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馮紫英差使地痞鐵頭胡,去順天府大牢裡喬裝難友探問小顏生之口風。
至夜間那鐵頭胡就來斜帽胡同求見,馮紫英正由雲兒陪瞭,兩個丫鬟服侍著用晚膳。雲兒聽他要見外人,便要告安回避,馮紫英卻道:“你不用躲,這個是我的地頭線上用得著的泥腿漢子,你且一起聽聽見見。回頭如我有時不在京,說不定你有事還可以差使他。”便就命鐵頭胡進來說話。鐵頭胡自進來恭敬賠笑跪瞭,告瞭“老爺太太安好吉祥”,倒逗笑瞭雲兒。再細細回話,卻說那小顏生是個雛兒,果然失意人快口,就信實瞭自己是個知己,在那牢房裡哭天抹淚口中隻是抱屈:“自己做些小案子……那些個狗官就拿自己頂包……裡頭的太監卻不敢問瞭……還有那一等沒天理的,做出些更沒王法的事來,還不是褡包就跑瞭……可見老天沒張眼。”又絮絮叨叨隻說有個小白臉,前幾日卻脫瞭班沒瞭蹤影,一直“和王爺園子裡的姑娘勾搭往來……該剮的罪,卻如今不比我逍遙的許多……”。馮紫英便知是消息露瞭頭,再問可曾說是哪個小白臉。鐵頭胡巴結笑道:“這卻沒說,不過這也不消他說,壽熙班裡幾個名角,京裡都是響當當的,一查便曉得瞭。
前幾日,隻有一個武生,叫柳湘蓮的下瞭牌不再登臺,想來就是他瞭。“馮紫英聽瞭沉思一刻,便命他自下去領賞。那鐵頭胡自磕頭去瞭。
這廂雲兒見馮紫英半日果然有所得,心下也自賓服,她風月場裡出來,知道男人傢最愛女子懇切賞贊,便柔聲羨道:“爺真是有大能耐的人物,難怪在朝廷裡如此得意。竟這麼快就捉著真賊瞭?這回頭見五爺,又是大功一件。”馮紫英瞇眼笑道:“隻是摸到一條線……恩……誰是真賊,誰是假賊,卻也難說……”雲兒一聽一愣,不解道:“爺的意思是……?”馮紫英笑著又胡亂用幾口湯羹,半晌才嘆道:“這天傢王府的事,你辦差不仔細,哪個用你?但是光辦差仔細也是不成的,但是最要緊的,你得多琢磨裡頭的'戲'。”雲兒笑道:“奴傢就是不懂才問爺的麼……這等王爺傢的事,我一個……外頭的瞎眼婆……哪裡能琢磨得透。”馮紫英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天傢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最要緊是你得多想多思……我心裡雖然疑,但是真的抓到線頭兒,還要多思量……比如咱們五爺……他那個性子最介意什麼……”雲兒托粉腮鼓朱唇思瞭半日輕聲道:“五爺……外頭說是風流王爺。又這般沒意思的拘瞭那許多女孩子在個園子裡受用。
想來最介意是……枕席上的事瞭。“馮紫英點頭道:“還說自己瞎眼婆…
你可莫太謙瞭,你是江湖裡歷練過的,眼睛卻毒。這男人愛女人,除瞭那幾下哆嗦爽快,其實最要緊的還是心思上的受用。五爺得意的,就是這群芳依偎,眾星捧月的調調。以他這麼個荒唐性子,心急火燎的昨兒叫我進園子搜園,難道還真在乎幾個毛賊……一則是惱恨園子裡有勾結外頭偷盜的事失瞭分寸,二則……
他最忌諱的還是有說不得的事……“他說得似透未透,雲兒卻已經明白,點頭道:“是瞭……在王爺看來……便是最沒身份的小丫鬟兒……既然入瞭園子,便是王爺的女人,心裡怎麼敢有旁人……若是和外頭好說不好聽的……王爺臉面上再下不去瞭……既如此……這個柳湘蓮可瞭不得……爺何不速速聯絡瞭官府,去捉拿他……“
馮紫英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是瞭。你也說瞭,王爺臉面上要緊。
既然臉面上要緊……你說,要真有些個事情,我該怎麼打發呢?“雲兒一愣,她是最識透人心的,旋即明白,道:“難怪爺躊躇……也是……若真傳出去……說個戲子就敢……動王爺的人……怕王爺臉上難看呢……“馮紫英沉吟片刻,又換瞭顏色哈哈大笑,忍耐不住在雲兒臉蛋上擰瞭一把,笑道:“這就是瞭……所以我說,天傢的事最難周全。你既要辦事妥帖,想事更要妥帖。“雲兒又誇贊一番,馮紫英便攬她入懷,箍著她軟軟的身子一番輕薄愛撫,半日,才一邊隔著裙衫輕柔撫弄著她的圓臀,一邊又嘆道:“要多想王爺的心思,想透瞭王爺想怎麼瞭局,才是當奴才的本事。不過,能想到這一層也就罷瞭。若是真想在北京城裡混個局面,凡事還得再往深想才是……“雲兒已經被他搓弄得情熱,口中含糊道:“爺……爺……別摸那裡……爺還有什麼可想的。“馮紫英嘿嘿一笑,幽幽道:“你想,這個小顏生是半月前偷的東西,便是這個柳湘蓮,也是前幾日就跑瞭…
…那麼……昨兒晚上……大觀園裡的'賊影'又是誰呢?“雲兒一愣,一想果然有理,不由問道:“難不成還另外有個賊……?“馮紫英哈哈一笑,也不接著演說,半晌才道”嘿嘿……這裡頭必然是有文章的……你回頭讓爺舒坦瞭……爺就再教你這個乖……“說著似乎情動意熱,就橫腰一把抱起那雲兒軟軀,幾步橫托著進得內帳,上得暖床,將個雲兒隻勤壓倒,口中嗚咽胡吣,手上一通剝落,腰腿亂掙亂動,隻管奸弄淫玩,這雲兒也是個可意的,此種種郎情妾意,探峰索徑,春鳴秋悲一夜,倒也自是風情,不必細述。
第二日,馮紫英卻是養就得好筋骨好性子,必是雞鳴既起,轉頭見身邊雲兒香韻沉眠,軟噓嬌臥,被窩邊軟軟圓圓露著香肩一彎,白膩紅潤,柔媚萬方,自也得意。他卻起身,到院子裡練瞭一趟拳腳,出瞭身小汗。讓通房的丫鬟服侍擦瞭臉漱瞭口,到正房裡用些早點。那雲兒也才起瞭,過來賠笑侍奉端粥送羹隻告“奴傢起晚瞭,爺倒早”。他卻笑道今兒還有正事要忙。仍然命雲兒等在宅內自便,用瞭幾口早點,自己喚瞭轎子就去詹事府廳堂。
這詹事府本是前朝儀制,掌管太子內務事宜。因康熙朝太子壞瞭事、雍正朝又不立太子。後來就轉為管宗室貝子貝勒之應用內務、又管些嬪妃傢人、皇親內外迎送之事。故此正堂設在大內偏門景政殿外,辦差的一半是文吏買辦,一半是太監侍衛。說起來,倒是個連接中外的油水衙門,論起差事來,要忙自然是有忙不完的差事,要閑起來也是無事可做。隻今兒馮紫英心中有事,進瞭書房,便喚下頭太監佟客雙來吩咐皇莊上安置宗室後人的差事,細細叮囑幾句“去內務府選幾個還沒凈身的小孩子過去侍奉”,“要緊辦妥帖瞭,這等事情馬虎不得”,那佟客雙本是大內六品藍頂太監,本算不得詹事府下屬,隻因為辦這份差事,卻對馮紫英恭敬如神明,更早是銀子喂飽瞭的,有什麼不明白的,忙不迭應是,回頭見馮紫英批的文箋,卻是從大內支銀,安置紋銀四千兩,頓時眉開眼笑起來。恭敬笑道:“大人就候著好兒。這說起來都是宗室的正經差事,奴才定辦的妥妥的。
如今承德外頭龍興莊正是正黃旗名下,幾處院子都還妥帖,不富貴華麗卻也素靜,最不招人側目的。隻是一向沒人住,得雇人打掃。天子產業,佃戶們也都本分,隔不遠就是承德驃騎營大營盤,也容易看管。回頭內務府或是禮部總能指些個先生出來教讀書的。這些子弟年紀都小,已經安排瞭年傢小三爺去掌總兒。
那也是個前頭壞事的破落子弟。能有這份恩典,敢不誠惶誠恐,一定不能辦砸瞭差事,萬事總是妥帖的……再安排幾個陪讀的,奴才必細細依著王爺和大人的吩咐選來。
回頭一並安置……“
馮紫英見他太監老婆舌頭絮叨,揮揮手就想端茶,又想起一事問道:“昨兒……進裡頭去打掃那位姑娘呢?……”
佟客雙忙諂笑道:“大人放心,都妥帖著呢。昨兒就在西頭宮裡將就瞭一夜。
該見的人都能見著的。一大早我就派瞭小德子送回園子去瞭……恩……這是王爺的恩典,大人的提攜。王府的人,憑她是個小姑娘,奴才也是不敢怠慢的,處處都留意細密著……奴才幾個腦袋,敢把王爺吩咐的事隻管怠慢。“
馮紫英笑著連說“那就麻煩公公”端瞭茶。佟客雙才辭瞭出去。馮紫英正要打點去大觀園見弘晝回話。門上來報說是今年嬪妃省親的名冊來瞭,卻隻得又費神瞭半日,歸瞭檔,安排小太監去大內報喜。待諸事妥當,才一個隨從不帶,獨自騎馬,去大觀園見弘晝。
他本是聰慧油滑之人,既知弘晝與這女色上荒唐忌諱,本不便多去大觀園。
隻是眼下的事體件件帶著些“王爺私事”的意思,弘晝又是對外托詞身子不適園中靜養,總不好托人傳話,便隻能在門外請太監回報瞭,候著弘晝接見。過一陣,卻是一個小丫鬟來引他進去,他亦隻是恭敬打躬作揖陪笑,一路並不敢多看多言。
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優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饒是馮紫英進這園子也非一次,亦當真說不盡這等富貴風流、堂皇雅致,心下也不由暗思:這寧榮二府昔年當真富貴難匹,依仗著賢妃之勢搭就這等神仙般園子,難為多少銀子怎生揮霍來。當日是顯擺其侯門威勢、世代鐘鼎、皇親國戚。如今朝堂風雲,展眼煙波,卻被自己主子五爺收做行宮,連族內媳婦女兒都供奉為人之奴。豈非可嘆人生一夢。隻是到底五爺這等倜儻性子,這園中女子又都是天仙般人品,倒不曾辜負瞭這園子。
正想著,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便見粉墻環護,綠柳周垂。院子內似有一座精致小樓,那樓角小菀勾月,頂著幾座雲中鶴鳴之簷自那滿枝黃白色金桂花枝中穿繞而出,便是月白砂石圍墻,亦是巧奪天工、頗具妙思,其彎曲綿延,上襯南江漢瓦,勾勒出一道三色飛虹,墻面上卻是自新月至滿月,十二般圖案,以玉蟾為形,雕琢就得“圓缺自有”之窗格。院門圍著四五個女孩子,翹首往內外張望,為首一個一身鵝黃團身宮裝丫鬟,倒似那日在大內見過,似是弘晝之貼身奴兒名喚金釧兒的,見小丫鬟引瞭馮紫英上來,便迎上兩步,蹲身微微一福,道:“馮大人納福,主子吩咐瞭,請馮大人來瞭便進去,請大人隨我來便是。”
馮紫英忙低頭視地,也不多看,隻賠笑道:“那就勞煩姑娘帶路”。金釧兒便引著馮紫英進得院子,進得院門,但見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這芭蕉海棠,用意是左紅右綠,當真明艷。一棟小樓,匾額上寫四個瘦金體秀字“怡紅快綠”。院子裡卻七七八八站瞭許多女孩子。一個個卻都是張望驚惶。亦不能辨何人何事。
馮紫英見這等情形,心下越發不安,尋著話頭問道:“姑娘,這是內宅…
…這……多有不便……“金釧兒年紀雖小,卻是昔日服侍過王夫人的曉事丫鬟,聽他探問,已知他意頭,卻不肯透露,正色道:“大人這邊請……主人吩咐大人進去,必不妨礙的。“
馮紫英隻得咽瞭話,再進幾步,穿過文章洞門,卻是後院一座小廳,門口粉紫嫣紅站瞭十來個女孩子,見金釧兒引馮紫英過來,都唬得閃到一邊。門卻不曾掩,隻掛著一道褐色鑲紫邊棉簾,金釧兒到門口道:“主子……馮大人來瞭……”
裡頭似乎有人恩瞭一聲,金釧兒便挑起棉簾,馮紫英隻得進去,卻見裡頭是一方小廳,地上伏地深跪著一個粉衣少女,上頭正座斜斜翹腿坐著卻是弘晝。身後似乎還侍站著兩個侍奉少女。
馮紫英忙上前打個千兒,再跪瞭,口中恭敬道:“奴才給主子請安……”弘晝擺手道:“起來……坐……哪裡那麼多禮數……你想是來說昨兒交代的捉賊的事瞭?”馮紫英起身,笑著低頭,卻也不去瞥一眼地上所跪之少女,斜簽著身子在一旁的旁座上坐瞭,躬身道:“是……奴才無能,隻是勤勉辦差。其實事情隻是有瞭一些眉目,倒還不周全,隻是怕主子惦記,所以今兒來回……”
弘晝卻揮揮手打斷瞭他,道:“莫忙說你的事。今兒我這裡鬧瞭一晌午瞭。
“馮紫英奇道:“主子……“弘晝苦笑道:“昨兒一說鬧賊,其實我也沒放心上。
誰知今兒園子裡就鬧騰起來瞭。各房各院都在清點失物。人說樹大必空,真正是這話。早上居然報來,連禦賜的物什都丟瞭好幾件。這園子如今是我的行宮,看來不定些看管規矩真要失瞭體統。幾處房裡掌事的都到我這裡告罪。倒不讓我安生。我才說一聲必有傢賊……太監們就哭天抹淚的指摘女奴,這些個奴婢倒不敢指摘宮人,隻一個個都說必然是自己是房裡的奴兒不曉事,凡丟瞭東西的,晌午已經跪瞭一院子……喏……這個女孩子……非說自己死罪,要造膝自首,打發下頭奴兒去問她,卻死活不肯說,隻要親自問她……豈有此理,本王來園子裡小】住是消受溫柔來的……倒成瞭理案子瞭……“馮紫英忙賠笑道:“主子……這是主子傢事……奴才是不是……“弘晝搖手道:“別……你也聽聽……你在地方上辦案多有見識……你主子沒把你當外人,園子裡的事你也不要一味回避。“又轉頭對地上跪著的丫鬟道:“說說吧……你叫甚麼名字?究竟要自首何事?“
馮紫英此時才偷偷掃那丫鬟一眼,見那丫鬟十八九歲,杏眼柳眉,額垂秀髻,少施脂粉,不點朱唇,雖如今一臉哀色,兩腮淚痕,想來是將將哭過,卻勉力從容,觀之可親,再看頭一頭青絲微亂,隻斜斜插一隻碧玉簪子,身穿一身粉藍色灰領小褂裙,外罩著抓絨棉襖背心,看著穿戴想來是個愛樸素不喜誇飾的。怎奈何園中依著性奴本份規矩,便是這等最素凈之衣衫,也是滿衣穿鏤淡色百花鬥艷紋,長裙折角精細,自脖領處露出白雪肌膚,一直到胸前亦是低用佈料,成一個心形領口,頓時露出一條香艷的胸乳夾緊之溝紋,玉肌軟峰,少女春懷,銷魂蝕骨。馮紫英心下一蕩,忙收斂瞭心神,聽她訴說。
但見那丫鬟叩瞭個頭,似是咬瞭咬牙,才緩緩道:“是。回主子的話。奴兒是怡紅院掌事奴兒,原府裡取名襲人的。奴兒是死罪,煎熬著茍活到今兒,卻事涉主子恩德……不得不拼萬死請主子賜見……密下裡求告主子。主子容奴兒自訴瞭罪過……便請主子發落……定要將奴兒折辱個不成人形再死,才能稍稍安奴兒的心。”
弘晝聽她說得如此嚴重,不由一曬,卻也不怒,隻斥道:“說話不要遮遮掩掩。既然有罪要自陳,這不見你瞭,你說就是瞭……哦……你不用管他……他是本王的包衣親信、鷹犬門人……你麼,如今連貓狗都談不上,最多算本王養的一隻蛐蛐。不用避諱他……至於懲戒,如今更談不上……本王愛撫你們兩句,隻是為瞭本王自己開心,便是怎麼懲處你們,自然也隻為瞭本王自己快活,哪裡有安不安你的心的道理。”
襲人聽瞭自是委屈,又湧出淚來,隻得又叩首哭告道:“是……嗚嗚,主子教誨的很是。是襲人,嗚嗚失言。昨兒……太太和姨太太回怡紅院,說起園子裡鬧瞭賊……奴兒……奴兒……嗚嗚,奴兒苦想瞭一夜……嗚嗚……求死……嗚嗚……求死定要見主子一訴……嗚嗚,其實,嗚嗚……昨兒……昨兒巡夜的婆子見的賊……嗚嗚就是奴兒……”
說到這層,這馮紫英都聽瞭訝異鎖眉。那襲人已是伏倒在地,嗚嗚咽咽哭得梨花帶雨,那雙俏眼中淚兒似斷線珍珠一般顆顆奔湧而出,伏地哀慟,線條柔和之玉背起伏難定。她本是柔弱少女,品貌身段亦是十分難得之色,此時穿宮裙褂襖,襯托玲瓏身材,便是再三掩飾也難遮少女自有之幾多嫵媚風情,卻哭得這般哀戚楚楚可憐,便是鐵石人兒也要心動。馮紫英見多瞭江湖事亦就罷瞭。弘晝卻不免有些不忍,隻是口中依舊冷冷道:“別隻一味哭……你說昨兒是你?深更半夜,你不在怡紅院呆著……跑到沁芳源去做什麼?既是被巡夜的婆子撞見瞭……怎麼不出聲?”
襲人似是死摳著地上的磚縫,勉力掙紮抑制自己之哀,半晌才抽噎道:“是……奴兒說出來是死,說不出來也是死……隻求主子超生……奴兒其實是去扮賊……”
弘晝和馮紫英不由眼神一交,卻聽那襲人已是哭的略好瞭些,隻是伏地告訴:“主子容奴兒細細說來:上個月初四晚上,奴兒本是將太太交代的料子衣衫送去紫菱洲三姑娘這裡,路過凹晶館院子水橋這裡……卻聽見有個小太監引個人影子走動,奴兒當時便唬著瞭……想是太監偷東西出園子……本來是要嚷嚷的……誰知聽他們話音,竟然不是,隻細細說瞭些話也聽不真。隻是辯得是個男人聲音……還說'勞煩公公再回姑娘,下個月怕不能來瞭'……等話頭……嗚嗚……主子啊,奴兒是真的唬著瞭,煎熬瞭幾日,也不敢信,也不敢不信……,要回妃子去,其實無憑無據,又不知究竟是誰。就聽奴兒一個人空口白說,若是折騰的園子裡鬧開瞭,奴婢們就不算什麼,這裡頭還是主子的臉面……思來想去也想著裝憨兒就不提也罷……隻是一味不問……嗚嗚……主子啊……您是我們的主子,若有些張不得口的事……,我便是磨成粉也不能贖罪瞭。我著實沒個計較,隻胡亂想著,這園子裡人多,女孩子多……主子仁德,若一味寬恩沒個禁制監管,怕不成個體統。煎熬瞭幾日,實在沒法子,嗚嗚……主子啊,我身子不幹凈瞭,是前頭府裡殘花敗柳的房裡丫鬟,哪裡配侍奉主子做什麼奴兒……尋死的心都有瞭幾回……我無福無格伺候主子,也不敢把這等沒影子的事和妃子、太太們訴說…
…這左右是個死,心一橫,才想出個主意來……“
這番話連馮紫英都聽愣瞭,見弘晝眼神示意,更不由問道:“你……你竟是假扮賊,故意驚動婆子……為的是要讓主子提防?”
襲人也不敢看馮紫英,隻是跪著將頭叩的一片烏青,口中道:“是……奴兒荒唐瞭。隻想著,若是園子裡說有賊偷盜。主子定要防范。有瞭監管禁制。總能全主子恩德體面。不想到今兒園子裡如此鬧開瞭……奴兒實在不知該怎麼瞭局……才冒死求主子賞見。如今心裡的話都說透瞭……反而敞亮,這事奴兒從未和人說過,隻有奴兒一個心裡知曉,就請主子賜奴兒罪,主子啊,襲人是蠢笨又沒個擔待,但是一心隻是為瞭主子啊……嗚嗚……主子,你就發落瞭襲人吧……嗚嗚……”說著,隻是伏地哭泣花枝亂顫。
馮紫英便也不說話,心下籌謀抬眼瞧著弘晝候他吩咐,卻見弘晝隻是瞧著地上的襲人,半日靜默。馮紫英亦覺壓抑,忍不住躬身道:“主子,您看這……”
弘晝抬眼看看馮紫英,忽然笑瞭,道:“紫英,看來這丫頭便是昨兒的'賊'瞭,你且說說你這頭。”馮紫英眼珠子骨溜溜一轉,此時度量情勢,便也不再隱瞞,將昨兒抄瞭壽熙班,抓瞭小顏生,以及傳言班中武生柳湘蓮“做些沒王法”的事一並說瞭,偷看著弘晝臉色賠笑道:“主子……這事還沒影子……主子倒不用為幾個戲子奴婢的事生氣費神。隻是這園子是主子行在,安危總是要緊的。
奴才已經行書李衛,請他安排姽嫿軍來駐守,若是眼下,就請主子示下,是不是讓順天府派人來看管一下……還是奴才安排旗下的人來看管……“
弘晝擺擺手,道:“你抬起頭來……”
地上本來俯身戰抖的襲人,這才聽明白是對她說話,身子一震,又是叩瞭個頭,才應命將上身仰起,將頭兒微微向前平抬,隻是眼神依舊隻敢瞧著地磚不敢看弘晝。弘晝細細一賞,但見這襲人眉若新柳兩葉,鬢似初月對灣,粉腮寬額,玉膩丹唇,卻是個可親可近的鄰傢少女模樣兒,隻是此刻哭得兩眼都是通紅,畏怯怯淒惶惶倒是可憐可愛,卻是一笑,道:“倒也是個美人兒……”
馮紫英並襲人本以為弘晝要怒,或是再質問細節,哪知這荒唐王爺這般文不對題,馮紫英聽得不由一笑,連襲人也是一愣,俏臉一紅,頭垂得更低瞭。卻聽弘晝又是折回話題,咬牙細聲細氣道:“紫英,你聽聽……看來,真是本王不知惜福瞭,沒天理品不全這園子裡紅紅綠綠,倒寂寞瞭佳人,可惜瞭華年瞭……”
馮紫英聽得一慌,便有些坐不住,起身也是跪瞭,正色道:“主子……園子裡隻是主子恩典圈養的奴婢,服侍主子而已,何況現在事體不明。主子萬金之體,倒不必生氣。就交奴才去辦。定鎖拿到那個什麼戲子,給主子出氣……”
弘晝此時已經是冷瞭臉,靜默片刻,將手中茶碗“啪”的一叩,已是怒道:“放屁……一個戲子……便是族誅瞭……也配本王去生氣?!本王是一片慈心,不忍狂風摧花荼毒佳人,倒有人真敢蹬鼻子上臉,私通外人!……這讓順天府那幫狗才知道瞭,豈不是要暗地裡笑我……那個什麼柳湘蓮……你親自安排給我速速拿來……”
馮紫英已經是連連叩頭,口中連聲道是,卻聽弘晝餘怒未消,怒吼道:“還等什麼姽嫿軍,再過十天半個月,再蒙在鼓裡不發落這些事,怕她們不是要連園子都給我賣瞭養那條公狗。你今兒,就命內務府,不,就去王府帶一隊人,給我封瞭園子,日夜查禁,一隻耗子也不準再跑進來……還有,凹晶館的太監,你今兒就給我全部拿瞭……若不能問不出本主來……不要回來見我。問出那不知死活的賤貨是哪個來……不用來回我,直接給我處置瞭……”
馮紫英連連叩首,堅聲道:“主子……主子息怒。你金貴身子……實在不當得為這些卑賤下人生氣……主子放心,外頭一個人不用,奴才安排旗下門人去辦,定能捉到那個戲子。至於園子裡……主子更請寬心,太監都是賤種,一打便招。
至於園子裡的,主子其實不必放在心上。左不過是個下人奴婢,讓主子娛興的玩物,隻怕還是連主子面都沒見過的丫頭片子,這算哪牌子的人物,值得主子就動氣?其實園子裡姑娘們,依著奴才看來,個個都還是知禮畏命的,主子恩德垂憐她們,豈有敢違逆主子的……“想瞭想,又道:“就依著奴才看,這位襲人姑娘就是一心侍奉主子的,她前兒之舉,雖然魯莽憨癡,但是卻是心心念都在主子身上,若不是她這麼一鬧。奴才又豈能為主子捉賊,倒不是便宜瞭那起子賤種?“
弘晝聽瞭一曬,他此時早養就瞭一身貴人性情,說怒便怒,說平亦就平瞭,聽馮紫英如此說來,知道若一味叨登大發瞭,其實還是自己臉面上不好看,平瞭平氣,再回頭看那襲人,便道:“你起來……”
襲人聽馮紫英替自己分辨,到辨析得明白,心下感愧,聽弘晝改瞭溫聲喚自己起來,又叩瞭個頭,緩緩起身,也隻是弓著身子不敢抬頭。
弘晝抬瞭茶碗,用瞭口茶,似是更平瞭平心境,道:“紫英,你去王府,帶幾個下人,縝密些,將凹晶館裡的太監、宮女一並鎖瞭,先問清楚是哪個賤人做耗。問清楚瞭,也一並拿瞭……恩……不論是園子裡的妃子小主小姐姑娘還是奴兒丫鬟,都先拿瞭。順天府裡那是個小毛賊,就讓順天府按律辦瞭也就是瞭。後頭的事情,順天府就不必再問瞭。”
馮紫英巴不得這一聲,忙不迭應是,退瞭下去。弘晝看他去瞭合上門,轉過頭看看,卻見身後侍立的鴛鴦、蕊官都是低頭垂目,沒事人似的。便知二女亦知自己慍怒隻是懂得伺候人之要訣,凡這等事隻當沒聽到就罷瞭;轉過頭再瞧瞧這襲人,忽的問道:“你是叫襲人……?”
襲人忙低聲道:“是。”
弘晝招招手,命她上前來,卻攜瞭她的小手掌,輕輕一拖,拖到懷裡,襲人哪裡敢犟,羞紅瞭臉龐將身子偎軟瞭,將香嫩的小股乖巧的坐在弘晝腿上,更由得弘晝輕薄著撫弄。
卻聽弘晝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訓誡道:“你前兒的事……雖是魯莽,但是難為你這片心胸。恩,有功。”這一聲“有功”,連蕊官和鴛鴦也不由交一下眼色。卻聽弘晝道:“府裡原本的丫鬟出身的,本王都沒有賜過奴兒之上的位份。
今兒卻要破個例,就賜你個姑娘的名份,執掌怡紅院……“
襲人嚇得抬頭,慌亂道:“主子……使不得。”
弘晝擺擺手,道:“什麼使不得。你無非想是在榮府裡被你前頭主子用過身子……切,本王早說過瞭,身子自然是本王的,但更要緊是心,本王難道還少處子來奸?隻你這份忠心,本王不能不取……是瞭,你尚未侍奉過本王,又是園子裡頭一個原本丫鬟輩進位的,倒和原本的主子姑娘便如探丫頭等平頭瞭,自然要遭人側目的……側目又怎麼的,本王喜歡便是,本王就愛瞧著你們這些美人兒折騰……”
聽他說出這等話來,襲人欲辭難辭,隻得低瞭頭不敢言聲。她少女傢傢的,雖昔年年紀尚小時便陪侍過寶玉,其實卻是新花初苞,與這風月之事,尚在似懂非懂之間,年來不知其味,此時聞著弘晝呼吸而出男子氣息,由得自己那羞人的小屁股摩擦著弘晝的大腿,似乎在那腿根處還有一個熱烘烘鼓囊囊的所在。弘晝那寬厚的手掌還環箍著自己的柳腰,在自己小腹上輕輕婆娑。但覺整個身子軟軟的已是一點氣力都使不出來。本是由得弘晝搓弄,連弘晝說的甚麼,亦是勉強能聽個模糊。
不想弘晝又吩咐出幾句話來,便是此刻她一片癡迷混沌,卻聽得也是真切,更令她意動神搖。
欲知弘晝吩咐何事,請候下文書分解。
這真是:
君為天子臣
我為君子屬
凡俗俱為主
誰人不是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