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程宅。
院內的鏖戰越發慘烈,中庭一帶血流成河。此時石傢也被驚動,可傢主石超出門觀燈未回,謝無奕還沒有搬來,府中的護衛又被程宗揚借走一批,剩下的已經沒有多少。
石越把府中的護衛、健仆一古腦全帶上,湊出來二十多人,風風火火趕來救援,結果一個照面,就被沖進宅中的刺客打得落花流水,幸好那些刺客的目標不是石傢,才沒有把他們連窩端掉,這會兒隻能遠遠放幾支冷箭,吶喊幾聲,一邊趕緊派人翻墻出去找主子。
那些刺客用黑佈包住頭臉,僅露出雙眼。他們試圖從石宅方向逾墻而入,但都被光罩擋住,同樣無計可施,隻能從月洞門硬闖。
南霽雲一夫當關,手持鳳嘴刀,孤身橫絕,隻片刻工夫,月洞門前便橫七豎八倒下近十具屍體,或是身首分離,或是肢體殘缺,死狀淒慘之極,從頭至尾,沒有一人能踏進月洞門半步。
另一邊,吳三桂守在中庭通往前院的垂花門前,此時前院已經全部淪陷,幾名石傢派來幫忙的廚娘、仆役,被刺客不分良莠,屠戮殆盡。幸好蘭姑收留的幾名姑娘過完年已經返回水香樓,否則死傷更加慘重。
相比於南霽雲的所向披靡,吳三桂應付起來要吃力的多。他對手裡有一個使槍的高手,槍法凌厲。雖然他頭臉包著厚佈,用的槍也換瞭一柄,但光看那張臉的長度,來者的身份就昭然若揭。
這大弁韓的傢夥不知道吃錯瞭什麼藥,帶著十餘名手下玩命地猛攻,死傷狼藉仍血戰不退。吳三桂雙矛齊出,將一名黑衣人刺斃當場,胸口也被槍鋒劃破一道尺許長的傷口,鮮血淋漓,所幸入肉不深,沒有傷到要害。
敖潤猛虎般踞守在主樓的簷角,鐵弓張如滿月,左右開弓,靠著一手超絕的箭術,策應兩邊。
夜色已深,雙方都沒有點燈,上元夜如銀的月光伴著坊內繁盛的燈火,映出眼前一片血腥的修羅場。吳三桂身邊兩名星月湖大營的老兵一死一傷,幾名刺客沖進垂花門,形勢愈發危急。
“繃”的一聲,敖潤手中的鐵弓猛然彈直,卻是弓弦被生生拉斷。他張口咬住弓臂上的絲弦,用力扯下,一手探入懷中,摸出一隻竹管,從裡面倒出一截瑩白的弓弦。
敖潤將鐵弓抱在懷裡,套上新取出的弓弦,然後搭箭開弓,弓弦震動間,聲如龍吟。那支雕翎箭激射而出,從一名刺客腹下穿過,餘勢未衰,又將後面一名刺客大腿射穿。
程宗揚贈送的龍雕弓敖潤平常視若珍寶,輕易不舍得用,這會兒一亮出來,弓箭威力大漲。趁此機會,守在賈文和身邊的老兵迅速加入戰團,又從南霽雲那邊調來一人,才堪堪守住垂花門。
就在這時,那層淡綠的光幕氣泡般消失,通往內宅的大門被巨槌一擊而碎,木屑紛飛。敖潤將龍筋弓弦上的雕翎箭狠狠射出,不待吩咐,便翻過屋脊,與青面獸同時沖進內宅。
少瞭他的策應,圍攻的刺客立刻有人翻上垂花門,試圖闖進院中。
“長伯!退!”賈文和聲音傳來,“南八!殺過去!”
吳三桂應瞭一聲,與兩名星月湖大營的老兵且戰且退,南霽雲則如出柙的猛虎,鳳嘴刀卷起漫天血花,魔神般殺過月洞門。
頃刻間,戰局突變,吳三桂等人退到主樓前,與月洞門方向留守的老兵並肩而立,固守內宅,防守的區域大幅減少。南霽雲則突圍而出,與石越等人會合,隨即又調頭從背後殺來。
石宅剩下的護衛雖然身手平平,但在南八這頭猛虎率領下,聲威大振,等雙方合兵一處,彼此策應之下,苦戰多時的程宅眾人終於有瞭喘息的機會。
內宅。
清冷的月光落入院中,隻見成光、尹馥蘭衣衫不整,滿臉驚懼地跪在洞窟入口旁,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中行說的垂耳冠早已不見,連發髻都被削去半邊,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在三名刺客的圍攻下狼狽躲閃,隨時都可能被人幹掉。
青面獸破門而入,隨即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渾身鬃毛乍起,揮舞著人頭粗的銅頭巨槌,縱身撲來。
屋脊高處,敖潤目如鷹隼,手如磐石,托起鐵弓,龍筋弓弦上三支長箭同時飛出,分頭射向壁水貐、危月燕和柴永劍。
三人各自躲閃,中行說終於找到一絲機會脫身,但他沒有趁機逃跑,而是瘋狗一樣在周圍亂躥,時不時反咬一口,死死纏住三人。
賈文和聲音傳來,“留個活口!問清誰施的法術!”
袁天罡鼻血終於止住,這會兒仍然抱著賈文和的大腿,神情萎靡地蹲在他身後,臉色慘白如紙。
壁水貐血刀劈飛長箭,探手朝尹馥蘭抓去,誰知那死太監又搶先一步,一個旋風腿,“篷篷”兩聲,將尹馥蘭和成光兩女踹到耳房邊上。他出腿又快又狠,讓人分不清他是救人,還是趁機把兩女直接踢死,以絕後患。
壁水貐手指抓瞭個空,立即拔身而起,白衣芒鞋,虛空躡步,掠向院墻。
這邊危月燕動作更快,長鞭飛出,卷住簷下的鬥拱,借力蕩起。誰知身形剛一拔高,腳踝便被人擰住。
危月燕回過頭,隻見柴永劍面色陰沉地拿住她的腳踝,然後猛地一甩,將她拎起來,往那名沖來的獸蠻人砸去。
危月燕驚駭欲絕,柴永劍下手陰損之極,擰住她腳踝時,趁勢封瞭她腿部的穴道。她隻能眼睜睜看著柴永劍搶過長鞭,一邊格開射來的箭矢,一邊蕩起身,大鳥般飛過簷角,消失在夜幕下。
壁水貐也沒能脫身,他剛要攀住墻頭,一枚鐵尺疾飛過來,險些擊穿他的顱骨。
壁水貐抱膝團身,紛飛的石屑濺瞭他一頭。接著雙腳在墻上一撐,箭矢般倒飛過來,血刀斬向中行說的面門。
中行說雙掌一錯,看似要拼命,卻猱身一個側翻,拍向危月燕背後。
危月燕幾欲吐血,她這會兒腿腳無法使力,什麼步法身法都施展不出,想跑也跑不掉,隻能死戰到底,結果成瞭柴永劍用來斷後的棋子,一把丟出。
逃無可逃,危月燕隻好抬起雙掌,拍向那名獸蠻武士。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雙掌剛剛遞出,一雙手掌重重拍在她背上,直接將她拍翻在地。
柴永劍趁勢逃脫,危月燕跌落塵埃,眼看著程宅眾人圍殺過來,壁水貐沒有再試圖逃走,而是獰然一笑,猛地躍入洞窟。
賈文和細長的雙眼微微一震,脫口道:“截住——”
話音未落,剛躍入洞窟的壁水貐發出一聲餓狼般的嗥叫,從洞口倒飛出來,身前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緊接著一道黑影沖天而起,在空中張開一雙純黑的羽翼。
呂雉握著滴血的短刀,冷冷瞥瞭眾人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振翅遠颺。
◇ ◇ ◇
大寧坊,渾府後花園。
短暫的錯愕之後,首先反應過來的是遠在廊下的黑衣僧人,他們同時揮起戒刀,朝兩名不速之客殺去,一邊招呼道:“殺啊!斬妖除魔!捍衛佛祖榮光!”
那幫蹲著的僧人一個沒動,眼睜睜看著兩名黑衣僧人一前一後沖上去,又眼睜睜看著前面那個被一招撂翻,抱著斷臂,翻滾哀嚎。
後面那名黑衣僧人剎車般止步,冷汗從額頭涔涔而下,嘶聲叫道:“信永!快上啊!殺掉這魔頭!”
“轟”的一聲,十幾名和尚同時起身,同時抄起傢夥,然後同時退瞭一步。
那黑衣僧人差點兒沒活活氣死,尖聲道:“胖和尚!你們娑梵寺答應得好好的,要一馬當先,為佛門誅殺此賊!圍攻的時候你們躲在後邊!大夥兒四下裡搜查,你們說來得太急,還沒吃飯!吃餑餑還要吃油炸的!總該你們賣力瞭,你們還往後退!佛祖爺爺啊!你睜開眼看看吧!”
“吵什麼!”信永大吼一聲,然後虎著臉喝道:“都給我退開!本方丈要跟這魔頭單挑!”
眾僧聽話地又退瞭一步,將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師讓在最前面。
倒在地上的黑衣僧人按住斷臂,淒聲道:“信永大師!這會兒不是講慈悲的時候……快上啊!”
信永厲聲道:“我娑梵寺神功蓋世!名震武林!豈能倚多為勝!菩……呸!魔頭!”
信永一手叉腰,腆著肚子,像茶壺一樣抬起另一隻手,胖乎乎的手指朝那位金冠華服的程侯一下一下戳著,豪氣幹雲地挑釁道:“敢不敢跟我單挑!”
獨孤謂擋在程宗揚身前,低聲說道:“他是娑梵寺的方丈,據說佛法精湛,修為更是深不可測,侯爺!你先走!我擋住他!”
程宗揚喝道:“什麼魔頭?我是不拾一世大師靈尊轉世!”
“哎喲!”信永捋起衣袖,“這我可得跟你辯一辯瞭!你說你是靈尊轉世,有什麼證據嗎?你是有慧根呢?還是與我佛有緣法?說來聽聽啊!”
後面那名黑衣僧人跳腳道:“信永!你要是誤瞭十方叢林的大事,名譽方丈的頭銜也保不住你!”
那黑衣僧人正在喝罵,忽然眼前一花,一名披發頭陀躍到他面前,低聲道:“經呢?”
那僧人怔瞭一下,“什麼經?”
那頭陀露出懇求的眼神,小聲道:“求求你,還給我好不好?”
黑衣僧人一頭霧水,“莫名其妙!你神經啊!”
聽到“神經”兩個字,那頭陀眼神鬥然變瞭,劈手揪住他的衣襟,用瘋狂的口氣叫道:“就是你!還給我!”
那頭陀怒發飄揚,雙眼突突直跳,眼球充血鼓脹,嘶聲吼叫道:“把!我!的!神!經!還!給!我!”
“嗤喇”的一聲,那僧人黑色的僧衣被當胸撕開。
“住手啊!”
信永遠遠伸出手臂,焦急地踮起腳尖,就像是要起飛的胖天鵝一樣,腳下寸步不動,帶著裊裊回音道:“快住手啊……啊……啊……”
那僧人驚惶後退,卻沒想到那頭陀撕瞭他的僧衣還不停手,五指如鉤般扯住他的內衣,“嗤”的一聲撕開。
那黑衣僧人一邊掙紮,一邊叫道:“信永方丈!他!他……別撕瞭……”
“阿彌陀佛,”信永滿臉悲憫地說道:“癲師弟自從丟瞭神經,這些年愈發癡癲瞭。這‘神經’二字,可是萬萬不可在他面前說的。”
話音未落,癲頭陀身形一閃,出現在信永面前,瞪著眼道:“經呢?”
信永淡定地朝那僧人一指,“在他身上。”
那僧人內衣被撕開半邊,還沒得及掩上,眼前又是一花,癲頭陀去而復返,發瘋地揪著他道:“我的神經!還給我!”
“嗤喇!”僅剩的內衣也被撕碎,那僧人再無掛礙,終於從他手中掙脫,光著膀子朝信永狂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叫道:“我沒有!我沒有拿你的經書!”
癲頭陀大步追來,雙眼血紅地叫道:“在你褲子裡!”
那僧人一邊跑一邊扯開褲子,“真沒有!”
“在你肚子裡!”癲頭陀嘶聲道:“你把我的經書吃瞭!”
“……信永大師!救命啊!”
“還給我!”
“我沒有!”
癲頭陀撲過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扭過來,瘋狂地吼道:“把我的神經!還給我!”
“我真沒碰你的神經啊……”
“嗷!嗷嗷!”癲頭陀狂叫著昂起頭,狠狠撞上他的腦門。
“呯”的一聲,世界終於清靜瞭。
另一名黑衣僧人捂著斷臂,瑟瑟發抖。
“愣著作甚!”信永頓足道:“快救人啊!”
幾名娑梵寺和尚飛身躍出,將那僧人拖起來,上藥的上藥,包紮的包紮,還有一位在旁打鐃誦經,給他做心理疏導。
“魔頭!”
信永腆著肚子,毫無畏懼地那名佛門公敵走過去,一手抽出別在屁股後面的法杖,指著他道:“來啊!單挑啊!”
獨孤謂張大嘴巴,那胖和尚嘴上說得激昂慷慨,臉上的表情卻是精彩之極,一邊叫嚷,一邊使勁兒呶嘴、撇眉、打眼色……
獨孤謂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光靠臉上的表情,就能傳遞出如此豐富的信息,似乎在說:菩薩哥,你來啦,我這兒忙著呢。事兒急,咱們不囉嗦,回頭去我那兒,咱們弄倆菜慢慢嘮。先說正事兒啊!今晚菩薩哥你那番話,活活是把十方叢林的禿驢們全都給鎮瞭!幹得漂亮!我就說菩薩哥你有慧根吧,瞧瞧!是不是被我說著瞭!靈尊轉世啊,菩薩哥,你就是小母牛掉到酒桶裡!最牛逼!行瞭,你趕緊走,這邊的事我給你擺平!替我問紫媽媽和太真公主好啊,回見瞭您吶。
獨孤謂悶著頭,一言不發地在巷中疾奔。
程宗揚跟在他身後,看得納悶,“怎麼瞭?我剛不是和你說瞭嗎?我跟胖和尚有點兒交情。”
“侯爺,你真是靈尊轉世?”
“怎麼?你不信?”
“我信!”獨孤謂艱難地咽瞭口吐沫,“那位方丈大師……也是菩薩轉世的吧?”
“嗯?”
獨孤謂崩潰地說道:“他怎麼能用表情說歇後語呢?”
程宗揚愕然道:“有嗎?”
“我光看著他的表情,耳朵就能聽見他的眼晴在說話……這是所謂的法眼通嗎?光靠眼神就能傳出法音法言?不是!不光是眼睛!他的眉毛、他的下巴、他臉上的油光……全都在說話!”
“咳咳……老獨啊,你想多瞭。”
“我真聽見瞭!侯爺……”獨孤謂顫聲道:“我……我是不是也癡癲瞭?”
“哈利路亞!”程宗揚莊重地念瞭聲真經咒語,然後嚴肅地說道:“不用擔心,這說明……你也有慧根!”
“真的嗎?”
“真的!”
“可我……我……”獨孤謂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那些個知己……”
程宗揚恍然道:“沒事兒!你瞧我……那個……對吧?這都不礙事!”
獨孤謂發現自己真有慧根,侯爺那話一大半都沒有說出來,可自己居然全都聽懂瞭!
難道自己上輩子也是和尚嗎?那自己上輩子該是個什麼樣的和尚啊!不會是在尼姑庵裡修行的吧?
忽然程侯神情一動,一把扯住他,退到一棵大樹後。
“嗒,嗒……”
一名僧人提著燈籠,從巷中走過。他穿著大紅袈裟,穿著白佈襪的雙腳踏著一雙木屐,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
在他身後,跟著一個詭異的人影,那人影手腳的動作與他一模一樣,一手前伸,似乎提著燈籠,腳下邁著步子,跟著他亦步亦趨。令人驚駭的是,那人影的肩膀又寬又平,上面卻空蕩蕩的,本來應該是頭顱的位置空無一物。
夜色如墨,一燈如豆,那紅衣僧人帶著一具無頭屍身在暗巷中踽踽而行,長長的身影在墻上晃動著,仿佛地獄中的惡鬼,正要破壁而出一般,鬼氣森森。
那僧人停下腳步,然後回過頭,微微一笑,“道左相逢,即為有緣,檀越既然在此,何吝一見?”
程宗揚從樹後出來,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觀海大師。”
觀海單掌豎在胸前,施禮道:“不意鄙名,竟入尊耳。貧僧幸何如之?”
“你一個反人類的妖僧,裝什麼文明人呢?”程宗揚懶得再裝,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道:“半夜帶著行屍走街串巷——你撒泡尿自己照照,佛門有你這種鬼和尚嗎?”
觀海不動聲色,“六道輪回,檀越與貧僧何嘗不是餓鬼轉生?”
“別!本侯是靈尊轉世,有福報的,沒當過你這種惡鬼。”
“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觀海抬起眼睛,微微一笑,“當年的不拾一世大師,可不是這般性子。”
“哎呦,說得好像你見過一樣,不拾……本尊前世圓寂時,你爹還是鼻涕糊糊狀的液體呢。”
“阿彌陀佛,檀越此言差矣。”觀海溫言誦道:“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
“你是卵生的?”程宗揚搶白道:“別說啊,還真點兒像,瞧你那腦袋,跟雞屁股裡剛下出來的蛋似的。”
觀海對他的奚落毫不動怒,溫言道:“貧僧乃有想而生。”
“行瞭,光頭,我還忙著呢,沒心情跟你扯蛋。”程宗揚冷笑著退瞭一步,“你的人快來瞭吧?試試能不能追上我吧!”
程宗揚說著,足尖一點,縱身往樹後掠去。
“檀越且請留步!”觀海一步踏出,倏忽跨到程宗揚身後,抬掌往他肩上印去。
程宗揚身形一晃,繞到樹後。
觀海剛飛身追上,一道刀光迎面劈來。
獨孤謂雙手握刀,俊臉猶如石雕,額角青筋微現。
觀海左手持著燈籠,右手化掌為指,拇、食二指探出,猶如拈花般,輕輕拈住刀鋒。
獨孤謂這一刀蓄勢已久,劈下時傾盡全力,被他兩指一拈,卻仿佛被焊在鐵柱上,動彈不得。
“阿彌陀佛,獨孤施主……”
觀海話音未落,一道電光驀然閃出。程宗揚並沒有借機遠遁,而是繞樹轉瞭一圈,悄無聲息地繞到觀海身側,趁他化解獨孤謂攻勢的時機,突使偷襲。那截刀柄幾乎遞到觀海腰間,才吐出鋒刃,電光瞬間破開觀海的護體真氣,刺進他的大紅袈裟內。
觀海鬥然色變,身體像被狂風吹起般橫移數尺,一手捂住肋下。他傷口沒有迸出鮮血,反而綻放出一片金光,在他指縫間不停湧動。
“這是什麼?金剛不壞嗎?”程宗揚一臉驚訝地說道:“這麼牛逼的護體神功,怎麼跟紙糊的一樣,被本尊隨手一刀就紮瞭個破洞?你這練的是假的金剛法身吧?都說瞭我是靈尊轉世,你們這些該死的妖魔鬼怪,見瞭我這真佛,隻有死路一條啊!”
程宗揚一邊卯足瞭勁兒嘲諷,一邊與獨孤謂左右齊上,猛攻不止。
觀海功法詭異,很難猜測他的修為有多深,但顯然比自己高出一截,雙方正面對陣,即使加上獨孤郎也未必能討得瞭好,但這孫子話未免太多瞭點兒,自己跟他很熟嗎?還一幅想跟自己談經論道,一訴衷腸的模樣,跟誰套磁呢?難得使詐偷襲得手,不趁機在他身上多留點兒紀念,未免太虧。
對釋特昧普和觀海這兩名蕃密妖僧,程宗揚半點好感都欠奉。假借佛祖的名義,幹的全是令人發指的魔鬼行徑。還想渡化我的姬妾?讓你們拿頭來渡!
觀海面色不變,眼中卻透出駭人的殺意。他身體像是抽去骨骼一樣,扭出各種詭異的角度,在兩人的狂攻下輾轉騰挪,腰間金光流動,手中的白紙燈籠仿佛被狂風卷起,明滅不定,閃動出陰森的青光。
程宗揚一連兩刀,將他的大紅袈裟割開兩道尺許長的口子,終究未能再砍中他的身體。
獨孤謂拼盡吃奶的力氣,挺刀往那妖僧的胸口刺去。觀海胸口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一樣,向內凹陷,胸骨從衣下根根透出,左手舉起燈籠,揮向獨孤謂的面門。
程宗揚雙手握刀,一記虎嘯奔雷,玄黑的刀身帶著一聲虎嘯般的爆破音,劈向觀海提著燈籠的左手。
觀海右手揚起,腕上一串暗紅的念珠飛出,旋轉著射向程宗揚胸口。
程宗揚不躲不讓,挺胸朝念珠撞去,似乎拼著胸口洞穿,也要砍他一刀。
觀海隻好放開獨孤謂,木著臉閃身後退,那串念珠泛起一抹淒艷的血光,落在程宗揚胸口。
就在這時,一隻白絨絨的狗頭從程宗揚胸前鉆出,帶著一絲憤怒,狠狠咬住念珠。
小賤狗嘴巴被打得出血,一顆狗牙也飛瞭出來。
“幹得好!”
程宗揚大方地誇瞭小賤狗一句,然後挺著胸膛朝觀海撲去,把胸前的小賤狗當成瞭護心銅鏡。
雪雪毫不猶豫地從主人懷裡蹦出來,一溜煙奔到墻邊,找瞭個狗洞一頭紮進去,跑得無影無蹤。
“幹!”
這賤狗就是靠不住!一點兒都沒有為主人獻身的覺悟!煲湯!回去就把它宰瞭煲湯!
程宗揚刀至中途,突然一扭身,斬向背後。
那具無頭的屍身不知何時撲來,它雙手合什,僧衣碎裂,肋骨從中張開,仿佛無數白森森的手臂。
“死吧!”
程宗揚吐氣開聲,戰刀重重斬進屍傀肋骨之間,刀尖一點純陽的真氣仿佛飛迸的烈火,將屍傀胸中彌漫的陰森鬼氣燒得“吱吱”作響。
“頗瓦!”
觀海一聲低吼,手中的白紙燈籠無風自燃,外面的紙殼燒噬一空,露出其中的本相,卻是一隻慘白的骷髏頭。
那隻顱骨像是制成不久,顏色尚新,凹陷的眼眶中閃著兩點碧瑩瑩的鬼火。在它腦門正中,有一個雞蛋大小的圓洞,其中的鬼火猶如一隻豎生的瞳孔,充滿怨毒和仇恨,竟然是一個有著三隻眼睛的異族。
程宗揚險些以為他是把二郎神殺瞭,制成法器,可仔細看時,那隻三眼顱骨卻有種異樣的熟悉感,尤其是那顱骨通體八面見棱,就像被人捏碎後,重新捏起來一樣,破碎的骨縫中,隱約能看到殘留的血痕。
程宗揚心下倒抽一口涼氣,已經猜出這隻顱骨的身份。
這隻三眼骷髏甫一出現,屍傀光禿禿的頸腔中發出一聲牛哞般的低吼,兩隻瘦骨嶙峋的手掌同時伸出,從燈籠中捧起頭顱,放在兩肩正中。
屍傀頭身合為一體,三隻眼眶中的鬼火同時跳動著,一股駭人的寒意噴薄而出,周圍的空氣凝出星星點點的霜花。
程宗揚往後跳出數步,舉刀遙遙指向觀海和那具屍傀,“夠狠!連自傢同門都不放過!納覺容部要是知道會被你煉成屍傀,恐怕死都不會踏進青龍寺。”
“阿彌陀佛。”觀海森然說道:“納覺師兄對佛祖一片虔誠,甘願為佛法獻身,實為我輩楷模。貧僧將其靈骨煉為法器,以助其成就正道,往生極樂!”
“你們的極樂世界早就被毀瞭,連靈山都被人刨平瞭!”程宗揚殺意大放,厲聲道:“不信?我送你去西天看個仔細!”
程宗揚右手戰刀舉過頭頂,氣勢急劇攀升,似乎要與他生死一搏,左手拇指和食指圈起,其餘三指張開,掐瞭個法訣,朝獨孤謂一比,轉身就跑。
獨孤謂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盯著他的動作,見他打出約定好的逃跑手勢,立馬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兩人一左一右繞過大樹,足尖在墻上一點,借勢躍起,翻過短墻,風馳電掣般落荒而逃。
觀海一手捂著肋下,眼中怒火高熾,臉色卻平靜得連半點漣漪都沒有。
“程侯那一刀刺得漂亮!”獨孤謂邊跑邊道:“一出手先破瞭那賊禿的金剛身,不然這一場就難打瞭!”
“可惜沒一刀捅死他!”
認出觀海帶的屍傀竟然是納覺容部,程宗揚心生惻然之餘也不禁警訊大作,立刻決定放棄幹掉觀海的機會,先行逃生。
納覺容部是苯密高僧,被觀海煉成屍傀,即使隻保留一半的修為,也足夠給他們兩個造成大麻煩。何況被煉制成屍傀之後,指不定會有什麼詭異的法門。觀海放著手下不用,敢孤身一人來找自己的麻煩,顯然有絕大的倚仗。雖然自己很想趁機幹掉觀海,但眼下並不是生死相搏的時候。
忽然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仿佛有人對著自己頸後吹氣一樣。程宗揚戰刀還未收起,立即揮刀回斬。旁邊的獨孤謂低喝一聲,擰身出刀。程宗揚步履不停,一直掠到一堵照壁前,飛身蹬上墻頂,這才往後看去。
月光下,獨孤謂與那具頂著慘白骷髏頭的屍傀鬥在一處,觀海卻不見蹤影。
獨孤謂叫道:“程侯!你先走!這東西看著惡心人,其實沒那麼厲害!”
程宗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圍有火光閃動,但距離尚遠,搜索的方位也不是此地。看來觀海那妖僧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位置傳出去,或者已經傳出,但還沒有傳遞給附近的追兵。
還有一種可能——觀海受傷勢影響,並沒有親身來追,而是放出這具屍傀,靠某種追蹤的異能,綴上自己。
程宗揚丹田微微一動,已經融入丹田的生死根釋放出一縷死氣,隱藏住自己的氣息,然後飛身從墻頭躍下,悄無聲息地朝屍傀背後劈去。
那具屍傀肋骨張開,如同一隻古怪的水母,與獨孤謂纏鬥正緊。戰刀劈中的剎那,它慘白的顱骨突然從肩上扭轉過來,三隻眼睛同時望向程宗揚,眼眶內碧瑩瑩的火苗像收緊的瞳孔一樣縮小,接著白森森的牙齒張開,仿佛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然後轟然爆開。
進碎的白骨雨點般飛濺消失,獨孤謂抬臂護住俊美無敵的頭臉,接著一股陰寒的氣息湧來,讓他如同墮身冰窟,禁不住狠狠打瞭個冷戰。
那股寒意來得快,去得也快,獨孤謂隻打瞭個哆嗦,寒意便潮水殿退去。再看那具屍傀,已經撲倒在地,肩上的顱骨無影無蹤,無頭的軀體連同衣物迅速朽壞,轉眼便化為灰燼。
獨孤謂壯起膽子,用刀尖撥瞭撥那片灰燼,心下不禁納悶,這屍傀最後的自爆看似駭人,結果卻徒具聲勢,連自己的毫毛都沒傷到一根,難道就跟程侯說的一樣,其實都是些假貨?
獨孤謂抬起眼,想試著拍兩句馬屁,卻不由一怔。
那位程侯臉色自得嚇人,眉心的位置浮現出一片暗青的色澤,就仿佛多瞭一隻陰森的眼睛……
“走!”
程宗揚低聲說瞭一句,剛要邁步,腳下卻一個跟蹌,險些跌倒。他深吸瞭一口氣,壓下丹田中刺骨的寒意,縱身躍上墻頭,心底不禁升起一絲恐懼。
就在屍傀自爆的瞬間,一股奇寒的死氣湧入丹田,接著他發現,自己的生死根竟然像被凍結一樣,第一次停止瞭運轉。
這具屍傀竟然是專為克制自己的生死根而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