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丁壽等人如今已移至花廳飲宴。

  「緹帥年少有為,深蒙皇恩,前途不可限量,老夫謹祝緹帥來日宏圖大展,更上層樓。」王瓊笑呵呵地舉起酒杯。

  「仁伯客氣瞭。」丁壽雖覺這老兒親熱地近乎阿諛,還是雙手捧杯,一飲而盡。

  「南直隸為皇明財賦重地,仁伯官居少司農,想來定是日理萬機,案牘勞形,辛苦非常。」

  「這個嘛,」王瓊呵呵一笑,「緹帥有所不知……」

  「不敢當仁伯如此稱呼,直喚小侄名姓即可。」丁壽謙辭道。

  「官場禮儀豈可偏廢。」王瓊遲疑道。

  「此處並非官場,小侄此來隻為隨仲卿兄拜見長輩,請仁伯勿使小侄難做。」

  丁壽一再堅持,王瓊也不便強求,再看看老實巴交敬陪末座的王朝立,覺得還是老大這孩子爭氣,是老子的種。

  「那個賢侄呀,」王瓊試探稱呼一聲,見丁壽面上未有不滿之色,才放心繼續言道:「留都之要自不必言,若要說是財賦寶地卻也過瞭,自永樂年間太宗定蹕燕京,天下供給便以京師為重,其次南京,再次各邊,湖廣、江西、浙江及蘇、松、常、廬等江南各府錢糧,既供京師,又養南京,所入雖多,但開銷也大,南京各寺監局及神機宿衛等軍和各公侯部等衙門支銷,所費甚巨,各省又經常拖欠錢糧,我這戶部侍郎也難為無米之炊啊!」

  「仁伯辛苦。」大明財政爛成什麼樣,丁壽心裡有數,知道這位說的是實話,京師太倉銀庫已經是爪幹毛凈瞭,弘治八年才修建的南京銀庫,裡面能收貯幾個銀子,至於到萬歷四年才有的一百萬兩封庫銀,而今根本不存在。

  「談不上辛苦,無非拆東墻補西墻,輾轉騰挪吧,好在有戶部任職的經歷,這些還應付得來。」王瓊故作輕松道。

  「仁伯大才,蟄居留都豈非屈就。」

  「吧嗒」一聲,箸落杯灑,王瓊急切道:「緹帥如能襄助,王某絕非忘恩之人。」

  王晉溪並非胸無城府,實在是正值壯年,進取之心正盛的時候,歲月無情,官場蹉跎一晃便是幾十年,他可沒把握能活到焦芳那歲數還能翻身,他既能在衡王與民爭田時偏幫宗室,如今再抱一條更粗的大腿也沒啥心理壓力。

  「好說好說。」丁壽沒想到一句客套話,讓王瓊有這麼大反應,隻得尷尬地笑聲應和。

  「不是王某自誇,六部司務某可信手拈來,也曾主過一省藩司,哦,當年治漕時曾著有八卷《漕河圖志》,朝立,快去將書取來一份贈與緹帥。」

  「不急不急,仁伯,仲卿兄,先用飯。」我要你那幾本書當枕頭麼,丁壽心底翻瞭個白眼。

  「緹……哦,賢侄,依你看這朝中……」王瓊這心頭一熱起來,短時間還熄不得火,自薦之後便想打聽空缺。

  正當丁壽頭昏腦漲地應付雄心萬丈的王瓊時,花廳次間的隔扇門後,又是「啪」的一聲脆響。

  「誰?!」王瓊真的怒瞭,這府裡還有沒有點規矩瞭,一個個笨手笨腳的,讓丁壽以為自己傢都管不好,還談什麼身膺重任。

  「爹,是我……」亭亭玉立的王茂漪一反常態,扭扭捏捏地轉瞭出來,哭喪著臉道:「方才不小心,將您那個白玉花觚打碎瞭。」

  「什麼?!」王瓊心疼得直抽抽,那白玉花觚造型古樸,用一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珍貴非常,是他的心愛之物,怎麼這就碎瞭!

  「你你你,我我我……」王瓊氣得語無倫次,指著女兒的手指直哆嗦。

  「父親,小妹也非有意,您且消消氣。」王朝立疼惜妹子,急忙勸解。

  隔扇花罩後伸出一隻白嫩手掌,將王茂漪拉瞭過去,隨即白氏款步走瞭出來,「行瞭,老爺,一隻花瓶而已,碎就碎瞭,別這麼大驚小怪的。」

  什麼叫碎就碎瞭,那僅是一隻花瓶麼,羊脂玉的!王瓊被自己老婆兩句話弄得血壓飆升。

  「知道你不在意這個,隻是想給孩子個教訓,可也得分個時候,讓人傢客人見瞭笑話。」白氏向王瓊身後位置使瞭個眼色。

  王瓊這才省起還有丁壽存在,回身施禮道:「管教無方,讓緹帥見笑瞭。」王大人這稱呼一時半會怕是改不回來瞭。

  丁壽沒有搭理王瓊,隻是向著玉面緋紅的王茂漪笑道:「茂漪小妹,芳駕安好?」

  王瓊狐疑地打量女兒與丁壽,「緹帥見過小女?」

  「這個麼……」丁壽扭頭見王朝立對他微微搖頭,再見王茂漪看著自己的眼神中滿是乞求之色,粲然一笑道:「卻是不曾。」

  「小侄在京師教坊偶遇順卿,曾聽他言及傢有幼妹茂漪,秉姿容,擅文采,能書會畫,為當世才女,小侄早慕芳名,想望風采,今日一見,果然神清骨秀,有林下風度。」

  王瓊灑然長笑,「緹帥過譽,小女頑劣,不習針黹,隻愛臨池舞墨,教緹帥見笑。」

  轉首一副嚴父派頭,王瓊喝道:「女兒傢如此毛躁,成何體統,還不快來見過貴客。」

  「小女子拜見緹帥。」王茂漪盈盈萬福,抬眼間滿是感激之色。

  「賢妹不必多禮。」丁壽哂然,「茂漪小妹傢學淵源,詩有急才,來日還要多加討教,屆時望勿藏私才是。」

  王茂漪自然知曉丁壽說的是那檔子事,俏臉羞紅,低聲道:「若丁兄不棄,小妹隨時候教。」

  王瓊老兒仔細觀摩二人神色,直覺這二人怕是沒表面這般簡單,突然心中一動,「緹帥少年得志,佇立朝班,未知可曾結褵?」

  「小侄行止放浪,中饋尚虛,教仁伯見笑瞭。」

  有門,王瓊笑得如同一隻見瞭母雞的老狐貍,「小女年方及笄,已至摽梅,才貌……」

  實在聽不下去的白氏突然重重咳瞭一聲,狠狠剜瞭自己男人一眼,有你這麼上桿子送女兒的麼,這小子傢室人品也不打聽一下,就要招女婿,這是老糊塗瞭!

  王瓊恍然,以自己在傢中的地位,怕是娘子不點頭,這選女婿也由不得他做主,再看看兒子一副沒臉見人的窘相及女兒紅透玉面粉頸的羞臊,不禁老臉一紅,緊著往回圓話,「才學麼自然差得遠,緹帥乃今上文華殿欽點英才,對小女還要多加指點一二。」

  白氏已經不想看這老東西繼續丟人現眼瞭,告聲罪便拉著女兒退瞭下去,由著老公兒子繼續在那裡陪酒寒暄。

  王茂漪從花廳出來一直到後院,臉上仍是火燒似的發燙,那個舍身救護自己的「南山兄」與寫出「少年中國」的丁壽竟是一個人,還與兩位兄長相交莫逆,天下竟有如此巧事,爹適才話裡透出的意思莫不是想將自己許配給他,嗯,倒是允文允武,一表人才,哎呀,自己想到哪裡去瞭!

  「漪兒,你怎麼瞭?」白氏好奇問道。

  「啊?沒,沒怎麼。」王茂漪慌張回話。

  「你認識這個丁壽?」

  「不,不認識。」王茂漪急忙否認。

  「那你方才東墻窺宋,可是春心動瞭?」

  「娘——」饒是王茂漪與母親平日說笑慣瞭,此時也不禁女兒傢雙頰暈紅,羞澀萬分。

  白氏抱臂點點頭,「說起來呢,這小子模樣還算周正,仕途也是年輕有為,就不知這才學和人品怎麼樣?」

  「文武雙全,舍己為人。」

  王茂漪脫口而出,隨即便見自傢母親笑吟吟地瞅著自己,不由恨恨頓足,「娘,你又詐我!」

  ***    ***    ***    ***

  東方發白,朝雲散盡。

  在王傢父子的殷勤恭送下,丁壽一臉倦怠地出瞭王府。

  府門前守候的錢寧等人衣衫領口多處已被打濕,顯是等瞭很久,見他出府立即牽馬迎瞭過來。

  「大人,可要去石公公府上?」

  「啊?去哪兒?」看不出王瓊文質彬彬,酒量卻不淺,丁壽歇瞭半宿,腦袋還是昏沉沉的。

  「您和石公公約定的三天之期到瞭。」錢寧提醒道。

  「哦,那事啊,」時間過得真快,丁壽終於想起來瞭,「不急,先去一個地方。」

  ***    ***    ***    ***

  昨夜那幾壇子三十年狀元紅沒有白喝,和王晉溪談天說地之餘,丁壽旁敲側擊出瞭一個消息,戚景通接手漕銀之前,負責看守銀庫的是一個叫張悍的千戶。

  石巖那裡會不會有確切消息暫不得知,既然發現一個線索就直追下去,一口咬死,這便是丁壽的打算,反正對方隻是個千戶,得罪就得罪瞭,二爺做事從來沒什麼原則性。

  一路上丁壽已經在盤算是直接對張悍上手段呢,還是拿他傢裡人做要挾,左右跑瞭這一趟,這小子要是不撂下點什麼來,怕是不容易打發這般錦衣衛兇神瞭。

  然而現實又結結實實抽瞭丁壽一個嘴巴。

  「大人,這便是張悍住處。」錢寧表情苦澀,下意識地往後挪瞭一步。

  丁壽暫時沒有遷怒他人的想法,張著嘴巴指著尚自冒著青煙的破瓦殘垣,「這,這裡面人呢?」

  「應天府已然查證:張悍一傢連同仆役下人一共九口,無一生還。」

  聲音沉悶威嚴,而且丁壽十分熟悉。

  「久違瞭牟大人,不想竟在此巧遇。」

  牟斌離京這幾月看來調養得不錯,紅光滿面,中氣充足,「卑職見過大人,在此並非偶遇,而是公幹。」

  「什麼公事?」丁壽自是不信。

  牟斌指瞭指火場餘燼,「為此而來。」

  「便是失火,也該歸應天府所轄吧。」

  「正是卑職通報的應天府。」牟斌淡漠地說道:「而且也非失火,屍體口鼻內並無煙灰。」

  「殺人毀屍?!」丁壽眉峰緊鎖,「這張悍可有仇傢?」

  牟斌點頭。

  「哪一個?速速傳來問話。」

  牟斌面如止水,一動不動,「正是大人您。」

  「我?我怎麼不知道招惹過這麼個人物。」丁壽不屑冷笑。

  「張悍的兄長名喚」張彪「。」牟斌雙眼炯炯,註視丁壽,「大人可想起些什麼瞭?」

  一旁的錢寧臉色難看,「那張彪依附呼延燾作亂,已被正法,未曾株連傢人,本是天恩浩蕩,他還敢有何怨言。」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衛帥以為如何?」牟斌不答,凝視丁壽。

  「呵呵,如此說來本官確有嫌疑。」丁壽目如冷電,冷笑道:「可牟大人又是為何如此關註這個死鬼,來得這般湊巧呢?」

  「衛帥昨日大鬧雨花臺,將林本兵逼得啞口無言的消息不脛而走,風聞大人遇刺,卑職憂心如焚,雖未奉上命,又怎敢不急急奔走,為上峰分憂。」牟斌淡淡說道。

  「刺客是張悍?」

  「還未及查清,卑職隻是查到張悍下屬親兵領瞭一批火器出營,可那些火器同領出的人一道沒瞭蹤跡,若說攜帶私逃也未可知。」

  牟斌頓瞭一下,看看餘煙裊裊的火場,苦笑道:「本想著夤夜尋張悍問詢一番,不想遲瞭一步。」

  「這麼說牟大人也是一無所獲咯?」丁壽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牟斌點頭,「若是衛帥省卻雨花臺的那番辛苦,直接來尋卑職,想必還是能趕得上的。」

  丁壽嘴裡有些發苦,牟斌一傢是因為他才被貶南京,以己度人,若說心無芥蒂那是扯淡,未免相見兩厭,他壓根就沒打算見牟斌,更何況他從心裡也信不過這位前任。

  「牟大人好靈通的耳目。」錢寧語氣發酸。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的手下,牟斌待之以禮,拱手道:「不瞞錢大人,掌管火器的庫吏恰巧是卑職的暗樁。」

  「果然夠巧,」丁壽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牟大人不愧北司前輩,即便遠離中樞,仍是耳目靈便,手眼通天,丁某算是見識瞭什麼叫」百足之蟲「。」

  「卑職分內事,衛帥過獎。」牟斌好似沒聽出丁壽話中的嘲諷。

  對方應對得體,丁壽無處著力,此處線索又斷,逗留無益,冷哼一聲,「走,去守備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