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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八章、托腹心權閹談古 告手足貴胄請名

  “公公!!”丁壽嘶吼一聲,埋首柩旁,心頭頓生出一股茫然無助的悲涼之感。

  “咱傢又沒聾,喊那麼大聲作甚!”隨著熟悉的聲音響起,一隻冰冷手掌撫在丁壽頭頂。

  丁壽唬得一激靈,險些直接淩空竄起,抬眼瞄去,隻見老太監面色如常,正從棺內緩緩坐起。

  “公公,您老這是搞得哪一出啊!”丁壽哭笑不得,心底還帶著幾分慶幸。

  “四川按察使楊斌那小子送咱傢的這副紫杉壽材,睡起來很是舒服,著實不錯。”劉瑾拍瞭拍兩側棺板,頷首滿意。

  “楊斌?”此等方面大員,丁壽還算略知一二,思忖一番道;“可是那個播州宣慰?”

  “就是他,當年唐王爺要買壽器,還專門差校尉委托中人到他老子楊愛的地頭去買,”劉瑾伸出手來,由丁壽攙著步出棺木,“如今看來,也是物有所值。”

  還好意思提這事,丁壽暗中撇嘴,成化年間播州宣慰楊愛與庶兄安寧宣撫使楊友為爭土司之位大打出手,訴之朝廷,楊友就將這事扯瞭出來,奏報楊愛私通唐王、擅自殺戮、僭越等五大罪狀,朝廷令二人到重慶府受審,派遣刑部與錦衣衛赴播州勘問實情,結果明瞭,楊愛擅殺、楊友陰謀奪嫡,都不是什麼好鳥,楊愛因是世襲土官姑且免罪,楊友遷發保甯府羈管,這楊斌便是楊愛之子,其父致仕後被朝廷授予播州宣慰使,去年八月,又被升為四川按察使,仍蒞宣慰事。

  彼時丁壽正奉旨巡視西北,按朝廷舊制,土官有功僅賜予衣帶、或旌賞部眾,無列銜方面者,楊斌得以破格超擢,坊間有傳聞是楊斌對劉瑾行以重賄,如今看來,恐怕八九不離十。

  “你在想些什麼?”見丁壽沉吟不語,劉瑾側首詢問。

  “喔,沒有,”丁壽沒敢直問老太監是否收人好處,遮掩道:“隻是這壽材送便送瞭,公公何必要親身睡上一睡,未免……太晦氣瞭些。”心中還有半句,險些嚇死二爺。

  “怎麼,傷心啦?”劉瑾淡淡一笑。

  “嗯。”丁壽點頭,順手揉瞭揉眼角,實話實說,除瞭擔心自己前途,對這老太監的死還真有些難過,真是見瞭鬼。

  “哈哈,算你小子有些良心,”劉瑾拍著丁壽肩膀,開懷大笑,笑聲漸息,忽地悵然一嘆,“咱傢身後,如能安靜躺在這口棺材裡,再覆上一抔黃土,於願足矣。”

  “公公說笑,莫說您老春秋鼎盛,便是真有萬一,以陛下聖恩寵渥,也必是極盡哀榮,這副杉板配公公身份地位,其實過於寒酸瞭。”按丁壽心思,劉瑾怎麼也該尋個金絲楠來。

  “咱傢隻怕,臨到終瞭,連這塊杉板都是奢求。”劉瑾凝目壽材,神情蕭索,似有無盡心事。

  “公公何出此言,您老隨侍春宮,簡在帝心,朝政大事盡數托付,放眼朝中,誰人有此殊榮,又有哪個不開眼的敢拂逆您老心意。”對老太監的杞人憂天,丁壽大不以為然。

  “處在咱傢的位置上,這仇人是少不得的,那些人嘴上不敢說些什麼,一個個心裡怕是早恨不得將咱傢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劉瑾自失一笑,輕輕搖頭。

  “公公多慮,您手段雖烈,但都師出有名,那些官兒底子也不乾凈,真有敢老虎嘴上拔毛的,蹦出來一個咱殺一個,出兩個我殺他一雙。”丁壽連辦瞭幾樁大案,對朝中文武的操性算是有個清楚認識。

  “你能殺得多少?”

  劉瑾詰問教丁壽一愣,詫異道:“能有幾個?”

  “你這段時日順風順水慣瞭,有些目中無人,但凡在宦海沉浮的,又有幾個癡蠢之人,不過礙著你錦衣緹帥的身份,又事不關己,不肯輕易招惹罷瞭,”劉瑾兩手虛張,比劃道:“這大明天下就好比是一口大鍋,文武百官都在這口鍋中撈食,你有本事盡可多吃幾碗,瞧哪個吃相不佳,也可以去掀瞭他的飯碗,隻要沒耽誤其他人吃飯,那些人也不會尋你的麻煩,但若是釜底抽薪,讓所有人都吃不得瞭,那可便是犯瞭眾怒……”

  劉瑾點點自己胸口,灑然一笑,“而咱傢我,便是那個抽薪之人……”

  頓瞭一頓,劉瑾轉目丁壽,繼續道:“咱傢嚴刑峻法,興革吏治,清丈田畝,查盤天下軍民府庫錢糧、各邊年例銀、都司衛所軍器、兩淮鹽運司革支鹽引,乃至夫運、柴炭等等,方方面面事無巨細,不知斷瞭多少人的財路,賴著聖恩護佑,他們敢怒不敢言,可這股怨氣積攢著,隻等得著一個機會,便會如瘋狗一般撲上來,將咱傢撕個稀爛,呵呵,屆時咱傢恐連一具全屍都難保全……”

  聽劉瑾說得鄭重,丁壽背脊間也不禁升起一股涼意,“公公既有隱憂,又何必……如此行險?”

  “不得不為呀,”劉瑾露出一絲苦笑,“咱傢何嘗不想韜光養晦,求個兩全,隻是如今這大明朝厝火積薪之下,早已到瞭危機四伏的境地,由不得咱傢獨善其身。”

  “先帝爺寬仁,在百官眼中是個勵精庶務的有道明君,對屯田、鹽法、馬政等弊端也嘗漸次修舉,然清丈止於腹裡,沿邊屯田廢弛尤甚,以至邊地米價湧貴,以開中商課接濟銀兩終歲不息,至使權豪勢要勾連兜攬糧草,肆無忌憚,粗米以三七、四六摻和沙土進倉,貽患有司,坑害良民;邊撫重臣及管庫官吏屍位素餐,糧草一燒動輒十餘萬,佈匹一缺則數萬匹,糧米浥爛則上萬石,非但不知自省,反年年奏討所謂年例銀,哼,例銀經歷各衙門手,再散及軍士,剝削早已十之六七,戶部所言除輸銀外別無長策,無非是其中利益糾葛,不想斷瞭這生財妙法……”

  “新皇即位,內庫空虛,太倉無積,南北各省,盜賊縱橫,縉紳勳貴照舊酣歌恒舞,恬嬉如故,兼並良田不知收斂,天下民怨沸騰,長此以往,事變之生,恐不可測……”

  劉瑾攢眉道:“權貴豪強兜攬糧草,以次充好,欲解邊儲匱乏,首要抑制權豪,不使其再承攬糧草;再則嚴懲失職官吏,追賠逋欠;三則清丈屯田,查革隱漏,既使租稅不失原額,又可寬減民力,紓解民間積憤,給咱傢幾年時間,當可使得大明上下鼎革,澄清憂患……”

  “可這麼一來,公公豈不是將朝中文武勳戚盡數得罪個遍,縱是大計得以施展,這身後之名……”聽瞭劉瑾政略,丁壽咋舌之餘,更覺心驚肉跳。

  “為人當重生前事,何計死後浮名,”劉瑾哈哈一笑,雙手向斜上方一拱,肅然道:“咱傢蒙萬歲信重,授予重托,雖百死不能報償萬一,為陛下,咱傢將來會有更多的仇人,哼哼,縱是與全天下為敵,咱傢又有何懼!”

  “公公辛苦!”丁壽由衷道。

  “不苦,咱傢樂在其中。”劉瑾負手傲笑,“能以天地江山為棋,不亦快哉!”

  丁壽為劉瑾豪氣所懾,訥訥不語。

  劉瑾回首掃瞭丁壽一眼,見其一臉憂色,不禁失笑,“這是咱傢自己要走的路,不需你來走,無須多煩心。”

  “公公恁地小瞧人,”丁壽不知劉瑾是否試探自己,一挺胸膛道:“難不成我便沒受萬歲垂意恩榮,不該粉身以報!”

  “你要報答的法子有很多,不必非要與咱傢一道,”劉瑾拍拍丁壽肩頭,語重心長道:“天下不軌謀逆之徒,亡命盜奸之流,還要錦衣衛去偵司緝捕,待你練好兵將,這安疆定邊也還少不得你去辛苦……”

  敲瞭敲身邊的紫杉壽材,耳聽聲聲金石之音,劉瑾一笑,“比如這播州之地,有朝一日,將來未必不會成為你打交道的對手。”

  “播州有意謀反?”丁壽悚然驚覺,後世赫赫有名的萬歷三大征,他再怎麼歷史小白,也聽過一耳朵的,難道播州楊傢此時就有不臣之念。

  “那倒沒有,”劉瑾微微搖頭,“不過未雨綢繆,讓你先留意一番,川黔之地土司林立,百苗雜居,民俗悍而好鬥,兵馬稱強,播州楊氏、水西安氏、永寧奢氏等世襲土官綿延數百年,有的幾可上溯隋唐,在當地儼然王侯,可謂勢大根深。”

  丁壽隨在劉瑾身後步入花廳,不以為意道:“這些土官不過都是些見風使舵的墻頭草,唐時投唐,宋時附宋,元時降蒙,我大明天兵一到,他們又紛紛改旗易幟,歸附皇明,隻要我大明天威不墮,些許地方土官,能掀起多大風浪!”

  劉瑾嗤的一笑,“你這話對錯參半,正因民風尚武,朝廷有所調遣,土司百姓皆踴躍趨赴,是皇明不可多得的精兵悍將,土官之中也不乏對朝廷赤膽忠心者,但這卻是有個前提,土官自身利益未得受損……”

  “昔年蒙元江山初定,成宗皇帝欲效其先祖開疆拓土,以原荊湖占城行省左丞劉深率湖廣、江西、河南、陜西、江浙五省軍二萬人趨赴雲南,出征八百媳婦,然而劉深沿路因征糧掠馬激起土民反抗,水東土司宋隆濟、水西土司奢節相繼起兵,劉深迎戰受制,軍中缺糧致人自相食,倉皇退走,土兵隨擊,失地千餘裡……”

  劉瑾不屑一笑,“那劉深號稱驍將,張弘范滅宋之功其可占泰半,最終卻因敗於百苗而被蒙古主子砍瞭腦袋,隨後蒙元朝廷增兵十萬,苦戰兩年,方才平定瞭水東、水西之亂。”

  丁壽不解,“如今的貴州宣慰司不還是這兩傢麼?”

  “這也正是西南土司讓人頭痛之處,夷民隻畏土官之威,而不知朝廷為何物,蒙元雖先後擒殺奢節、宋隆濟,卻並未廢除兩土司,兩土司被削減土地人口,很大一部分都便宜給瞭他傢。”劉瑾遙指院中停放的紫杉棺材。

  “播州楊傢?”

  “楊傢也藉此坐大,”劉瑾點頭,眉心漸漸蹙起,“地方土司林立,叛服不定,歷朝歷代都不得解,對本朝而言,更是一塊心病。”

  有下人奉上茶來,丁壽將一盞茶捧與劉瑾,試探問道:“您老是說——改土歸流?”

  劉瑾低頭撥動盞中浮沫,聞言嘴角微勾,“算你小子有見識,皇明不同唐、宋、元三朝,並不滿足西南土司虛尊朝廷之表像,而是要將手——真正地伸入西南之地。”

  “早在洪武四年,太祖高皇帝在大西南點線佈局,開設貴州衛,與永甯衛、成都衛互成犄角之勢,洪武十四年以”先安貴州,後取雲南“為方略,不斷在西南設置衛所,屯兵驛道,又從鄰近的湖廣等地遷入移民,以此消解當地土司實力,九月,三十萬天軍入滇,次年,蒙元梁王被殺,雲南平定,太祖爺建貴州都指揮使司,於四川、湖廣和雲南三省交界處設置貴州、播州、思州、思南四處宣慰司,下轄長官司、夷蠻長官司九十餘處。”

  “永樂十一年,思州、思南兩宣慰因奪朱砂坑而起兵相爭,不聽朝廷禁令,屢戰不止,太宗龍顏震怒,派兵五萬一舉平定兩傢田氏土司,將思州地置思州、黎平、新化、石阡四府;思南地置思南、銅仁、烏羅、鎮遠四府。同年,朝廷以新開八府、貴州宣慰司,以及原屬雲南的安順、鎮甯、永寧三府,設立貴州承宣佈政使司,貴州自成行省,朝廷對西南掌控大大加強,實是皇朝開拓西南的一件盛事,也為西南諸夷改土歸流開瞭引子……”

  劉瑾呷瞭口茶,徐徐道來:“成化十二年,貴州設置程番府,兵不刃血,將原屬貴州宣慰司的大龍番、小龍番、臥龍番等十三長官司隸府;弘治七年,貴州佈政使司又將都勻衛所轄土司之地開設都勻府,打開瞭貴州南大門,黔桂兩省交接一線……”

  “田氏被滅,水西安氏、水東宋氏皆受削弱,那這播州楊氏呢?為何獨他不動,且還在四川轄下?”丁壽對萬歷三大征之一的楊傢是念念不忘。

  “播州盛產茶米,煎銀煮鉛,兵糧足備,雖深處西南,卻有江南氣象,論其實力甚至在貴州一省之上,若將其歸於治下,豈不成瞭主弱從強,難以鉗制,”劉瑾將茶盞放在一旁案上,龐眉輕揚,“播州勢大,唯有待其自亂,成化年間楊氏嫡庶相爭,楊愛、楊友兄弟相殘,攻殺數年,貴州撫按潛心謀劃,最終不失時機地將楊友所置保寧納入瞭地方管轄。同時,朝廷又以播亂為名,在四川餘慶走馬坪、播州三渡關、貴州石阡龍泉司各立哨堡,移銅仁參將於石阡,移思石守備於龍泉,控扼播州,令其犬齒相制,播州倘若心向朝廷,則相安無事,但有不軌,哼哼,思州田氏便是榜樣!”

  溫水煮青蛙,這般換血摻沙子的潛移默化下去,再有個一二百年,隻怕諸傢土司唯有編民獻土一途,丁壽搔搔鼻子,略帶戚然道:“隻是這般做法,對忠於朝廷的那些土司們未免不公?”

  “傻小子,官場之中爾虞我詐,莫看那些左班官兒嘴裡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行事皆是利字當先,哪兒來的什麼公平正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祖太宗奇功偉烈,憲廟先帝恩威並施,才將川黔土司整治得俯首貼耳,創下如今西南之地土流並治的局面,你說這幾代土司忠心耿耿,安知其後人亦能效其父祖,說句不中聽的,皇明總有力窮勢蹙之時,屆時西南叛亂,變生肘腋,朝廷豈不內憂外患!”

  這老太監還真有先見之明,丁壽心裡嘀咕,躬身道:“公公教訓的是,改土歸流,大勢所趨,乃是朝廷經遠之計,小子當隨時留心西南百苗動向,見縫插針,渾水摸魚。”

  見丁壽領會自己意圖,劉瑾滿意點頭,微笑道:“對瞭,你急慌慌趕過來,究竟有什麼要事?”

  丁壽這才想起正事,湊前問道:“風聞公公要恢復甯王護衛?”

  “有這事,”劉瑾並不否認,“那南昌左衛原本就是甯王府護衛,天順年間護衛旗校誘導甯靖王違法,朝廷不欲令此黨惡之輩近王左右,遂將其革除,如今甯王上表衛從缺人,陛下有旨原革護衛準回本府供役。”

  陛下的旨意還不就是你的意思,丁壽暗翻瞭個白眼,勸說道:“既然英廟當年之意也是為保全宗室,讓寧府遠離小人,咱又何必多此一舉,寧王府使役至多不過奉迎詔赦、祭祀山川,憑著王府儀衛司校尉也盡夠瞭。”

  劉瑾歪頭,目光愕然:“江西寧王可是曾得罪於你?”

  “那倒沒有。”丁壽搖頭。

  “那你何以與他過不去?”劉瑾輕笑。

  “小子是覺得……”丁壽猶豫再三,遲疑道:“甯王四處招攬賢才,又請復護衛,恐別有所圖。”

  劉瑾面色一凝,沉聲道:“你有證據?”

  “目前尚沒有,不過隻要公公想要,錦衣衛定能找得到。”反正那甯王註定也是要造反的,給他隨便栽個贓扣上個謀逆帽子,二爺一點心理負擔沒有。

  “咱傢不是讓你去羅織罪名,當年靖難,甚賴大寧諸軍,甯王一脈功在社稷,天下人都看在眼裡,不能給陛下招來刻薄寡恩的名聲,”劉瑾忽地一嘆,悠然道:“說句大不敬的,永樂爺當年對不住甯獻王,功成之日,非但未如允諾的平分天下,反將之移藩南昌,處處提防,幸得甯獻王也深諳保身之道,移封後韜光養晦,精研黃老,可憐長於軍伍的一代賢王,最終隻落得成為一個著書立說的大明奇士,呵呵,可悲!可嘆!”

  丁壽沒空理會老太監的傷春悲秋,急聲道:“也正因此故,寧府一脈必然對太宗子孫心存怨恚,如今這甯王不但勤於文事,還妄圖恢復護衛,狼子野心不可不察。”

  “自甯獻王後,歷代甯王皆是修文善書,好學博古,匯集一群文人雅士往還論道,已是常態,至於南昌左衛,本就是甯府護衛,你憑甚說他心存反意?”劉瑾反詰。

  丁壽頓時語塞,總不好說自己是被雷劈過來的,曉得那甯王定要造反吧,心道這老太監不知又收瞭寧藩多少好處,這般替他說話,沒好氣道:“那咱們便走著瞧,看這位甯王爺會不會惹下亂子!”

  怎料聽瞭丁壽賭氣之言,劉瑾非但不惱,反莞爾道:“朱宸濠若果真按捺不住,動瞭不該有的心思,咱傢樂見其成,燕、甯二宗恩怨糾結百年,也該到瞭結的時候啦……”

  老太監似乎對江西那邊也不放心啊,丁壽訝然道:“公公既有此隱憂,那您何必還要恢復甯府護衛,這豈不是給他手中遞刀麼?”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咱傢若隻一味防著壓著,甯王那裡隻會加倍謹慎小心,說不得還會暫息瞭不臣的念頭,反不如多加縱容,適時再推上一把,”劉瑾再次指瞭指院外那口棺材,冷笑道:“將楊斌提拔為方面大員,也是此意,驕則恣,恣則極物,變生矣。”

  真陰啊,老太監分明是在在給甯王和播州挖坑啊,丁壽咂咂嘴,“可是……不同朝廷對播州早有佈局,那江西吳頭楚尾,甯王居於洪都要地,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一旦生變,江浙財賦重地豈不皆遭兵燹?”

  劉瑾橫瞭他一眼,“你能想到的,太宗爺當年又豈會想不到,徙封之時,寧獻王求蘇州、錢塘之地,太宗皆不允,獨將甯藩封在南昌,可知為何?”

  丁壽腦袋一晃,表示不知。

  “你可知卓敬其人?”

  “喔——”丁壽恍然大悟狀,“沒聽說過。”

  “找打。”劉瑾舉掌作勢。

  “您老別生氣,小子搜腸刮肚,真沒想起這人來。”丁壽嬉皮笑臉道。

  “此人是建文朝的戶部侍郎,你不曉得也不奇怪。”劉瑾白瞭丁壽一眼,緩緩放下手掌。

  “這裡又有他什麼事?”丁壽不解,都一百多年前的人瞭,老太監怎麼忽然道起古來。

  “當年建文削藩,卓敬呈以密疏,言太宗智慮絕倫,雄才大略,酷似太祖,北平之地形勝,士馬精強,諫言將太宗徙封南昌,萬一有變,亦易控制,”劉瑾面上露出幾分譏嘲之色,“可惜建文未納其言,後太宗登基,執卓敬於獄,憐惜其才,雖招攬不得,亦不忍殺之,恰榮國公進言:卓敬之策若得見用,聖上安有今日。遂動殺心,夷其三族。”

  丁壽撟舌,道衍和尚不愧形如病虎,是真夠狠的,“所以……永樂爺把這招用在瞭甯王身上?”

  劉瑾嘴角微撇,“你小子如今明白瞭吧,隻要部署得當,封堵住他禍亂東南的出路,咱傢隻怕他不反!”

  “可小子還是有點糊塗……”

  “怎麼?”劉瑾微訝,壽哥兒幾時變成瞭榆木腦袋。

  “觀公公方略,南贛各府及閩浙二省皆應是設點佈局之處,府縣衛所俱該善加籠絡才是,怎地內府尚有人與其為難呢?”拿瞭人傢畫,總得把事給辦瞭,丁二自問這點規矩還是拎得清的,當下將陳良遭遇述說瞭一遍。

  劉瑾聽完後不置可否,隻是點點頭,“咱傢知道瞭。”

  “什麼叫您知道瞭!那侯寬等人公然索賄,陳良身為三品武官都難幸免,其餘被勒索解戶又該怎樣淒慘!”丁壽憤憤不平,若不是自己遇見,怕是陳良就要上街討飯瞭。

  “你收瞭那陳良多少好處?”劉瑾忽問。

  “沒有!”丁壽斷然否認,丁點兒虧心都沒有,“小子是買瞭陳良一幅畫,但是給瞭銀子的,吏科給事中李憲可以作證!”

  劉瑾也沒再糾纏這事,隻問道:“那陳良所納軍器可否堅利?”

  “這個……管庫官吏未經勘收,如何曉得?”丁壽兩手一攤。

  “既然不曉情由,你讓咱傢如何處斷?”

  “縱是地方所輸軍器不堪,按照舊例領回改造補納也就是瞭,這麼將人吊在京師,豈不是有意為難!”

  “咱傢這裡從沒什麼慣例,”劉瑾聲音轉厲,寒聲道:“沙場克敵固然要官軍奮勇,更要甲兵堅利,近年來兵部向天下衛所年例成造軍器,有名無實,徒費錢糧,俱不堪用,這般蒙混職事,隻教他們領回補納,豈非太便宜瞭!”

  “可侯寬他們……”丁壽還想辯解幾聲。

  “咱傢自會徹查戊字形檔,但也不會放過勘驗地方繳納軍器,誰的罪誰來背,哥兒,你就少操心瞭!”

  老太監隱含警告之意,丁壽縮瞭縮脖子,細想想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似乎沒必要為瞭陳良惹毛劉瑾,大不瞭賠他三百兩銀子就是。

  “公公教訓的是,小子告退。”丁壽準備溜之大吉。

  “哪裡去?”

  “我……衙門裡還有些公事。”丁壽信口胡謅,他那邊還有一朵玉芙蓉要去安撫呢,這鍋米再耽誤下去別說做熟,怕是夾生都難。

  “你小子幾時這般勤快,”劉瑾笑?一聲,面上露出幾分慈愛,“公事什麼的且放放,念在你適才的那點良心,賞你頓晚飯吃。”

  晚飯?二爺午飯還沒吃呢,都是那個圓臉小子搗亂,打擾老子做飯,逮到機會非好好收拾他一頓不可,丁壽恨恨想道。

  “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隻是小子這頓飯能不吃麼?”

  “不行。”

  “那我便真沒什麼可想的瞭。”丁壽苦著臉道。

  ***    ***    ***    ***

  澄清坊,會同北館。

  一處館舍內,一名二十餘歲的七品武官怒氣沖沖指著跪在地下的幾名校尉,大聲呵斥道:“兩個大活人,你們竟然連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曉得,究竟怎麼當得差!”

  幾名校尉委屈至極,其中一個大著膽子道:“大人,您也曉得小郡主的脾氣,她不讓屬下等打擾,屬下們怎敢在她面前露頭……”

  “辦事不力,還敢狡辯!”武官一腳將那校尉踹倒,戟指怒?:“京師之地龍蛇混雜,倘若小郡主有個好歹,我等該怎樣向王爺交待!”

  “蔣大人少安毋躁,小郡主古靈精怪,又一身武藝,等閑不會吃虧,況她身邊還有銘鈺那丫頭跟著規勸,諒也無妨。”一個身著五品常服的文官笑著勸道。

  “袁大人如何不知,那丫頭刁蠻任性,真個魯莽起來,銘鈺怎生勸得住,”武官坐在椅上氣哼哼埋怨道:“此番就不該帶她出來,都是姐姐將她寵壞瞭!”

  文官笑笑,沒有介面,他名喚袁宗皋,雖是弘治三年進士,又任王府長史司五品右長史之職,卻不好對眼前這個七品散官逾禮之言指摘什麼,因為人傢畢竟是一傢子,別說道兩句王妃姐姐的不是,就是貶損王爺幾句,以興王爺的和順性子,估計對這位小舅子也就是一笑置之。

  對幾名王府校尉擺擺手,眾人施禮退下,袁宗皋走到興王內弟蔣輪身前,笑著安撫道:“小郡主在湖廣憋悶久瞭,出來開闊一下眼界也好,再則,此番的差事,少不得還要人傢幫襯,蔣大人便睜一眼閉一眼吧。”

  蔣輪苦笑道:“那丫頭瘋慣瞭,撒出去便不見影子,如何指望得上!”

  “莫說小郡主天真爛漫,正是貪玩之時,便是袁某,離京十餘年,也甚懷念帝都氣象,若非公務在身,也早已出去醉酒酣歌,眠花宿柳瞭。”袁宗皋捋須自嘲。

  “二位大人本是前途無量,隨王爺之國安陸十餘年,屈就長史一職,實是可惜瞭。”蔣輪頗有感懷,袁宗皋與左長史張景明中進士後還未曾選官,便因原擔任興王府長史的馬政、劉良二人不稱職遭罷免,他二人被吏部選作瞭頂包,王府官員一旦任職不得他遷,意味著此二人今後不得他用,時人多有惜之。

  “大人言重,袁某與廷光兄不過三甲出身,在眾多科場同儕之中平平無奇,若非借著王爺機緣,也許至今仍是個窮京官,終日為生計愁煩,怎如在荊楚傢鄉逍遙自在。”袁宗皋甚想得開,他本就是湖廣石首人,安陸州與其傢鄉荊州接壤,返鄉探親確是便宜的多。

  蔣輪感同身受,興王妃蔣氏之父蔣?宗族咸居京師,以女而貴,封中兵馬指揮,攜妻隨興王就國安陸,因老來無子,興王令其兄之子為後,蔣輪才得授予王府七品散官,可說他官身皆拜興王朱佑杬所賜,點頭道:“我等俱受王爺大恩,此番斷不能無功而返。”

  “那個混帳行子,真是氣死我瞭!”隨著清脆如珠的一聲抱怨,一道倩影邁步闖瞭進來,正是與丁壽在松鶴樓糾纏的少年。

  蔣輪“啪”的一拍桌子,叱道:“女孩兒傢的出言不遜,沒得辱瞭興王府臉面。”

  “舅舅?您從禮部回來瞭?”見蔣輪坐在堂內,少年也略微意外,隨即櫻唇微撇,不服氣道:“我這身打扮,誰曉得我是興王府郡主,說什麼做什麼的有甚幹系。”

  袁宗皋不覺莞爾,這位小郡主朱秀蒨可不同乃母般知文弄墨,通情達理,吃不得半點虧去,蔣輪簡直自討苦吃。

  蔣輪果然被外甥女氣得臉色鐵青,抬眼一瞥隨後進門同樣是一身男裝的銘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虎著臉呵斥道:“銘鈺,王妃常誇你乖巧懂事,讓你陪在郡主身邊讀書習武本有規勉之責,你怎地也隨她一起胡鬧!”

  銘鈺扁扁嘴,委屈地眼圈都紅瞭。

  “別怪銘鈺,是我要出去,她勸不住,隻得隨我一起去,要責罰隻我一人就是。”興王郡主朱秀蒨仗義地為同伴打抱不平。

  “好啊,你倒是敢作敢當,我也不罰你,既然你不聽管教,我這便命人送你回安陸去。”蔣輪雖長瞭一輩,也未到三十歲,正是氣盛之時,被晚輩一口一句嗆得不輕,直接就要翻臉。

  “別啊,舅舅,秀蒨知錯瞭還不行麼,我這才來京城就回去,那也太那個啦……”朱秀蒨頓時著慌,開始服軟。

  “別介,屬下當不起郡主這般稱呼,您還是回去尋王爺和王妃訴苦吧……”蔣輪餘怒未消,話裡話外透著一股子陰陽怪氣。

  “舅舅,蒨兒知道平日您最是疼我,便饒瞭我這一遭吧。”朱秀蒨上前拽著蔣輪衣袖,撒起嬌來。

  蔣輪冷哼一聲,“疼你有什麼用,平日不分大小尊卑也就罷瞭,進瞭京城還到處胡鬧亂闖,早晚讓你惹出禍來,早將你送回去我也樂得省心。”

  蔣輪油鹽不進,朱秀蒨瞬間愁容滿面,巴巴望著馬政,“袁長史,您給說句好話……”

  袁宗皋捋須輕笑,“蔣大人,我看郡主已有悔過之意,你也休要固執己見瞭,便網開一面如何?”

  見朱秀蒨雲鬢帶愁,眉鎖幽怨,蔣輪心中不覺快意,就坡下驢道:“便依袁大人的,但此次不可不罰。”

  “認打認罰,蒨兒絕無二話,隻要舅舅別攆我回去,”粉面霎時換上笑臉,朱秀蒨討好地輕捶蔣輪肩頭,不忘提瞭一句,“別稍上銘鈺就好。”

  乜瞭一眼垂目低眉杵在邊上的銘鈺,蔣輪啞然失笑,“難得你這丫頭還肯講些義氣,我也不好重罰,你便將姐姐的《女訓》抄上一遍吧。”

  “什麼?!”朱秀蒨立時變瞭臉色,她母親興王妃蔣氏所著《女訓》足有十二篇,一篇她都看得頭昏腦漲,十二篇抄下來還不頭大如鬥。

  “若是不願,那便回去。”蔣輪也不強求。

  “願意願意,依著舅舅就是。”朱秀蒨忙不迭點頭。

  “噗嗤”,難得看著自傢郡主吃癟,銘鈺不禁掩唇偷笑。

  朱秀蒨杏眼一瞪,“笑什麼,你與我一同抄寫。”

  “不是說不罰奴婢嗎?”銘鈺又是驚訝又是委屈。

  “好好學學母妃的《女訓》,明白如何奉行女德閨范,將來嫁人也是個賢妻良母,這哪裡是懲罰,分明是褒獎,怎麼你不願意?”朱秀蒨齜著兩排銀牙,兇巴巴道。

  “願……願意。”銘鈺抽抽鼻子,低頭認命。

  蔣輪、袁宗皋相視一笑,抄寫《女訓》會耗掉朱秀蒨不少精力,他二人可以安心一陣瞭。

  看二人自以為得計的模樣,朱秀蒨恨得牙癢又毫無辦法,“袁大人,我弟弟的事怎樣瞭?”

  二人笑容頓凝,袁宗皋一聲長籲,蔣輪喟嘆道:“蒨兒,換身衣服,隨我去拜訪榮王爺。”

  ***    ***    ***    ***

  十王府位於東安門外王府大街,與會同北館毗鄰,永樂年間諸王頻頻來朝,此處作為各地藩王落腳下榻之地,後宣德起諸王無旨不得進京,十王府僅就成瞭未就藩的親王居住之所,隨著成化帝諸子紛紛就藩,而弘治次子蔚王朱厚煒一歲而薨,偌大的十王府,隻剩榮王朱佑樞一王獨守。

  “十三叔,侄女朱秀蒨給您見禮瞭。”朱秀蒨蹦蹦跳跳來到堂上,向朱佑樞沒規沒矩地行瞭一禮。

  “秀蒨?”朱佑樞仔細端量小郡主一番,忽地一笑,“一晃數年不見,你已出落得這般標致瞭,真是吾傢有女初長成啊,想當年你離京時隻有這麼大點……”

  看著朱佑樞雙手比量隻有襁褓大小,朱秀蒨俏鼻一皺,不滿道:“還說蒨兒,王叔當年不也才這麼高……”

  朱秀蒨比到自己腰際,想瞭想有些不甘,又將手往下壓瞭半尺。

  “不得無禮。”真是屢教不改,對這位不敬尊長的外甥女,蔣輪屬實頭痛。

  朱佑樞哈哈笑道:“不錯不錯,本王當時確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四哥離京時我還哭瞭一鼻子呢。”

  “真的?十三叔你也會哭鼻子!哭的時候什麼樣,快說給蒨兒聽聽。”朱秀蒨眼睛一亮,央著朱佑樞不放。

  “不提不提,兒時無知,人前失儀,說瞭教人臉紅,還教旁人笑話。”朱佑樞擺手拒絕。

  “二位王爺手足情深,真情流露,旁人艷羨還不及,豈會見笑。”蔣輪躬身道。

  朱佑樞指著蔣輪,揶揄道:“你小子倒是比以前會說話瞭,都坐下說吧。”

  眾人落座上茶,朱佑樞問道:“四哥四嫂一向可好?”

  “托王爺洪福,興王爺與王妃身子硬朗,平日誦詩練字,琴瑟和鳴。”蔣輪回道。

  “四哥以往就好個舞文弄墨的,四嫂於他也算志趣相投,相得益彰。”朱佑樞笑道。

  朱秀蒨撇瞭撇薄薄櫻唇,“那是以往,十三叔不知,如今母妃與我新添瞭弟弟,與父王整日裡寶貝得不行,哪有心思誦文舞墨呀。”

  朱佑樞敲敲額頭,懊悔道:“是瞭,四哥喜得貴子,我的賀禮還未送到,蔣輪,離京時就煩你帶回吧。”

  “不敢教王爺破費,”蔣輪起身施瞭一禮,“隻是下官確有事要煩勞王爺。”

  “看在四哥面上,你說就是。”

  “下官此次入京,是奉王爺之命為小公子請名。”

  朱佑樞笑容頓凝,一臉慎重之色。

  註:

  1,劉瑾既止各邊送銀,又禁商人報納邊儲,遂大匱乏。因詢國初如何充足,淺識者以為國初屯田修舉,故軍食自足,後為勢傢所占,以此軍不自給。瑾遂慨然修舉屯田,分遣……等往各邊丈量屯田,以增出地畝甚多及追完積逋者為能,否則罪之。又命散銀於近邊州縣百姓,買米陪腳耗運送邊倉交納。奉行苛刻,人不聊生。(《繼世紀聞》)

  2,凡各王府公差人員,及遼東建州、毛憐、海西等衛女直,朵顏三衛達子,吐魯番,撒馬兒罕,哈密,赤斤、罕東等衛回回,西番法王,洮岷等處,雲貴、四川、湖廣土官番人等,俱於北館安頓。迤北瓦剌、朝鮮、日本、安南等國進貢陪臣人等,俱於南館安頓。《明會典》

  3,朱秀蒨的名字年齡都是虛構,根據正德妹妹太康公主朱秀榮的名字來看,這一輩的公主應該是帶“秀”字,“艸”字頭,筆者據此臆造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