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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九章、孰知不向邊庭苦 縱死猶聞俠骨香

  出師不利!朝魯如果知道漢人這四個字的含義,一定深以為然。

  退居草原喪失瞭工匠來源後,當年蒙古帝國橫掃歐亞的攻堅能力已然退化許多,朝魯本也不打算將部族兒郎的寶貴性命浪費在幾個土臺上,趁夜安排哨探鉗馬銜枚,伏在暗處,準備待墩軍清晨出來汲水時一舉擒殺,誰料一番安排全毀在瞭一條狗的身上。

  天明之後,一條黑狗從墩臺裡放出,那狗東西極為警覺地在四周轉瞭一圈,幾名哨探身上的腥膻味道隔著許遠也沒瞞過它,伴隨著狺狺狂吠,墩臺懸樓上梆子聲大作。

  幾個哨探見暗伏不成,立即飛馬搶門,這幫天殺的守軍竟然在墩臺墻外壕溝邊上按品字形挖瞭幾個陷坑,有兩個倒黴傢夥直接人仰馬翻地栽瞭進去,待大隊人馬聞訊而來,墩臺已經吊橋高掛,大門緊閉,烽火狼煙高高燃起。

  惱羞成怒的朝魯立即下令強攻,數百草原胡騎密密麻麻蜂擁而上,守在四面窗口的墩軍幾乎不用瞄準,沖著人群發銃射箭無有不中,好在兵士人手足夠,用密集箭雨對著三丈多高的窗口攢射,讓墩軍一時不敢露頭,有驍騎下馬翻過壕溝,砍斷吊橋,一夥人破開大門直沖瞭進去,然後進去的人徹底傻瞭眼……

  墩臺內隻看見四面粗糙土壁,與墩臺頂部相連接的隻有一個可通一人的洞口,透著灰蒙蒙的天光,攻入墩臺的蒙古兵士正懵然不知下步動向,無數礌石如雨點般砸瞭下來,蝟集在一處的兵士無處躲閃,抱著腦袋鬼哭狼嚎地逃瞭出去,空留下七八具屍體。

  得知墩內情由的朝魯氣得跳腳,直想揮刀砍人,不過好歹一部之長,他也知道進攻失利的主要緣由是自己輕敵準備不足,立即讓部下砍伐樹木制成簡陋長梯,再度進攻,這次也不用往裡面去瞭,那麼窄的內部空間進去瞭也是送死,直接就把梯子搭在墩臺外邊往上沖。

  又是一番對射掩護,蒙古兵士歷經千難萬險,將梯子搭上瞭墩臺,十數人簇擁臺下扶穩梯子,避免被守軍推倒,幾名矯健甲士立即銜刀而上。

  大草原上天災人禍不絕,能從中掙紮出命來的勇士對於插滿荊條的臺邊毫不在意,最多當是和心愛的女人在荊棘叢裡滾瞭一回,這點痛算得什麼!

  可惜這些從投佈魯(練兵場)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先登甲士們低估瞭守軍的手段,連續三個火罐由上擲下,火勢驟然而起,扶梯的蒙古軍士猝不及防,被燒死大半,其他人也多帶著亂竄的火苗滾入壕溝,失去瞭扶持的長梯輕松被臺上支出的鉤槍頂翻,一個個勇猛的蒙古勇士還未及遇敵交戰,便慘呼著從幾丈高的梯子上墜落。

  眼看著新紮制的長梯在洶洶火焰中被燒成一截截焦炭,朝魯又怒又疑,既惱怒引以為傲的草原勇士在一個土臺下面束手無策,又疑惑區區一個邊墻裡墩臺,到底有多少守軍,怎麼能和族內幾百騎士打得有來有往!

  折騰瞭大半日,勞而無功,人死的雖不多,士氣卻低落得很,貴人老爺們為瞭財帛生口打草谷,底層兵士更多是為瞭過冬活命,寒冬季節草枯葉黃,牛羊羸弱不堪食用,草原上又不生五谷雜糧,若不在墻內搶足糧食牛羊,傢人能否熬過一冬都難說,這幾年白災越來越多,即便耐受苦寒的蒙人也覺不好過。

  部下的心思朝魯自然明白,可火篩的命令也不能不從,三尺挺杖的滋味絕不好受,當然,身為土默特的千戶那顏,朝魯自然有辦法二者兼顧,他將手下人四處撒出,尋找附近村莊劫掠,朝魯不是不知這些在墩臺下灰頭土臉的傢夥會將怨氣發泄在無辜村民身上,可這不是他朝魯大人該考慮的,他對手下的要求很簡單:人可以殺,決不能全殺!

  ***    ***    ***    ***

  一群群驚慌失措的百姓在胡騎押送下分批趕來,有體力不支倉皇倒地的直接縱馬一刀砍去,滾滾黃土之中,不知多少百姓在人踩馬踏中化為泥埃。

  百姓們如行屍走肉一般,麻木向前,對這些突如其來燒毀傢園,殺戮親人的強盜,已顧不得提起恨意,隻想在這場人禍中掙出一條活命。

  朝魯騎在馬上,看著眼前一個個神情或恐懼或呆滯的村民,猙獰一笑,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喊道:「某傢對你們這些南蠻沒有興趣,你們本來可以各自安生地活著,可是……」

  朝魯馬鞭遙指遠處墩臺,厲喝道:「那土墩裡的守軍不肯乖乖投降,某總不能白白損耗部中兒郎性命,因此才將你們尋來,你們若恨,便恨那躲在土洞裡的無膽鼠輩!」

  「去,背土填壕,隻要將土囊填到與墩臺一般高下,爾等就可回傢。」

  百姓茫然地看著朝魯指著的方向,對這通強盜邏輯不置可否,一動不動。

  朝魯臉上肌肉輕輕跳動,向下狠狠一揮手,一排雪亮刀光舉起,十數名百姓慘叫著倒在血泊中。

  哭喊聲震天響起,殘存百姓在胡騎彎刀的逼迫下,拼命用自己的衣裳盛滿傢鄉的黃土,痛哭嚎叫著向墩臺湧去。

  他們沒有想過將土囊堆砌至墩臺的後果,也無暇去想裡面駐守的官軍將會遭到韃子怎樣的報復,官軍吃糧,本該守護一方平安,如今韃子犯邊,操著刀槍迎上去便是,何苦將俺們百姓夾在中間難做!!

  望著湧動向前的人潮,朝魯志得意滿,隻要有這些用之不竭的螻蟻百姓,便是耗也能耗盡敵方軍資,他也不怕守墩軍射殺百姓,通向墩頂的階梯是用土囊堆砌還是用屍體填成,他並不在乎,驅民填城,本就是祖輩蒙古人屢試不爽的招數。

  一念及此的朝魯突然有種強烈的羞恥感,祖先們驅民攻城,取得都是名城重鎮,而今自傢卻用來應對這一個不過三丈方圓的黃土墩臺,還沾沾自喜……

  朝魯臉上火辣辣的,心底湧起莫名的羞恥與忿恨,他覺得這恥辱不止來自墩軍,更來自所有的南蠻軍民,待攻破墩臺,某傢要讓這些南蠻統統變作刀下之鬼,就在這座墩臺旁,用屍體給南蠻子再修一個等高的墩臺出來!!

  ***    ***    ***    ***

  距離朝魯所部數裡外的一個土丘後,百餘輕騎默然佇立,正是躡蹤而來的丁壽一行。

  「虜騎有近六百?!」周尚文攢眉問道。

  「隻多不少。」申居敬抹去臉上灰塵汗水,頷首應答。

  夜不收本職中就有哨探敵情一項,對探察虜騎數量動向自有一套辦法,何況幾名哨騎都是一般答案,由不得周尚文不信。

  「緹帥,虜騎眾多,我軍以一當十,恐非其敵。」周尚文自覺將錦衣衛與快意堂的人排除在外,在他看來在京畿養尊處優的天子親軍和所謂以武亂禁江湖俠士絕非堂堂陣戰之軍。

  黃土地平坦開闊,數百精騎嚴陣以待,可不是前番在村子裡渾水摸魚可比,丁壽輕揉眉心,心中確實有些打鼓,韃子數量也超出瞭他的預估,不是說大草原人口稀薄麼,這韃子動不動幾百上千的聚到一起,天殺的都是從哪兒蹦出來的!

  「郝凱,你們怕麼?」 丁壽忽然迫切需要一個臺階。

  「說不怕是假的,可衛帥要去,我等必以死相隨,」郝凱摸摸腦袋,憨笑道:「大人素來待弟兄們不薄,養兵千日,不就用在這一時麼。」

  於永想得更加透徹,這個時候說不去,將來就是活著也不會落什麼好下場,這位爺有個三長兩短,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怕都會承受京裡貴人的雷霆之怒,那時候可沒人聽你說什麼丁帥一意孤行,我等百般勸阻不成的屁話,自己這個錦衣衛千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腦袋用來陪葬再合適不過瞭。

  見丁壽轉首瞧他,於永立即咬著後槽牙,一副泰然道:「陜西錦衣衛久在邊地,馬上功夫不會比邊軍弟兄差瞭。」

  你們這麼說,我都不好意思說不去,丁壽滿嘴苦味,寄希望與另一邊,「蕭兄,快意堂諸位義士並非軍伍之人,可不必蹚這次渾水。」

  「一幫大男人婆婆媽媽,你們若是怕死,本座自己去。」司馬瀟突然插話。

  「司馬幫主壯哉,有此巾幗豪俠,愧煞男兒不丈夫。」蕭離撫掌輕笑。

  「蕭別情,有話說話,別拿什麼男女之別說事。」司馬瀟眼神不善。

  蕭別情不以為意,淡淡笑道:「快意堂行俠江湖,快意恩仇,所為者——道義也,今日若坐視百姓受戮,蕭某無顏再做蕭傢子弟。」

  「我等願隨公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三十六騎齊齊拱手。

  得,不要臉的話也說不出口瞭,丁壽心頭竟有幾分釋然,今日若臨危而退,後半輩子怕是睡覺都不踏實。

  「彥章兄,你也看到瞭,情形未有你想得那般糟。」丁壽曉得自己從沒有臨陣指揮的經驗,還要有求於人,語氣極為客氣。

  「你們呢?」周尚文不答話,而是轉向瞭竊竊私語的夜不收隊伍。

  「大人,將軍,」申居敬踏前一步,團團一揖,「我等軍漢賤命一條,幹得本就是刀口舔血的營生,早晚難逃陣前一死,前番蒙朝廷恩賞,曉得猶還有人記得西北邊地有群夜不收的廝殺漢,已然盡夠,今日我等性命縱然交待此處,也不會讓這群沒人性的胡狗雜碎再去禍害百姓!」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這次要是不死,沒準還可取幾個人頭升上一級呢……」

  「老張,你若命短,前番賭錢輸的幾吊俺也不要瞭,你那妹子自有兄弟替你照顧……」

  「入你娘的孟繼祖,離俺妹子遠些,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將軍下令吧……」

  看著一個個笑談生死的粗魯軍漢,丁壽等人聳然動容。

  「軍心可用,」周尚文唇角輕抹,將兜鍪戴正系緊,「胡騎縱然十倍當之,又能如何!」

  ***    ***    ***    ***

  孤零零的墩堡下,百姓密密麻麻趨集猶如蟻附,陷坑壕溝已被填平大半,墩外礙事的圍墻也被眾人推倒,在身後胡騎揮刀彈壓下,附近村莊茍活的百姓們拼命地將一抔抔黃土堆灑在墩臺之下,哭聲震天。

  眼見黃土堆成的坡道不到半個時辰便高有近丈,墩臺頂部的懸樓窗口處再無一箭一矢射出,朝魯面露獰笑,不管墩臺守軍是喪膽還是不忍,隻要再過大半個時辰,他就揮軍而上,將那些阻擋他整整一天的守墩軍卒五馬分屍。

  朝魯靈巧地揮舞著馬鞭,琢磨著待會該如何炮制這些南朝百姓,忽然,他感覺整個黃土大地似乎都在輕輕顫動。

  朝魯霍地旋身,舉目望去,西北方向揚塵漫卷,好似一條黃龍張牙舞爪怒撲而來。

  幾名巡哨遊騎在黃龍爪牙前拼命催馬,用蒙語大聲疾呼:「騎兵!南朝騎兵殺過來啦!」

  用狗熊一般的粗厚手掌擋住陽光,朝魯舉目遠眺,煙塵起處,百餘輕騎正飛一般向此處趕來,雖不張旗幟,明光閃閃的頭盔上跳動的火紅盔纓,已然宣告瞭來者身份。

  朝魯不屑一笑,漢蠻真是不自量力,即便此時本部健兒未得全在,可也六百有餘,區區百餘輕騎,竟然敢招搖沖陣,漢兒不止孱弱,簡直愚笨!

  來吧,某要讓爾等南蠻看看,馬背上長大的漢子是如何打的騎戰!

  嗚咽的牛角號聲中,一個個蒙古騎士翻身上馬,在各自頭領帶動下,匯聚成一股黑色狂潮,夾雜著可湮滅天地的雄渾氣勢,直奔沖霄煙塵翻滾湧去。

  除瞭仍在彈壓百姓的數十胡騎,朝魯隻留下瞭身邊親衛,五百餘精騎盡出,好似一張大網般分散開來,鋪天蓋地漫佈四野。

  蒙古騎射,天下無雙,族中男丁自五六歲起,便練習騎馬射箭,由部族中精通武藝的長者集中教授刀槍武藝,再大之後跟隨部眾田獵,在田獵之中練習包圍、誘敵、堵截、突破、急行、圍殲、追蹤等各種戰術,並學著將這些技能融入實戰,論及沖鋒陷陣,蒙古兵士或不及當年崛起白山黑水的女真鐵騎,若說輕騎奔襲,運動殲敵,世間無出其右者,席卷歐亞大陸的滔天黃禍,並非是靠氪金得來。

  百騎環繞,可裹萬眾;千騎分張,可盈百裡,蒙古騎兵戰術靈活多變,撒得開,聚得攏,距離明軍騎兵正面還有三百步時,兩翼胡騎突然加速,兩支各有百餘騎的隊伍兜展開兩個半圓,如鐵鉗一般向這百餘明軍包抄壓迫而去。

  沒錯!就是要全殲這隻明軍,朝魯面上浮起一絲殘酷笑意,南蠻的工匠端是要得,軍器打造精良,又輕又利,六尺多的長刀握在手裡也是輕飄飄的,分量怕還沒有三斤重,他早已垂涎許久,隻可惜這班呆傻騎軍竟沒著鐵甲來,朝魯那顏仰天唏噓,頗有遺珠之憾。

  正面距離二百步,兩翼包抄的騎兵已然在高速疾行中撥轉馬頭,調轉方向兩面開始合圍;

  正面距離一百步,蒙古騎士開始舉起各自兵器,一個個騎兵小隊中間的持槍者平端鉤槍,準備沖陣;左側馬刀手刀尖向前,隨時跟進槍騎砍殺;右邊騎射手已然扣箭搭弦,先用一波箭雨射殺南朝兵馬;

  正面距離五十步,弓弦嗡的一聲蜂鳴,數十支羽箭撲面而來,兩三寸長的寬大箭鏃閃著寒光,向奔進的明軍騎士罩去……

  正該如此,朝魯對部下健兒隨機應變的表現極為滿意,蒙人用弓多為桑榆木角弓,以往騎射在距離三十步之內放箭,如今騎兵對沖,可減半處之。

  嗯?!南人騎士沒有如朝魯所料般人仰馬翻,草原健兒精準無比的箭矢竟大多失瞭準頭,對方甚至都沒多用兵器撥打羽箭,僅用鐵臂護住面目要害,就繼續直沖而來。

  如果朝魯身在隊伍,就能體會到蒙古騎士的苦惱,搭弓認弦的瞬間,他們被對面鋥明瓦亮的頭盔反射的落日餘光,晃得睜不開眼,大多隻憑感覺放出瞭第一波箭雨。

  明軍內襯鐵片的佈面甲防護能力自然不如造價高昂的山紋甲和沉重的全鐵甲,但卻達到瞭輕便實用與防禦力二者兼顧,在防禦刀劍劈砍和流矢上都有可取之處,北地邊軍也多拋棄瞭宋代甲胄中的護膊,改為穿戴一體化的鐵臂甲,從肩膀到手臂得到瞭全部防護,胡騎這波箭雨造成的傷害微乎其微,僅有幾隻羽箭零落掛在瞭衣甲上。

  騎射未曾打亂南朝騎軍陣型,蒙人也不在意,紛紛握緊手中刀槍,那些射手們也都棄弓操刀,一瞬不瞬盯緊前面隊伍,隻等在兩軍對沖中讓南蠻好看。

  明軍正對蒙人的騎士突然變幻陣型,奔在前排的騎軍猛牽韁繩,帶動坐騎左右分開, 露出瞭後面多個四五人並成一排的騎兵小隊。

  沖鋒之際揚鑣驅馬陡然改變方向,一個不慎便有可能被甩下馬鞍,這些南朝漢兒竟有如此馬術!當面胡騎正在驚愕對手高超騎術時,隻見隨後湧出的南人騎士人手一隻鐵鞭,鞭頭火光閃動,正指己方。

  「砰砰砰」聲連響,首當其沖的十數胡騎還未清楚狀況,連人帶馬翻倒在地……

  「跳蕩騎!」觀望戰局的朝魯狠狠一捶手心,目眥欲裂,這支南人騎軍的將領端的狡猾歹毒,竟然將這些拿瞭雷火鞭的火槍騎兵藏身隊伍之中,打瞭己方一個猝不及防。

  餘下的胡騎隊伍因同伴摔倒,有人持韁避開,有的縱馬飛躍,原本用來沖鋒的密集鋒矢陣型,出現瞭些微混亂。

  未等胡騎重新調整,兩支騎軍隊伍已然狠狠撞在瞭一起,瞬時間兵器清脆的碰撞聲,兵器戳入人體的悶響聲,兩邊騎士的慘呼聲,夾雜響起。

  前面幾排明軍一手持鞭,一手馬刀,左劈右砸,勇猛異常地疾飛掠過。

  隨後跟進的一群軍士,清一色的帶柄長刀,隻在奔馳中略微調整刀刃方向,借著馬力沖刺而入,蒙古槍兵的長槍近戰不易回防,刀手與射手的馬刀長度又不及對手,幾處掣肘,竟無可奈何,刀光閃處,衣甲破裂,接二連三地墜落馬下。

  最後的一批明軍馬術明顯差瞭許多,一隻手始終挽著韁繩,控制坐騎不與他人馬匹相撞,可不待蒙人兵士圍攏,這些人抬起另一手便是一陣連弩射出,這些手弩威力算不得大,可弩箭又快又密,還全都抵近沖著人的頭臉面目上來,措手不及的蒙古騎兵又吃瞭不小的暗虧。

  兩隻騎軍初次交鋒不過幾息的功夫,便互相穿插而過,明軍中十餘人落馬,蒙人墜馬者卻有四五十騎,厚實的正面騎軍一個照面竟然五去其一。

  知恥而勇的草原胡騎立即帶轉馬頭,準備回頭再度交鋒,不料那些狡猾的漢兒騎兵對沖過後,不做絲毫停留,直奔朝魯駐足處奔去。

  兩翼合圍,大敵在側,對手不趁包圍未攏時脫離戰場,也不集中兵力斷其一指,竟然置數百草原精騎不顧,直奔貴人所在,將後背與兩側就這樣暴露在我等面前,這些漢兒怎敢!!

  餘下的胡騎爆發出一陣怪呼狼嘯,拼命催打坐騎,追趕前面明軍,原本包抄的兩翼騎兵也拉開隊伍,變陣成兩條線列,貼著明軍奔馳方向頻頻發箭阻敵。

  沖某來的?朝魯看清明軍意圖後,微微錯愕,隨即從容而笑,三面堵截已是死局,這些漢兒騎軍竟然還嫌不足,非要四面合圍才肯幹休麼,那所謂的跳蕩騎兵可無暇再來一次裝填瞭。

  箭如飛蝗,被眾人裹在中間的丁壽壓緊兜鍪眉庇,隻是緊催戰馬向前,到目前為止,一切事情發展都在周尚文預料之中,算計夕照方向,將人馬移師西面踏入戰場;將效仿跳蕩戰法的夜不收精銳隱身陣中以收奇效;使互不統屬的騎士各取其長,分成三波沖陣;不顧對方如何變化,己方直取中樞,逼其自亂……

  竟然都被這小子算中瞭,這個才三十歲的年輕軍將果真有幾分洞悉全局的帥才,隻是不知後面的事能否和他預料一般,不然二爺今日可就栽瞭!

  每次弓弦顫動,便是一陣滔天箭雨潑下,三面胡騎雖被迫拉開陣勢,但無形中拉長的隊伍使得射出箭雨覆蓋更廣,奔行中途不斷有人中箭落馬。

  周尚文翻手從撒袋中拈出四支羽箭,駿馬奔馳中踩鐙長身而起,左右開弓,四支飛箭連珠射出,快如流星,左右兩翼各有兩名韃騎應聲落馬。

  「這樣不成,需有人阻他們一阻。」周尚文眼見追兵愈近,高聲喊道:「申居敬,你帶一隊……」

  「我去。」一直默不作聲的司馬瀟不待周尚文說完,一拍身下馬鞍,從馬身上凌空躍起,身子在空中略一停頓,如燕迎春風,倒卷飛出。

  嗡的一聲,一片箭雨直向半空中的人影飛去,司馬瀟袍袖飛卷,一排羽箭頓時激揚半空,她也借這一頓飄然落地。

  迎面鐵騎馳來,司馬瀟身子一側,一掌拍向馬頭,五尺餘高的馬身帶著座上韃兵轟然倒地。

  眼前南人如此威勢,胡騎人人驚呼,但前進之勢未曾少減,一騎倒地,霎時間又是十數騎沖來。

  司馬瀟一聲長嘯,掌拍足踢,揮舞不停,一連擊倒七八胡騎,韃子前進之勢竟被她一人有所減緩。

  怎奈敵騎甚多,長槍如林,環刀似草,圍著她走馬燈般旋轉奔騰,間或箭雨傾瀉,司馬瀟陷身敵陣,在千百隻馬蹄縱橫踐踏間閃轉騰挪,忽而俯地斜行,時而聳身騰空,總歸難以脫身,一時間險象迭生。

  驀地裡一騎斜刺裡沖出,馬上騎士手腕一震,掌中長槍瞬間幻化出十幾朵槍花,向司馬瀟圍攻攢刺的七八名胡騎胸前頓時破出一個個碗口大的血洞,紛紛栽落馬下。

  「上馬。」來騎從破開的缺口中沖入,馬上騎士一掌探出,司馬瀟不及細想,搭手翻身而上,一馬雙騎,向外急突。

  「司馬,看師叔這手楊傢槍耍得可好?」調笑聲中,丁壽掌中大槍翻飛,如風車般旋轉不停,當面攔阻胡騎無人能擋。

  「生疏得很,隻有三分表象,無楊傢槍法擋者披靡的沖陣之勢,純以內力使槍,難以持久。」司馬瀟冷言冷語,一一指摘。

  就該讓你這娘們死於亂軍之中,敢說二爺不能「持久」,若不是時機不對,丁壽真想和後面這個男人婆脫瞭衣服再切磋一二,此時隻好把一腔怨氣撒在身邊韃子身上瞭。

  周邊胡騎被這二人接連闖入搏殺,損失慘重,一時也打發瞭血性,不顧性命般蜂擁而上,更有射手暗放冷箭,將丁壽二人團團困住。

  丁壽看似大殺四方,實則有苦難言,如今他算明白,所謂個人武勇在軍陣對壘之前實在不堪一提,密集陣型下閃轉騰挪幾無多大空間,若以輕功飛躍,不過是給對方射手提供更明顯的肉靶,除非嫌活得長瞭。

  面對層層遊騎,縱使蒼龍駒神駿非常,也無力突出,而失去速度的輕騎,比之步兵更加不便,丁壽與司馬瀟二人殺得血染征袍,兀自苦撐。

  前面胡騎突然一陣混亂,又有十數騎沖入,來人紛紛振臂大呼:「衛帥快走!」卻是麾下錦衣衛殺到。

  這般錦衣衛將弩匣箭矢射個精光,抬手便將制作精巧價值不菲的手弩砸向韃騎,揮刀沖上。

  借著胡騎陣前這股混亂,丁壽奮起餘力,催馬殺出重圍,與手下人等會合。

  眾人撥馬前奔,身後韃騎卻如附骨之疽,銜尾緊追不舍,潑天箭雨更是一陣陣發出。

  「我等擋住韃子,衛帥速速離開。」郝凱的佈面甲上掛著兩支箭羽,汗水順著滿是泥灰的臉頰不住流淌。

  「一起走!」丁壽眼見又一個錦衣衛中箭落馬,牙關緊咬。

  「一起便走不得瞭,屬下等人的一傢老小還要靠大人照顧呢,求大人體諒吧。」於永左手鐵臂甲片翻轉,血跡斑斑,看來沖陣時也受瞭重創。

  丁壽咬咬牙,「走!」足尖猛踢馬腹,蒼龍駒四蹄奔騰,好似一朵烏雲,快速向前飄去。

  「於回回,眼看要死瞭,這輩子可有憾事?」看著逼近的韃騎,郝凱突然變得灑脫非常。

  「自然是有,傢中幾個女兒還沒尋得好婆傢,最緊要的是……」於永扭過頭,彎曲的鷹鉤鼻更顯突兀,「竟然和你這個夯貨死在一處。」

  郝凱哈哈大笑,「若是不甘,而今可以返回去,郝某替你擋上一陣。」

  於永握緊腰刀,看著不斷湧來的胡虜輕騎,淒涼一笑,「於某帶來的陜西千戶所子弟,差不多盡數折在此地,哪還有臉回去!」

  郝凱掃視周圍殘餘的幾騎,「那就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仇,沖!」

  殘存數騎迎著漫卷的黑色狂飆飛奔而去,無一回頭……

  ***    ***    ***    ***

  當司馬瀟擅自脫隊阻敵,周尚文便暗道不好,果然不放心的丁壽也不顧圍繞他的護衛阻攔,獨自去韃騎中尋人。

  郝凱等人立即要求派人接應,周尚文不為所動,隻在馬上大喝:「戰前一切安排已畢,隻按佈置行事。」

  郝凱等人不忿自去,原本不大的隊伍立即單薄瞭許多。

  周尚文搭箭認弦,連珠快箭射出不停,每一箭便帶走一名胡騎性命,卻眼看兩翼逐漸靠攏,合圍之勢已成,「蕭公子,看你們的瞭。」

  蕭離信手揮灑,一波波羽箭在快意刀下折斷飛散,此時聞言放聲長笑,「蕭某久慕鄂王風采,今借將軍之便,重現郾城盛況,不亦快哉。」

  快意堂眾人在蕭離帶領下,刀鋒上寒光閃爍,向轟鳴而來的兩翼胡騎呼嘯迎去。

  離得胡騎大隊還有一箭之地,快意堂騎士紛紛甩鐙下馬,刀尖在馬臀上狠狠一戳,負創戰馬奔騰跳躍,雜亂無章地向四周散去,逼得韃子騎軍紛紛減速,混亂不堪。

  待前面韃騎躲開戰馬,沖至前方時,隻見快意堂諸人已疊列成一個小小方陣,韃兵輕騎不以為意,縱馬前驅,準備用馬蹄狠狠踐踏蹂躪這支人數不多的南蠻隊伍。

  人喊馬嘶,慘叫之聲驟然響起,以蕭離為首的快意堂人馬矮身搶進,雪亮刀鋒直斫馬腿,沖鋒在前的胡虜輕騎馬失前蹄,無論人馬一排排摔飛栽倒。

  嘁哩喀嚓的砍殺聲毫不停歇,快意堂眾人憑著手中長刀,在胡騎中撕開瞭一道裂縫,不斷深入,一路殺進。

  韃子大隊奔襲而來,大半天攻打墩臺不下,又四處抄掠,此間又被調動著奔騰往返,早已疲憊不堪,固然蒙人生長於貧瘠草原,戰力強韌,仍可不知倦怠攻擊不停,戰馬卻未嘗忍受,奔馳之勢已不復全盛之時,此時快意堂效仿嶽傢軍破金軍拐子馬的戰術,的確事半功倍,收效顯著。

  受傷人馬不停倒地,又阻礙瞭後續精騎腳步,惡果循環,近三百的韃子騎軍一時傷亡不斷,竟有倉皇崩散之勢。

  慘重的傷亡激發瞭蒙古軍將血性,既然馬戰不便,那就棄馬步戰,大草原的雄鷹怎樣不是英雄!

  號角聲中,蒙古騎士翻身下馬,長槍平舉,結成步陣之勢,密密麻麻的槍尖好似叢林般密集,一步步向快意堂眾人壓迫而去。

  蕭離一身鮮血,掌中快意刀今日飽餐人血,刀身血痕更為詭異妖艷,鐵血三十六騎也折損數人,鮮血浸透刀柄,眾人一個個喘著粗氣,瞪著結陣而前的韃子,和他們手中遠超自己兵刃的長槍。

  領頭的蒙古軍將立在人墻之外,看著場中眾人,眼神冰冷,一隻手臂高高抬起,才要下令進攻,一根長槍忽如白虹貫日,透胸而過,將他整個身子釘在瞭地上。

  人馬紛飛,一騎烏騅狂飆而至,馬上騎士語氣調侃:「蕭傢哥子,可要某幫忙?」

  「固所願,不敢請。」蕭別情看著馬上二人,粲然一笑。

  ***    ***    ***    ***

  南朝騎軍不斷分兵阻敵,最後仍有四十餘騎向朝魯所在矮坡湧來。

  「這南蠻箭術不錯,若在部中習武大會上沒準可得個好名頭。」朝魯對身旁的一眾親衛說笑道。

  此時朝魯近身親衛隻有三十人,人數並不占優,朝魯似乎並不擔心,馬鞭前指,對周遭吩咐道:「迎上去堵住他們,將漢兒全殲在山坡下。」

  周遭親衛轟然領命,翻身上馬,握緊丈八馬槊,催動坐騎,如一道道堅實城墻,向山下湧去。

  周尚文帶領幾乎完整的夜不收精騎奮力向前,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一開始的目的便是朝魯所在,眼見韃酋近在眼前,更不耽擱,連踢馬腹,催馬疾進,五六名前鋒夜不收已然先一步湧上瞭矮坡。

  幾聲慘叫,人馬倒地之聲轟然響起,這幾名在軍中也稱敢戰驍勇的夜不收正迎上奔湧而下的蒙古親衛,鋒利槊鋒瞬間撕扯開瞭他們身上輕便的佈面甲,鮮血如噴泉般湧出,眼見活不成瞭,連他們身下坐騎也在如巨石碾壓的撞擊下嘶鳴倒地。

  周尚文眼見對方高大身形上披著的厚重鐵羅圈甲,瞳孔不由一縮,失聲叫道:「青甲士!」

  蒙古各部雖號稱全民皆兵,但按其武藝與身份高低有兵士與甲士之分,一般甲士已是蒙人精銳,而其中青甲士則是精中選精,除瞭精通馬步武藝,這些人還個個配備在草原上珍貴無比的精良鐵甲,也正因裝備精良,人數不多,青甲士一般為各部軍將或精銳選鋒,朝魯一直處變不驚,這支親兵隊伍正是他的底氣所在。

  周尚文熟悉邊情,自然知曉青甲士的厲害,可無論對方多麼強悍,現在也隻有迎頭而上,否則被堵在此處不消片刻,待韃騎合攏圍攻,己方再無勝算。

  「殺韃子!」周尚文舌綻春雷,長槍平舉,策馬前沖。

  在周尚文帶動下,夜不收也紛紛沖上。

  兩支隊伍狠狠撞在瞭一處,刀槍翻飛,血雨飛濺,一具具軀體栽倒在千年黃土之中,落馬者隻要有口氣在,也拼命揮刀砍斫馬足,為同伴爭取一分機會。

  捷能飛簷走壁而殺人放火,技能奇巧異人而駭世驚俗,術能窺天測地而預知露餡之類,俱應選入中軍為心為膂之用,這是明軍選拔夜不收的標準,這支歸屬三邊總制才寬中軍的夜不收隊伍,平素幹的都是殺人放火,燒荒搗巢,夜襲斬首這類濕活,其精銳不在蒙古青甲士之下,隻是此次卻吃瞭鎧甲的虧,己方兵器若非勇猛直刺,隻在對方甲胄上劃起點點星火,傷不得對方分毫。

  周尚文的騎槍已在一名青甲士體內折斷,此時他揮舞著一隻沾染對手腦漿的鐵鐧,拼力廝殺。

  申居敬縱身將一名青甲士從馬上撲下,不等對方掙紮起身,掀開對方甲葉,抽出隨身短刀照著肋下直刺瞭進去,看著對方痛苦扭曲的神情,申居敬毫不客氣地將手中短刀擰瞭一個半圈。

  未等申居敬抽刀起身,一柄馬槊閃著寒光直向他後心刺來。

  「老申小心!」身高體壯的孟繼祖雙手揮刀將那馬槊隔開,怎料那韃子反應奇快,順勢甩開馬槊,反手一刀砍進孟繼祖肩胛。

  鋼刀入肉半寸,便已止住,關鍵時候孟繼祖果斷棄刀,兩手死死握住刀鋒,痛得冷汗直流,韃子則面容猙獰,手腕一橫,刀鋒翻轉,頓時鉸斷瞭孟繼祖的三根手指。

  「啊呀」一聲,孟繼祖再也無力握刀,那韃子青甲士才要抽刀再砍,突然臂上一痛,他那一隻手已被申居敬砍斷。

  韃子痛呼栽倒,隨即身上一緊,孟繼祖撲騎在他身上,也不顧手上斷指傷痛,揮舞著鐵手照著他的鼻梁眉眼一通猛砸。

  「敢剁你孟爺的手指頭,俺入你妹子!入你妹子!」孟繼祖一邊咒罵,一邊痛擊,七八拳後,那韃子已是滿臉開花,爛成一團。

  「老孟,你沒事吧?」申居敬與老張攙扶起幾乎虛脫的孟繼祖,一左一右交相護衛。

  「沒事,被韃子咬掉幾根指頭,怕是配不上你妹子瞭。」孟繼祖仍舊對老張口花說笑。

  那二人卻沒興趣說笑,兩支隊伍初一交鋒,便拼得你死我活,雙方誰也沒退後半步,人馬屍體堆積坡前,其慘烈可算觸目驚心。

  「這入娘的是絕戶仗啊,怕是弟兄們都得到地府見面瞭。」申居敬握緊長刀,疾奔出去,「老子去多尋幾個墊背。」

  老張的目光卻被同伴倒地死亡的戰馬佈袋中滾出的東西所吸引,孟繼祖也同樣看見,夜不收慣常夜襲敵營,這東西也是常備,立即搶步去拾,卻落瞭空,「流星炮?老張你……」

  手長腳長的老張一步搶上,將兩個小號的鉆風神火流星炮握在瞭手裡,「姓孟的,欠你的錢老子還不上瞭,勞你照顧俺妹子……」

  「放你娘的屁,自個兒妹子自己照顧去,老子已是廢人瞭,誰也照顧不來,把東西給我!」孟繼祖伸手要去搶。

  「算你前世欠俺的,這輩子欠你的,俺下輩子還。」老張笑著晃燃一個火折,轉身沖瞭出去。

  「將軍,弟兄們閃開!」老張隻向幾個青甲士蝟集處沖去。

  未等他近身,馬槊彎刀便毫無意外地撕碎瞭他的身子,這樸實的西北大漢面上竟還帶著笑容,雙手一松,兩個冒著火光的鐵球滾落在青甲士馬下。

  「轟隆」巨響,幾名韃子青甲士被爆破沖擊得人仰馬翻,有未死的,也跌得七葷八素,暈沉沉一時連人也看不清。

  「老張!」痛呼袍澤的同時,又有幾個夜不收點燃身邊鐵炮向韃子鐵騎沖瞭過去。

  一聲聲爆炸響起,韃子精銳青甲士的戰意終被活活打掉瞭,這些南朝漢兒都是瘋子,個個悍不畏死,這如何抵擋!

  快走快走,這些漢兒又沖過來瞭,殘餘的青甲士們倉皇逃竄,奪路狂奔。

  周尚文硬生生從唇邊咬下一塊血肉,什麼運籌帷幄,什麼預先佈置,自己竟未料到這幾百韃虜中藏有數十名青甲士,害得將士們以血肉之軀硬沖開這一條道路,都是自己失算之過……滿腔怨恨在胸中翻滾,最後都化成瞭一個字噴薄而出:「殺!」

  「殺韃子,與弟兄們報仇!」餘下的夜不收精銳發出一聲虎吼,席卷而上。

  矮坡前的轟鳴聲也吸引瞭其他人的註意,三面匯聚而來正與丁壽和快意堂搏殺的韃子們呆住瞭,眼睜睜地望著部族中最為勇猛驕傲的青甲士在漢兒面前丟刃棄甲,豕突狼奔,又一個個被身後的輕騎追上,勾倒刺翻,人人皆露出畏懼之色,這是懦弱的南朝兵馬麼!誰說漢兒不敢戰!

  朝魯面上肌肉不住抽動,本族中戰兵雖少,卻全都是草原驍勇健兒,否則他一個小帳中也不會選出三十餘名青甲士,即便一些大鄂托克也不敢小瞧與他,可這些百中無一的精銳青甲士,竟然不消片刻便在漢騎前損失殆盡,這如何是好!

  朝魯突然反應過來,縱馬沖著墩臺方向奔去,那裡還有彈壓百姓的幾十輕騎,可以護衛自己逃回草原,去他娘的南下牧馬,趕緊回傢,回草原去,那些瘋子漢兒已沖著某傢殺來瞭……

  朝魯大聲疾呼,那些胡騎也都反應過來,催馬來迎,眼見便要接應上自傢隊伍,未等朝魯欣喜,一股大力猛然由脖頸間射入,將他的肥碩身軀直接摜落馬下。

  看著諾顏大人脖間透出的鑌鐵箭鏃,前來接應的胡騎瞬時驚呆,部中貴人死瞭,他們又將何去,大草原上弱肉強食,其他部落必定急於瓜分本部的人口財物,我等若是死於此地,傢中失去牛羊財帛的孤弱妻小又該如何生存!

  走啊!不知何人發出瞭一聲狼嚎般的怪叫,坡上坡下的殘餘胡騎四散奔逃。

  收起鐵胎強弓的周尚文漠然下令:「殺光他們。」

  坡下快意堂等人也都各自騎上無主戰馬,對著人馬疲乏,心膽俱喪的百餘胡騎如殺雞宰犬般圍追堵截,肆意殺戮。

  胡騎戰心已喪,隻顧發出哀嚎慘叫,奪路奔逃,再無一點暴虐兇悍,一個又一個地被雪亮鋒刃砍落馬下,血肉飛濺……

  ***    ***    ***    ***

  「此戰殺虜足有四百餘人,面目可辨的首級一百二十八個,另有繳獲夷器軍馬若幹,將軍,這可是大捷啊!」

  滿身血污的申居敬難掩心中興奮,韃子首級從來難得,因蒙古軍中也有嚴令,同伴陣亡者不搶回屍體的處以重罰,能搶回則可析亡者傢產,若是搶回來的人沒死,那就賺大瞭,被救者的財帛牛羊一半都是你的,如此重賞嚴懲,蒙古軍士根本不會給明軍留下多少砍首級的機會,他們槍上的彎鉤就是用來往回鉤屍體的,弘治年間十萬大軍出塞,晃瞭幾個月也才拿回十來個人頭。

  就算拼瞭性命取得人頭,還有驗功禦史那一關要過,這首級面目不清晰的不能算;被火器轟爛瞭的不能算;有可能是殺良冒功的不能算;蒙古婦人和不長胡子的男子面貌分不清楚,還要扔到水裡鑒定一番,標準是什麼「男俯女仰」,草他小舅子,誰定的鳥規矩!

  踩著被血水浸染後泥濘的黃土地,周尚文默不作聲,半晌才道:「傷亡如何?」

  原本興高采烈的申居敬頓時神色黯淡,「死瞭十六個,傷瞭七個,快意堂那裡沒瞭八個,丁大人的錦衣衛……幾乎全折瞭……」

  周尚文重重一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

  ***    ***    ***    ***

  相比周尚文的唏噓,丁壽倒有幾分慶幸,以為必死的郝凱和於永竟然都還活著。

  「卑職命大,韃子那陣箭雨射過來,本以為死定瞭,幸被於回回拉瞭一把,座下那匹馬成瞭刺蝟,我倆卻正被馬屍擋住。」躺在簡易擔架上的郝凱身上大大小小七八處創口,強擠著笑容說道。

  「韃子急於追趕,也未細查驗,才讓我等撿瞭條性命。」頭上裹著傷口的於永還能勉強站定。

  「活著便好,其他待傷養好瞭再說。」丁壽連連點頭,寬慰兩個手下。

  「屬下這條腿被砸斷瞭,怕是一時難以為大人奔走效力。」郝凱說話牽著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別說一條腿,你二人就是成瞭缺手斷腳的肉葫蘆,今後也有本官照應。」丁壽狠狠揮動手臂。

  讓人將負傷二人抬走,丁壽向走來的蕭離與周尚文頷首致意,「蕭兄,彥章兄……」

  聽二人說瞭傷亡,己方人手損失近半,令丁壽沒有想到的是快意堂的人馬傷亡最小,他倒不是滿懷惡意的希望蕭傢人傷亡殆盡,隻是相比久經戰陣的邊軍夜不收和個人武藝高強的錦衣衛,快意堂三十六騎竟然馬戰步戰樣樣精通,實在匪夷所思。

  「緹帥,那些百姓怎生處置?」周尚文問道。

  看著遠方孤零零沒有生氣的黃土墩臺,丁壽一擺手,「去看看。」

  ***    ***    ***    ***

  烏壓壓的百姓跪在墩臺四周,適才的一場血戰同樣震懾瞭他們,那些兇惡如厲鬼的韃子都被這些人殺潰,這些人豈不是要命的閻王。

  別說什麼都是皇明百姓的屁話,這年頭邊軍殺良冒功也不是第一遭,軍民魚水情更是不存在的事,百姓們隻求這些殺紅眼的軍爺不要將他們一起砍瞭。

  眼見幾個好似軍將的大人物行瞭過來,跪地的百姓連連磕頭,乞求饒命。

  丁壽鄙夷地俯視這群磕頭蟲,他救人殺賊是處於良心未泯,同樣從內心深處瞧這些人不起,從當日荒村幸存百姓的以怨報德,到而今在韃虜驅馳下麻木不仁的填壕堆土,這些人心中隻有自己,毫無大義。

  「你們是大明百姓?」丁壽乜眼問道。

  眾百姓連連稱是,一個還算健壯的五旬老者哀求道:「我等全都是皇爺爺治下安善良民,小老兒傢中還是戍邊軍戶,求將軍大人開恩放我等回傢。」

  「軍戶?」丁壽嗤的一笑,「既是良民,為何是非不分,助韃子攻打大明守墩?」

  丁壽聲音轉厲,眼神冰冷。

  「小老兒等也不想啊,狗韃子深入邊墻,突然就殺進村來,十幾萬邊軍都不見面,僅憑十幾二十個軍餘子弟哪能擋得住韃子屠刀,傢裡親人慘死,門戶凋零,老頭子我便是茍活幾年,死瞭連個摔盆打幡的人都尋不到啊!」

  想起傢中慘況,這名村老捶胸頓足,哀嚎痛哭,一旁百姓也是聲淚俱下,痛訴苦情。

  「你們官軍無能,休要委過百姓。」司馬瀟脫去染血衣袍,將玉面收拾得一塵不染,也跟瞭過來。

  丁壽冷哼一聲,不再多言,留下惴惴不安的哭泣百姓,進瞭狹小墩臺。

  墩內悄無人聲,逼仄通道內堆滿礧木,地上餘著幾具韃子屍體,個個血肉模糊,還有三個沒瞭腦袋。

  丁壽仰頭看著頭頂圓圓的孔洞,心有餘悸,上面的守軍可別不分敵我的亂砸一通,那二爺可冤死瞭。

  「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奉旨巡邊,臺上墩軍下來參見。」申居敬高聲喝道。

  良久,一架軟梯從洞口緩緩垂落,卻無人下來。

  周尚文眉峰一皺,向身後申居敬打瞭個眼色。

  申居敬點頭會意,上前拉瞭拉梯子,倒還結實,立即抓緊繩梯,靈若猿猴,幾下子便攀瞭上去。

  「丁大人,將軍,快上來!」上面傳來申居敬急切的聲音。

  丁壽等人相視一眼,一個個從洞口縱身攀援而上。

  墩臺頂上隻有傷痕累累的七個人,個個身上帶箭,嘴唇幹裂,另有一雞、一犬、一隻貓。

  一個歪坐在東面窗口,衣甲上掛著十餘支羽箭的漢子仿佛使盡全身力氣才強施一禮,「石溝墩守軍張欽見過大人。」

  「守軍丁海!」西邊粗豪漢子道。

  「守軍張峰!」南邊一人又道。

  「守軍楊斌!」北邊一人接口。

  「守軍王宗!」一個身邊堆滿箭羽,手中還握著三眼火銃的人道。

  「石溝墩夜不收馬銘,因韃子來犯太快,不及傳信,請大人降罪。」一個眼角有條刀疤的漢子叉手行禮,腳下放著三個面目猙獰的韃子人頭。

  「不必多禮。」丁壽見這些守軍一個個饑渴交加,近乎虛脫的樣子極為淒慘,立即令人為他們清理包紮。

  「小人劉大通,是此墩灶夫。」一個小矮個子靠著一堆礌石,有氣無力。

  「鳥毛的灶夫,連頓幹飯都做不出來。」墩軍丁海噴出一口粗氣。

  「去你娘的丁大頭,墩上有幾許存糧你不知道?夠你吃幾碗幹飯!」劉大通漲紅瞭臉,連咳瞭幾聲。

  丁壽皺著眉頭掀開旁邊的米甕,裡面隻有約半升雜糧,再細看四周,鍋灶內無水無米,毫無煙火之氣。

  周尚文一旁嘆瞭口氣,向申居敬等人點瞭點頭,上墩的夜不收將自己的幹糧水囊遞瞭過去。

  這班人好似餓瞭許久,也不客氣,一個個狼吞虎咽,連身上傷口也顧不得瞭。

  此情此景,丁壽面上已有瞭幾分怒色,忽然司馬瀟一聲輕哼,迅速背過身去。

  丁壽回身,見申居敬等人正為張欽等人裹傷,甲胄卸去,下裳佈褐衣不蔽體,連要緊部位都遮攔不住。

  張欽嘴裡還嚼著幹饃,急忙用手遮擋要害,一臉尷尬,「醜陋之態教諸位大人見笑瞭,韃子既退,煩請這位兄弟將桿上旗子取下,那兩堆烽火也可滅瞭。」

  丁壽舉頭,見高桿上果然掛著一面破爛旗子,觀摩顏色,確與張欽下裳相同,想是情急之下直接撕開掛上。

  「彥章兄,這也未免太過分瞭吧!」丁壽切齒問道,寥寥七人,與數百韃子打瞭大半天陣仗,竟然過得如此清苦,這他娘也叫軍隊,連叫花子都不如。

  周尚文沉默片刻,幹巴巴道:「先帝曾有聖諭,守墩軍分為二班,每月一更,無水的修水窖,冬蓄冰、夏藏水,且每墩預采半月柴薪於內給用,你們的積水柴薪呢?」

  「將軍沒守過墩堡吧,積水柴薪?這些年為瞭打水砍柴,死在韃子手裡的弟兄還少麼!」丁海撇著大嘴,陰陽怪氣道,「連旗幟器皿都配不全,還能指望有這些!」

  「住口!」張欽呵斥住瞭不服氣的丁海,又陪著笑道:「好在墩內弓箭火藥也都不缺,外面陷坑不時也能捕些獵物,打打牙祭。」

  張欽說得輕松,丁壽卻知邊墻腹裡人煙稠密,這樣守株待兔的事怕是十天半月也碰不上一次。

  「你們的口糧是多少?」

  聽瞭丁壽問話,墩內諸人有的面露苦澀,有的一臉譏嘲。

  「緹帥,英廟時大同巡撫羅亨信上本,將內地守墩軍行糧裁去。」周尚文輕聲道。

  「沒有行糧!那還養它們作甚?」丁壽一指旁邊貓狗,他倒沒有惡意,隻是覺得這地方養寵物純粹找罪受。

  「這是俺們手足兄弟,可比某些上官靠譜。」丁海吃得急瞭,拼命捋著脖子。

  「丁大頭,閉上你的鳥嘴。」張欽大聲急叱,又陪笑道:「大人不知,這雞、貓、狗也是墩臺配置,有口糧的。」

  丁壽順著他目光看去,正是存放雜糧的土甕,原來那些不是給人吃的,還真是世風日下,人不如狗!

  「你們每月帶多少口糧來?」丁壽好奇,既然不關給行糧,這些守軍隻能從自己月糧中省出這口吃食瞭。

  「每月那四五鬥雜糧,給傢人留口邊食都不湊用,能帶來多少!」劉大通嘆瞭口氣,「小的倒是清閑瞭。」

  「隻有這麼點?一直都是?」丁壽不可思議,親眼目睹墩軍辛苦,生死隻在瞬間,這月糧竟還不如普通邊軍。

  「西廠汪直巡邊時,曾上奏朝廷,將墩軍口糧增至一石,成化二十二年寧夏巡撫崔讓奏言各邊倉廩空虛,難以支應,請改回原制,減為四鬥。」周尚文雖未守過墩臺,對西北一些奏章變故卻知之甚詳。

  難怪汪直屢建邊功,人傢是真把邊軍勞苦放在心上,替人著想,士卒自然用命報效,如劉大夏那幫鼠目寸光的大頭巾,滿口仁義道德,什麼「中國之於夷狄在謹大防,不貴於小利之得」,什麼「存中國之體,亦可示結納之恩」,知道個屁,當兵的連進取之心都沒瞭,縮在墩堡裡當鵪鶉麼!怪不得近來越來越多的墩軍不再將守墩烽火當回事,丁壽腹誹。

  「邊軍之苦,莫甚墩軍。本官今日知曉瞭。」丁壽慨嘆。

  「大人過譽,小人不敢,其實腹裡守墩還算清閑,平日閑暇還可編織網巾換錢,也可貼補一二,比不得邊墩弟兄兇險。」張欽謙辭陪笑。

  丁壽一笑置之,掃瞭眼地上韃子首級,「這是你們割取的?」

  「是,難得有幾個面目清晰的。」

  「本官看這幾個韃子礙眼,與你們打個商量,將人頭賣與我如何?」

  丁壽此話一出,張欽等人面色大變。

  邊軍將領冒功之事太濫,經常以買首級的借口,將部下首級功勞充為自己或親族子弟所取,籍此升官受賞,再隨便給兵士三瓜兩棗打發,兵士若不願,嘿嘿,縣官不如現管,上官有的是手段讓你屈從就范。

  對方來頭太大,張欽又不敢拒絕,幹咽瞭口唾沫,「不知大人肯出多少?」

  丁壽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兩?!往日才一個韃子人頭的價格,你他娘……」不知哪來的力氣,丁海一步沖瞭上來。

  張欽反手一個巴掌將丁海抽倒,強擠著笑容道:「便依大人的。」

  「好,一言為定,三百兩成交。」丁壽抽出銀票遞瞭過去。

  「三……三百兩!!」從地上爬起的丁海捂著嘴巴,一對牛眼瞪得溜圓。

  北虜首級定功一等,最為值錢,通常一個人頭定價三十兩,當然看外面這次斬獲不小,價錢怕是要跌,能有個二十兩,墩內幾人也心滿意足瞭,可這個錦衣衛的頭頭張嘴便給三百兩,乖乖,哥幾個一下子變成瞭小財主!!

  「大,大人……」張欽嘴唇顫抖,不敢去接。

  「放心,爾等守墩軍功不會漂沒,本官自會與寧夏鎮守與考功禦史分說,奇功不敢講,一個首功還是有的。」

  「我等多謝大人!」張欽等人跪地連連磕頭,感激涕零。

  「小人適才吃多瞭草料,滿嘴胡吣,小人這便撕瞭這張臭嘴。」丁海更是連抽自己嘴巴。

  好說歹說,這七個人才站起來,銀票死活不要,他們也沒地兒兌去,懇請將這筆錢帶回寧夏衛,交給妻兒老娘,他們便感激不盡瞭,尤其丁海,涎著臉求將這銀子換幾個一兩小元寶,給他那幾個小崽子一人一個,在人前也露一番臉。

  丁壽好人做到底,反正他也是奔寧夏鎮城去的,無可無不可,至於那三個人頭,他丁點兒興趣沒有。

  「敢問大人,墩外百姓如何處置?」張欽小心問道。

  「嗯?你放心,本官自會給你們出氣,便宜不瞭他們。」看瞭墩內慘況,丁壽對這般助紂為虐的百姓更是怒其不爭,正琢磨是讓他們種樹還是搬磚來抵消罪過,反正這也是大明傳統,李閣老當年犯錯就在西山運過炭。

  「大人誤會,小人是想求個情……」

  ***    ***    ***    ***

  百姓們茫然無措地聚集在墩臺下,仰脖觀望著墩臺頂上站立的七人,心中忐忑不安。

  「諸位父老,在下等便是此墩守軍,平日裡也未有個關懷照應,今日卻害得諸位破傢亡人,我等在此謝罪啦!」張欽為首的七人撐著殘破身軀,在墩臺頂上磕頭賠罪。

  「軍爺不要這麼說,我等也是沒法子,隻為掙個活命,沒有要加害眾位的心思!」與丁壽說過話的老頭滿臉羞愧,顫聲喊道。

  「我等知道,諸位傢中很多都是勾瞭軍戶的,按照軍中弟兄之稱,諸位也是我等的長輩叔伯、兄弟姐妹,哪有看著自傢子弟白白送死的,都是韃子所迫。」張欽嘶啞著嗓子回話。

  「軍爺您別說瞭,小老兒沒臉見人,祖上隨東甌王西征韃虜,定居於此,看看而今幹的這叫什麼事!羞先人咧!!」村老抽著自己滿是淚痕的老臉。

  「鄉親們,推倒的墻咱們重新建,填瞭的壕溝再挖出來,將這墩臺修得結結實實的,韃子再來,我等便於他們拼瞭!!」村老轉身振臂高呼。

  「對,左右是死,韃子再來,便與他們拼瞭!」眾百姓紛紛應和。

  丁壽遠遠看著墩堡前氣氛喧騰,直到蕭別情過來低語,才轉身默默離開,所謂懲治百姓的心思不覺已經淡瞭……

  ***    ***    ***    ***

  殘陽夕照,黃沙漫卷。

  一抔抔黃土下,埋葬著一個個鮮活英魂。

  周尚文以降,夜不收如墻而立;蕭離等快意堂眾人,神色肅穆;丁壽身後的郝凱二人輕聲唏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一首在秦地流傳千年的戰歌在人群中唱起,這是生者對死者的緬懷,也是熊熊戰意的燃燒。

  關山暮雪,大漠風霜,千百年來,不知多少漢傢兒郎埋骨黃土,不知發生過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既有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的熱血豪邁,也有面對大漠冷月,持劍扶犁的孤獨守望。

  赳赳豪情,鐵血漢風,在這條守護文明的防線上,華夏民族從未屈服,縱然崖山之後,神州板蕩,百年腥膻,亦有淮右佈衣起於江左,興師振旅,掃蕩胡番;縱然甲申國殤,夷狄入主,二百餘年摧折士節,鉗制民智,終有志士仁人前赴後繼,驅除韃虜,復興中華……

  自己心中似乎一直缺少某些東西,丁壽握緊雙拳,陷入深深思考,直到耳畔響起司馬瀟輕輕的聲音。

  「這些邊軍比你更像男人。」

  淡然一笑,丁壽沒有多說什麼……

  ***    ***    ***    ***

  迎著夕陽,數十輕騎策馬西行,人數雖少瞭一半,每個人的神情卻更為堅毅。

  「天亮咧,日出咧,兒子打仗歸來咧……」一陣沙啞蒼涼的山歌聲從背後響起。

  周尚文回頭遠眺墩臺人影,「是丁海這廝。」

  蕭離在馬上搖頭,「這詞不應景啊。」

  「苦吃咧,人瘦咧,兒把大功立下咧……」

  「而今應瞭,瞧不出這廝倒是個好嗓子。」丁壽隨之苦笑。

  「官做咧,錢有咧,兒來孝敬老娘咧……

  酒打咧,肉割咧,老娘頭發白完咧……

  兒不好,兒不孝,兒子給您磕頭咧……」

  歌聲最後夾雜著嗚咽哭腔,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隊伍不覺間已然停住,丁壽突覺鼻尖有些發酸,轉首看司馬瀟眼中水光盈動,發現他的目光後立即扭過頭去。

  丁壽咬瞭咬牙,縱馬加鞭,「走!」

  一行騎士向著日落盡頭策馬奔騰……

  高莫高似石溝墩,

  眼裡黃河清又渾。

  添土築墩高百尺,

  得見阿娘朝倚門。

  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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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陜西三邊夜不收人給銀一兩,又以太仆寺銀五萬兩給三邊買馬,從總制軍務工部尚書才寬請也。(《明武宗實錄》)

  寧夏守墩軍收獲夷人駝牛於塞垣之外,諸夷數率眾來取,與之遇者或縛以去或射而傷焉,守臣取所獲市之。因以聞兵部,言中國之於夷狄在謹大防,不貴於小利之得也,今各夷牧放未嘗深入我地,我軍輒窺其無備出境取之,曲既在我彼得為詞來犯,亦何利焉,宜命總制都禦史楊一清轉行寧夏鎮巡官將原獲駝牛責各墩軍召各夷認領,非惟存中國之體,亦可示結納之恩,仍通諭諸邊戒墩軍毋擅出境,規小利以啟釁端。(《明武宗實錄》)

  蒙古人習武及青甲士的選拔參考《蒙古風俗鑒》。

  弘治七年十一月兵部奏言:「比來各邊虜數入寇,每得厚利,皆由墩臺疏闊,烽火不接,及守墩軍士困憊所致。」 (《明孝宗實錄》)

  弘治十四年九月,錦衣衛牟斌自寧夏核查軍務奏報:「鹽池北邊墩墻頹敗,至揭破裙為旗,重損軍威,貽笑虜寇,宜急為修制。」(《明孝宗實錄》)

  邊墻裡墩臺,四面壁立,高三丈五尺。每臺守軍五人,報事夜不收一人,炊爨一人。臺上層有重屋,置四窗,四人各守一窗註望,雖飲食亦不暫離。雞一,司晨。貓一,取眼以定時辰。狗一,警夜。皆有口糧。天明,先懸軟梯,縱狗從梯而下,周視無虜,則人然後下汲。閑無事,俱習結網巾,雙線勞密,價有直一二錢者。置臺相度地形,相去一裡以至三五裡。邊墻外濠二重,設棧坑,即所謂陷人坑也。鹿間有投其中,軍人聞鴉鵲噪,出墻釣得之。臺邊齊插荊條。(明代徐充《暖姝由筆》)

  李西涯時為學士,因眾失朝,罰運灰炭。(明 陳洪謨《治世餘聞》)

  結尾詩是明代葉盛《觀風竹枝》第六首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