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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傳密訊沙窩設伏 立戰旗荒丘鏖兵

  「夤夜見召,未知緹帥有何吩咐?」衣冠不整的曹巡撫幾乎是被錦衣衛給架進的陜西千戶所。

  飲宴之後,曹元亦有幾分醺意,早早的回下處安歇,錦衣衛奉命來尋時他還宿醉未醒,腦子昏沉沉地一時也搞不清楚什麼狀況。

  知曉丁壽令下得急,錦衣校尉們哪裡還容得曹大人慢慢醒酒,三下五除二給他套上件衣服,左右一邊一個夾起來就往外走,有人攔阻問起隻說是遵從衛帥吩咐請都堂過去坐坐,他們說的也是實情,可聽得人就不覺得是一回事瞭,哪有這般請人的,莫不是丁壽拾掇完寧夏巡撫,又要對陜西巡撫下手瞭,連曹元自己都被這陣勢弄得發懵,酒都被嚇醒瞭,一路上反復琢磨自己哪裡得罪瞭丁壽或是他背後的哪尊大神。

  進瞭錦衣衛衙門,再看丁壽面色不善,曹元不詳預感更加強烈,能率先開言問候,已是鼓起瞭莫大勇氣,至於出口的聲音微微發顫,那已不是他能控制得瞭。

  所幸丁壽也沒心思探究曹元聲線變化,直接開門見山:「都堂,才總制如今到瞭何處?」

  「啊?!」一聽不是自己的事,曹元略感意外。

  「啊什麼,我問你才總制的搗巢輕騎到瞭哪裡?」丁壽拍案吼道。

  「上次得到消息是過瞭羱羊泉,如今應是在大沙窩,速度快些或許已在柳條川功成身退。」對方言語無禮,曹元也未敢計較,如實回話。

  丁壽臉色更加難看,「曹雄的接應大軍呢?相距多遠?」

  「十幾裡……或許幾十裡,當不會有太遠路程。」曹元也不確定。

  丁壽更加煩躁,「馬上傳訊曹雄,速速會合才部堂,回師花馬營。」

  「才部堂志在搗巢,事若未竟怕不會輕易折返。」事不關己,曹元立即恢復瞭朝廷大員的從容鎮定,你當大軍出塞是小孩子過傢傢呢,來去隨意,再說他才汝栗也不會聽我曹以貞的。

  「就怕事情成不得啦!」丁壽搶步竄到曹元面前,急吼道:「錦衣衛傳來密訊,韃子在沙窩預有埋伏。」

  「這……這怎會……」曹元聞訊失措,張皇道:「部堂出兵前再三確認,韃虜主力已東侵宣大,如何還有兵力設伏,哪裡的消息?會不會有誤?」

  見丁壽面沉似水,曹元也覺自己這話問得多餘,才寬孤懸塞外,軍情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輕忽,訕訕道:「隻是大軍出塞,行蹤不定,前次得到消息還在羱羊泉,如今何處還不可知啊。」

  曹元說的也是實情,即便是錦衣衛隨軍,他們的信鴿也隻能飛回馴養之地,無法聯系到途中行軍,丁壽略一思忖,沉聲道:「馬上派邊軍夜不收,分路出塞,務必盡快將消息送到曹雄軍中。」

  曹元捋須頷首,「為今之計,也隻有如此瞭……」

  「那還不快去!」丁壽抬眼見杵在那裡裝深沉的曹元,氣不打一處來,猛拍瞭一下桌子。

  曹元冷不丁被嚇瞭一哆嗦,略一拱手,立即三步並兩步向外奔去。

  「慢著。」

  「緹帥還有何吩咐?」曹元自己都覺得這個巡撫當得窩囊。

  「告訴曹雄,接不回才部堂,他的總兵官也不要做瞭。」丁壽冷聲道,楊一清這些舊部沒一個讓他省心的,隻能重錘敲響鼓,逼上一逼瞭。

  曹元面色一變,見丁壽目光陰冷,連忙點頭應聲,逃也似的跑回去安排佈置。

  「第一次啊,希望錦衣衛的消息是假的……」跌坐椅上,丁壽扶額苦笑,再度展開瞭掌心標有錦衣衛暗記的紙團,上面寫著一行小字:沙窩有伏,大軍危矣!暗探隨風。

  ***    ***    ***    ***

  朔風呼嘯,大雪漫天。

  皚皚白雪早被鮮血染紅,滾滾黃沙也已被人馬屍體掩蓋,刀槍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雙方將士爭殺嘶喊在風聲中顯得暗啞低沉,聽來淒厲非常。

  一座孤零零的沙丘,明軍大纛在寒風中獵獵飛舞,帥旗下三邊總制才寬端坐在一副空馬鞍上,鐵甲上覆瞭厚厚一層白雪,花白胡須冰霜微掛,他仍如巖石般巋然不動,冷眼觀察周邊戰事。

  鋪天蓋地的草原胡騎遍佈在沙丘四周,隊伍雖散不亂,馬上騎士俱是皮甲氈帽,剽悍輕捷,大呼小叫如狼群般向沙丘不斷沖擊。

  明軍則以隨軍馱馬輜重為壁壘,背靠沙丘下馬結陣,近丈長的騎槍分為三重攢簇向外,好似刺蝟般讓胡騎無從下嘴,陣內更有軍士不斷張弓放箭,居高臨下向韃子騎軍投出一波波箭雨。

  韃騎張開兩翼,無數騎士手挽騎弓,策馬奔馳中嫻熟地從馬鞍兩側箭袋中取出重箭,搭弓認弦,壓制明軍射手。

  眼看兩軍相距漸近,明軍陣前突然亮起一片紅光,伴隨著濃濃硝煙的是連續不絕的震天爆響,胡騎還未沖近陣前,前鋒便被明軍三眼銃轟得人仰馬翻,人馬倒地,卷起大片黃沙。

  後隊騎士毫無懼意,反而激發心底兇性,仍舊義無反顧朝前蜂擁,連連催動坐騎向嚴陣以待的明軍槍陣迎頭撞去。

  交戰多年,這些草原胡騎也熟知明軍火器底細,威力強大不假,可裝填緩慢也是真,隻要舍得死人,自能闖出一條道路,可惜他們卻忘瞭,今日面對的並非昔日常用火器列陣的明軍步兵,而是下馬作戰的精銳邊騎。

  明軍邊騎尤擅軟弓長箭,便是在馬背上也可在顛簸運動中使用軟弓輕松瞄準騎射,此時下馬而戰,開弓更加迅速,數百張弓弦不斷從滿月和半圓往復變化,羽箭如飛蝗般向胡騎射去,配有五寸餘箭鋌的明軍長箭,毫不費力地穿透韃子皮甲,帶走一條條鮮活生命。

  後陣之中,號角聲連連響起,不理前軍傷亡,隻是不斷催促向前,沖鋒的蒙古騎士此時也發瞭狠,紛紛拋瞭弓箭,緊緊握住手中兵刃,隻是躍馬向前,和漢蠻以矛對矛,以刀換刀,搏個生死分曉。

  在付出慘重代價後,胡騎終於狠狠撞入瞭槍陣,在一片人喊馬嘶的嘈雜聲中,混雜著刀槍入肉的悶響,雙方兵士慘叫怒吼著以命換命,紛紛倒地,憑著沖鋒積攢的馬力不斷沖擊,明軍防線漸漸不支松動。

  安然端坐的才寬終於動瞭,扭頭向身旁中軍旗牌官點瞭點頭,中軍高高舉起令旗,連續揮舞瞭數圈。

  明軍側翼隨著令旗揮動,分開一道陣門,一二百名騎兵由陣中奔出,清一色的西番駿馬,足輕體健,馬上騎士無一不是精壯大漢,手中揮舞著雪亮長刀,向蝟集在陣前的韃騎沖來。

  沙丘不大,一次可投入攻擊的兵力不過千餘,正在沖擊步軍防線的蒙古兵士大部分蝟集陣前,脫身不得,這時明軍沖至,再想撥馬迎擊已然不及,隻有少數還未投入戰鬥的胡騎強撥馬頭,回身迎敵。

  見此情景,蒙古後軍同樣一片人喊馬嘶的聲音,大隊騎軍從各陣中湧出,紛紛朝這裡打馬增援,南蠻龜縮在沙丘上也就罷瞭,而今竟想出陣與草原勇士野戰,既然想要尋死,那便成全瞭他們。

  邊騎精銳所恃者除瞭軟弓長箭,尚有快馬輕刀,明亮如水的刀鋒輕薄如紙,在快馬疾馳中靈活飛舞,瞅準在韃騎身上輕輕一抹,瞬間便是一道血霧噴出,隻一個短暫交鋒,還未提起馬速的韃騎便有數十人哀嚎落馬。

  沖破阻礙的邊軍騎兵一步未停,直沖糾結陣前的蒙人隊伍,進攻中膠著的韃兵胡騎回身不及,瞬間被殺得七零八落,大呼小叫著掉頭後撤,馬匹已折在陣前的騎士,也是拼著命四散奔逃,運氣不好的成瞭陣中箭手的活動靶子,掛著背後箭支埋首在黃沙積雪之中。

  待後軍韃騎趕到陣前,這支邊軍精騎早已回歸本陣,迎接他們的又是重新整隊已畢的明軍槍林,胡騎無奈之下隻得搶瞭同伴屍體,恨恨退卻。

  眼見韃子被殺退,明軍將士同聲大呼,呼聲撼天,震得漫天飛舞的雪花都為之一滯。

  ***    ***    ***    ***

  周尚文快步登上沙丘,叉手一禮,「稟軍門,韃兵又被殺退,我軍傷亡也是不小。」

  才寬默然點頭。

  「軍門,末將有一言不知當講否?」周尚文躊躇不決,心中煩躁,順手摘瞭兜鍪,雖處風雪之中,他頭頂上還是冒著騰騰白氣。

  「有甚話等穿戴好再說,」才寬瞥瞭周尚文一眼,淡淡道:「周將軍熟知軍伍,便是不為軍中儀容,也要小心」卸甲風「才是。」

  「謝軍門提醒。」周尚文訕訕將兜鍪重新戴上,猶豫不決道:「末將還是想請軍門三思,盡早突圍。」

  「哦?」才寬眼皮微抬,不置可否。

  既然已經開口瞭,周尚文索性說清楚:「韃子伏兵驟然四出,軍門身處重圍,急切間下令退守沙丘,結陣自保,雖是應變得宜,可也身陷險地,如今韃子層層圍困,我軍孤立無援,縱然能擊退他一次兩次,甚或十次八次,總有力竭之時,不如趁如今人馬尚有餘力時,拼死突圍,尚有一線生機。」

  才寬面容如古井無波,半晌不語,周尚文心中惴惴。

  「走得脫麼?」才寬突然道。

  「能!」周尚文興奮道,「軍中士卒多受軍門恩遇,甘願效死殿後,申居敬等中軍夜不收皆是敢死能戰之輩,吾等誓死護得軍門周全。」

  「老夫是說他們……」

  順著才寬目光望去,沙丘下靜躺著許多陣亡將士的屍身,還有不絕如縷的傷者呻吟陣陣傳來。

  周尚文神色一黯,這些人也是他的袍澤手足,如何割舍得下,可情勢如此,又能如何,艱難道:「逝者已矣,軍門……」

  「老夫急功近利,一念之差,以至多少陜西健兒埋骨黃沙,如今有何面目舍棄他們,更遑論為我舍命斷後……」才寬淒涼一笑,「若真如此茍且得生,老夫無顏立足朝堂,更無臉面見三秦父老!!」

  「軍門……」周尚文還要再勸。

  才寬揮手打斷,「將軍好意心領,我軍遠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不說為搗巢之便軍器準備充足,便是曹總鎮接應大軍與我等首尾相顧,旦夕可達,韃子若真有膽與老夫在這裡來一次決戰,老夫求之不得,就怕他們舍不得下這個本錢,哈哈哈……」

  周尚文卻沒有才寬的樂觀,急聲道:「曹總鎮後軍若能來,早便來瞭,他是楊總制提拔任用,軍門卻是劉公公舉薦而起,其間已然有隙,況且……」

  「況且什麼?」才寬沉聲問道。

  「況且軍門雖厚待士卒,卻寡恩將吏,曹雄對此早有微詞,那些因畏葸避戰被軍門遊營之將校也多心存怨念,指望他們拼死來援,還不如馬上自救來得妥當!」周尚文也是豁出去瞭,直言無諱。

  「大膽周尚文!為謀脫身出圍,竟敢詆毀上峰同僚,真當本帥不敢陣前殺將麼!」才寬怒聲厲叱。

  周尚文先是一愣,隨即面色漲紅,大聲道:「軍門若疑末將貪生怕死,標下願自領命斷後!!」

  「罷瞭,且寄你一條性命。」才寬轉眼已恢復鎮靜,淡然道:「傳訊眾將,嶽武穆曾言: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本帥位列左班,尚不惜以死報國,爾等赳赳武夫,不及我這垂垂老朽乎!」

  才寬已存死志,周尚文知曉多說無益,躬身行禮道:「軍門倘執意如此,標下等自當以命相隨,我等關西將種,生死等閑事爾,何須激將。」

  皓首微揚,才寬凝視周尚文緩緩點頭,「好,此番老夫若是不死,定對關西武臣另眼相看。」

  周尚文施瞭一禮,準備轉身離去,忽聽四方嗚嗚號角之聲連天響起,他霍然轉身,身上魚鱗甲片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啦撞擊出一陣脆響,疑惑道:「這不是韃子攻擊的號聲?」

  從沙丘上望下,隻見在號角聲中,原本松散的蒙古騎兵逐漸列成一個個騎兵方陣,方陣之間空出一個很大的間隙,仿佛一條寬闊大道般,緊接著大隊大隊的蒙古騎兵,似乎無窮無盡地在方陣通道間湧出,讓周尚文震驚的是,新湧出的騎兵穿著的並不是韃子慣常使用的皮甲,而是個個披著草原上難得一見的全身鐵甲!

  幾乎轉瞬之間,鐵甲騎兵便填滿瞭通道,後隊似乎還在源源而出,前面湧出的騎兵在陣前兩翼分列,一片片鐵盔高低起伏,一排排的長矛如林樹立,望之如同鋼鐵城墻,堅不可摧。

  一桿黑纛蘇魯錠高高舉起,九九八十一匹棗紅公馬黑鬃搓成的纓子隨風擺舞,原本安靜的蒙軍方陣間爆發出瞭震天呼嘯,聲勢駭人,沙丘上的明軍都為這聲勢所懾,不少人禁不住退瞭幾步才穩住心神。

  才寬從馬鞍上緩緩站起,輕聲道:「正主終於來瞭……」

  ***    ***    ***    ***

  黑纛蘇魯錠戰旗之下,重重鐵甲護衛之中,幾個蒙古貴人端坐馬上竊竊私語。

  一名身高體壯,披著一身名貴抹金甲的蒙人將領正搖著自己肥碩頭顱,「火篩,南蠻並不如你說的那般好打,如今平白損瞭許多勇士,該怎地說?」

  金甲將領身邊那人比他個頭略矮,皮膚較其他人更為白皙,穿著也最為華麗,不但甲胄下襯瞭在漢地也價值不菲的錦繡彩緞,便是頭戴的貂帽上也插瞭數根長長雉尾,聞言立即頷首,馬鞭指著沙丘道:「你哄我們說南人孱弱,讓我等出兵助你,破關所得之財盡歸我等,隻這數千南蠻便如此難纏,陜西還有十餘萬邊軍,如何破關而入!?」

  被二人問話那人身姿魁偉,赤紅臉膛,身上穿得雖也是草原上尋常難見的全副鐵甲,卻少瞭許多裝飾,看來簡單實用,聽瞭質問也不著惱,微笑道:「中原地大,漢人眾多,有些許能戰勇士也不足為奇,太師與平章大人亦常帶兵破邊,當知某所言不虛。」

  對話這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蒙古右翼三萬戶領主,著金甲的是鄂爾多斯萬戶領主滿都賚阿古勒呼,戴雉雞翎的是永謝佈萬戶太師亦不剌,回答二人問話的紅臉大漢則是不久前破關抄掠才吃瞭暗虧的蒙古駙馬——火篩塔佈囊。

  「那可未必,以前明軍好打是因為中原皇帝是那個弘治汗,如今漢人已經換瞭皇帝,若是這正德汗也像當年的成化汗一般任賢用將,不說打草谷瞭,怕是你這河套也呆不久咯!」亦不剌是應火篩之請,趁著黃河冰封率軍渡河進入河套,這種風涼話說起來毫無負擔。

  「太師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任中原換哪個皇帝,蒙古勇士不還是大草原的雄鷹!」火篩個人勇武絕倫,東至遼東,西至賀蘭,大明九邊千裡防線,皆是他牧馬馳騁之地,故對亦不剌所說不以為然。

  「太師所言是真是假,問問你那父汗最是清楚!」

  滿都賚突然接口,隨即與亦不剌兩人放肆大笑。

  火篩的一張赤面近乎漲成紫色,挽著馬韁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可見怒氣壓抑之深,他的夫人伊可錫公主乃滿都古勒汗與滿都海所生次女,滿都古勒汗滿都魯死後無嗣,滿都海下嫁滿都魯曾侄孫巴圖孟克,他一下子從人傢的姑祖父變成瞭便宜女婿。

  其實輩分跌慘點倒無所謂,反正蒙古各部之間互相聯姻,輩分本就論不清楚,今天你娶我女兒,明日我當你女婿的事並不鮮見,本就是一本爛賬,火篩也不太在意這點名分,隻是巴圖孟克稱汗以後,那位嶽母大人滿都海把蒙古各部幾乎都按在地上摩擦瞭一遍,曾經盛極一時的瓦剌部直接就被攆到吐魯番北面去啃哈密瓜瞭,滿都賚與亦不剌兩個領主同是出身瓦剌部,對他這個為嶽父母搖旗吶喊甚至親自帶人下場助威的便宜女婿自然戒心重重,處處提防。

  見火篩越生氣,二人越開心,鄂爾多斯和永謝佈都被那隻母狼教過做人,如今臣服達延,非是自願,而是不敢不從,將那對夫妻在威寧海被南朝太監和將軍聯手教訓的「豐功偉績」沒事拿出來提提,也是對他們受傷心靈聊作慰藉,何樂不為。

  「幾位大人,過往的事就不要再提瞭,加緊消滅這支南蠻才是正理,適才差一點便可踏破漢蠻陣型,這次不妨多派些人手,一鼓作氣沖上沙丘。」一個老者突然插言道。

  這人也是一身精良甲胄,粗脖短頸,虎背熊腰,坐在馬上如熊羆一般,不怒自威,正是和丁壽有過節的那個佈日固德的老子,蒙古少師孟克類。

  孟克類雖在永謝佈萬戶旗下,卻獨立掌管有著大量部眾的佈裡亞特和巴爾虎兩部,勢力強大,說來他同樣出身瓦剌,其父便是曾襲殺也先的巴圖特萬戶阿剌知院,有這麼個搞內訌的親爹,再加上他愛女古實又成為瞭巴圖孟克的哈屯,亦不剌對孟克類有多忌諱自不用說,此時聽他插口,心裡極不痛快。

  「少師大人,我部勇士聽塔佈囊安排調遣,前去阻截明軍大隊,哪裡還有勇士可以增派。」亦不剌冷冷道。

  滿都賚也仰天打瞭個哈欠,懶洋洋說道:「鄂爾多斯的勇士在方才進攻中損耗不小,暫時難以出動,少師有意,可請巴圖特健兒出手,我等也不在乎你搶瞭頭功,待將來掠得南朝財物,少不得有你一份。」

  孟克類左右看看,隻見兩部人馬四下遍佈,士飽馬騰,蠢蠢欲動,這二人簡直睜著眼說瞎話,不由惱道:「難道我部勇士便沒參與征戰,為瞭誘使南蠻出兵,各部健兒東出佯動,若是巴圖特與蒙郭勒津勇士在此,何須你們出手!」

  「便依少師之意。」亦不剌撫掌連聲稱好,「少師大人果然老當益壯,某也早聞巴圖特勇士之名,既然少師大人麾下甘為前驅,我等部族戰士願隨其後。」

  我意?我什麼意?如今某身邊哪還有巴爾虎和佈裡亞特的勇士?孟克類略一思忖,頓時明瞭亦不剌之意,他是想讓自己身邊的親衛青甲士作為馬前先鋒,豈有此理!

  幾人身邊環衛的數千具裝甲士,乃各部菁華所在,那一件件鐵甲都是各部通過邊市走私,一點點攢集拼湊,得來不易,哪個敢隨意犧牲,這廝分明想傷巴圖特的根基元氣,孟克類不由怒氣勃發。

  未等孟克類發作,火篩已經搶聲道:「若是撕開瞭明軍防線,又當如何?」

  亦不剌與滿都賚相視一眼,沉聲道:「那何須說,照原來約定,大傢合力吃瞭這支輕騎,分路破關,趁著白災未到,狠狠抄掠一番,回駐地過冬。」

  「一言為定?」火篩再度確認。

  滿都賚不耐道:「某連聖主可汗的哈日蘇魯錠都帶來瞭,還不夠誠意麼!」

  鄂爾多斯負責守護、祭祀、遷移成吉思汗八白宮,同時握有代表成吉思汗戰神標志的哈日蘇魯錠,在蒙古諸部之中尊貴非凡,聽滿都賚如此說,火篩才算滿意點頭,撥馬前出。

  「塔佈囊,難道真要用親衛去給那兩條喂不飽的豺狗闖出一條通路?」孟克類催馬趕上,不解問道。

  「又能如何,鐵柱泉俺們大意失瞭算計,剩下那點牛羊生口還不夠填補損失的,若不趁著機會再入關一次,今年的冬天怕不易過啊!」火篩濃眉緊鎖,吐出一口濁氣。

  「那如往常一般,挖開邊墻沖進去搶就是,邊軍來瞭就換個地方,何苦啃這塊硬骨頭?」

  「某就是要全殲南朝這支精銳,讓漢蠻今後龜縮城堡,再不敢出來與我等搗亂!」火篩狠狠說道。

  孟克類一怔,隨即醒悟火篩今日此舉的真實意圖,若是今後打草谷時,南朝邊軍再時不時猛地來上一記,部落可禁不起這樣三番兩次的騷擾損失,隻有將南朝打疼打怕,才可一勞永逸,放心大膽地入關劫掠。

  「那便將你我的親衛合起來,一起投進去,徹底壓垮明軍。」雖是明白其中道理,孟克類心中仍覺肉痛。

  「不急,草原勇士的性命不能這般白白填進去,」火篩註視沙丘頂端高高豎立的明軍大纛,平靜說道:「南人軍心穩固,還不是進攻之機。」

  在孟克類瞠目結舌的目光中,火篩單人獨騎向明軍駐守的沙丘緩緩走去,雖隻一人,自有一股一往無前的豪傑氣度,便是素來與他不睦的亦不剌二人也暗暗心折。

  行至明軍陣前一箭之地,火篩朗聲道:「吾乃大元土默特萬戶蒙郭勒津部領主、徹庫特之火篩塔佈囊,南朝軍將何人領軍,可敢出來答話?」

  萬軍註目中明盔烏甲,單騎向前,面對明軍槍林泰然自若,隻這般威風氣勢,便讓崇武尚勇的蒙古胡騎人人振奮不已,揮舞著手中兵器大聲疾呼:

  「火篩塔佈囊!」

  「火篩塔佈囊!」

  明軍相顧愕然,敵人首腦將領便這樣來到陣前,雖有一射之地,可若軍中神射未必不能將他射落馬下,便是遣出精騎,在韃騎趕來之前將人擒下的機會也有六成以上,隻是……這麼做是否不太地道?

  正當明軍不知所以,耳聽後陣金鼓響動,前排明軍不知其故,還是遵照金鼓號令如潮水般兩側分開。

  隻見沙丘上那桿屹立不動的大纛快速向下移動,一名身披重甲的高大漢子捧著帥旗策馬奔出,寒風之中旗幟翻卷,獵獵作響,旗下是一名裹著黑色披風的老者,金盔鐵甲端坐馬上,一見老者現身,明軍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聲浪。

  才寬微微壓手,明軍聲浪漸息,「本帥才寬,皇明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奉吾皇旨總制陜西三邊軍務。」

  才寬年紀雖大,卻中氣十足,聲若洪鐘,此時三軍闃寂,聽起來分外響亮。

  火篩微微錯愕,本以為與三大萬戶對陣的是明軍宿將,沒想到是一介文臣,更未想到對方身份竟如此之高,心中主意更是堅定。

  「原來是才老大人當面,火篩見禮來遲,還請恕罪。」火篩在馬上單手撫胸,施瞭一禮。

  「好說好說,不知蒙古駙馬駕到,老夫若有得罪之處,萬勿見怪。」才寬在馬上拱手回禮。

  二人對面彬彬有禮,話語間卻詞鋒敏銳,唇槍舌劍。

  「老大人身陷重圍,援兵受阻,突圍無望,當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為麾下將士安危計,下馬歸順,我傢大汗素有愛才之心,火篩願保大人平章重任,豈不兩全!」火篩攻心為上,一口便道出才寬所部身陷死地。

  「老朽不才,自幼讀書明理,深曉夷夏之辨,麾下兒郎便是粗鄙不文,也知國仇傢恨,陜西三邊屢遭韃虜兵燹,幾許傢園被焚,多少親人受戮,彼此仇深似海,吾等豈可做賣身投敵,屈膝侍賊的禽獸之舉!」才寬並不否認,幾句話激起將士同仇。

  火篩皺眉道:「你們漢人有言:良禽擇木而棲,又說」除死無大事「,些許虛名,何須掛懷!」

  才寬大笑:「老朽書讀多瞭,心思自不及駙馬活泛,比如一些認孫為父的變通之道,更是拍馬不及。」老大人雖在陣前,刻薄利嘴的功力可是絲毫未減。

  果然,火篩聞言面罩寒霜,冷冷道:「南朝權閹當道,君昏臣暗,你為這樣一個朝廷死戰到底,可覺值得?」

  才寬略微一頓,提氣縱聲道:「生為明人,死為漢鬼,身即百死,無怨無悔!」

  朗朗清音,響徹天地,回聲不絕,周遭明軍熱血沸騰,一圈圈重復下去,最後是數千人同聲大呼:「無怨無悔,無怨無悔……」

  火篩見擾亂軍心不成,反被他激起三軍士氣,撥轉馬頭,陰聲道:「好,某便成全大人。」

  明軍正為才寬之語激得熱血沸騰,那撥馬回營的火篩突然飛速摘弓搭箭,回身一式「犀牛望月」,羽箭破空而出,森寒箭鏃直直向才寬飛去。

  周尚文一直護衛在才寬身側,火篩單騎叫陣,雖是敵手,周尚文心中也存瞭幾分敬意,沒想到這傢夥來時光明正大到瞭極點,去時也卑鄙到瞭極致,突發暗箭,才寬還未隱入陣門,那一箭已到瞭近前。

  急切間周尚文揮刀格擋不及,隻好伸手去抓,哪知火篩所用之弓力道強勁,他所處位置對旁人來說是強弩之末,對他而言箭勢仍勁,鋒利的錐型箭鏃電閃間破開才寬鐵甲,透胸而入,周尚文能抓住的——隻有一截箭尾。

  才寬在馬上晃瞭幾晃,在眾人憂心的目光中身子一歪,栽瞭下去,周尚文急忙攬住才寬身軀,明軍帥旗下登時大亂。

  火篩冷笑中縱馬馳回本陣,對身後明軍追射的羽箭看也不看,三軍失帥,看這支明軍還能撐住多久。

  面對笑迎出來的孟克類,火篩才想說笑幾句,忽見老夥計笑容凝滯,呆呆地看向沙丘方向。

  火篩霍地扭身,隻見沙丘上明軍大纛再度立起,旗下屹立的高瘦身影不是才寬還能有誰。

  「早聞火篩塔佈囊草原英雄,勇冠大漠,今日一見,不過是一偷施暗箭的卑鄙懦夫,可笑可笑!」

  才寬縱聲大笑,身邊軍士也一層層傳瞭下去,明軍齊聲哄笑,更有通蒙語的兵士將這些話換成蒙語,大聲吶喊,嘲笑韃子卑鄙無恥。

  火篩隻覺臉上火辣辣的,本來蒙人生於苦寒漠北,豺狼心性,戰場上既尊重無敵勇士,也不以狡獪欺敵為恥,但前提你要是最終勝者,如今使瞭這下作手段,非但不勝,反被敵人嘲笑,自傢人也覺臉面無光,不但亦不剌等人一副幸災樂禍的笑容,便是底層軍士也覺火篩此舉,丟盡蒙人臉面,目光中盡是鄙夷之色。

  「青甲士上,某要看看,那老兒究竟有多命大!」惱羞成怒的火篩狠狠下令,自己足可射雕的神射之技,竟然在一個南朝老朽身上失瞭準頭。

  麾下養精蓄銳的親衛甲士轟然應諾,紛紛上馬,向明軍沙丘沖去。

  他二人麾下親衛甲士合在一處足有上千,這一次便投入八百之數,人馬具裝,鐵面護臉,隻在盔沿眉庇下露出一雙眼睛,個個都散發著餓狼一般的光芒!

  具裝甲士身後及兩翼配有各部拼湊出的輕騎射手,這些人連甲也未曾披覆半件,隻是皮衣氈帽,反正族中貴人交待,他們隻負責拋射壓制明軍弓手,沖陣這些力氣活,自有前面這些鐵罐子來幹,若是明軍騎兵還敢殺出來,等待他們的便是如狼群般的草原精騎!

  沉悶的馬蹄卷起厚厚黃沙,在狂舞的飛雪之中,蒙人甲騎如同一尊尊地下湧出的九幽魔神,亟待擇人而噬。

  弓弦響動,箭如飛蝗,明軍軟弓連續不斷地快速發射,箭雨飛灑到沉重鐵甲上,隻是濺射起星星火花,甲葉上掛滿羽箭的蒙古甲士,看起來形狀更加可怖。

  火光迸現,伴著震耳欲聾的火器發射,終於有具裝人馬不支倒地,如山一般的身軀滾落黃沙,發出沉重悶響,後續騎士並無畏懼,坐騎逐漸加快步伐,當先騎士已將手中長槍端平,向明軍陣線直沖過來。

  脆弱騎槍組成的臨時槍陣畢竟不比拒馬,在鐵騎沖鋒下槍桿紛紛斷裂,盡管也有戰馬甲士在長槍攢刺下哀鳴慘呼倒地,可明軍的三重槍陣仍是無法阻擋一個個移動堡壘,明軍防線轟然崩塌,在蒙古甲士的沖擊下如海浪倒卷,向沙丘頂端漫去。

  申居敬一把抓住敵人長矛,揮舞著手中放空的三眼銃,狠狠砸在對方戰馬的頭顱上,戰馬一聲哀鳴,帶著馬上騎士轟然墜地,不等蒙古甲士爬起,申居敬丟掉三眼銃,拔出腰間短刀一躍撲上,反手在甲士頸間橫刀一抹,一股污血噴出,濺瞭他一頭滿臉。

  抹掉臉上血跡,申居敬舉目四看,明軍已被身披重甲的蒙古甲士壓迫得頻頻後退,膽氣弱的已然掉頭竄逃。

  「不要跑!結陣!頂住!」申居敬聲嘶力竭地長呼,卻無人肯聽他的,連他本人都被敗退人潮裹挾著向丘頂湧去。

  「頂住,頂住啊,一退就全完啦!」申居敬虎目含淚,大聲呼喊。

  瘋狂潰退的人群豈會有人聽從,申居敬喉嚨中發出的嘶啞呼號,與人嘶馬鳴,兵刃撞擊,還有將士負創的哀嚎慘叫,混雜一處,顯得孤弱無力。

  罷瞭,罷瞭,大勢已去,就這麼死瞭,也好早日與地下弟兄們團聚,申居敬萬念俱灰,頹然丟掉兵器,被逃兵推搡著跌跌撞撞向沙丘頂端擠去。

  渾渾噩噩之中,申居敬覺察逃散的人潮不知何時突然靜止,他向上望去,隻見呼拉拉作響的帥旗大纛下,才寬如巖石般堅定屹立,深邃銳利的目光掃視著眾人,明軍無一人敢與他目光對視,紛紛赧然垂首。

  「你們聽!」才寬指著沙丘下,風聲中傳來韃子屠戮殘餘明軍的獰笑,以及垂死將士的悲呼,潰逃的明軍羞慚畏懼,不敢抬頭。

  「臨陣潰逃者,斬!」周尚文按刀前出。

  眾人心中一凜,冷靜下來才想起軍法嚴厲。

  才寬止住氣勢洶洶的周尚文,沉聲道:「你們要逃隻管去逃,坡上便有戰馬,能掙出性命也是個人緣法。」

  「軍門,你……」周尚文急聲勸阻。

  一眾潰兵也面露不解,疑惑地看著這個治軍素來嚴苛的三邊大帥。

  「本帥便在這裡,等著韃子過來拆瞭我這把老骨頭。」才寬說完兩眼微瞇,看也不看眾人一眼。

  明軍潰兵怔住瞭,看得出才寬是下定決心要死在此處,才寬上任以來,嚴整軍紀,對有過將領苛行軍法,可也多次為軍士請賞,三邊軍士俱感其恩,若便這樣將他丟在此處,在場眾人無一能邁得開腿。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身陷韃子重圍,還想僥幸活著不成,如這樣窩囊死瞭,到地底下也沒臉見戰死的弟兄們,是漢子的,隨我殺回去!」人群中的申居敬振臂大呼,分開眾人,率先殺瞭回去。

  人群中嗡的一下亂瞭,雜七雜八亂聲不絕:

  「回去回去,軍門這等尊貴之身都不懼死,我等廝殺漢賤命一條,怕個蛋啊!」

  「左右是死,拉他幾個韃子做墊背啊!」

  紛擾聲中,潰兵爆發出瞭一陣古怪呼號,驀身全都沖瞭回去。

  「你也去!」才寬睜開眼睛,環顧身後親衛,「帶著他們一起去。」

  周尚文悚然一驚,「軍門,末將自去便是,你身邊也要有人護衛啊!!」

  「老夫不需要瞭。」才寬淡淡道,神色間說不出的疲憊。

  周尚文握緊手中半截箭桿,狠狠一咬牙,「走,去殺韃子!」

  明軍佈置在沙丘上充作壁壘的馱馬輜重終於起瞭作用,蒙古具裝甲士很難在一個又一個捆倒馬蹄背馱輜重的馱馬障礙間策馬奔馳,這些青甲士索性下馬步戰,反正他們都是蒙郭勒津和巴圖特各部精選出來的戰士,殺法嫻熟,馬上步下均可一戰,還可順道將那些受傷倒地的南蠻解決個幹凈,不使一個漏網。

  正當青甲士們披著沉重厚鎧,一步步向山頂殺去時,忽聽坡頂傳來古怪的尖嘯聲,迷惘抬頭,不由瞪大瞭眼睛,那些剛才還倉惶逃遁的明軍,如今一個個面容扭曲,喉嚨裡也不知發著什麼聲音的嚎叫,又向他們沖瞭過來。

  那些輕騎射手此時也都下瞭馬,尾隨青甲士跟進,隨手還可在那些明軍屍身和輜重上撈些好處,近幾年大草原年景也不得好,黑災白災交替不斷,日子難熬啊。

  突然殺返的明軍同樣驚呆瞭他們,難道這些南蠻都殺不怕麼!盡管心中驚疑不定,這些部族弓手從小練出的箭術卻未受影響,弓弦撥動,數百支羽箭頓時激射而出。

  羽箭如雨一般潑下,沖來的明軍隻是拼命撥打,任由棉甲上掛著箭羽,毫無退縮避讓地沖進瞭蒙人隊伍中。

  飛雪飄落,黃沙漫天,兩軍初一交接,便是血肉橫飛之象,許多明軍絲毫不避讓對手兵刃,隻是以命換命的絕戶打法,你戳我一槍,我砍你一刀,隻要不死,便是用牙齒,也要撕掉韃子一塊血肉。

  一名青甲士揮刀劈開一個沖來的明軍,耳聽身後風聲,才要轉身迎敵,被腳下一名受傷明軍死死抱住大腿,還未等他轉過身來,一記鐵骨朵已狠狠敲中他的後腦,任是甲胄精良,這甲士也是兩眼一黑,一頭栽倒。

  隻不過短短交鋒,蒙古甲士轉眼便折損瞭四五十人,明軍死傷則更多,可無一退縮,沙丘上屍身遍佈,黃沙都已染成瞭血色,不斷飄落的大雪也遮之不盡。

  申居敬正與一名蒙古甲士翻滾在一起,好不容易再將敵人壓制在地,反手拔下身上一支帶血的箭頭,沖著他左眼狠狠紮去,長箭貫腦,那名甲士捂眼嚎叫不止,申居敬立即搶瞭他的佩刀,一刀結果,少瞭耳畔囉唣。

  「痛快!真他娘痛快!」

  申居敬哈哈怪笑,一抬頭,隻見刀光一閃,一柄雪亮長刀沖他斜肩帶背地砍瞭過來。

  申居敬此時騎在韃子屍身上,躲避不及,千鈞一發之際,飛來一箭快若流星,直從揮刀韃子眉心射入,韃子一聲未出,整個小山一般的身軀硬被帶飛瞭出去。

  「好箭法!」申居敬大贊一聲,扭頭看去,驚喜叫道:「周將軍?!」

  周尚文一言不發,拋下步弓,拔出雪亮腰刀,振臂一揮:「殺韃子!」

  「殺韃子!!」他身後上百精兵齊聲怒吼,吼聲似夾雜風雷之音,無數雄壯身軀義無反顧,直撲而上。

  周尚文長刀飛舞,擋者披靡,兩個蒙古甲士瘋狂搶上,挺槍攢刺,周尚文閃身避過一槍,搶過另一支槍頭,刀光如練,帶走一顆大好人頭,他也不回身,直接震腕反揮,堅硬的夾鋼刀柄直接砸在那人面甲上,將那名蒙古甲士砸得鼻梁凹陷,眼珠都迸出瞭眼眶,仰面栽倒。

  周尚文一步不停,長槍飛擲,又直接貫穿瞭一名蒙古甲士,將他生生釘在瞭地上。

  見其勇猛,更多的蒙古甲士瘋狂湧上,周尚文毫無懼色,隻是扭頭望瞭眼高處仍舊屹立的孤獨身影,舌綻春雷:「殺!!」

  在渾身浴血的周尚文帶領下,已沖上半腰的蒙古甲士竟被壓迫著逐漸退後,那些輕騎射手更是戰心全無,紛紛尋找自己馬匹,急於逃回本陣,他們隻是奉命征召而來的各部牧民,雖說草原上全民皆兵,可他們的戰意自無法與各帳的精銳甲士相比。

  沉重的號角聲嗚嗚響起,各部輕騎聽出其中催促逼戰之意,短暫的面面相覷後,終於也吶喊著再度沖瞭回去,蒙古軍法嚴酷,不遵號令者,財產牛羊析分族人,妻兒還靠何生活,這可比死瞭還要嚴重!

  正在交鋒的蒙古甲士,聞聽號角也戰意抖擻,再不後退半步,草原健兒與關西豪傑便在沙窩荒丘上,舍生忘死,殊死搏殺,草原蒙語與陜西聲腔發出的吶喊聲,直沖雲霄。

  「南朝也有勇士啊!」

  騎在馬上眺望的亦不剌搖頭輕籲,明軍驍勇敢戰出乎他的意料。

  「這時候便將兒郎投進去,是不是早瞭些?」滿都賚在馬上叉著腰,怎麼看都像捧著他那圓球般的大肚子。

  瞥瞭眼不遠處鐵青著臉,關註沙丘戰事的火篩二人,亦不剌微微搖頭,「差不多是時候瞭,我們隻是想削弱蒙郭勒津和巴圖特,可別把土默特和永謝佈勢力損耗太多,讓巴圖孟克那狼崽子撿瞭便宜。」

  滿都賚點頭,「也好,讓火篩他們看看,鄂爾多斯的勇士們是如何打仗的。」

  號角一遍遍吹響,各部方陣開始逐漸調動,大隊大隊的草原胡騎向沙丘湧去,人數之眾,幾乎可將沙丘上的人馬盡數淹沒。

  煙塵之中,明軍的喊殺聲也越來越弱,除瞭依稀可辨的陜西俚語喝罵,幾乎已見不到明軍人影,也不知還剩下多少人猶在浴血堅持。

  大局已定,黑纛蘇魯錠下,滿都賚親熱地拍著孟克類的肩頭,「少師大人,兒郎們這仗打得辛苦,某與太師看在眼裡,此次入關所得生口可多分你們一些。」

  孟克類心痛帳下甲士損失,冷哼一聲,對滿都賚這得瞭便宜賣乖之舉不屑一顧。

  火篩馬上欠身,「某多謝平章大人瞭。」

  「草原漢子,何須客氣。」滿都賚非常大度地不與孟克類計較。

  幾人正虛情假意地套近乎,就聽遠騎哨探的刺耳唿哨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

  眾人放眼向南看去,隻見一隊人馬發瘋一般向這裡狂趕。

  亦不剌瞇眼端詳,辨認出瞭來人相貌,「是斡爾篤思!怎麼回事?」

  「阿爸,不好瞭,南蠻大軍壓過來啦。」一名與亦不剌容貌相近的青年,狼狽滾落馬鞍,向亦不剌連聲大叫。

  「你野乜克力部的人馬呢?塔佈囊不是教你故佈疑陣,遲延明軍即可嘛!」孟克類怒吼道。

  「孟克類,不需你來替某教兒子!」亦不剌怒對孟克類叫道,又看兒子身上幾處血跡,連聲關切道:「你受傷瞭?傷在何處?」

  「沒事,一點皮外傷,要不是訥古哷凱拼死相救,我差點回不來!」斡爾篤思心有餘悸道。

  望瞭眼一旁肩頭掛彩的訥古哷凱,亦不剌欣慰道:「好,不愧是紮賚爾部的勇士,某必將厚報。」

  「訥古哷凱,你說怎麼回事?」孟克類急切問道。

  「本來一切都好,按照塔佈囊的吩咐,做出各部大軍雲集假象,南朝軍將一直不敢向前,可不知怎麼,南朝大軍突然像發瞭情的公牛,不顧一切橫沖直撞,兒郎佈置分散,一下便被沖垮,俺們隻得收集人馬,保著斡爾篤思趕來與太師會合。」訥古哷凱道。

  火篩臉色一變,「南蠻大隊追著你們來瞭?」

  也無須訥古哷凱回答瞭,隻見遠處煙塵鬥亂,盔纓晃動,無數輕捷騎士的身影好似平地跳躍而出,他們之後則是一排排半具裝的邊軍重騎,無窮無盡,如山洪一般直湧過來,萬千馬蹄的踩踏聲,震得大地都要塌陷。

  孟克類一把抓住亦不剌手臂,「太師,馬上糾集各部,趁著南蠻步軍未到,徹底打垮這支騎軍。」

  冷冷掃瞭一眼孟克類,亦不剌向滿都賚點瞭點頭。

  滿都賚立即會意,揮手下令,「走!」

  「走?平章大人,南蠻立足未穩,各部精銳都在,勝負猶未可知啊!」孟克類大聲叫道。

  滿都賚與亦不剌不理孟克類叫喊,帶著帳下親衛騎馬而去,高高的黑纛蘇魯錠輕輕晃動,各部方陣隨著蘇魯錠所指方向潮水般退卻。

  「少師,不要喊瞭,便是必勝之戰,他們也不願損耗這個實力的。」火篩嘆息道。

  「為何?」孟克類脫口問道。

  「汗廷。」

  火篩話一出口,孟克類便已明瞭,亦不剌等人隻是名義上臣服達延汗,擔心本部力量消耗太大,巴圖孟克乘虛而入,接管永謝佈和鄂爾多斯,這場仗,敗瞭他們固然輸不起,便是慘勝,一樣是贏不起。

  「我們也快走吧。」火篩輕聲道。

  「走?那些親衛甲士怎麼辦?」孟克類一指沙丘,那些甲士正與明軍糾纏一團,如何說撤便撤得出來。

  「看他們自己造化吧。」火篩再不廢話,打馬而去。

  孟克類看看越來越近的明軍,再望向廝殺不停的沙丘,狠狠一咬牙,猛抽坐騎,奔著亦不剌等人的方向追瞭過去。

  ***    ***    ***    ***

  周尚文披創十餘處,有的傷口深可見骨,血都快要流幹,隻是將長刀拄地,搖搖晃晃強撐不倒。

  活下的明軍多與他一樣,渾身是傷,在他們腳下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正是蒙古各部引以為傲的精銳青甲士,明軍大隊趕到時,他們正被沙丘明軍狠狠拖住,便是能上馬脫開戰場的,也被隨後趕到的明軍輕騎所吞沒,那沖鋒破陣的一身重甲,反倒成瞭逃出生天的最大阻礙,八百青甲士,近乎全軍覆沒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沙丘下。

  「軍門?軍門在何處?標下曹雄接應你來啦!」全副盔甲的曹雄帶著手下部將親軍,一大群人烏泱泱地湧上沙丘。

  「你是……周將軍?」端詳半天,曹雄才辨認出瞭血人般的周尚文。

  周尚文卻連點頭的力氣都沒瞭。

  曹雄左顧右看,隻見滿地屍首,提心吊膽地問道:「軍門……他無恙吧?」

  周尚文驟然生出一股力氣,回身扭過頭去,望著明軍大纛下那尊如雕像般佇立的老人。

  「軍門,謝天謝地,您老人傢安然無恙,否則標下如何向緹帥交待……」曹雄手足並用地爬上坡頂,正自慶幸不已,待看清才寬形貌時,所有的話又都咽進肚內。

  去瞭兜鍪的才寬手扶帥旗,一雙深邃眸子已失瞭往日神彩,呆呆凝視前方,花白鬢發在寒風中輕輕抖動,整個身軀彷如巖石,冰冷而僵硬,胸前鐵甲上一大片血跡暈染,好似傲雪紅梅,炫人眼目……

  ***    ***    ***    ***

  西安府,錦衣衛公署。

  「白蓮賊藏匿黃龍山的財貨糧食,已陸續起出,不但有此番劫自各縣的,連賊人歷年所積也全數充公,將士犒賞與百姓安置皆有著落瞭。」安惟學心中大石落地,一派輕松。

  丁壽微微點頭,「糧食不得不發,也不可全發,需留一些充實常平和預備倉儲。」

  「緹帥放心,下官省得。」安惟學與馬炳然起身應諾。

  揉揉發脹的腦袋,丁壽看向曹元,「軍門,曹總鎮那裡還未有消息傳來麼?」

  同樣心事重重的曹元搖頭苦笑,「緹騎的軍情傳遞當比邊軍更快,緹帥若還未得訊,老朽這裡……唉!」

  「各盡人事,各安天命吧。」丁壽同樣一聲喟嘆,讓不明情由的安、馬二人詫異不已。

  「衛帥,花馬池有密信到。」一名錦衣衛快步而入。

  「軍門,曹總鎮軍情急遞。」幾乎前後腳,一名風塵仆仆的塘騎撲進瞭大堂。

  丁壽與曹元相視一眼,各自接過瞭屬下信報。

  曹元撕開羽檄,展開塘報一看瞠目啞然,信箋順著指尖無聲落下。

  明知不合規矩,安惟學和馬炳然還是忍不住拾起地上塘報,並頭一看,盡皆失色。

  「三千搗巢精銳,幸存不足五百,連才總制也……」

  丁壽昏昏沉沉,扶案支撐著沉重身軀,嗓音晦澀艱難:「備馬,去花馬池,接部堂與將士們歸傢……」

  註:才寬字汝栗,直隸遷安縣人,成化戊戌進士,授商河知縣,升石州知州調潞州,後升南京刑部員外郎、郎中、淮安府知府,以憂去,服闋,改西安府,升山西右參政,河南左右佈政使,擢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甘肅地方,正德三年升刑部左侍郎遷兵部左侍郎,劉瑾喜其才能,進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總制陜西等處軍務。其為人跌宕不羈,在州郡時好為長夜之飲,往往至醉,然吏事亦不廢,及領邊鎮,頗任權智,遇將吏寡恩,遂及於難。(《明武宗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