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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銅笛驚寒

  庭院中,窺基與一眾黑衣僧人占瞭上風,半月形將程宅眾人圍住;後面湧進來的數十名漢宋護衛,與程宅眾人前後夾擊,反將他們圍住;再往外,數以千計的僧人將整個程宅團團圍住。

  劉貞亮退到窺基身後,“大師,那些神策軍不肯倒戈!”

  窺基手握禪杖,朝程宗揚一指,“佛門公敵,正在此地!凡我佛門弟子誅殺此賊,可獲億萬功德!得證羅漢果位!”

  庭中的黑衣巡行僧齊聲道:“光榮歸於佛祖!”

  庭院中的戰事鬥然一緊,那些巡行僧不顧性命地搶上猛攻,將程宅眾人逼到臺階下。

  另一邊,兩名巡行僧撲向垂花門,其中一人撕開僧衣,用指尖在胸口畫出一個血淋淋的“卐”字符,喝道:“阇都訶那!”

  轟然一聲巨響,鮮血雨點般灑落。那名僧人沖進一眾護衛中,悍然自爆,頓時一片血肉橫飛,垂花門內外不及躲避的十餘名護衛或死或傷,童貫也被勁風波及,震得撲倒在地。那名漢國使節更是倒黴,被那名僧人直接撲在身上,當場屍骨無存。

  紛飛的血雨中,窺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便揮杖攻出,南霽雲和吳三桂雙雙攔住。程宗揚吐瞭口鮮血,鐳射戰刀從兩人空隙間劈出,斬向窺基左胸的護心銅鏡。

  窺基破碎的袈裟褪到腰下,露出金光閃閃的明光鎧,猶如所向披靡的戰神,他禪杖左右橫挑,頭尾與南霽雲、吳三桂各拼一記,將兩人震開,然後橫杖格住戰刀,將程宗揚擊退,以一對三,仍步步進逼。

  臺階上,賈文和細長的雙目內精光閃動,將戰局盡收眼底。

  十方叢林不僅實力強橫,而且人數占優。除一名僧人自爆以外,尚存的十七名苦修巡行僧分為兩處,南面三人將童貫等人擋在垂花門處,不得寸進。另外十四名巡行僧全力圍攻。

  程宅眾人昨晚已經鏖戰過一場,幾乎人人帶傷,此時隻能苦苦支撐。不過數息,任宏、敖潤、獨孤謂、鄭賓和僅存的幾名星月湖老兵便迭逢險境。

  青面獸拎著人頭大的巨槌,鼻孔噴出濃濃的白霧,腳掌不由自主地挪動著,躍躍欲試。

  “站穩瞭。”賈文和道:“你的任務是保護我。”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支銅制的短笛,放在唇邊。

  一襲青衫在晨風中微微飄動,賈文和氣息一吐,尖亢的笛聲隨即響起。

  庭院旁的月洞門被木板封住,此時轟然破開,一匹赤紅如血的戰馬從門洞中縱出,馬上一名頭戴金冠,粉面朱唇的少年手持銀戟,筆直沖向戰團。

  一名巡行僧返身接戰,被他挺戟當胸挑起,振臂拋出丈許,帶著少年稚嫩的意氣厲叱道:“我呂奉先!今日要殺盡天下禿驢!”

  程宗揚臉一黑,這話肯定是高智商教的,嘲諷度十足,仇恨直接拉滿!

  緊跟在呂奉先身後的是二十名晉國護衛,晉國再衰弱,隨使者出行的護衛也算體面。晉國由謝幼度執掌兵權之後,北府兵實力突飛猛進,這些護衛是從北府兵挑選的精銳,手底都有幾分真功夫,他們在石超宅內埋伏多時,聽到笛聲方才殺出。

  呂奉先躍馬挺戟,直取窺基。那匹紅色的戰馬神駿之極,幾乎一躍就沖到窺基面前。

  窺基夷然不懼,手中的九環禪杖錚然作聲,抵住戟鋒,往側方一引,接著掄起披甲的右臂,朝馬首擊去。

  不需主人號令,赤兔馬便昂首而起,包鐵的前蹄重重踏在窺基胸口。

  金鐵交擊聲中,窺基明光鎧上的護心銅鏡被踐出一雙半月形的蹄痕,渾身甲片波浪般掀起。

  呂奉先揮戟甩開禪杖,雙膝一夾馬腹,赤兔馬前蹄落下,一雙後蹄騰起,幾乎跨到前蹄之前,然後奮力一躍,馬身騰空而起,飛龍般往側方逸去。

  不容窺基追殺,南霽雲和吳三桂同時攻上。窺基以硬碰硬,倚仗身上鎧甲堅實,雙臂一絞,將兩人震退。

  眼前刀光一閃,細長的刀身無聲地劈開空氣,斬向窺基的額頭。窺基橫起禪杖,便看到刀身光芒大作,接著“叮啷”一聲,杖身被切成兩段。

  窺基上身後仰,一個鐵板橋,後腦幾乎貼到地面,接著擰身斜踢,正中程宗揚手腕。

  程宗揚腕骨仿佛被鐵錘擊中,骨痛欲碎。窺基滿擬一腳將他戰刀踢飛,剛昂起身,隻見刀光又至,卻是那名佛門公敵早已用佈條將刀柄纏在手上,一直纏到皮質的護腕內。

  窺基攻勢已盡,用斷杖格開戰刀,往後躍去。兩名巡行僧飛身上前,擋住攻來的三人。

  窺基拋開斷杖,然後昂首向天,雙臂高舉,吟誦出一串咒語,“唵!班札!卓達!哈呀……”

  一條虛影從窺基身上脫出,迅速膨脹,越來越高大。

  “噶哇!呼嚕呼嚕!吽!呸……”

  隨著窺基吟誦不絕,那具虛影越過院墻,高出樹梢,一直伸展到百丈金身,如同一尊佛門神隻,高高凌駕於眾生之上。

  窺基雙掌一合,直插天際,然後奮力撕開。

  “轟隆!”

  冬日的晴空仿佛被虛影的巨掌撕裂,發出一道震耳的雷聲,緊接著一絲濃黑的烏雲從天際無形的裂隙中傾泄而出,在程宅上空翻滾湧動。

  烏雲仿佛打翻的墨汁,朝四面八方迅速擴張。起初隻有一線,轉眼就如同洶湧的潮水奔騰而下,銅鐘般圍繞在程宅四周,剛升起的朝陽瞬間被烏雲遮蔽,天地一片漆黑,猶如午夜。

  ◇    ◇    ◇

  大明宮。含元殿。

  仇士良平常來往宮中,總得七八十來個義子義孫隨行服侍,幾步路就要乘肩輿,前呼後擁,威風凜凜,講究的是個體面。

  但這會兒他健步如飛,動如脫兔,追雲趕月般直入含元殿,嘶聲叫道:“聖上!事急矣!韓約那廝——反瞭!”

  就在這時,天際一聲巨響。人在殿內,能看到南邊的坊市中,一尊魔神頂天立地,雙手撕開天宇,烏雲滾滾而下。

  李昂臉上蒼白得毫無血色,一手捏著禦座的扶手,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一樣。

  那是窺基大師的金身,可他壓根兒不在李輔國的博陸王府,而是出現在瞭宣平坊……

  剛剛浮現的金身被烏雲籠罩,隻一瞬間,就消失不見,市坊恢復瞭平靜。

  仇士良急得眼淚都快出來瞭,眼看文武百官都已散去,殿內隻剩下幾名小內侍和宰相李訓,索性上前一弓腰,把李昂背起來,“聖上,咱們得先躲躲!”說著撒腿往殿後奔去。

  李訓大急,一把拽住仇士良的衣袖,“陛下不能走!”

  仇士良使勁掙開他,悲聲道:“李相公!你也麻溜快跑吧!一會兒可就來不及瞭!”

  李訓跌倒在地,未及起身便叫道:“金吾衛將士!仇士良挾持君王,速速上殿護駕!攔住他!每人賞錢十萬!”

  仇士良停住腳步,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位大唐宰相,半晌才吐出兩個字,“你娘……”

  郄志榮和北司諸宦此時也追瞭上來,與聞聲而動的金吾衛軍士混雜在一起,亂紛紛湧入殿中。雙方你推我擠,七手八腳拽住這位背著皇上的宦官大頭目。

  就在這時,東西兩面同時傳來喊殺聲。

  京兆府少尹羅立言率京兆府吏從自東朝閣出,禦史中丞李孝本率禦史臺諸吏自西朝閣出,數百吏從刀槍並舉,沿途遇見宦官,不分老少良莠,盡皆殺之。

  仇士良眼角突突直跳,充血的雙眼一片通紅,他死命沖出人群,將李昂放在軟輿上,讓郄志榮等人護住,尖聲道:“聖上快走!老奴——跟他們拼瞭!”

  說著回身一掌,將一名金吾衛拍得橫飛出去,順勢拽下他的佩刀。

  郄志榮等人也知道大事不妙,蜂擁著抬起軟輿,兩邊的龍尾道擠滿金吾衛,隻能往殿後奔去,剛倉皇出殿,卻被一道羅網攔住去路。

  禦史臺與京兆府吏從共計四百餘人,此時已經殺上龍尾道,落在後面的內侍躲閃不及,即使跪地求饒,也被刀砍槍刺,盡成亡魂。

  郄志榮尖叫道:“撞開!”

  數十名內侍拼命撞向羅網,終於趕在亂兵入殿前,將羅網撞開,護著皇上往內朝逃去。

  殿內慘叫聲不斷響起,“冤枉啊!”

  “饒命啊!”

  “救命!啊……”

  叫冤聲、哀求聲、慘嚎聲、哭號聲響成一片,不男不女的聲音,一聽便是滯留在殿中的內侍。

  李訓追上來,雙手攀住軟輿,叫道:“陛下不得入內!陛下!陛下!”

  李昂瑟縮著躲在輿內,隨著內侍的跑動左右顛簸。等內侍沖出含元殿,穿過宣政門,他忽然間像清醒過來一樣,對李訓瞋目喝道:“放手!你,你!你要謀逆嗎!”

  李訓瞠目結舌,直勾勾看著這位陛下,像是突然不認識他一樣。

  眾內侍護著軟輿,越過宣政殿,往紫宸殿後奔去。李訓本能地拽住輿駕,被帶得跌跌撞撞,仍不肯放手。

  李昂拍著乘輿叫道:“護駕!護駕!”

  郄志榮奮力一拳,搗在李訓胸口,李訓狂噴一口鮮血,手指終於松開軟輿,仆地不起。

  數十名金吾衛緊追在後,但李訓被毆昏迷,韓約不見蹤影,這些金吾衛都不知道該做什麼,隻是沒頭鴨子一樣跟著皇上的禦駕瞎跑,雖然身後慘叫不絕,落在後面的內侍不斷被殺,但沒人指揮,誰也不敢阻擋這幫掌權多年的宦官。

  忽然間一連串慘叫聲響起,聲音粗獷,卻是那些金吾衛突遭殺戮。

  內侍回頭看去,卻是仇士良提著一柄充作儀仗的陌刀,一路橫掃過來。他本是武職出身,修為精強,此時殺性大起,手起刀落,那些金吾衛無一合之敵,刀光飛舞間,人甲俱碎,肢體橫飛,剩下的金吾衛一哄而散,無人敢攖其鋒芒。

  “幹爹!”

  “仇公!”

  隨駕的內侍有仇士良的義子,也有王守澄那死鬼的義子,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宮中勢力,這會兒不約而同地把仇士良當成瞭主心骨,聲淚俱下。

  “不許哭!”仇士良的貂蟬冠中瞭一刀,此時披頭散發,狀如瘋魔,他持刀開路,禦駕從紫宸殿旁的東上閣門奔入內朝,閣門隨即關閉。

  片刻後,門內傳來一片歡呼聲,那些內侍死裡逃生,又立下“臨危救駕”的不世之功,一時間歡聲雷動,高呼“萬歲”。

  剛剛被人救醒的李訓,隨後殺來的李孝本、羅立言,躲在後面觀望的韓約,還有剛沖進宮中的郭行餘,同時面無人色。

  ◇    ◇    ◇

  “嗒”,白子落下。

  松紋棋盤上隻有寥寥數子,這一記大飛,卻是自星位締角。

  李藥師執子輕敲著棋盤,“郡王此著,未免太緩。”

  李輔國拿起玉盞,淺淺飲瞭一口,“此盤尚在佈局,緩急言之過早,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也是。”李藥師點瞭點頭,黑子直入三三。

  李輔國搖瞭搖頭,“你啊,這麼多年瞭,還沒有退清殺氣,出手便分生死。讓旁人守個角又有何妨?哪怕緩一步,求個雙活呢?”

  “盤中固可雙活,終局豈有和棋?”李藥師道:“無非是你死我活罷瞭。”

  “忍不瞭瞭?”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什麼忍不忍的。”

  “憲宗為求長生,服藥暴崩;穆宗宴遊無度,中風薨逝;敬宗更是荒唐,未及弱冠便被群奴所弒。眼看著當今聖上,也是個不中用的。”李輔國嘆道:“唐國祖宗留下的大好基業,可惜瞭啊。”

  李藥師默然不語。

  “窺基心高氣盛,卻是一個癡字未解。聖上欲求其為臂助,不啻問道於盲。正所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啪!”

  李輔國輕輕一撫掌,“摔得死死的。”

  李藥師淡淡道:“活該。”

  “你啊,不是忠臣。”

  “郡王又何曾是?”

  “老奴忠於大唐。”李輔國指瞭指胸口,“此心日月可鑒。”

  李藥師道:“那我也是。”

  李輔國笑瞭起來,“我們都是可憐人啊。”

  “我是,你可不是。”

  “哦?”

  “未遇賢君,我李藥師固然不幸。可郡王屢興廢立之事,賢愚不肖盡在郡王揀擇,若還說可憐,那也是郡王你自找的。”

  “說穿就沒意思瞭。”李輔國道:“我那六道神目哄哄旁人還可以,帝王之資哪裡就能看得準呢?敬宗未登基時,英氣勃發,老奴見之心折,最後還不是看走瞭眼?英武的不行,換瞭今上這位好讀書的,臨瞭還是掉到坑裡。武也不行,文也不是,為之奈何?”

  “生於深宮之間,長於婦人之手,群奴環伺,聲色犬馬,無孔不入。便是聖賢,又能如何?”

  “你說該如何?是把我們這些閹奴都打殺瞭,還是像嶽老板說的那樣,咱們一人一票,選個皇帝出來?”

  “郡王已有定計,何必問我?”

  “成美那孩子倒是不錯。”李輔國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道:“可小田跟小魚一明一暗,想拱絳王出來。我也拿不定主意。”

  “李悟?”

  李輔國點瞭點頭,“憲宗皇帝子孫雖多,但太皇太後所出的,可就隻剩這一個瞭。當初要不是太真公主力保,怕是早成瞭刀下亡魂。你看……”

  “我隻是一介武夫,不用問我。”李藥師敲瞭敲棋盤,“郡王該你瞭。”

  “不急不急。左右無事,吃罷飯再下也不遲。”

  ◇    ◇    ◇

  天色已經大亮,程宅上方卻是烏雲密佈,暗如深夜。那些巡行僧的黑衣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進退之際,愈發神出鬼沒。

  “幹!”

  程宗揚驚覺不妙,窺基用蕃密咒法召來的烏雲,似乎與那些僧人有種奇特的感應,在烏雲籠罩下,那些苦修巡行僧的攻勢越來越凌厲。

  隨著晉國護衛加入,庭中程宅一方的人數還占上風,但四面圍來的僧人數以千計,一旦讓他們突入宅中,局勢直接逆轉。

  程宅位於宣平坊十字街西北,南面正門是漢、宋和昭南的護衛,東邊與石超宅邸相鄰,北面的內宅後面是背巷,西邊是幾傢店鋪和升平客棧。

  誰也沒想到,雙方接戰,最先崩盤的是重兵把守的程宅正門。漢使遇難,漢宋兩國護衛傷亡慘重,此時被童貫領著,被堵在垂花門處。囊瓦眼看來敵勢大,連忙帶著昭南武士退守教坊。至於兩支神策軍,此時群龍無首,早已亂成一團。

  隨著十方叢林僧眾攻來,腹背受敵之下,漢宋兩國護衛幾乎沒有作出有效防守就被殺散,童貫年紀小,混在人群裡撿瞭條命。

  高智商、張惲、袁天罡這哥幾個蹲在一處,緊張地盯著戰團。眼看一群僧人沖進垂花門,高智商一拍大腿爬起來,拿著一桿長槍當拐棍,一瘸一拐地下瞭臺階,然後擺瞭個姿勢,大喝道:“殺!”

  青面獸“嗷”的一聲,脫韁的野狗一樣沖進戰團,剩下高智商與張惲面面相覷。

  賈文和拿起短笛,放到唇邊,尖亢的笛聲響起。

  西邊墻頭忽然躍出幾個人影,蒲海雲拎著一柄大刀叫道:“程侯爺!我來助你!”說著躍下墻頭,往大慈恩寺的巡行僧殺去。

  他身後帶著十餘名高鼻深目的胡人,雖然人數不多,卻極為兇猛,仿佛與那些僧人有生死之仇一般,悍不畏死地撲上搏殺。

  賈文和短笛停在唇邊,然後再次吹下。

  “程兄弟!老鐵來啦!”

  隨著一聲大喝,鐵中寶帶著涼州盟一幫好漢從前院殺出。

  兩股生力軍的加入,使得局面再次逆轉,窺基身邊的巡行僧死傷快速增加。

  有巡行僧故技重使,舍命自爆,這次蒲海雲一聲高呼,“唵喇呼啊克叭!”立刻有胡人猛撲過來,將自爆的巡行僧死死抱住,巨響聲中,雙方同歸於盡。

  雙方自殺式的攻擊使得巡行僧自爆的殺傷力降到最低,一次最多隻能帶走一名對手。人數本就處於劣勢的巡行僧大受挫折,原本的十八人在各方的圍攻和拼兌下,轉眼就隻剩六七人。

  然而此時,來援的僧眾已經沖進垂花門,湧入庭院,當先一人頭戴兜帽,身姿魁偉,手持著那柄窺基大師的祖傳長矛,正是蕃密法王釋特昧普。

  窺基緊盯著程宗揚,張開大手,向後伸出,沉聲道:“矛來!”

  釋特昧普抬起手,然後“呯”的一聲,將長矛刺進腳下的青磚。

  從後湧來的僧眾齊齊止步,與窺基雖然隻隔著三丈的距離,卻如同天涯。

  ◇    ◇    ◇

  大明宮。丹鳳門。

  巍峨雄偉的宮墻將大明宮內外隔絕開來,宮中天翻地覆,外面的街市依然太平。此刻正值辰時四刻,一些官吏相約往臨近的坊市酒肆朝食,街上商販們引車賣漿,沿街叫賣,人來人往。

  忽然一名綠袍官員策騎沖出宮門,他以袖遮面,沿著丹鳳門前的大街打馬狂奔,慌不擇路之下,險些撞到一名緋紅官服的官員。

  段文楚心底憂懼不已,總覺得有什麼大事發生。倉促退朝之後,他越想越是不安,於是叫上鴻臚寺的屬吏,一同前往永昌坊相熟的酒肆,準備痛飲一番,借機排憂消愁。誰知一個六七品的小官竟然敢在禦街打馬狂奔,若非王長史拽瞭他一把,幾乎被馬蹄踏到。

  段文楚勃然大怒,“你——”

  剛說瞭一個字,不禁呆住。馬上那人身著綠袍,面容卻相熟得緊,竟然是宰相李訓!

  李訓見被識破面目,索性放下遮面的衣袖,朝兩邊的行人揚聲喝道:“我有何罪!竟遭貶謫!”

  李訓一邊高呼,一邊打馬而行,行人紛紛避讓,看著這位紫袍顯貴被貶為微末的官吏,目光中或是同情,或是驚訝,或是幸災樂禍,不一而足。

  李訓剛馳過長街,緊接著又有幾人縱馬而出,其中一人同樣身著綠袍,腰間卻系著高官才有的金帶,以氈帽遮面,伏馬狂奔。

  擦肩而過時,段文楚認出那人頜下的胡須,卻是禦史中丞李孝本。

  段文楚心頭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時間呼吸都為之停頓。半晌回過神來,一把扯住同行的王長史和蔣師仁,嘶聲道:“去天策府——”

  大明宮內,作為帝國中樞的三大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此時已經血流成河。但事起突然,禦史臺相鄰的中書省仍像往常一樣,為當值宰相送上準備好的膳食。

  王涯等人正待入座會食,有官員匆忙進來,“敢問諸位相公,方才聽到含元殿喧嘩,莫非出瞭什麼事?”

  王涯左右看瞭看,搖頭道:“吾等亦不知曉。”

  舒元輿強自鎮定,“勿要慌張。倘若有事,稍後聖上自會在延英殿召集我等商議。”

  那官員道:“那我們……”

  舒元輿擺瞭擺手,“爾等且先自去。”

  那官員施瞭一禮,匆匆退下。

  王涯等人持箸欲食,忽然聽到遠處一片驚叫,不由投箸起身。

  仇士良提著一人多長的陌刀,紫色的袍服上滿是鮮血,他盯著面前跪伏的小黃門,獰聲道:“你說什麼?再給咱傢說一遍!”

  “回阿爺,”那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說道:“小的奉阿爺的命,方才去找,可大爺從廣、三爺從源、五爺從潩,俱不在宮中。連同他們的隨從親信,都未見蹤影。”

  仇士良額角青筋暴跳,厲聲道:“從渭呢!”

  “小的去瞭東內苑,有人把守苑門,不許小的入內。”

  “幹爹!”郄志榮奔進來,“不好瞭!方才有人拿著大哥的金魚符,收瞭左神策軍的兵權。”

  仇士良眼前一黑,兩腿一陣發軟。仇從廣的金魚符被人奪走,自己這個長子已然兇多吉少,更讓他恐懼的是,自己一手把持的左神策軍竟然悄然易手,而自己連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眼看已經到瞭窮途末路,仇士良心底反而生出一股狠勁,他咬牙撐住身體,吩咐道:“召集宮中諸監!給他們發放兵刃!告訴他們,是死是活,就看這一回瞭!不想死,就抄傢夥跟他們拼瞭!”

  “是!”那小黃門連忙出去叫人。

  “聖上!”仇士良手扶陌刀,雙膝跪地,“奴才萬死,未能及早覺察李訓、韓約等人謀逆,以至亂兵上殿,驚擾聖駕,請陛下治罪!”

  李昂臉色又青又白,像木偶一樣呆坐在軟輿上,一言不發。

  仇士良心下酸痛,抹瞭把眼淚,然後在地上重重磕瞭個頭,啞著嗓子說道:“奴才今日有死而已!”

  他爬起身,執刀喝道:“孩兒們!外面那些狗賊不給咱們活路!咱們也不是泥捏草紮的!跟那幫逆賊拼瞭呀!”

  一眾內侍都叫嚷起來,紛紛挺刀持矛,群情激憤。

  就在這時,外面衣甲聲響,有人在外面稟道:“奴才魚弘志,求見陛下!”

  一直蜷在軟輿中,魂不守舍的李昂猛然坐起身,“魚愛卿!”

  仇士良心頭一喜,魚弘志雖然跟自己關系平平,但他是皇上的鐵桿心腹,總不會跟那幫逆賊攪到一處吧?

  “進來!”

  魚弘志扶刀入內,卻沒有行禮,隻笑道:“奴才趕到紫宸殿,才知道聖上在這裡。”

  仇士良顧不上寒暄,徑直道:“弘志,你來瞭就好,外面李訓那幫狗……”

  話未說完,卻見皇上連滾帶爬地躲到魚弘志身後,帶著哭腔道:“事已泄!魚愛卿!快快救朕出去。”

  仇士良張大嘴巴,手中的陌刀“鏘啷”一聲,掉落在地。

  ◇    ◇    ◇

  窺基扭頭看著釋特昧普,眼中射出噬人的兇光。

  釋特昧普夷然不懼,將兜帽一翻,昂起滿是金色螺髻的頭顱,指著他的鼻子喝道:“窺基!你幹的好事!”

  窺基張開的手指一根一根蜷緊,用像是要爆炸一樣的聲音,一字一字喝道:“釋!特!昧!普!”

  釋特昧普昂然道:“我佛弟子,向來以慈悲為懷!殺戮如此之重,豈是佛門所為?窺基!你到底還是不是我佛弟子!”

  窺基厲聲道:“此賊乃佛門公敵,人人得而誅之!”

  釋特昧普放聲大笑,“窺基!你這點移花接木的鬼蜮伎倆,也好在本法王面前賣弄?你那些骯臟手段,沒有人比我更懂!”

  一名巡行僧喝道:“特大師,你身為法王,豈能信口雌黃,指斥佛子!”

  “你們——”釋特昧普用指尖點瞭點已經傷亡慘重的巡行僧,然後手一揮,將不斷趕來的僧眾都圈瞭起來,“還有你們!都被窺基這個撒謊大師給騙瞭!”

  群僧一片嘩然。釋特昧普雖然是來自大孚靈鷲寺上院的法王,在十方叢林地位極高,但窺基大師身為大慈恩寺方丈,在唐國位比國師,更是唐國佛門諸寺的領袖,此時被他當庭指斥為騙子,不啻於將窺基的金身徹底擊碎。

  那名巡行僧厲聲道:“特大師!誹謗佛子,你不怕墮入拔舌地獄嗎?”

  釋特昧普雙手張開,拇指相對,對眾人道:“待本法王來告訴你們真相!所謂的佛門公敵,乃是窺基這個撒謊大師一手捏造的謠言!大孚靈鷲寺沮渠二世大師,從未降下如此法旨!”

  周圍的僧眾頓時大嘩。

  窺基雙手握拳,手背筋骨畢露,猶如鐵石,“特昧普!你如此胡言亂語,已然墮入魔道!”

  釋特昧普抬起下巴,不屑地說道:“到瞭此時,尚且滿口謊言!本法王這便揭穿你的真面目!來人!”

  “阿彌陀佛。”一名紅衣僧人出現在墻頭。

  凈念雙手合什,光溜溜的頭皮冒出一層暗青色的發根,他眼中滿是慈悲與憐憫,清秀的面孔上卻浮現出一絲痛苦。

  “貧僧凈念,乃十方叢林紅衣主教,沮渠二世大師親傳弟子。兩日前,貧僧聯絡靈鷲寺上院,求得實情……”

  窺基冷冷道:“凈念,你也墮魔瞭嗎?”

  凈念虔誠地低下頭,“佛祖在上,貧僧不敢虛言作偽——沮渠二世大師確有法旨,但隻是請程侯撥冗前往靈鷲寺一敘,並未稱其是佛門公敵。”

  凈念抬起頭,目視著程宗揚,誠懇地說道:“程侯,昔日貧僧被謊言所惑,多有得罪,還請施主見諒。”

  程宗揚冷哼一聲,握刀的手掌卻不敢有絲毫松懈,暗自戒備。所謂的佛門公敵竟然是窺基一手炮制的謊言,此時被人當眾揭破,人設徹底崩塌,走投無路之下,說不得會來個魚死網破——他可一點都不懷疑窺基對自己的殺意。

  眾僧議論聲越來越響。窺基臉色越來越冷。

  來援的十方叢林僧眾雖多,但最多的乃是原系密宗的青龍寺,其餘僧眾也大都更親近於十方叢林的共主大孚靈鷲寺,大慈恩寺在長安勢力雄厚無比,此時竟無一人到場。甚至連立場曖昧的禪宗諸寺也被摒棄在外,顯然是被精心挑選過,而自己竟毫無所覺!

  一名巡行僧叫道:“我相信窺基大師!必然是有不軌之徒,偽造瞭沮渠二世大師的法旨!”

  釋特昧普像看一隻螻蟻一樣,傲慢地瞥瞭他一眼。

  “阿彌陀佛。”一名僧人上前一步,合什說道:“貧僧凈空,乃大慈恩寺知客香主。貧僧以佛祖的名義起誓——當日大孚靈鷲寺所降法旨,實為窺基大師親手所錄,交予弟子傳稟。”

  窺基雙拳緊握,身上冒出絲縷縷的黑色氣息。自己本寺的僧人當場反水,指控法旨是他親授,意味著有人偽造法旨,也是他親手偽造。

  釋特昧普滿頭金燦燦的螺髻閃閃發光,指著窺基的鼻子喝道:“窺基!你還有什麼話說!”

  窺基面無表情地說道:“沮渠二世大師本意,豈是爾等所能知曉?”

  “阿彌陀佛!”一名青龍寺的僧人出列道:“小僧可以作證,窺基大師與攻滅天竺佛門的邪魔勾結,指派其弟子在城外伏擊程侯。”

  一名巡行僧大聲道:“一派胡言!”

  那僧人道:“敢問程侯,當日在城外襲擊你的,究竟是何人?”

  程宗揚道:“魏博樂從訓!”

  “阿彌陀佛,樂從訓正是窺基私淑弟子,”那僧人道:“他們與那些邪魔商量好的,一路在北,一路在南,截擊程侯,還有窺基招攬的幾夥勢力,分別在東面和西面埋伏。幸好有佛祖保佑,程侯有驚無險,全身而退。”

  窺基一拳擊出,隔著數丈的距離,那僧人頭顱仿佛被鐵錘砸中的西瓜一樣爆開,血水混著腦漿濺起丈許。

  “無恥小人!”

  窺基再次出拳,遙遙擊向凈空,卻被釋特昧普劈掌拍散拳勁,叫道:“果然露出邪魔本性!”

  窺基森然道:“我佛亦有明王之怒,今日便讓爾等見識見識佛法真義!”

  自己的心腹親信幾乎一掃而空,窺基再無顧忌,他拔出金剛杵,在左手背上刻瞭一個血淋淋“卐”字符,然後將鮮血灑在地上。

  地面裂開一道縫隙,一隻藍色的大手從縫隙中探出,攀住地面,仿佛一個巨大的魔神正奮力從地底鉆出。

  接著窺基在右手背上又刻瞭一個血淋淋“卍”字符,然後雙手握拳,“呯”的一聲,雙拳拳鋒相對,重重擂在一起。

  鮮血濺落,地底的魔神發出一聲令人心肺為之撕裂的鬼嘯,一隻巨大的頭顱從縫隙裡伸出,它頭戴骷髏冠,雙目如火,額頭正中,一隻血淋淋的巨眼驀然張開,兇獰地盯著前方的程宗揚。

  ◇    ◇    ◇

  “聖上勿驚。”

  魚弘志像提小雞崽兒一樣,把李昂提起來,放回輿中,笑道:“你且死不瞭呢。”

  仇士良足尖一挑,將陌刀提到手中,然後退開一步,面孔像被人狠狠抽打過一樣,扭曲漲紅。

  他啞著嗓子道:“好!好!好!老奴一片忠心赤膽,他娘的全都喂瞭狗瞭!幹你娘的狗皇帝!來啊!殺我啊!”

  “仇公何必發火呢?要殺你的是皇上,可不是我。”魚弘志笑瞇瞇對李昂說道:“對吧?聖上。”

  李昂臉色再度發白,他攥住拳頭,抵在嘴邊,不由自主地咬住手指,在輿中蜷起身體。

  魚弘志沒有理會這位皇帝陛下,自顧自解下腰間的金魚袋,“嘩啦”一聲,將數十枚魚符倒在桌案上。

  “這塊是右神策軍的魚符;這一塊,是隨駕五都的魚符;這塊是邠寧軍的魚符;這幾塊是龍武軍、羽林軍的;這塊更瞭不得,是魚公觀軍容使的魚符,可調動天下兵馬,剩下這幾塊是推事院、六扇門,還有十六衛大將軍的”

  魚弘志笑瞇瞇道:“眼下還差瞭一塊--左神策軍。”

  魚弘志拍瞭拍手,一名女子進來,將一隻沾血的金魚袋放在案上。

  仇士良目眥欲裂,這隻金魚袋,正是自己用來盛放左神策軍魚符的,昨日親手交給兒子,卻不成想會在此地出現。

  魚弘志笑著拿起金魚袋,正待取出裡面的魚符,臉色卻不禁一變,與齊羽仙面面相覷。

  齊羽仙尷尬地說道:“那個……咳……魚符被人奪走瞭。”

  魚弘志尖聲道:“誰?”

  “太真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