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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雷業火

  一團瑩白的光球出現在視野前方,接著一片陰影從光球中浮現出來,視野變得黑暗。

  一名老僧佝僂著身體睡在草席上,身上蓋著條綴滿補丁的佈被。

  程宗揚訝異地抬起眼,這不是隔壁摩尼寺那個老和尚嗎?死丫頭拍他幹嘛?

  小紫“噓”瞭一聲,示意他繼續觀看。

  光影中傳來一聲尖叫,那老僧一動不動,仔細看時才發現,他兩耳各塞瞭一團棉絮。

  光影移動著,穿過墻壁,來到另一側的院落內。院內列著兩排房舍,原本是摩尼師們居住的雅室。其中一間此時還亮著燈火,幾名僧人身著暗紅的僧袍,赤著雙臂,盤腿坐在草席上,他們雙手合什,雙肘端得極平,神情肅然,面相出奇得年輕,最大的也不過十七八歲。

  一名戴著珠冠的波斯女子側身倒在地上,一手捂著臉頰,指下露出一個鮮紅的掌印,眼中滿是惶恐。

  在她旁邊,立著一名小沙彌,他同樣是紅袍赤膊打扮,隻有十五六歲年紀,臉頰和脖子被曬得又黑又紅,這會兒一手指著地上的波斯女子,尖著嗓子叫道:“說!收藏財寶的秘庫在哪裡?”

  波斯女子淒惶地說道:“回上師,那些財寶積蓄並非本寺所有,都是族人們寄放於此……”

  小沙彌大聲道:“寺廟是我佛門所有!秘庫也是我佛門所有!快說!秘庫在哪裡?”

  “我……我不能說……”

  “該殺的邪魔!”一名沙彌跳起來,厲聲道:“這些邪魔外道,不服佛法,貪得無厭!我佛慈悲,普渡眾生!須助她誅除邪念,脫離苦海!”

  “師兄說得是!這邪魔潛逃多日,才被我佛門抓到,說不定早就把秘庫裡的佛寶轉移走瞭。”

  “還囉嗦什麼?”一名年紀大些的沙彌振臂叫道:“老法子!用困魔索!”

  幾名沙彌一擁而上,用一根手指粗的麻繩將那波斯女子雙腕捆住,一頭甩到梁上,扯下來,綁在窗欞上。

  波斯女子被懸著雙腕吊起,不得不竭力伸直身體,腳尖才堪堪觸到地面。

  幾名沙彌圍著波斯女子開始誦經,詰屈拗口的梵吟伴隨著波斯女子的悲呼和哀求,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鬼影森森,猶如陰間地府。

  程宗揚瞇起眼睛,接下來的問話中,他得知那名波斯女子是掌管摩尼寺秘庫的女摩尼師,此前她正在藍田交接一筆款項,摩尼寺皈依佛門的消息傳來,信徒們都勸她盡速遠離。但接到贊願尊首與阿羅莎口諭的女摩尼師隻略做猶豫,便決定聽從尊首的召喚,毅然返回長安。

  結果剛一入寺,她就被寺裡的僧人制住,由於特大師等高僧忙於法事,便交給這些沙彌追問秘庫的下落。

  女摩尼師表示自己遵奉贊願尊首的教諭,願意皈依佛門,但堅稱秘庫屬於族人所有,並非摩尼寺的財物,不肯吐露秘庫所在。

  那些沙彌年紀不大,卻極為狂熱,下手更是毫無分寸地兇殘和酷毒。他們先是剝掉女摩尼師的鞋襪,將幾枚長針釘進她的腳趾,另一端釘進地板。然後將幾根方形的鐵釘敲進她髕骨側方,使她雙腿無法彎曲。

  女摩尼師雙手懸吊,雙腿伸得筆直,腳趾被長針貫穿,牢牢釘在地板上,每一次呼吸都痛徹心肺。

  女摩尼慘叫連聲,一邊哭泣一邊試圖給他們講道理,說明財物各有所主,非她可以擅自動用。

  “這妖魔滿口妄言,切瞭她的舌頭!”

  “切瞭舌頭還怎麼說秘庫的位置?”

  那名年紀最大的沙彌對女摩尼師道:“你可願意皈依佛門?”

  女摩尼師泣聲道:“自是願意……”

  “本宗法門以凈觀為基。不修凈觀,難得傳承。欲修凈觀,當以五甘露為供奉。”那沙彌取出一柄包著皮革的鐵錘,“我來助你破除執念,修成果位。”

  一眾沙彌齊聲道:“阿彌陀佛!大善!”

  一聲悶響,鐵錘擊在女摩尼師小腿上,女摩尼師慘叫一聲,腿骨幾乎斷裂。

  “按緊!再來!”

  “住手!”一名穿著大紅袈裟的僧人推門而入,厲聲道:“我佛慈悲,豈能如此!”

  “凈念師兄,”拿著鐵錘的沙彌道:“我密宗法門如此,你修的顯宗法門,怎知我密宗的高深?”

  凈念道:“佛門諸宗,皆拜佛祖。我佛慈悲為懷,普渡眾生,豈能行此兇殘之事?”說著他回過頭,“觀海師兄,你來評評理。”

  後面一名紅袍赤膊的僧人笑嘻嘻進來,捻著法珠道:“讓我說,這事嘛……是凈念師兄你錯瞭。”

  凈念挑起眉頭。

  觀海笑道:“師兄修的是不凈觀,紅顏枯骨,脂粉膿血,他們修的是凈觀,臟凈本為一體,世人皆以為臟,卻正是破除我執的良藥。世人顛倒妄想,執著分別,不破除執念,如何修成果位?”

  凈念森然道:“觀海師兄是說我顯宗錯瞭?”

  觀海笑嘻嘻道:“我說的是師兄執著於此錯瞭,並非顯宗錯瞭。成佛八萬四千法門,哪裡有對錯之分?難道不凈觀是對的,凈觀就是錯的?凈觀是對的,不凈觀就是錯的?顯宗是對的,密宗就是錯的?同為佛門弟子,莫非還要分個你死我活麼?”

  他雙手合什,躬身誦道:“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凈念長吸一口氣,然後拂袖而去。

  氣走瞭凈念,觀海直起腰,淺淺一笑,然後對那些沙彌道:“凈念師兄固然錯瞭,可你們也是不對。”

  沙彌紛紛合掌,“請師兄指教。”

  觀海用悲憫的眼神看著被懸吊的女摩尼師,柔聲道:“敢問檀越,可願皈依我佛?”

  與他目光一觸,女摩尼師眼神不由恍惚瞭一下。

  “我……願意……”

  “佛門之事,略有六種,一曰佈施,汝願佈施否?”

  “願意……”

  “次曰持戒,汝願意持戒否?”

  “願意。”

  “三曰忍辱,汝能忍辱否?”

  女摩尼師湖藍的眼眸中透出一絲堅定的神采,“能!”

  “阿彌陀佛。”觀海抬起手掌,放在她額頭上,低聲誦道:“故知般若波羅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密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聽著光影中傳來的梵唱,程宗揚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起來,身體仿佛沉浸在溫暖的水中,遠離痛苦和煩惱,隻想在這梵唱中度過無邊苦海,抵達彼岸。直到眉心被小紫彈瞭一記,才驚醒過來。

  再看那團白光,裡面的女摩尼師已經合上雙目,神情變得平和喜悅,眉心似乎散發著淡淡的佛光。

  觀海長長舒瞭口氣。然後手掌一震,女摩尼師腕上的麻繩斷開,釘在膝間的鐵釘同時彈出。

  女摩尼師雙手合什,虔誠地跪倒在觀海身前,她閉著眼睛,嘴唇微微翕張,似乎在訴說什麼。

  觀海滿意地點點頭,溫言道:“汝已皈依佛門,昔日種種已經成幻影,如今為比丘尼,賜汝法號善合。”

  “多謝上師。”

  “汝既奉密行,當以凈觀為基,自取甘露供奉。”

  “是。”

  “阿彌陀佛。”觀海宣瞭聲佛號,然後松開手掌。

  善合睜開眼睛,湖藍的眼底透出寧靜的喜悅。

  觀海微笑道:“讓這些師兄助你取五甘露。”

  “是。”善合望著周圍的沙彌,柔聲道:“勞煩各位師兄。”

  光球一閃,飛速收縮成一點,然後消失不見。

  “甘露?”

  程宗揚對這個詞兒並不陌生,漢國的上林苑就建有甘露臺,唐國對甘露也頗為熱衷,那刺客假傳義姁的口訊,也說是凌晨去興慶宮取甘露。但他還是頭一次聽說甘露有五種之多。

  “此甘露非彼甘露。”驚理等人在江湖闖蕩多年,對此倒不陌生,“他們說的五甘露是指腦髓、紅白菩提和大小香,也就是人中黃白。”

  程宗揚一陣反胃,原來是這五甘露,怪不得觀海說世人皆以為臟——這能不臟嗎?以此為密宗修行凈觀的基本,專門用來破除世人的執念……簡直是變態!

  程宗揚情不自禁地往東邊的寺院望去,影像的時間就在不久前,可以想像,這會兒那個剛剛皈依的女摩尼師,正在一幫和尚的“協助”下取出自己的甘露:尿液、糞便、鮮血,甚至骨髓,作為供奉的祭品……這他媽修的什麼鬼佛!

  “呯!”程宗揚一掌拍在案上,沉聲喝道:“還有手雷嗎?”

  蛇夫人道:“還剩下三顆。”

  “都給我扔過去!”

  “……是。”

  阮香琳道:“要救人嗎?”

  “能救就救,救不瞭別勉強。”程宗揚道:“有機會,放她一條生路就是。不用帶回來。”

  釋特昧普和觀海用的灌頂法看起來很詭異,被他們灌過頂的摩尼信徒,都像是被徹底催眠瞭一樣,失去神智,成瞭被妖僧們驅使的人形傀儡。救回來,說不定會有什麼危險。

  “萬一炸到她呢?”

  “就算炸死,也比落到那幫妖僧手裡強!”

  ◇    ◇    ◇

  僧舍內,一名沙彌正坐在床上,低著頭,唇間垂下一股口水。

  那名波斯女子跪在僧床前,一臉虔誠地仰首張開紅唇,伸出舌尖,接住上師的口水。然後充滿歡喜地含在口中,白皙的喉嚨蠕動著,慢慢吞下。

  沙彌們大笑著用力擊掌,“善女子!除去我執,業力自消!”

  女摩尼師含笑道:“多謝上師指引。”

  “有甘露瞭嗎?”

  “有瞭。”

  “先取小香。”

  “是。”

  女摩尼師在沙彌的指引下,脫去障眼的衣衫飾物,露出本我真相,然後跪伏在僧床前,翹起白凈的雪臀,將一隻蓮花銅盞放在身下。

  一名沙彌剝開她的下體,助她取出小香——親手給她把尿。

  尿孔被人剝開,本能的羞恥使女摩尼師臉頰有些發紅,她連忙虔誠地默誦經文,驅散自己的羞恥心。

  佛門六度,觀海上師在方才的灌頂中,以大智慧傳給她三種法門:佈施、持戒、忍辱。其中忍辱又有三種:耐怨害、安受苦、諦察法。

  世間一切怨害,都是修行的緣法,以惡緣為道用,安然受苦,心無妄動,才能諦察諸法不生不滅,明心見性,安住無生。比如此時所受的羞辱,自己若能甘之如飴,才能更好地體會到佛法真諦。

  意識到這些上師都是在助自己修行,善合內心重新充滿平安喜樂,再沒有絲毫動搖。

  女子成熟的性器間,一隻小小的肉孔微微翕動,接著一股尿液湧出。那沙彌用手引導著,幫她將尿液澆在銅盞內,發出一陣清亮的水聲。

  沙彌們擊掌道:“佛法無邊!佛法無邊!”

  “真想不到,觀海師兄也有如此神通。灌頂傳法,渡化邪魔。”

  “你們還不知道吧?觀海師兄和特大師一樣,都是菩薩轉世!將來要證位法王的。”

  一名沙彌崇敬地說道:“還是特大師神通廣大,無論什麼外道邪魔,一經特大師渡化,都虔敬佛門,再無動搖。”

  “觀海師兄也瞭不起,你看,經觀海師兄渡化,此女已經泯去名利心、是非心、傲慢心、爭鬥心、羞恥心、怨憎心……佛性自見。”

  “觀海師兄隻念瞭一段經文,她就開悟瞭嗎?”

  “觀海師兄方才是用大神通灌頂!被上師灌頂,佛法自明,勝讀十年二十年佛經!”

  “真的嗎?”

  “不信你問問她——善女子,何為佈施?”

  善合虔敬地柔聲道:“佛門六度,佈施第一。有財施、法施、無畏施。謹行佈施,須發菩提心,以己所有,盡施一切有情眾生。施畜生得百倍報,施破戒者得千倍報,施持戒者得十萬報,施外道離欲得百萬報,施向道者得千億報,施沙彌得無量報,施僧人亦得無量報。施己所有,乃施己身。施一切有情眾生,皆能於未來成佛。”

  旁邊的沙彌摸著她的下體道:“施予畜生也能得百倍報?”

  善合虔敬地說道:“是。”

  沙彌咽瞭口吐沫,“師兄,聽說昨天寺裡在做無遮法會,行大佈施?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年齡最大的沙彌道:“那個善吟你們記得吧?還有三十多名剛剛皈依,向佛之心最為虔誠的比丘尼,在青龍大殿肉身佈施,來者不拒。嘖嘖嘖,三十多個波斯胡姬一起獻出蓮花,讓人采下她們的紅摩尼寶,供上師們修行……那場面,大得不得瞭。”

  一名小沙彌羨慕地說道:“師兄,你也去瞭?”

  年紀最大的沙彌一拳打在腿上,恨恨道:“義操那和尚壞得要死,非說雙身法不是密宗正途,即使要修,也要證得阿羅漢果,才能修持雙身法。讓手下的和尚攔著,不許我等靠近。”

  周圍的沙彌不由泄瞭氣,“阿羅漢果位啊?那要證到什麼時候。”

  一名沙彌憤憤道:“義操懂什麼密宗!”

  另一名沙彌道:“義操可是密宗大師。”

  “義操就算是密宗大師,可他有特大師懂得多嗎?”

  爭執中,那名年紀最大的沙彌笑瞭起來,“說得沒錯!釋特昧普大師可是菩薩轉世,金身法王,誰能比他更懂?”

  他得意地說道:“義操攔著不讓人進,特大師出面,幾句話就把義操駁斥得啞口無言。我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特大師親傳法諭:雙身法不僅是密宗正途,而且即使未證果位者,隻要虔敬上師,也照樣能修持。”

  他伸手指瞭一圈,“以後不光是我,連你們也可以修行雙身法。”

  僧舍內響起一片歡呼聲。

  隻要虔敬上師,每個弟子都可以修持雙身法,自己離成佛又近瞭一步。不愧是特大師,果然最懂佛法!相比之下,義操居然說雙身法不是密宗正途,簡直是歪理邪說,一派胡言。

  就在沙彌們歡呼的時候,一隻黑黝黝的罐子從窗口飛瞭進來。還在半空,就轟然爆開。

  伴隨著一聲巨響和一團刺眼的火光,無數碎片激射而出,那名正在幫女摩尼師取出大香的沙彌首當其沖,他頭顱被削掉半邊,背後更是嵌進無數碎片,木樁一樣撲倒下來。

  不等那些沙彌反應過來,緊接著又是兩聲巨響,僧床上頓時血肉橫飛,床後的墻壁被炸出一個大洞,連僧舍也被炸塌半邊。

  巨響過後,三名沙彌當即成佛,往生極樂。剩下的殘肢斷臂,哀嚎連連,眼看也活不瞭多久。

  善合茫然抬起頭,那名沙彌倒在她身上,背後被炸得蜂窩一樣,已經死得不能再死,她卻毫發無傷。

  沙彌被削掉的半個頭顱就掉在她面前,白色的腦漿混著鮮血,在帶著頭皮的腦殼中晃蕩著,有幾滴濺在善合潔白的臉頰上。

  女摩尼師湖藍的眼眸中一片平靜和喜樂,沒有絲毫恐懼和不安。她像捧著甘露一樣捧著頭蓋骨,與面前盛著自己尿液的銅盞並排放在一起。

  接著她顰起眉頭,竭力收緊腹腔。那隻翹起的雪臀間,一截糞便從柔嫩的肛洞中擠出,越來越長,最後“噗”的一聲,掉在落滿灰土的銅盆內。

  女摩尼師長舒瞭一口氣,露出解脫般的笑意。

  ◇    ◇    ◇

  黎明前一個時辰,幾聲巨響打破瞭寂靜。剛剛被勒令皈依佛門的摩尼寺遭遇天雷轟擊,十餘間房舍損毀,多名僧人受傷,同時引發大火,好在周圍的鄰居紛紛幫忙救火,火勢才沒有蔓延開來。

  作為上院的大慈恩寺第一時間出來發言,聲稱摩尼教實為外道邪魔,多年來積累瞭無量業力,如今被業火所噬,正是摩尼邪教應得的報應。

  緊接著,有靖恭坊的居民聲稱,當天凌晨,他親眼看到一尊八臂金佛出現在摩尼寺上空,然後佛光大作,金佛八條手臂同時投下天雷業火,將還沒有來得及搬走的摩尼像擊成碎片。

  隨後有消息傳來,死於業火的僧人都是摩尼教混入佛門的偽信徒,活該被天雷誅滅。而真正的佛門弟子,比如一墻之隔的老僧圓靜,年逾八十,竟然對近在咫尺的業力雷火一無所覺,正因為他在睡夢中見到一位金身菩薩張開袈裟,蓋在他身上。直到天明,他才知道隔壁被炸得一塌糊塗。飛出的碎磚破瓦在他的草席周圍落得滿地都是,卻沒有一塊掉他身周尺許的范圍。

  圓靜老僧激動地表示:“這是菩薩保佑!佛祖保佑!尤其是特沒譜大師的賜福,給瞭我第二條生命!”

  沙彌耐心教導道:“是釋特昧普大師。”

  圓靜老僧頻頻點頭,“是特沒譜大師。”

  “是——釋——特——昧普大師!”

  “是,是。就是特沒譜大師。”

  沙彌抄起手卷敲在圓靜腦袋上,“什麼就是!什麼就是!”

  圓靜抱著頭連聲應道:“哎,哎。”

  “重來!是釋特昧普。”

  “是特沒譜。”

  “……這沒法兒教瞭。換一個吧。”

  觀海道:“來不及瞭。就他吧。把詞兒改一下。不稱法號,就叫特大師。”

  沙彌提醒道:“這是特大師欽定的。一字不能移。”

  特大師對名號極為重視,觀海也是無奈,“就這麼著吧。”他專門叮囑道:“老頭兒,你記住,一會兒的是念兩個。”

  “哎,哎!記住瞭,記住瞭。”

  於是在前來見證佛法顯聖的數百名佛門高僧、善男信女面前,圓靜老僧激動地表示:“這是菩薩保佑!佛祖保佑!尤其是兩個特沒譜大師的賜福,給瞭我第二條生命!”

  在臺下盤膝聆聽的特昧普大師面色平靜寧和,頭上的黃金螺髻當即就豎起來一個,跟玉米穗子一樣迎風招展。

  雖然小有瑕疵,不過瑕不掩瑜,畢竟人證物證俱全,比起一鍋雞蛋誦佛號的神異靠譜多瞭,尤其是看到那尊被雷劈得隻剩下頭顱的摩尼像,一眾善男子善女子無不雙手合什,虔誠贊美佛祖的光輝。

  最後釋特昧普大師在眾人的懇請下欣然命筆,為這座新皈依的寺廟題下“佛光寺”三個大字,表示要將佛法的光輝傳遞到世間每一個角落,讓眾生都能感受到佛法的仁慈和悲憫。

  說罷,他還抬起手臂,意味深長地指向西南方向。

  ◇    ◇    ◇

  一名胖乎乎的光頭和尚身披灰色的袈裟,意態莊嚴地下瞭馬車,手持禪杖,走進大門。

  然後他把禪杖往腰後一別,一路小跑奔上前去,緊緊握住程宗揚的雙手,未曾開口便湧出兩行熱淚,臉上的肥肉抖動著,顫聲道:“菩薩哥!我盼星星,盼月亮,從春盼到夏,從夏盼到冬,從白天盼到夜裡,又從夜裡盼到白天,總算盼到瞭今天!菩薩哥!你!終於來瞭!”

  程宗揚愕然道:“你是……”

  “我是小永啊,信永!”

  “你說話這口氣……”

  信永連忙呸瞭幾口,活動活動舌頭,解釋道:“剛才在跟佛門理事會的人做報告,一時沒改過來。大哥,這會兒聽著順耳瞭吧?”

  “半年不見,你怎麼胖成這樣?我都不敢認瞭。”

  “忙的,都是忙的。大哥,我聽說你大婚瞭?哎呦喂,小弟還沒來得及給你賀喜呢。嫂夫人呢?”信永伸著頭,往他背後張望。

  “別瞧瞭,沒來。”

  “新婚燕爾就兩地分居?大哥,你忙於公事之餘,也得註意生活啊。”信永深情地說道:“公事能幹得完嗎?可千萬別委屈瞭自己啊。”

  “行瞭,”信永一連串的馬屁咣咣作響,拍得程宗揚頭暈,“你怎麼跑這兒來瞭?”

  “咱們不是約好初三見的嗎?我剛在寺裡忙完歲末的法會,一進城,就被佛門理事會的人給攔住瞭,非邀請我出席佛祖顯聖暨天雷業火滅妖邪佛門各界紀念大會。我是理事會的總理事,不露面不合適。這不,剛從佛光寺過來。大哥,你不是住在宣平坊嗎?我讓人過去捎話,才知道你搬到靖恭坊瞭,我還怕認錯門瞭呢。”

  “你就從隔壁過來,怎麼還坐馬車?”

  “我這不得兜一圈嗎?就我如今這地位,步行多有失身份啊。讓人看見,說不過去——對吧?我從東門出,北門進,中間還換瞭輛車。”

  程宗揚放下心來,這油滑和尚嘴上馬屁滾滾,心裡可清明著呢。

  “進來說。”

  兩人進到室內,信永盤膝一坐,趕緊把腰裡別的禪杖扯出來,丟到一邊,扭著脖子道:“可累死我瞭。聽瞭一上午的王八念經。”

  這話說得……

  “你們不是一夥的嗎?”

  “場面上的事嘛……哎呦,菩薩哥,哪兒敢讓你給我倒茶啊?我自己來!自己來!”

  信永喝瞭口茶,嘆道:“大哥,你這邊的事我聽說瞭。這事不好辦啊。”

  程宗揚奇道:“什麼事?”

  “小夫人的事。”信永壓低聲音道:“是紫媽媽吧?”

  叫得還真親熱。程宗揚點瞭點頭。

  信永一拍大腿,“真瞎瞭他們的狗眼!”

  “我想聽聽,什麼事不好辦。”

  “大慈恩寺那檔子事唄。除夕那天我接到大慈恩寺的法帖,把菩薩哥你列為佛門公敵。為瞭這事兒,我氣得連年夜飯都沒吃。”

  “佛門公敵?”這事兒程宗揚還真不知道。

  “十方叢林列的名錄,上瞭公敵名錄,跟十方叢林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這趟過來,也是擔著風險的。”

  “你們和十方叢林什麼關系?”

  “還能是什麼關系?有好處大夥兒一起賺,沒好處大夥兒就扯閑唄。”

  “就這些?”

  “我知道大哥擔心啥,你瞧,我這回連癲師弟都沒帶,就是想跟大哥把話說透。”信永左右看瞭看,“你這兒……安全吧?”

  “安全。”

  “那我就攤開說瞭。當年大孚靈鷲寺勢大,一統佛門,組建十方叢林。不拾一世大師法度雖然嚴苛瞭些,可說到底,還是對我們佛門有好處。大夥兒也樂得看他們出頭扛事,帶著我們這些大乘宗派,合夥把小乘和外道給擠出去。”

  “不拾一世大師圓寂之後,中間隔瞭好幾十年都沒選出二世大師,那是我們十方叢林各寺的黃金歲月啊。頂著十方叢林的名頭,一座座大乘佛教的寺廟建起來,信徒一堆一堆往廟裡擠,處處香火旺盛,天天數錢數到手軟。”

  “等二世大師坐床,味道就有點兒變瞭。我這身份,這地位,幹嘛千裡迢迢跑到太泉找死啊?還不是被逼的。”

  “他們怎麼逼你瞭?”

  “我剛不是說瞭嗎?十方叢林信的是大乘佛教。不過這大乘裡頭還要分成八宗,我們娑梵寺是禪宗一脈,靈鷲寺的摩法宗是獨一份,不在八宗之內。這八宗呢,又分成兩類,七宗是顯宗,另外一宗,是密宗。”

  信永道:“密宗是大乘之一,雖然法門有別,顯宗重因,密宗重果,顯宗誦經,密宗念咒,但到底同氣連枝,共奉佛祖。說難聽點,一筆寫不出來兩個禿字不是?我們跟道門那幫牛鼻子不一樣,原本也沒分那麼清楚,即便各宗祖庭,也是隨緣來去,不分彼此。”

  “壞事就壞事在靈鷲寺一系的密宗上。他們的密宗跟我們青龍寺的密宗路數還不一樣。什麼雙身法、殺度法、頗瓦法、金剛乘——你這兒安全吧?”

  “你就放心吧。”

  信永痛心疾首地說道:“——全都是佛經翻遍找不出來的東西,裡裡外外透著一股子的邪勁兒——這話我也就在菩薩哥你跟前說,出瞭這門我可不認。”

  看著信永緊張的樣子,程宗揚隻好拍著胸脯保證道:“你就放一萬個心,盡管說!”

  “那成。他們這一支也是密宗,但我們私下都叫蕃密,說來也是有年頭瞭。當年被不拾一世大師拘得緊,也沒聽說鬧出什麼事來。直到二世沮渠大師坐床,蕃密出瞭一位特大師,釋特昧普,你知道吧?”

  程宗揚點頭道:“知道。”

  信永一拍大腿,“那是真沒譜啊!變著法兒的胡來!佛門講究不殺生,他們倒好,弄出來個殺度法!誰要是不信佛,就把人殺瞭,還說是渡化,助人往生極樂。佛門禁欲,他們蕃密倒好,來個雙身法,專講雙修!還說極樂之際,一絲業力吹動靈臺,能感受到佛法的真諦。我呸!這是明擺著欺負我們顯宗不近女色,駁不瞭他!”

  “還有,我們佛門不講神通,蕃密偏偏來個頗瓦法,專講各路神通法術。佛門講三皈依,佛法僧。蕃密來個四皈依,佛法僧,還有個上師。佛門拜佛祖拜菩薩,蕃密來個菩薩轉世,法王就是菩薩化身,拜的各路沒聽說過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