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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侯門宴居心叵測 慈母淚寸草春暉

  “禦史郭東山劾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壽淫濫奸憸,借平獄之名謀奪民婦,藏入私邸,其心存污,行止不檢,辜負聖恩……”

  “禦史陳天祥劾錦衣衛都指揮丁壽驕縱不法,肆意妄為,戕害同僚,朝野震惶……”

  通政使韓鼎念得是口乾舌燥,沒聽到任何回音,借用袖口擦拭額頭汗水之際,偷眼觀看座上人神色,隻見奏章裡被罵得狗血淋頭,十惡不赦的丁大人正瞇著眼睛晃著二郎腿,聽得是老神在在,怡然自得。

  驟然沒瞭下文,丁壽睜開眼睛,“這就沒瞭?”

  你慫娃還嫌少!韓鼎苦笑道:“其他不痛不癢的還有那麼幾本,精力不濟,請緹帥容老朽暫緩。”

  丁壽“哦”瞭一聲,心有戚戚地點瞭點頭:“辛苦老大人,來呀,續茶。”

  “緹帥不必客氣。”韓鼎慌忙站起推辭,為瞭給丁二念這些奏章抄本,他已連喝瞭兩杯茶水,此時起得急瞭,甚至能聽到自個兒小腹中茶水“咕咚”“咕咚”晃動的聲音,老大人歲數大瞭,尿道括約肌比不得年輕時好控制,再飲下去怕會當場出醜。

  “其實似此無稽之言,緹帥大可不必污瞭耳朵,老朽隻想請教該如何處置這些言官奏本。”

  韓鼎年輕時為官也是清直耿介,造福一方,地方百姓為之立生祠的幹吏,難為如今一把年紀,對著比自己兒子還小幾歲的丁壽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沒辦法,冷板凳誰坐誰知道,當年得罪瞭姓張的那老娘們,前朝沒被收拾掉已是先帝爺保佑,如今又得復出,老大人還想老有所為,不得不對這位有舉薦之恩的朝中新貴俯首貼耳。

  “怎麼處置?銀臺負責內外奏章陳情呈狀,自然是盡本分將這些題本送給陛下禦覽咯。”丁壽瞪大眼睛,仿佛韓鼎多此一問。

  韓鼎左顧右盼,咬咬牙還是決定直說,“這其中盡多污蔑緹帥之虛言妄語,若是呈交上去,恐會損及緹帥聲名。”

  “你不呈報他們就不說瞭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們去吧。”丁壽無所謂道。

  你小子既不在乎這些還讓老夫讀許多奏本作甚!你當言官奏本可以平白示人的麼!韓鼎若不是嘴裡沒剩幾顆好牙瞭,真想在那張欠揍的臉上狠狠咬上一口。

  “緹帥教訓的是,您看是否與司禮監劉公公那裡打聲招呼,將這些奏本留中不發……”不與這黃口小兒一般見識,念在重新出仕的份上,給他提個醒兒吧,韓鼎大度想道。

  丁壽點頭,“好,那您去說吧。”

  一句話好懸沒把韓鼎噎死,雖說他能和劉瑾敘上鄉黨之誼,可朝中誰不曉得丁壽和劉瑾親得差不多同穿一條褲子,這話你說一句,豈不頂得上老夫百句,非要老夫去……嘶——

  韓鼎心底一股涼氣升起,想起瞭某個坊間傳聞,難道劉太監真與丁壽反目瞭!?

  “老朽糊塗,幸得緹帥當頭棒喝,這便遵照緹帥吩咐,將這些奏本呈送禦覽。”兩尊大神打架,韓鼎這老小鬼打定主意不想參與,反正丁壽這邊來過瞭,他心意已然盡到,至於這份抄本……他打算出瞭丁府就直奔劉瑾府上,反正照例也該給那位內相遞份“紅本”的,兩邊都先搭上線,將來無論誰輸誰贏關系也好找補不是。

  打定主意,韓鼎起身告辭。

  “銀臺何必著急,”丁壽笑盈盈道:“老大人行色匆匆,可有要緊去處?”

  “沒……沒有。”心中有鬼的韓鼎乾笑掩飾。

  “那就不急於一時,且稍坐片刻。”丁壽嘻笑道,抬手喚過一個下人,低聲吩咐瞭幾句。

  如此一來,恐丁壽生疑,韓鼎確不好執意離去,隻好重新入座,忐忑不安地與丁壽閑敘。

  不多時,貽紅捧來一個蒙著紅佈的托盤,丁壽站起笑道:“前番希哲高中,因公務在身,無以為賀,此一老坑歙硯,權作希哲乙榜之禮。”

  韓鼎先是一怔,隨即迭聲推辭,連道當不起緹帥如此重禮。

  “我與希哲相識於微末,志趣相投,一方硯臺能值幾何,韓老伯如再客套,便是真的外道瞭。”

  “啊?!”丁壽冷不丁改瞭稱呼,讓韓鼎措手不及,撟舌難下。

  “官場之中論尊敘卑,是律法體統所在,私宅之內自以長幼年齒為大,由希哲處論起,尊您一聲老伯有何不可!”丁壽笑道。

  “老朽實在當不得大金吾此等稱呼。”韓鼎又愧又悔,長揖作禮。

  “古語謂”三人言而成虎“,緹帥身系聖恩,尊榮皆出於上,倘此等小人污蔑之言,一而再,再而三,蠱惑聖聰,縱使天子聖明,也難保未有一時失察之舉,不得不慎,老朽肺腑之言,請緹帥嘉納。”

  老韓這算是掏心窩子瞭,丁壽也不得不交兩句心,“仁伯金玉良言,在下受教,隻是堵塞言路,平白授人以柄,智者不為,況且……”

  丁壽輕敲那一摞奏疏,冷冷笑道:“言官風聞言事,其職責所在,誰也說不得什麼,丁某皮糙肉厚,不妨就讓人再多咬上幾口,無謂的。”

  韓鼎皺眉道:“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若是眾口紛紜呢?”丁壽轉首笑道。

  韓鼎品咂出瞭一些味道:“緹帥是說……把水攪渾?”

  丁壽呵呵一笑,自得道:“佛曰:不可說。”

  ***    ***    ***    ***

  劉瑾府。

  “那幾個攻訐丁大人的奏疏絕非下官授意,那些諫官豎儒也不會聽從下官的指派,求公公明察……”都察院右都禦史屠滽眼淚都快下來瞭,那幫子禦史就沒一刻讓他省心。

  劉瑾拄著榻圍子,眼睛半睜半閉,好似沒聽見屠都憲的一肚子苦水,屠滽無奈地看向戶部尚書顧佐。

  收到老友求助的眼神,顧佐乾咳一聲,輕聲道:“朝宗兄所言非虛,莫說那些科道言官,便是下官的戶部……也有幾個司官是非不明,對丁帥西北劬勞多有非議,若非下官見機得早,消弭……”

  “消弭什麼?”劉瑾終於開口,冷冷掃瞭顧佐一眼,“太祖爺有言,言猶水也,水塞則眾流障遇, 言塞則上下壅蔽,隱避諫言,相為容默,可是顧部堂的事君之道?”

  顧佐冷汗“刷”地淌瞭下來,顫聲道:“下官愚鈍,公公教訓的是。”

  “科道言官幹的便是拾遺補缺、規諫稽查的差事,他們既對錦衣衛作為看不慣,按規矩遞本子就是,哪個還能攔著不成。”劉瑾不屑道。

  顧佐、屠滽連連稱是,躬身告退。

  眼見二個南方堂官退下,許進與劉宇兩位河南老鄉四目相投,似乎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瞭別的想法。

  “公公秉公執法,不因私情而塞言路,實為天下楷模,隻是丁帥遠涉千裡,功勳卓著,豈能受誣不白,下官自當上表陳狀,為緹帥辨明昭雪。”

  許尚書不愧曾帶軍出過塞的,嘴皮子同樣溜得飛起,搶在劉部堂前將妙計說出,讓慢瞭半拍表忠心的劉宇的扼腕跺腳,嘆息不已。

  “那小子縱然受瞭冤枉,自有陛下乾綱明斷,何須許尚書費心。”劉瑾不緊不慢地說道。

  “啊?!”許進被劉瑾的回話驚掉瞭下巴。

  正揎拳擄袖想拍著胸脯擲地有聲地來上一句“俺也一樣”的劉宇,聞聽後同樣長大瞭嘴巴。

  坊間某些傳言他二人不是沒聽到,隻是一笑置之權當放屁罷瞭,劉瑾對丁壽如何信重,旁人不曉他們還能不知道麼,遠在西北千裡之外,將吏兵二部的文武銓選差事都接過手去,可憐兩位部堂大人一時都淪落為南山小兒的橡皮圖章,這等恩遇信重,丁壽是吃瞭多少豬油才會為瞭一個犯婦與其翻臉,可是觀劉太監此刻言行,遮莫那個“屁”竟是真的?

  ***    ***    ***    ***

  兵部衙門。

  劉宇揉著漸漸脹大的腦袋,愁眉深鎖,宦海風波險惡,若想長保富貴,見風使舵,順勢張蓬的本事可不能弱瞭,自己才具一般,也無甚拿得出手的功績,如今位列九卿,一部正堂,還不是當初見機得早,燒瞭劉瑾的冷灶,才有瞭今日地位,誰想在那丁南山之事上竟看走瞭眼,雖說出頭的是許季升那老匹夫,可這把不準劉太監的脈,早晚會有再栽跟頭的時候,一遭碰壁,讓猶有進取心的劉至大未免心中寥落,灰心喪氣。

  “部堂,”兵部郎中楊廷儀步入內堂,將手中錦盒置於桌案上,淺施一禮道:“傢兄在留都聽聞令郎發解之喜,與有榮焉,特囑下官略備薄禮一份,聊表寸心。”

  劉宇舒展雙眉,微笑道:“賢昆玉有心瞭,據聞令侄楊用修亦中鄉進士,老夫還未曾恭賀,失禮之處還請擔待。”

  楊廷儀欠身笑道:“部堂科場前輩,有此心意已是舍侄造化,何須客套。”

  劉宇開懷大笑,楊傢老三真會說話,心頭陰霾消散許多。

  “部堂可有心事?”楊廷儀慣於察言觀色,劉宇神情異常未曾逃過他的眼睛。

  劉宇笑聲突止,喟然一嘆,“正夫所言不差,老夫確有一樁煩惱……”

  劉宇將楊廷儀倚為心腹,心中煩惱也不會瞞他,楊廷儀聽聞後靜忖片刻,開言道:“如此說來,坊間傳言竟是真的?”

  “那些愚民流言,十無一真,偏偏讓老夫趕上瞭一次,欸!”劉宇苦笑,也不知自己算幸運還是倒楣。

  “那部堂前番囑我起草再為丁南山論功升賞的奏疏……”

  “還寫個什麼,觸劉公公的黴頭麼?罷瞭吧!”劉宇沒好氣道。

  楊廷儀淡然一笑,“下官卻以為,強賊張華大逆僭號,其罪不謂不重,有功不可不賞……”

  “嗯?”劉宇白眉微攢,楊正夫往日很識大體啊,今天怎麼不開竅瞭?

  楊廷儀迎著劉宇質疑的目光,不為所動,從容道:“隻是敘功之人不妨變上一變……”

  ***    ***    ***    ***

  “巡關禦史林茂達奏兵部尚書劉宇居本兵要職,先事建謀,相機決策,剿滅昌平州僭號強賊張華,奏行升賞,上諭升兵部尚書劉宇為太子太傅,尚書如故……”

  強尼偷覷丁壽神色,隻見那位爺掩唇打瞭個哈欠,一副百無聊賴,漫不經心的模樣。

  “就這個?沒點別的東西提神瞭?”丁壽拄著下巴問道。

  我的爺,您還想怎麼樣,前陣子隻是指著鼻子罵,現在已經開始騎脖子瞭,連劉瑾黨羽都開始搶您的功勞瞭,您怎麼還跟沒事人似的,強尼真懷疑自己跟錯瞭主子。

  “衛帥,劉宇那老兒太不成話,竟冒功到瞭您老的頭上,卑職這便派遣緹騎邏卒偵緝那老兒不法之事,待握住他的把柄,讓他跪在您老面前求饒。”強尼惡狠狠說道。

  “這話怎麼說的,爺是那麼沒容人之量的麼,這於永升瞭僉事,其他人封賞也沒少瞭,剩下點雞毛蒜皮的小功勞計較那個幹什麼。”丁壽不耐煩地擺手,“這種小事別拿來煩我,丟人!”

  “衛帥,這可不是小事啊!”自傢老大竟然失瞭往日精明算計,強尼為之痛心疾首,“錦衣衛巡查天下,震懾百官,憑的便是酷烈手腕,赫赫兇名,若被人欺到頭上還聽之任之,怕那些不開眼的雜碎會得寸進尺,弟兄們今後辦差也是事倍功半,無人再當回事!”

  喲,看不出強尼還有這般眼光,真是難得,丁壽不免對這屬下高看瞭幾分。

  還沒等丁壽誇贊強尼幾句,楊玉氣沖沖闖瞭進來,“衛帥,順天府實在欺人太甚!”

  “胡汝礪找你麻煩瞭?”丁壽蹙眉問道,雖說他做好瞭墻倒眾人推的心理準備,可胡汝礪堂堂順天府尹,正三品官職,在劉瑾黨羽中也算中堅,官兒當到這個位置瞭還親自下場找麻煩,二爺不由開始懷疑自己人品瞭。

  “那倒沒有。”楊玉搖頭,鼓著腮幫子道:“是周璽那個棒槌……”

  原來楊玉奉命與戶部侍郎張縉、都察院都禦史張鸞會勘順天府皇莊地土,順天府方面由府丞周璽配合,周璽將各處地畝繳報,戶部與都察院用的都是申呈,唯獨給楊玉的是關文,楊玉的姑姑是弘治皇帝的保母衛聖夫人,也算半個宮裡人出身,當年犯事也隻降為千戶,如今官位升瞭回來,卻要被順天府的官兒使臉色,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聽楊玉吐瞭一肚子委屈,丁壽靜默不語,強尼附和道:“衛帥,您看到瞭吧,那幫官兒就是怕硬欺軟,已經開始給您上眼藥瞭!這麼下去……”

  “本官知曉瞭,你們下去吧。”丁壽晃晃手指道。

  “衛帥!”二人異口同聲。

  丁壽隻是擺手,二人對視一眼,不甘心地退瞭下去。

  喝退瞭手下,丁壽腦袋也開始疼瞭,小魚小蝦們或不成事,但亂哄哄圍上來也夠惡心人的,拖得久瞭,人心一散,隊伍可不好帶啊,可是有些人還沒跳出來,現在就動手,是不是嫌早瞭點,要不然,再抻上個幾天?

  “衛帥!”杜星野消無聲息走瞭進來。

  “老杜,你也被別的衙門欺負瞭?”二爺都有心理陰影瞭。

  杜星野被問得一愣,“屬下一直在衙門當值,未曾出去過。”

  “那就好,”丁壽一拍額頭想瞭起來,坐直身子道:“什麼事?”

  “有人下帖請您赴宴。”杜星野將手中請柬呈瞭過來。

  “哎呦,真是患難見真情,而今還有人請咱爺們吃飯呢……”丁壽接過燙金請柬,笑著打開,待看清裡面附著的名帖,立時驚詫道:“壽甯侯府?!”

  ***    ***    ***    ***

  申牌,壽甯侯府。

  碧瓦飛簷,高甍華宇,彩燈映照下,整個侯府五彩斑駁,氣象非凡,無一不向人展示著大明外戚第一傢的富貴奢華。

  聞得丁壽已至,張傢兄弟攜手迎出,滿面春風道:“緹帥大駕賁臨,我等迎接來遲,萬望恕罪。”

  “二位侯爺盛情相邀,下官萬分惶恐,還請侯爺寬恩,不念在下荒疏禮節之罪。”丁壽同樣喜笑顏開,遠遠便躬身一禮。

  二張哈哈大笑,連道何必多禮,一左一右與丁壽連袂進府,熱絡神情真是猶勝骨肉親朋。

  進瞭廳堂,張鶴齡傳令開席,片刻間水陸珍饈羅列滿案,舞姬樂女翩然成隊,二張頻頻勸酒,丁壽來者不拒,一時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座上之人漸覺耳熱神酣,張鶴齡向弟弟使個眼色,張延齡心領神會,慢悠悠道:“緹帥近來過得可好?”

  丁壽正隨著下邊絲竹聲敲打節拍,轉首笑道:“甚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小王八蛋,敢給老子裝蒜!張延齡橫眉立目,便要出言譏諷,旁邊張鶴齡接口道:“緹帥果有容人雅量,對那些宵小之言置若罔聞,本侯自愧弗如。”

  “侯爺過謙,下官從來都是以二位侯爺為楷模,亦步亦趨罷瞭。”丁壽笑瞇瞇回道。

  張延齡面色一冷,陰笑道:“我兄弟二人與當今太後血脈相連,豈是旁人可比,想學我們弟兄?怕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謝侯爺提醒,”丁壽謙和笑道:“下官照貓畫虎,有樣學樣唄。”

  “你他娘說誰是貓?”張延齡終於按捺不住。

  “怎麼話說的,侯爺身份尊貴,席間口出穢語,怕是有礙侯府聲名,便是建昌侯爺不拘小節,也該替太後老人傢珍惜羽毛才是。”丁壽大驚小怪道。

  張延齡拍案而起,張鶴齡拉住弟弟衣袖,示意他重新坐下,乾笑幾聲道:“緹帥,我兄弟二人盛情款待,你卻句句言辭鋒利,恐非為客之道吧?”

  “侯爺教訓的是,下官酒後無狀,言語唐突,請二位侯爺見諒。”丁壽起身賠禮。

  張鶴齡見丁壽服軟,含笑點頭,又聽對方話鋒一轉,“席間失禮,無顏在座,這便告辭,待日後有暇登門賠罪。”

  別呀,你小子臉皮兒也忒薄瞭吧,兩句話不對付就走人,那我們哥倆請你幹嘛啊,張鶴齡急忙起身挽留,“席間戲言,緹帥何必認真,延齡,還不向緹帥告罪。”

  果然是夜貓子進宅,丁壽心中冷笑,一臉誠懇道:“明明是下官言語不周,怎可委屈建昌侯爺,告辭告辭……”

  一肚子悶氣的張延齡見自傢大哥眼睛都快沖自己擠瞎瞭,隻好抱拳行個半禮:“緹帥,本侯得罪瞭。”

  對方服軟,丁壽見好就收,不再急著走人,他也確實想知道二張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逢場作戲麼,誰不會!待二爺緩過神來,把你們傢戲臺子都給掫瞭。

  張鶴齡也覺心累,乾脆挑明瞭說話,“適才延齡言語或有不妥,但有一樁確是不假,張氏一門與天傢葭莩之情,無須贅言,緹帥如今處境,我等也略知一二,不是本侯誇口,隻要我等兄弟面陳二聖,幾個文官跳梁,何足道哉。”

  張延齡也輕蔑嗤笑:“便是劉瑾,也不敢不給我們兄弟一個面子。”

  “屆時緹帥困境迎刃而解,重獲陛下寵信指日可待,來日青雲直上,自不待言。”張鶴齡自得道。

  二位爺還真看得起自己,這話放在弘治爺那會兒我倒是信,您二位怕是不知道那位皇帝外甥多不待見您倆舅舅吧,丁壽面上一副誠惶誠恐貌,“多謝侯爺費心,下官近日……誒,不怕二位笑話,確是焦頭爛額,如此便有勞二位瞭。”

  二張相視一笑,張延齡撇著嘴道:“不過幾句話的事,有甚辛勞,可這人情世故,一來一往,想必丁大人也是明白人……”

  尼瑪,還有敲竹杠敲到二爺頭上來的!真是賣解的吞寶劍——要錢不要命,丁壽一臉糾結,“但不知二位元元侯爺需要多少心意?”

  張延齡默默盤算,這小子赴遼東,下江南,奔西北,這一圈圈劃拉下來,傢底定然厚實,正琢磨來個獅子大開口,卻聽身旁兄長笑道:“我等誠心願交緹帥這個朋友,那些俗物往來實在是有傷情分。”

  不要銀子?不說張延齡,連丁壽都對這位壽甯侯爺刮目相看瞭,“那侯爺的意思是——”

  “貴府傢人程澧在京中經營錢業,”張鶴齡若無其事地轉動著手中青花瓷杯,輕聲一笑,道:“放債獲利,天經地義,本來誰也說不得什麼,隻是貴價所放利息……別有不同,傷瞭同行間的和氣,本侯受托代為說項,緹帥是明理之人,當不消本侯多說。”

  丁壽終於瞭然,合著兩個姓張的生意場上玩不過程澧,從二爺這裡往回找場子呢,“下官愚鈍,勞煩侯爺還是明說為好,究竟要下官如何去做?”

  “放聰明的,退出”行錢“這一行。”張延齡喝道。

  丁壽眉頭一挑,張鶴齡已然介面道:“即便受人之托,我弟兄也不好強人所難,隻是利錢上,不妨和光同塵,府上也能多些進項。”

  “那定多少合適?”丁壽再問。

  張鶴齡不語,他適才說得夠多瞭,倘一再言利實在有損侯爵身份,連性情急躁的張延齡也緘口不言,身後肅立的曹鼎插言道:“至少月息八分。”

  “月息八分?”丁壽啞然失笑,“一年下來豈不是連本帶利翻瞭一番?”

  曹鼎得意洋洋,“豈止!對方若是到期不還,來年轉息為本,本再生息,本息疊加,最後所得何止數倍!”

  丁壽撫掌笑道:“果然是生財妙法,下官佩服。”

  張鶴齡道:“京城處處藏金,銀錢是賺不完的,緹帥大可寬心,哈哈……”

  張傢兄弟一同大笑,丁壽先是附和大笑,忽地笑聲一斂,“下官不才,貴價所言利錢,聽來怎麼有些像蒙元朝廷的”斡脫錢“?”

  張鶴齡笑容頓時一凝,還未反過味兒來的張延齡又乾笑瞭幾聲,覺得氣氛不對,才尷尬止笑,張鶴齡冷冷道:“緹帥說笑。”

  “色目人搞出來的羊羔兒息逼得多少百姓鬻妻賣子,破傢散族,下官便是想笑——恐也笑不出來啊!”

  丁壽乜眼斜睨手足無措的曹鼎,意味深長道:“年息翻倍?此在唐宋確是常態,可我大明……”

  丁壽雙手向斜上方一拱,振聲道:“太祖高皇帝起於佈衣,寶訓放債利息不得過三分,按大明律,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似尊駕這般年月過期,便疊算不休的,該當如何處置,請二侯教我。”

  張鶴齡摁住席下弟弟已經攥緊的拳頭,面色變瞭幾變,突然哈哈一笑,“緹帥教訓的是,本侯礙於人情,一時不察,竟險些鑄成大錯……”

  話鋒轉冷,張鶴齡向身後喝道:“無知奴才,還不向緹帥請罪。”

  曹鼎慌忙跪倒,連聲告罪。

  “不知者不罪,侯爺不必動怒。”丁壽大度道。

  張鶴齡笑容勉強,張延齡一直冷眼旁觀,突然道:“緹帥久侍聖駕,想必見識過禦前百戲,本侯近日也覓得幾個把戲,請緹帥品評一二。”

  言罷張延齡擺手讓歌舞退下,一名持著銅鑼的青衣漢子恭謹而入,座下行禮道:“小人劉東山見過侯爺。”

  “把你那幾個拿手玩意兒亮出來,讓丁大人指點指點。”張延齡向丁壽處一瞥,二爺立時品出瞭幾分不懷好意的味道。

  劉東山恭聲應是,舉著銅鑼一敲,一隻頭系梁冠的黑犬馱著一隻猴子跑瞭進來。

  在鑼聲催動下,那隻猴子在黑犬身上爬上竄下,百般捉弄,黑犬似乎被馴服得甚是溫順,無論怎樣,也是俯首貼耳,不慍不火。

  張延齡捧腹大笑,斜睨丁壽,譏笑道:“好一個狗官,果然聽話得很,劉東山,你是如何馴的這狗官?”

  劉東山諂笑道:“無非是心狠手辣罷瞭,那些不聽話的,直接殺瞭吃肉,剩下的便是乖乖聽使喚的好狗瞭。”

  “說得好,看來對那些不聽話的狗官,隻有趁早殺瞭,省得礙眼!”張延齡陰聲連笑。

  張鶴齡此時也流露出幾分報復快意,從桌上夾起一塊鹿脯,嘻笑道:“狗官,過來看賞。”

  許是黑犬與二張不熟,未立時聽從召喚,見張鶴齡面露慍色,劉東山哈腰陪笑道:“侯爺莫罪,這狗東西帶上官帽,便以為自己是個人物瞭,有些狗眼看人低!”

  張鶴齡兄弟聞聲哈哈大笑,曹鼎等下人更恨不得笑聲將房頂都掀起來,張延齡高聲道:“說得好,下去重賞,丁大人,你說這不識抬舉的”狗官“,是該賞還是該殺?”

  丁壽揉瞭揉被誇張笑聲震得有些發脹的耳朵,若無其事道:“自然是殺瞭好。”

  “哦,為何?”張鶴齡嘴角牽動微露譏嘲。

  “狗侯爺狗仗人勢,有眼無珠,開罪瞭不該得罪的人還不自知,留著有什麼用!”丁壽理所當然道。

  張延齡拍案怒喝:“丁壽小兒,你大膽!”

  “侯爺何出此言?”丁壽一臉無辜。

  張鶴齡的臉色也終於冷瞭下來,“丁大人,你這玩笑過瞭,便是太後陛下對你恩寵有加,也不能恕你這不敬之罪。”

  “下官就事論事,就狗言狗,何幹太後!”丁壽一臉無奈,“下官區區二品,禮制六梁冠,那”狗侯爺“戴的可是七梁冠,上面雉尾猶存,二位侯爺請仔細看。”

  二張定睛一看,果如丁壽所言,張延齡暴跳如雷,指著劉東山跳腳怒?:“混帳,誰讓你給狗戴七梁冠的?!”

  劉東山撲通跪倒,面如土色:“小……小的不知道,我哪……分得清這些啊!”

  “許是二位侯爺久不朝參,朝服禮制都淡忘瞭,著實可嘆,下官告辭瞭。”丁壽唉聲嘆氣,一步三搖地晃瞭出去。

  心口上又被捅瞭一刀的張延齡氣急敗壞,“來人,把這不曉事的奴才給我拉下去,狠狠地打!”

  劉東山倉皇悲呼著被拉瞭下去,張延齡反手將整桌席面掀掉,廳內頓時狼藉一片,他猶不解氣,又將案幾上可見的瓶瓶罐罐亂七八糟砸瞭一通,氣喘籲籲坐在椅上生悶氣。

  “早說這等玩鬧之舉不濟用,你非要搞來折辱那丁壽……”張鶴齡看著被弟弟禍害一氣的自傢廳堂,直皺眉頭。

  張延齡嗔目怒喝:“你還說我?按我的意思直接讓人趁勢把他搬倒,他那傢業還不手到擒來,還商量個屁!”

  “怨我怨我,”張鶴齡輕嘆一聲,懊惱道:“不是想著這小子在姐姐那裡還有些面子,先不傷和氣地將買賣談妥,至於他能否熬過這一關,看他自個兒運氣就是,誰想他竟不知死活……”

  “你就是想太多,他到姐姐那兒去哭去求又能怎樣,咱宮裡又不是沒別人遞話,還弄不瞭他!”張延齡對兄長的小心謹慎不以為然。

  “這回聽你的,弄他!”張鶴齡狠狠說道。

  ***    ***    ***    ***

  丁府,花廳。

  “咕嚕嚕”、“咕嚕嚕”,丁壽含著一口茶水在嗓子裡來回滾動,程澧在他身後垂手肅立,等候吩咐。

  “噗——”將茶水全部噴灑在一個盆栽綠植上,終於騰出嘴來的丁壽也不回身,徑直問道:“你放債多少利息?”

  “二分。”程澧回道。

  “這麼低?”丁壽扭身擦擦嘴巴,一臉詫異,“你不會用以本傷人的笨法子吧?”

  程澧躬身道:“以本傷人,對本錢小的錢商有用,可京中富豪勢要之傢甚多,要傷他們名下產業,卻也困難。”

  “那你打得什麼主意?”丁壽問道。

  “說來簡單,不過是想讓那些權貴們覺得京師錢業利潤不高,改投他處罷瞭,京師之地寸土寸金,開店置鋪樣樣賺錢,一年到頭怎麼也能掙出個三成利來,何必擔上個放印錢的名聲。”

  “你這話該不是告訴爺已然少掙瞭銀子,還虧瞭名聲?”丁壽半真半假地笑問道。

  程澧也看出丁壽玩笑意味居多,笑著回道:“老爺明鑒,銀子固然少掙瞭些,但等那些大頭出局,好處自然也就來瞭。”

  “什麼好處?”

  “大明的官兒當得辛苦,權要職位還好,那些清水衙門裡的官兒入不敷出,在京師生活,一年下來縱是再節儉度日,最低也要五十兩銀子,這還是在京久居的官員,倘是新科進士,贄見大小座主,拜會同年及鄉裡官長,酬酢公私宴醵,賞賜座主仆從與內閣、吏部轎夫,等等雜七雜八羅加起來,多則耗費六七百兩,至少者也要一百兩上下,寒門士子,授官未久,這銀錢何處籌措,還不是要舉債度日……”

  丁壽打瞭個響指,“今年便是會試之年,眼瞅著就有上千名各地士子進京……”

  “沒您不聖明。”程澧恭維道。

  “可這千餘名士子中隻有三百餘人能中會試,便是他們個個傢境貧寒,舉債度日,我才能放出去多少銀子?”二爺忽然覺得,銀子多瞭也是一件煩惱的負擔。

  程澧抬眼一笑,“大人忘瞭,今年除瞭春闈,還是朝廷京察大計的年份,為瞭得個優評,少不得人情奔走,另外京官外放,外官入京,都要向司禮監劉公公那裡呈送心意,這一來二去,小人隻擔心老爺的銀子不夠多……”

  “在那些跑官兒的人身上花銀子多瞭,爺別的生意進項豈不少瞭,你可說瞭,京城之內,寸土寸金。”

  程澧垂目低眉,輕聲道:“別的生意,小人並未放下,老爺急公好義,不計蠅頭之利,解人危難,那些舉貸之人可是實打實的得瞭好處,還能傳您什麼壞話,況且待其他人出局後,適當調整些利錢,想來那些急用錢之人也不會多做計較。”

  丁壽忽然嘆瞭口氣,“老程,不枉爺為你和張傢兩個侯爺鬥瞭一場,你僅隻經商,實在是屈瞭大才!”

  “老爺對小人有知遇之恩,能為老爺奔走效力,略盡涓埃,小人於願已足,不敢妄求。”程澧俯首道。

  丁壽朗聲一笑,待要再勉勵幾句,隻見高曉憐步履慌亂,匆匆而來,不由眉心輕蹙,示意程澧退下。

  “怎麼到前院來瞭?”丁壽有些不滿,高曉憐雖沒名分,可也是後宅女眷,冒冒失失闖到前院花廳,算怎麼檔子事。

  “老爺開恩,救救乾娘。”高曉憐花容慘澹,跪地求告。

  “譚淑貞?她怎麼瞭?!”丁壽驚問。

  ***    ***    ***    ***

  房間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本就不大的屋子內擠滿瞭鶯鶯燕燕,可人黛眉深鎖,在外間與談允賢輕聲交談,裡間貽青貽紅二人捧著托盤立在床邊,長今則眼淚汪汪跪在床邊腳踏上,不時抹上一把眼淚。

  “師父!”長今一見丁壽,眼淚立時止不住流下。

  丁壽不言,緩步走近,隻見譚淑貞額纏染血白帕,一身縞素呆靠在床頭,發髻散亂,未見打理痕跡,原本豐韻艷麗的面容兩腮凹陷,顯得蒼白憔悴,雙唇間血色全無,一雙眸子更是空空蕩蕩,毫無生氣。

  丁壽擰眉,“怎地幾日工夫,便憔悴成這般模樣。”

  “老爺,乾娘她兩日水米未沾,再這樣下去,身子怕是頂不住瞭。”貽青拭著眼角悲聲道。

  “開始乾娘隻是哭,這幾日怕是淚水都流幹瞭!”貽紅輕聲啜泣。

  丁壽坐在榻邊,握住一隻柔荑,柔聲道:“何苦糟踐自己?”

  譚淑貞恍如行屍走肉,木然無聲,半晌才扭頭看向丁壽,慘然一笑,笑容無盡淒涼,看得丁壽心中隱痛。

  讓貽青二人牽著長今出去,丁壽輕聲道:“玉姐兒莽撞,我又未曾怪你,幾日未來見你,也是事忙疏忽瞭,再想給她一個教訓,過得幾日便把人領回來,屆時看到你這般模樣,她做女兒的,又將如何自處?”

  譚淑貞面無表情看著丁壽,呆滯無語。

  “你不信我?”丁壽立目喝道。

  “老爺,乾娘如今半癡半傻,您就莫要怪她瞭!”高曉憐不知何時進得屋內,滿臉悲戚。

  丁壽吐出一口濁氣,轉身走瞭出去。

  “談先生,可有法子醫治?”丁壽沉聲問道。

  “藥石罔效。”談允賢淡淡道。

  丁壽心頭一緊,秦可人連忙道:“談先生是說心病還需心藥醫,隻消去瞭心中病根,自可不藥而愈。”

  那你大喘氣個什麼勁,丁壽心急如火,如今看這些名醫做派,真有一大耳帖子呼上去的沖動。

  “乾娘!您怎麼瞭?老爺快來啊!”

  屋內驚呼聲四起,丁壽風一般閃身而入,立時被眼前景象所嚇,隻見譚淑貞蒼白面頰上,掛著兩行殷紅血淚,炫目刺眼,動魄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