,露出她從未被外人見過的陰穴和肛洞,讓那些閹人搜查玉印是不是藏在她體內。”

  程宗揚看瞭楊妃一眼,“陛下英明神武,不妨再猜猜,若不是本侯命人救下她,你這位楊妃又會如何?”

  李昂打瞭個寒噤,勉強說道:“此皆眾卿誤朕……”

  程宗揚怒極反笑,“死到臨頭還在推卸責任!”

  “他們所有人都是被你害死的!不光是王涯、韓約、李訓、舒元輿,還有被你連累的臣民眷屬!還有那些無辜死去的市民百姓!”

  程宗揚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咆哮道:“都是你幹的好事!”

  李昂號啕痛哭,“程侯,朕不是壞人……我沒有想害他們……”

  “你要是個大惡人倒也罷瞭,你這種無能又混賬的廢物比惡人更可恨!”

  頸中刀鋒一緊,程宗揚厲聲道:“跪下!”

  李昂哭聲一頓,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眼前刀光一閃,程宗揚舉起刀,猛然劈下。

  李昂臉色刷的一下變白,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篤”的一聲,長刀斫在案上,刀柄不住震動。

  “拿好紙筆,寫文契!”

  程宗揚一字一字說道:“今有大唐皇帝李昂,自願將後宮賢妃楊氏,作價一枚銅銖,賣予漢國舞陽侯程宗揚。契成之日起,楊氏即歸主人程氏所有,為奴為婢,或生或死,皆由主人處置。此契天地共鑒,永世不得反悔。立契人:李昂、程宗揚。附,交易物:楊氏。”

  李昂在利刃威逼下,顫抖著寫下文契,接著一聲慘叫,卻是被程宗揚抓住手腕,將他掌心往刀鋒上一搪,鮮血淋漓而出。

  程宗揚眼都不眨,抓住李昂的手拍在紙上,按好手印,然後對楊妃道:“你也來。”

  楊妃睜大美目,自己身為六宮之主,竟然被皇上一道文契,就這麼賣給瞭他人?而且隻是一枚銅銖?

  她期期艾艾道:“聖……聖上……”

  李昂抱著受傷的手掌涕泗交流,聞聲隻投來一個痛悔交集的目光。

  楊妃彷徨四顧,“仙子……”

  那位仙子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楊……楊艷。”

  那位仙子提筆補上她的名字,然後將文契遞給她,“按在這裡就可以瞭。”

  楊妃含淚道:“妾身又非貨物,豈能如此交易!”

  那風姿綽約的仙子溫言道:“那些大臣的妻妾子女又做錯瞭什麼呢?她們不但要眼睜睜看著自己丈夫、父親、兄弟被殺頭,連自己也被當作官奴發賣。若是賣到教坊、青樓倒也罷瞭,萬一遇見些恨意不消的閹奴,拿她們恣意淫虐,大肆報復又該如何?而這些,都是你這位聖上作的孽,卻報應到你身上。”

  楊妃央求道:“求仙子慈悲。妾身願削發為尼,在佛前懺悔終生,替妾身和聖上贖罪……”

  那仙子輕嘆一聲,“你既然不肯,那我隻好把你送回去瞭。”

  楊妃帶著一絲期盼道:“送回哪裡?”

  “當然是方才的閹奴那裡。”那仙子柔聲道:“你既然看不上我傢主人,想必更願意伺候那些閹奴。說來也是,方才那些閹奴隻恐嚇幾聲,你便嚇得脫瞭衣裳。到瞭主人這裡,你反而百般推搪。想來是主子待你太過仁善,你才這般惺惺作態。”

  楊妃弱弱地說道:“我……我不是……”

  仙子面紗下的紅唇嫣然翹起,“主子,蓮奴倒有個主意。這位賢妃既然不肯按手印,那這生意也不忙著成交。不如讓她先以妃嬪的身份服侍主子一番,一來主子當著唐皇的面,用瞭他的妃子,心境通達;二來,也當是先驗驗貨,若是用的合適,再付錢不遲。”

  程宗揚微笑道:“好主意。”

  楊妃全然沒想到這位仙子竟會說出這番言辭,又羞又惱地說道:“你——”

  那仙子挽起紅綾,“啪”的一聲脆響,抽在楊妃臀上。

  楊妃一聲痛呼,撲倒在地,貼身的紈褲仿佛被刀鋒切開般綻裂,露出裡面一片白膩的肌膚。

  那仙子輕嘆道:“楊賢妃身在後宮,覺得委屈,卻不知被捕拿入獄的亂黨傢屬已不下千餘。那些閹奴日間多有傷亡,如今恨意正盛,競相以酷刑泄憤。若賢妃身處其間便該知道,此時的左右金吾仗院,已不啻於人間地獄。”

  “方才我過去時,見到不知哪傢的女眷,正在牢中給閹奴們唱曲佐酒。中間那位小姐肌膚如玉,一看便是出身富貴人傢,平日裡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彼時卻裸著白嫩的身子,躺在一張破爛草席上,雙手剝開下體,將女兒傢視若珍寶的羞處展露在眾人面前,被一名閹奴用拂塵的塵柄戳進嫩穴,破瞭身子。”

  那仙子悲憫地說道:“那些閹奴失瞭男根,欲火無從發泄,愈加陰狠惡毒,無不以摧殘女子為樂。這份罪孽,歸根結底還要算在你這位聖上身上。”

  楊妃哀求道:“聖上……”

  李昂四指並攏塞在口中,牙齒咬住指尖,不停打著哆嗦。

  程宗揚拍瞭拍李昂的臉,“按說應該讓你嘗一遍他們受到的酷刑,好還他們一個公道,可誰讓我看中瞭你的愛妃呢?算你運氣好,靠著妃嬪的姿色,不但免瞭皮肉之苦,還能拿一個銅銖,你賺大瞭!懂?”

  李昂瘋狂點頭。

  “聖上……”楊妃泣涕漣漣,“你真要……把臣妾賣瞭麼?”

  “生意講究的是你情我願。”程宗揚一把拍掉李昂的幞頭,抓住他的頭發,拖過來,把他的脖頸貼在刀鋒上,淡淡道:“還請陛下金口玉言,給你的愛妃講清楚,這筆生意你做還是不做?”

  頸中傳來鋒銳的痛意,冰冷的刀鋒仿佛已經切開皮膚,李昂掙紮著用變調的聲音對楊妃叫道:“做!做!賢妃!從今往後,他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好好服侍主人!”

  楊妃玉臉瞬間失去血色,像不認識一樣看著那位皇上。

  李昂又是一聲慘叫,卻是那隻手用瞭些力,刀鋒真的切開皮膚,一道殷紅的血跡從頸中蜿蜒流下。他嘶聲哀求道:“求求你,愛妃!快快奉詔……”

  看著狼狽討饒的李昂,楊妃的明眸像灰燼一樣黯淡下去,流露出一片暗黑色的絕望。

  “臣妾遵旨……”

  程宗揚松開李昂的頭發,抬腳把他踢到一邊,然後大馬金刀地坐在禦榻上,對面前的麗人道:“把衣服脫瞭,讓我先驗驗貨,看看唐皇的愛妃成色如何。”

  雲鬟上的珠翠晃動著,楊妃低下頭,雙手分開衣帶。羅衫如水般貼著肌膚滑落,露出一具豐潤的玉體。她如今正值雙十年華,已經褪去少女的青澀,充滿婦人熟艷的風情,身材豐頑,肌膚白滑如脂,豐挺的雙乳又圓又大,胴體飽滿的曲線,宛如一隻熟透的水蜜桃,在燭光下艷光四射。楊妃彎腰除去鞋襪,然後並起雙膝,赤條條立在案前,從頭到腳,隻剩下頸中一條鮮紅的長綾。

  這一波紛亂從宣平坊開始,以燎原之勢往四坊蔓延。隨著夜幕降臨,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城中果真沒有瞭金吾衛巡邏,設置在各坊的金吾衛巡鋪也空無一人。

  沒有瞭宵禁,也沒有瞭凈街鼓,沒有瞭京兆府,也沒有瞭各司衙門,滿城的惡少、地痞無賴頓時陷入瞭沸騰的狂歡中。

  短短一個時辰,大半個長安城便被卷入亂局,城中的惡少突然間失去約束,猶如出柙的野馬,競相奔走串連,明火執仗四處搶掠。

  各坊緊急關閉坊門,卻被坊內的惡少們驅散坊衛,引著外面的同伴直奔坊內寺廟。

  唐皇李昂對佛門深惡痛絕,稱天下之財十之七八盡入浮屠。雖然未必真有這麼誇張,但佛門的殷富毫無疑問——隻看上元夜的燈火便知道,長安各寺一個個都富得流油。

  這些惡少目標分明,直奔著各坊寺廟而去,各寺一邊抵擋,一邊趕忙前去報官。但這一天遭殃的不光是金吾衛,南衙各司也被內侍領著神策軍打砸一空,自中書門下兩省以下,各衙官吏死傷累累,自顧不暇。

  尤其是主官被列為亂黨,參與叛亂的京兆府、禦史臺、金吾衛等衙門更是人心惶惶,自傢首級尚且不保,哪裡還有閑心去給和尚辦案?何況圖籍被毀,官印被奪,即使想辦差也有心無力。

  於是乎,那些惡少徹底沒有瞭顧忌,夜色愈深,愈多人參與到搶奪之中。各寺僧人被打,財物被奪,機靈的卷起細軟,跑到大寺尋求庇護;倒黴的寺中積蓄盡被搶掠,連供佛的香油也不放過。

  大慈恩寺遠在晉昌坊,並非地處鬧市,兼且墻高寺廣,僧人眾多,又是唐國首屈一指的皇傢寺廟,地位顯赫,換作以往,絕沒有人敢來打它的主意。不過此時,已經有人盯上這座大寺。

  盯上大慈恩寺的不是旁人,正是敕封左街功德使,蕃密金身法王,十方叢林共推的特大師,釋特昧普。

  夜色漸濃,大慈恩寺外匯集的人群不減反增,越來越多的年輕僧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大都紅袍赤膊,神情亢奮,用崇拜的目光望著高臺上的釋特昧普。

  大慈恩寺精壯傾巢而出,前往宣平坊誅殺佛門公敵,釋特昧普並沒有趁機強行入寺,而是命人在寺門前搭起高臺,然後登臺講法。

  他一反常態,沒有高坐講經,而是在臺上巍然挺立,周圍點著萬盞佛燈,整個人金光燦燦,如同神佛下凡。

  “阿彌陀佛。”釋特昧普雙掌合什,聲如神雷,“佛祖在上,諸天菩薩,善男子善女子,我佛信徒,八方檀越!”

  “如是我聞。大慈恩寺前任方丈窺基,受妖魔所誘,背棄我佛,恣行殺戮,喪心病狂。竊取瞭佛門弟子應得的勝利,令佛祖蒙羞!如此惡行,天人共憤,世所不容!”

  “我佛慈悲!我,密宗金身法王,敕封左街功德使,普天之下所有佛門信徒的庇護者,釋特昧普!稟承佛祖法旨,以無上神通,滌蕩妖邪,阻止他們偷竊屬於我們的勝利,弘揚正法!”

  伴隨著釋特昧普洪鐘般的弘法聲,這位蕃密法王通體金光大作,頭上的螺髻一顆顆射出佛光,夜色下如同一支金色的火炬,照亮瞭身下的高臺,周圍信徒狂熱的面孔,還有大慈恩寺緊閉的大門。

  “看吧!你們面前的大慈恩寺,已經失去瞭曾經的榮耀!昔日的佛門名剎,已經淪為妖魔的洞窟,一座散發著惡臭的魔鬼沼澤!無數妖魔隱藏在沼澤的污泥之下,蠱惑佛祖的信徒!”

  釋特昧普張開雙臂,雷霆般的聲音滾滾傳向四方,“以佛祖之名!我,釋特昧普!將以我的無雙智慧!無上神通!無與倫比的法力和磐石般毅力!帶領你們打敗佛門內外的所有敵人!”

  釋特昧普吼道:“戰鬥!我們要更奮力地戰鬥,如果你們不拼命戰鬥的話,你們就將不再有佛門正法瞭,讓我們清除披著佛祖外衣,隱藏在佛門深處的妖魔和叛徒!”

  “佛法無邊!普渡眾生!”

  “讓佛祖的光芒普照天下!”

  釋特昧普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咆哮道:“讓佛法再次偉大!”

  高臺周圍已經匯聚瞭無數信徒,無論是市井百姓,還是紅袍赤膊的沙彌,都被煽動得面色漲紅,額頭迸出青筋,他們奮力舉起手臂,嘶吼道:“讓佛法再次偉大!”

  “去吧!”釋特昧普往面前的大慈恩寺一指,咆哮道:“打開大慈恩寺這座魔窟的大門!去吧!佛祖的光芒將指引你們!去吧!挖出沼澤中的魔鬼!”

  “我的信徒們!行動起來!你們所做的一切都將獲得無量功德!獲得千倍!萬倍!億倍!億億倍的回報!”

  “讓佛祖的敵人無處藏身!讓妖魔無所遁形!讓佛法再次偉大!”

  “讓佛法再次偉大!”

  狂熱的人群往大慈恩寺蜂擁而去,他們高呼口號,用肉身撞擊大門,螞蟻一樣往墻上攀爬。

  其中一夥操著涼州口音的無賴尤其賣力,領頭一名大漢身材剽壯,腦袋上裹著黑佈,蒙住一隻眼睛,當先翻上高墻,叫道:“佛祖……他媽的偉大!”說著一躍而下。

  厚重的寺門轟然開啟,人群潮水般湧入寺內。

  大慈恩寺名震長安,僧侶數千,但最能打的精壯都去瞭宣平坊,寺中隻剩下一幫老弱。此時城中亂起,各寺僧人紛紛回本寺保衛廟產,那些僧人仍在宣平坊叫囂,試圖找出那名陷害窺基大師的罪魁禍首,所謂的佛門公敵。結果前面還沒摸到程宅大門,後腳就被人端瞭老巢。

  寺內那幫老弱根本無法抵擋那些蕃密法王的狂熱支持者,幾名老僧上前試圖講經說法,以佛法化解眾人的戾氣,還沒開口,就被打得抱頭鼠躥。

  紅袍赤膊的沙彌與凡俗的佛門信眾、市井無賴混雜在一起,一窩蜂般沖進大雄寶殿,揪住來不及躲避的僧人一通暴打。混在裡面的無賴也抓住機會,將殿中的法器和值錢的物件一掃而空。

  那名蒙著一隻眼睛的大漢頭一個沖進寺內,但他壓根兒沒碰大雄寶殿,而是一馬當先,直奔大慈恩寺東側,寺中高僧平日精修的伽藍精舍。

  驅走看門的老僧,一腳踹開房門,那大漢連同跟來的僧俗人等都被狠狠震住瞭。隻見金碧輝煌的精舍內,供奉著小山般的寶物:黃金、白銀、琉璃、頗梨、美玉、赤珠、琥珀,還有無數蜜蠟、玉髓、硨磲、水晶、珊瑚……琳瑯滿目,散發出逼人的寶光。

  佛像前,兩盞長明燈以白銀為缸,裡面的燈油澄澈無比,燃燒時沒有半點煙火氣。旁邊兩座鑲金嵌玉的佛塔噴吐異香,連地上的蒲團都鑲著金絲,嵌著青金石。最前面一隻蒲團繡著窺基大師的法號,上面還有著女子的體香,不知是窺基大師哪位傢妓所留。

  蒲團旁放著一隻朱漆木魚,拿起來一看,竟然是玉制的,魚口放的小槌以精金鑄成,沉甸甸的壓手,可以想像擊打木魚時是何等的金聲玉振,不同凡響。

  搶先得手的無賴將木魚往懷裡一揣,再想爭搶佛前供奉的寶物時,已經擠不進去,他一跺腳,將窺基專用的蒲團挾在腋下,又去撬柱子上的金飾。

  搶奪中,不時有寶物墜地,佛前一隻紫金缽被四個人同時搶到,八隻手你拉我扯,誰都不肯松開。拉扯間,案上一套藍田玉雕成的茶具被撞得亂滾,冰玉般的玉壺掉落在地,“呯”然一聲,摔得粉碎……

  蒙眼的大漢顯然是有備而來,搶在眾人之前,先抖開一隻羊皮口袋,將金珠寶物大把大把往袋子裡塞。

  心神激蕩下,他禁不住再次贊頌道:“佛祖……真他媽的偉大!”

  “發啦!”

  “讓佛法再次偉大!”一個小胖子高叫著擠過來,在蒙眼大漢屁股上狠狠擰瞭一把,“老鐵!正事!”

  蒙眼大漢省悟過來,叫道:“兒郎們!保衛佛法的時候到瞭!寺裡的質庫也被妖魔所占,如今由我們來守護!走啊!”

  “讓佛法再次偉大!”

  高臺上的釋特昧普仍在不停高呼,一邊備力揮舞手臂,鼓動信徒們沖進大慈恩寺。

  從臺上望去,隻見人群蜂蟻般沖進大慈恩寺的重重院落,大雄寶殿、法堂、觀音殿、藏經閣、伽藍精舍、僧人所居寮房……到處都是狂熱的人群。

  忽然釋特昧普目光一凝,看到一夥人從伽藍精舍出來,沿途過殿不入,直奔寺後的大雁塔——旁邊的質庫!

  釋特昧普眼角抽搐瞭一下,厲喝道:“毯來!”

  幾名沙彌早已準備停當,此時同時動手,將一條紅毯從高臺上斜著拖下。

  釋特昧普舉步踏出,懸空的紅毯隻微微一沉,便看到那位蕃密金身法王跨過紅毯,轉眼便昂然立在宏偉的寺門處,偉岸的身形淵渟嶽峙,法相凜凜生威。

  接著釋特昧普一撩衣袍,撒腿狂奔起來,一邊喝道:“快!搶質庫!”

  佛門並不禁止僧人通過財物獲取利息,在佛門戒律的《十誦律》中,甚至鼓勵僧人以本取利,以利生利,供養佛門。而在佛經記載中,世尊如來更是親傳法旨:若為僧伽,應求利潤。

  因此長安寺廟隻要有積蓄,都向信徒提供各類質押、典當、放貸業務,以此收取高額利息。儲藏財物之所被稱為長生庫,又名無盡藏,民間多稱為質庫。

  大慈恩寺作為諸寺之首,財雄勢厚,存放財物的質庫足足占瞭三個院子,數十間庫房。

  平日裡守護寺廟的巡行僧或是被窺基帶走,或是隨眾僧去瞭宣平坊,剩下一些守庫的僧人隻管登記盤賬,被那幫地痞踹開門一通暴打,趕鴨子般驅趕一空。

  沖進庫房的惡少無賴們都跟過節一樣,歡騰不已。出來時一個個腰纏絲帛,懷揣金銀,肩扛手拿,笑逐顏開。有的背著財物狂奔,還要趕著再來一趟;有的呼朋喚友,共襄盛舉;有的索性推來板車,一副誓將質庫搬空的架式。

  庫房一間一間被人撬開,寺中老弱僧人無力阻擋,隻能坐視號啕。

  眼看大慈恩寺累年積蓄就要蕩然無存,千鈞一發之際,還是特大師出面,以無上神通鎮懾不法,帶領信徒驅走惡徒,才保住質庫,使得寺中有瞭喘息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