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數日已過,這天傍晚時分,南陽府北門之外,來瞭雲中山的華傢二少爺。華雲龍風塵仆仆,卻掩不住他那俊美的形貌,寶馬輕裘,佩劍持扇,依舊是那副貴公子的模樣,一絲也不見勞頓疲乏之色。此時華燈初上,夜市剛剛開始,華雲龍控轡徐行,直向城中走去。
街上行人如織,那紅馬一如它的主人,高視闊步,串鈴“叮當”,大搖大擺,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須臾,紅馬在“高升閣”客棧門首停下,眾夥計前呼後擁,將華雲龍迎入店內。這“高升閣”乃是南陽城中首屈一指的客棧,華雲龍選定房間,盥洗過後,酒食業已送來,那店小二打瞭一躬,方待退去,華雲龍將手一招,說道:“夥計慢走,我有話問你。”
那店夥計趨前一步,陪笑道:“公子爺要問什麼?”
華雲龍端起酒杯,飲瞭一口,道:“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那店夥計滿臉堆笑,道:“公子爺打聽什麼人?”
華雲龍道:“此人大大有名,復姓司馬,諱叫長……”
那店夥計臉色一變,結結巴巴地道:“公子爺……”
華雲龍臉色陡沉,突然喝道:“簡單地講,司馬員外的府第在什麼地方?”
那店夥計微微一怔,隨即低聲說道:“東大街,出門向右走,第三條街就是,府門前……”
華雲龍左手一揚,截口道:“夠啦。”接著取瞭一塊碎銀,遞給店夥計,道:“這個賞你。”那店夥計接過銀子,大喜過望,連連道謝而去。
華雲龍自斟自酌,心中暗暗盤算,忖道:“司馬叔爺暴斃的消息傳遍江湖,在這南陽城中,怕不更是轟動一時的大事,但眾說紛紜,全是謠傳之言,誰也不知真兇是誰,要想找出那殺人的兇手,恐怕要大費周章。”
二鼓三點,街上響起更梆之聲,華雲龍佩好寶劍,帶上房門,悄然上屋,直向東大街奔去。不需片刻,找到瞭司馬長青的宅第,飄然落在宅院之內。黑沉沉的宅院,寂然無聲,給人一種淒涼陰森的感覺。華雲龍繞向後宅,轉瞭一轉,看出宅內已無人居住,方始轉回前院,用手一推,院門應手而開。
步入屋內,黑暗中,一陣刺鼻的油漆和石灰氣味撲入鼻內。他似乎嗅到死亡的氣味,激棱棱打瞭個寒顫,渾身汗毛直豎,急忙取出火,燃起火光。光亮下,觸目是一方素幔,幔後兩口棺材,幔前一座靈案,司馬長青夫婦的神主牌位放在正中,旁邊一盞油燈,近案一看,方知燈油已經燃盡,隻剩下兩堆燭淚。
華雲龍連連蹙眉,遊目四顧,發現尚有未曾焚化的金銀紙錠,當下燃起一堆紙錠,權當燈光之用。那司馬長青號稱“九命劍客”,年青時便有鼎鼎之名,是華雲龍祖父的盟弟。華雲龍暗暗忖道:“既已到此,理當拜祭一番。”當下便在棺前跪落,拜瞭幾拜,本想祝禱幾句,見到盆中紙錠燃盡,火焰將滅,連忙添註紙錠,也顧不得祝禱瞭。
驀地砰然聲響,屋門被風吹開,一陣陰慘慘的涼風撲入屋內,刮得燃燒中的紙錠四下散飛,火焰一閃而滅。華雲龍吃瞭一驚,心頭猛然泛起一陣寒意,但在那紙灰飛散、火焰將滅之際,他好似見到靈幔之後,有一個婦女的影子。這時,華雲龍定下心神,擦瞭擦掌心的冷汗,沉聲說道:“靈幔後是哪一位?”
寂然片刻,雲幔後響起一個哀戚的聲音,道:“妾身尤氏,公子尊姓大名?”
華雲龍眉頭一蹙,道:“在下華雲龍,落霞山莊來的。”
隻聽那尤氏幽幽說道:“原來是二公子。”火光一閃而亮,素幔之後,轉出一位渾身重孝、滿臉悲戚之色的婦人。那婦人花信年華,容貌甚美,此時渾身素服,額上勒著一道白綾,愈發顯得清麗動人。
華雲龍立在靈案之前,舉目望去,見那尤氏右手掌燈,左手抱在懷中,似是抱著一個嬰兒,不覺心中一動,暗暗忖道:這尤氏身著重孝,定是司馬叔爺的親人,但不知她抱著的嬰兒是誰的孩子?思忖中,那尤氏已將油燈放置在靈案之上,緩緩轉過身來。
華雲龍目光一瞥她懷中所抱之物,心頭猛然一跳。原來那尤氏抱著的並非嬰兒,而是一頭黑貓。那黑貓毛色漆黑,油光閃亮,黯淡的燈光下,那雙靈活的眼睛金光奪目,令人心悸。隻見那尤氏襝衽一禮,緩緩說道:“二公子到此,是奉命而來麼?”
華雲龍急忙鎮定心神,還禮道:“在下奉傢祖母之命,特來拜祭司馬叔爺。”
尤氏道:“我傢姑娘已到寶莊瞭?”
華雲龍點一點頭,道:“不知夫人與司馬叔爺如何稱呼?”
尤氏垂目望地,道:“賤妾乃是老員外的侍妾。”
華雲龍暗暗忖道:“司馬叔爺尚無子嗣,蓄妾求子,也是人之常情。”當下重行大禮,道:“原來是二夫人,請恕晚輩失禮之罪。”
尤氏身形一側,道:“賤妾不敢當此大禮。”
華雲龍心念一轉,道:“府中隻剩下二夫人一人瞭麼?”
尤氏悠悠一嘆,道:“姑娘離傢之日,已將婢仆悉數遣散,賤妾感念老員外的恩德,獨自在此守靈。”
華雲龍肅然起敬,道:“二夫人重情尚義,晚輩敬佩萬分。”
尤氏一聲嘆息,似欲謙遜幾句,忽然低頭沉吟,半晌方道:“二公子趕來寒舍,除瞭祭奠我傢員外,還有別的事麼?”
華雲龍道:“晚輩奉傢父之命,趕來南陽,一者拜靈,二者查緝兇手。”
尤氏秀眉一蹙,道:“華大俠並不親自下山?”
原來江湖上無人知“天子劍”華天虹已於十年前過世,這也是華傢有意對外秘而不宣。因此華雲龍道:“傢父已將查緝兇手之責交付晚輩瞭。”尤氏聞言之下,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神色,但隻一瞬,重又恢復瞭哀惋淒冷的模樣。
華雲龍暗暗忖道:她是看我年輕,料我本事有限,不堪當此重任瞭。轉念之中,覺得尤氏懷中那黑貓,雙目金光閃閃,一直盯著自己,充滿瞭敵意,不禁朗聲一笑,道:“夫人愛貓?”
尤氏道:“傢破人亡,孤零一身,這黑兒是妾身唯一的伴侶瞭。”華雲龍暗道,原來那黑貓也有名字,倒也有趣。
但聽尤氏道:“我傢員外是武林知名之士,一身技藝,雖然比不上令尊大人,但也算得一流高手,能夠謀害我傢員外的人,自非泛泛之輩,華大俠不肯出山,隻派二公子前來查案,未免……”她似不願多講,話未說完,突然一嘆而止。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夫人放心,晚輩縱然不才,竭盡所能,自信必能報命。”
尤氏一嘆,道:“二公子既然成竹在胸,妾身也無話可說。”
華雲龍道:“尚望夫人指點。”
尤氏冷冷地道:“妾身所知之事,我傢姑娘諒必早已陳述明白。”
華雲龍暗暗忖道,看來這尤氏遭逢大變,性情頗為偏激。心中在想,口中說道:“晚輩聽說,司馬叔爺慘遭非命,傷痕在咽喉上……”
尤氏接口道:“老夫人也是一樣。”
華雲龍道:“靈柩尚未固封,晚輩想看看傷處的情形。”
尤氏漠然道:“左面是老員外的靈柩,右面是夫人的。”話聲中,拿起案上的油燈,移步朝棺木行去。
華雲龍到瞭左面靈柩之側,雙手把住棺蓋,準備揭開。尤氏立在華雲龍右邊,左手抱著那“黑兒”,右手高舉油燈照亮。華雲龍正要揭開棺蓋,鼻尖突然嗅到一種淡淡的粉香。那是一種極品宮粉,珍貴異常,尋常人傢,有錢也難買到。華雲龍出身世傢,自幼風流,專門愛在脂粉堆中廝混,對婦女常用的脂粉自然十分內行。他微微一怔,嗅瞭嗅,發覺那香味來自尤氏身上,不禁暗暗好笑,心想:難怪這尤氏能討司馬叔爺歡心,原來確有可人之處。
忽聽尤氏道:“二公子為何遲疑瞭?”
華雲龍莞爾一笑,雙掌用力,便待揭開棺蓋,突然,他心頭一動,忖道:不對,這尤氏既然為夫守制,為何還用脂粉?司馬叔爺死去十餘日,殘留在身上的脂粉,應無這般濃重。轉念至此,不覺又忖道:“嗯,完全不對,一個新喪夫主,哀傷逾恒的女子,懷中抱著一頭黑貓,成何體統?”他本是精靈古怪的少年,先前未曾動疑,倒也不覺得什麼,此刻疑心一動,頓時感到破綻百出,事事可疑,大大的不合常情。
但聽尤氏嘆息道:“老員外死狀極慘,二公子不看也罷。”
華雲龍隨聲應道:“正是,正是。”突然話鋒一轉,又道:“靈堂之內,應該有一盞長明燈才是。”
尤氏先是一怔,隨即幽幽一嘆,道:“賤妾遭此大變,六神無主,一切都忘瞭。”
華雲龍心中暗道:眼淚總不該忘掉,我可沒有見著你的淚水。他突然大聲喝道:“夫人留神,晚輩開棺瞭。”雙手用力,猛地掀開瞭棺蓋。
棺蓋一開,撲鼻一陣石灰氣味,在那濃烈的石灰氣味當中,尚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華雲龍嗅覺之靈,高人一等,鼻端一觸那混雜的氣味,心頭已是雪亮,當下敞聲怪叫道:“哎呀,好香,好香。”皺起鼻頭,猛然嗅瞭幾嗅。
那尤氏愣瞭一愣,奇怪棺木內散發的毒氣怎會毒不倒這紈絝小兒,不禁大驚失色,右手一沉,油燈猛向華雲龍臉上砸去,左腿一抬,襲向華雲龍的腰際。華雲龍哈哈大笑,右手一撩,霍地抓住尤氏的臂膀,將那尤氏往棺木按去。
棺蓋揭開後,尤氏一直閉住呼吸,這時手臂奇痛,驚急交迸,脫口一聲嬌呼,一股毒氣撲入鼻端,霎時昏死過去。這乃是一瞬間的事,華雲龍對付尤氏,綽綽有餘。哪知突然之間,一股勁風憑空而至,襲到瞭身後。華雲龍駭然一驚,一時間不容細想,身形一縱,閃電一般竄瞭開去。隻聽“嗤”的一聲,華雲龍背上的衣衫,已被撕去瞭一片。
這時,靈堂中黑暗如漆,伸手不見五指。華雲龍人未站定,那股勁風已復跟蹤襲到,華雲龍匆匆橫閃一步,避過瞭那勁風的偷襲。他出身武林世傢,對那閃避讓位的功夫自有獨到之處。這一刻,他已辨出偷襲自己的,正是那尤氏抱在懷中的“黑兒”。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眼看那兩道黃澄澄的光亮再一次竄瞭過來,連忙身形微側,一腳踢去。那黑貓原是西域異種,久經調教,善於撲鬥。華雲龍一腳踢去,居然未曾踢中,那黑貓撲地一轉,反向華雲龍右腿襲來。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小畜牲,少爺今日非生擒你不可。”他童心大起,雙腿一屈,蹲瞭下去,左手摸著背上破裂的衣衫,右手疾若電掣,直向那黑貓頸上抓去。
驀地,靈幔之後響起一聲尖厲的哨音。哨音十分短促,那黑兒聞得哨音,頓時貼地一轉,直往靈幔之後竄去。華雲龍大喝一聲:“哪裡逃。”撲身一撈,抓住瞭黑兒的尾巴,不料那黑兒身子一扭,一口咬來,嚇得華雲龍大叫一聲,縮手不迭。
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轉瞬便歸於靜寂。華雲龍閃電般撲瞭過去,發覺靈幔後有座小門,門後一條甬道,追出甬道,敵人已失蹤影,那黑兒也已不知去向。華雲龍怔瞭怔,遊目四顧,一無所見,突然想起自稱“尤氏”的女子仍然昏倒在靈堂之中,連忙返回靈堂,亮起火折,一看之下,哪裡還有“尤氏”有影子,顯然就在這眨眼之間,已被同伴救走瞭。
棺蓋早被掀開,一陣陣濃烈的石灰氣味,混雜著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味,散發開來,令人欲嘔。華雲龍閉住呼吸,朝棺內屍體望去,司馬長青的屍體,經過化裝,此刻已看不出可疑之處。華雲龍伸手掀開衣領,始見咽喉上面有一個酒杯大小的窟窿,那窟窿齒痕宛然,歷歷如新,顯然確是被動物咬斷喉管,氣絕而死。驀聞“嗖”的一聲,靈案下竄起一條人影,疾若勁矢,直往門外竄去。
華雲龍縱聲大笑,道:“哈哈,你們好大的膽子,也太小看你傢二爺瞭。”他顧不得蓋上棺蓋,縱身疾躍,如影隨形一般,追出瞭廳門。
星光下,隻見那人影體態窈窕,婀娜多姿,一身玄色勁裝,腰際斜插一柄短劍,原來竟是一位年方二八、楚楚動人的少女。華雲龍伸手在那少女肩頭一拍,道:“喂,還不乖乖地站住?”
那玄衣少女步履踉蹌,連竄數步,幾乎跌仆在地,所幸面前是道院墻,她伸手扶住墻壁,始才將身軀站穩。她忽然取出手帕,捂住小嘴,連連咳嗽,連眼淚也咳瞭出來。原來這少女屏住呼吸,躲在靈案之下,那靈案有桌圍罩著,不易為人發覺,但因閉氣過久,被棺木中散發的毒氣侵入眼內,少女抵受不住,被迫沖瞭出來。
華雲龍雙目炯炯,朝那玄衣少女上下打量,心中暗道:這丫頭面薄腰細,裊裊婷婷,倒是個美人胚子。他心頭在想,口中笑道:“二爺並未傷你啊,你幹嗎落淚?”
那玄衣少女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突然抽出短劍,沉聲道:“姑娘與司馬傢命案無關,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你讓我走。”
華雲龍朗聲大笑,道:“既與命案無關,你躲在靈堂之中幹什麼?”玄衣少女冷冷一哼,嬌軀一晃,便朝大門掠去。華雲龍哈哈笑道:“話未講明,何必急於要走?”身形一閃,擋住瞭少女的去路。
玄衣少女似算定他會如此,短劍一振,忽然刺去,同時雙足一頓,倒射而起,嬌軀撲向院墻。華雲龍大笑聲中,舉手一抓,抓住瞭短劍的劍尖。這短劍光華閃閃,乃是一柄截金斷玉的寶刃。華雲龍抓在手中,恍若無物。那少女身形業已縱起,卻舍不得丟棄兵刃,隻得真氣一沉,落下地來。
華雲龍將手一松,笑道:“姑娘尊姓,芳名可否見示?”
玄衣少女驚急交加,道:“我已聲明在先,與司馬傢命案無關,你何必多問?”
華雲龍笑容滿面,道:“在下生平最愛與女孩子交往,姑娘若不講個清楚,那就別想離去瞭。”
玄衣少女微微一怔,道:“哼,名門之後,原來竟是輕薄之徒。”
華雲龍放聲大笑,道:“在下麼,嘿嘿……”
玄衣少女冷冷說道:“你又怎樣?”
華雲龍一本正經道:“行為怪僻乖張,哪管世人誹謗。姑娘,你遇著瞭華傢二爺,你是倒黴定瞭。”
玄衣少女聞言一愣,心中暗道:這姓華的刁鉆古怪,武功卻深不可測,我打他不過,脫身不得,如何是好?心中盤算,苦無脫身之策。突然間,一股奇異的感覺泛起心頭,不禁臉上一熱,螓首低垂,羞不自勝。原來華雲龍貌似潘安,俊美無儔,是個十足的美男子。那玄衣少女年方二八,自來少與異性接觸,但情竇已開,此刻突然發覺對方是個俊美少年,不禁大為局促,一顆芳心,怦怦亂跳,莫名其妙地羞赧不已。
華雲龍睹狀之下,莞爾一笑,忽然從懷中取出描金折扇,“唰”的一聲打瞭開來,搖瞭兩搖,道:“姑娘貴姓芳名?”
玄衣少女秀目一抬,閃電般瞥瞭華雲龍一眼,低聲說道:“素不相識,何必稱名道姓。”
華雲龍呵呵一笑,道:“姑娘不願道出姓名,在下也不勉強。”他忽然收起折扇,將手一擺,作瞭個相請的姿勢,接道:“靈堂中講話。”
玄衣少女微微一怔,道:“那棺木之中,藏有劇毒,公子不懼,小女子卻承受不起。”話聲中,口氣已自軟瞭。
華雲龍道:“你怎知棺中藏有劇毒?”
玄衣少女道:“我已來此多次,這裡的佈置,我在暗中看得非常清楚。”
華雲龍道:“姑娘到此幹什麼?”
玄衣少女臉上掠過一片淒涼之色,道:“小女子另有苦衷,總之,與司馬傢的命案無關就是瞭。”
華雲龍微一沉吟,道:“好,我將棺蓋蓋上,你隨我來。”司馬長青的命案一無線索可循,他發現這位玄衣少女,怎肯輕易放過,話聲未落,領先走入大廳之內。廳中一片漆黑,華雲龍亮起火折,扶起棺蓋,重新蓋好,朗聲道:“姑娘可以進來瞭。”
玄衣少女站在廳外,見他談笑自若,絲毫不懼棺中散發的毒氣,不禁大為詫異,移動腳步,欲待進入廳內,突然心頭一顫,陡又扭頭疾奔而去。華雲龍縱聲笑道:“我說你逃不瞭,何必偏偏要逃?”那玄衣少女輕輕一躍,跳上瞭墻頭,陡感腰上一緊,已被華雲龍攔腰抱住。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非是在下要討便宜,隻怪姑娘太不聽話瞭。”
玄衣少女嬌靨一紅,羞不自勝,突然臉色陡沉,冷冷說道:“華公子,小女子武功低弱,卻非行止不端、不知自重的人。”
華雲龍放聲大笑,撒開手,舉手齊額,肅然道:“姑娘請息雷霆之怒,小生一時糊塗,這廂陪罪瞭。”他果真一揖到地。
弄得玄衣少女哭笑不得,歇瞭一下,始才冷冷說道:“不敢當,公子若是別無指教,賤妾告退。”華雲龍心中暗道,此女明明來歷不正,卻裝得一本正經,此中必有奸詐。他心中轉念,口中說道:“司馬大俠慘遭非命,在下奉傢父之命緝拿兇手,僥幸遇上瞭姑娘這條線索,在下豈能輕易放過?”
玄衣少女冷笑一聲,道:“原來公子懷疑賤妾是那兇手的黨羽?”
華雲龍含笑說道:“在下僅求姑娘指點,豈敢含沙射影、誣賴好人。”他一時講那玄衣少女是條“線索”,一時又講她是個好人,其實反反覆覆,隻有一個主意,那是定要從這少女身上獲取一些端倪。
玄衣少女自然清楚這一點,因之她玉臉含霜,緊緊盯著華雲龍,神色極為忿怒。玉女含忿,另有一番逗人遐思的嬌媚。華雲龍縱然不涉遐思,卻是笑臉盈盈,飽餐瞭一頓秀色。那玄衣少女見他不慍不怒,隻是癡癡含笑,卻也對他無可奈何。她想瞭一下,忽然臉容一整,肅然道:“華公子,你當真定要緝拿殺害司馬大俠的兇手麼?”
華雲龍雙拳一拱道:“在下奉命,若是不能緝獲兇手,澄清疑案,無法回傢復命。”
玄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好,小女子助你一臂之力。”話聲一落,轉身便向廳外奔去。
華雲龍疑雲滿腹,但知這位玄衣少女縱非兇手黨羽,也必是深知內幕的人,當下邁開大步,隨同奔去。兩人出瞭城,約莫奔行瞭有半個時辰,來到一處蔓草叢生的荒野。忽然,荒野蔓草間,出現瞭一座孤立的茅屋。茅屋孤零零掩映在蔓草叢中,四無道路,景色十分淒涼,更籠罩著一層詭秘的氣氛。
玄衣少女,直奔茅屋門前,伸手叩門,道:“薛娘開門。”
茅屋之內,燈光一閃,一個嘶啞的聲音問道:“是小姐麼?”
玄衣少女冷冷地道:“當然是我。”
茅屋中沉寂瞭片刻,忽又聽得那嘶啞的聲音道:“另外一人是誰?”
玄衣少女怒聲道:“叫你開門,何必多問。”華雲龍早已聽出,屋中講話之人早已站在門後,但那木門緊緊關閉,遲遲不見啟動。玄衣少女似是怒不可遏,冷聲喝道:“你找死麼?”玉掌一揚,猛力拍去。
但聽“呀”的一聲,木門應掌而開。燈光一暗一明,但見茅屋一明兩暗,當門是間草堂,隻有一張破舊的木凳和兩把竹椅,陳設十分簡陋。草堂無人,那玄衣少女氣沖沖奔向暗間,言道:“薛娘,你……”
華雲龍接口說道:“姑娘不必找瞭,薛娘在這裡。”
隻聽一聲冷哼,道:“不錯,老身在此,閣下的耳目倒也聰靈。”聲落人現,門後閃出一條人影,擋住瞭華雲龍瞧向暗間的視線。
華雲龍凝目而望,不料目光一觸薛娘的臉孔,不覺渾身一震,一股涼氣起自足底,冒上胸口,機伶伶打瞭一個寒噤。這並非華雲龍識得那薛娘,而是那薛娘年紀不過四十出頭,滿頭青絲,肌膚如玉,倒也整齊光潔,可是,她那臉上傷痕累累,十餘條色澤艷紅、溝壑一般的創痕,佈滿面頰,縱橫交錯,皮肉外翻,望去恐怖之極。此刻薛娘站在華雲龍的面前,目光滿含猜疑之色。
玄衣少女聞言轉回草堂,峻聲叱道:“薛娘,你真要找死麼?還不退下奉茶。”那薛娘也不回頭,又呆呆地瞧瞭華雲龍一陣,始才移動腳步,朝後面廚下走去。
華雲龍心神稍定,暗暗留意薛娘走路,見她雙足著地,與常人毫無不同,也不像施展輕功的樣子,隻是落地無聲,仿佛身子沒有重量。華雲龍雖然膽大,此時此地,也有點提心吊膽,暗暗捏一把冷汗。玄衣少女將手一擺,冷冷說道:“華公子請坐。”
華雲龍心神一定,嘻笑道:“請坐,姑娘也坐。”
兩人分別在兩張竹椅上坐下,隻聽玄衣少女肅然道:“華公子是否知道一幫、一會、一教的事?”
華雲龍暗暗皺眉,道:“那是十年以前的事瞭。”
玄衣少女冷冷說道:“聞說昔年有一個“神旗幫”,一個“風雲會”,一個“通天教”,三足鼎立,各霸一方。公子出身武林世傢,對於這些掌故,應該十分清楚瞭?”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風雲會”與“通天教”早已覆滅,“神旗幫”也已解散。二十年前的舊事,姑娘為何忽然問起?”
玄衣少女答非所問,道:“其後有一個“九陰教”,公子知道麼?”
華雲龍道:“也曾聽人說起,聞說那“九陰教”屢經挫敗,亦已風流雲散、冰消瓦解瞭。”
玄衣少女冷冷說道:“近年來,江湖上崛起一個“玄冥教”,公子可曾聽人講過?”
華雲龍悚然一驚,道:“何方“玄冥教”?在下倒未聽人講起。”
玄衣少女淡然道:“我也是近日方始聽人講起。”
華雲龍抱拳一拱,道:“在下願聞其詳。”
玄衣少女道:“那一日,我無意之間,發現一批形跡可疑之人,是我一時好奇,追蹤在彼等身後……”
華雲龍全神貫註,正在聆聽對方敘述,突然間,心中陡生一種怵惕之感,轉面一望,赫然見到那滿臉創痕的薛娘,手托木盤,盤中放置兩杯清茶,不知何時到瞭身後。薛娘見他回過頭來,頓時移步上前,將兩杯清茶放置桌上。華雲龍怒氣暗生,右手一抬,欲待扣住薛娘的手腕,轉含一想,自己先行出手,未免有失身份,於是改變主意,安坐不動。
玄衣少女冷眼一望薛娘,揮手道:“退下。”
那薛娘恐怖的臉上,肌肉顫動瞭一下,突然說道:“華公子,請用茶。”
玄衣少女微怒道:“你好羅嗦,叫你退下。”
華雲龍心中暗道:“這茅屋充滿瞭鬼氣,若不使點霹靂手段,諒她們不肯就范。”心念轉動,突地放聲一笑,端起茶杯,道:“姑娘請往下講,在下洗耳恭聽。”舉杯就唇,飲瞭一口熱茶。
油燈就在手邊,他茶杯一舉,袍袖拂動,那油燈的光亮一閃,幾乎滅去。便在那油燈光亮暗而復明之際,華雲龍右手小指輕輕一彈,一粒小如粟米的藥丸,業已投入另外那杯茶內,薛娘與玄衣少女竟是毫無所覺,這乃是瞬息間的事。
玄衣少女目光一轉,朝她手中茶杯瞥瞭一眼,繼續道:“我暗中追躡那批人,見他們潛入司馬大俠府中,揭開棺蓋,將一種白色粉末灑入棺內,隨即將棺蓋復原,洋洋得意,準備捕捉敵人。”
華雲龍業已試出,那杯清茶中,果然下有迷藥,當下聲色不動,端起茶杯,徐徐呷瞭一口,含笑道:“那自稱姓尤的女子,是“玄冥教”的屬下麼?”
玄衣少女點瞭點頭,道:“我也是由他們口中聽來的。”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那尤氏是教主麼?”端起茶杯,津津有味的又呷瞭一口。
玄衣少女冷聲道:“那尤氏僅是一名最小的走卒,他們一行共有十餘人,便那為首之人,也不過是一名小而又小的頭目而已。”
華雲龍佯作驚訝,道:“哦,姑娘見過那為首之人?那為首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仰起脖子,將那杯清茶一飲而盡。
玄衣少女道:“我探查數次,始終未曾見著那為首之人,不過,聞說此人姓仇,他們稱他公子。”
華雲龍道:“既稱公子,想必年紀不大?”
玄衣少女道:“由他們的談話判斷,那仇公子非但是他們的首領,而且是殺害司馬長青的主謀,此人眼前尚在南陽,並未離去。”
華雲龍忽然大笑,道:“有趣,有趣,華公子大戰仇公子。”
“那仇公子僅是“玄冥教”的小小頭目,並非“玄冥教”的教主。”玄衣少女冷然一笑,口齒啟動,欲言又止。
那薛娘一直站在華雲龍身後,並未遵命離去,這時雙手緩緩提起,十指箕張,作勢欲撲。詎料華雲龍猛一轉面,叫道:“薛娘。”薛娘大吃一驚,身子一縮,疾退一步,那玄衣少女也是心神一凜。
華雲龍放聲一笑,端起茶杯,道:“我口渴得很,煩你再來一杯。”薛娘微微一愣,接過茶杯,疾步退去。華雲龍突又叫道:“薛娘。”薛娘身子一震,轉身站定。
華雲龍道:“你那茶葉很不錯,再給我多放一點。”薛娘那鬼怪的臉孔顫動瞭一下,點一點頭,匆匆向廚下奔去。
原來薛娘早在茶中投下一種藥物,那藥物極為厲害,縱是武功絕高之人,飲下瞭那杯清茶,亦得當場倒下,人事不省。豈料那杯藥茶進瞭華雲龍腹中,竟如石沉大海,毫無應驗,而且他一杯不夠,居然再要一杯,還說茶葉不錯,要求多放一點。
玄衣少女暗暗愁急,忖道:“這華雲龍刁鉆刻薄,狡詐絕倫,藥物毒他不倒,看來隻有舍命一拚瞭。”她正轉念之中,薛娘已端著一杯熱茶,疾步走瞭出來,垂目望地,默默的放在華雲龍的面前。華雲龍似是口渴難耐一般,急急端起茶杯,呷瞭一口,笑道:“聽姑娘的口氣,那“玄冥教”似是一個組織嚴密、黨羽眾多、行事十分惡毒的幫派?”
玄衣少女冷然應道:“想來如此。”
華雲龍笑道:“那麼,平靜瞭二十年的江湖,豈不又要騷亂不休瞭?”他好似感慨良深,端起杯子,又呷瞭一口。
玄衣少女瞧他舉杯頻頻,對那茶中的藥物一絲也不在意,不禁大為懊惱。她心頭煩悶,也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清茶,朝唇邊送去,口中冷冷說道:“小女子覺得,江湖上正在醞釀大變,那司馬長青首當其沖,不過替人受過,作瞭代罪之羔羊罷瞭。”
華雲龍佯作訝異,問道:“為什麼?”
玄衣少女冷冷一笑,道:“令尊大人雄霸武林,聲威之隆,有如日在中天,但仇敵遍天下……”她似是不願多講,話猶未畢,突然頓住,舉杯就唇,就要飲一口茶。
華雲龍轉彎抹角,就是要逗她飲茶,要看她作法自斃的樣子,這時見她茶將入口,一時忍俊不住,不禁“卟嗤”一笑,急急轉過臉去。玄衣少女微微一怔,嗔道:“你笑什麼?”
華雲龍抿瞭抿嘴,忍笑道:“這杯茶不太幹凈,姑娘不飲也罷。”這話中既含譏嘲之意,也有暗示之處,一語雙關,玄衣少女但知薛娘在茶中放過藥物,卻不知華雲龍也已做過手腳,不禁一聲冷笑,口齒一張,又待飲用。
華雲龍忍俊不住,又想發笑,但他畢竟是華傢的子弟,日受義理熏陶,血脈之中,也有華傢人光明正大的一面,那慈善的性情、是非的觀念,卻是顛撲不破的。便在這一刻間,他心頭靈光一閃,暗暗忖道:“她一個女流之輩,我要打便打,要殺便殺,何必作弄於她。”
轉念至此,再不遲疑,頓時手臂一伸,玄衣少女但覺眼前一花,手中的茶杯突然到瞭對方手內,便連杯中的茶水,也未濺出半點。華雲龍淡然一笑,放下茶杯,正容道:“姑娘不是在下的敵手,今日之事,咱們坦誠相見,姑娘道出姓名,若是果真與血案無關,在下立即告辭,否則的話,兵刃相見,在下也不客氣,這茶你就不要喝瞭。”
玄衣少女聞言一愣,心知那杯清茶必是別有蹊蹺,一時諸念雜陳,既感華雲龍的技藝機智兩稱高絕,憑恃自己主仆,要想對他不利,那是萬分困難,心中有一分悲哀惱怒的情緒,但又覺華雲龍刁鉆之中,不失其光明磊落的一面,芳心又有一分欽佩向往的意念,因之木然呆立,竟然不知所措。
突聽薛娘怒聲道:“恃技凌人,算什麼俠義之士?”大步走到桌前,端起茶杯,一仰而盡。
華雲龍冷笑一聲,道:“你自討苦吃,那可怨不得人。”
薛娘厲聲狂笑,突然茶杯一摔,十指箕張,猛地撲瞭過來。她面貌猙獰,本來就令人望而心悸,這時運氣行功,渾身骨節劈啪亂響,原本白晰光潔的雙手,陡然變得漆黑如墨,尖尖十指,長出瞭寸許,那副張牙舞爪的模樣,看瞭著實令人心神俱震。
華雲龍怒氣橫生,身形一閃,飄開兩尺,冷冷說道:“武功如此歹毒,定非善良之輩,饒你不得。”右掌一揮,淡然反擊過去。
但聽劍風振動,那玄衣少女一言不發,短劍宛如閃電一般,倏地刺到。這一劍來勢奇快,逼得華雲龍縱身一躍,疾退三尺。薛娘笑聲不絕,那嘶啞笑聲,恍若鬼哭狼嗥,刺耳至極。在這荒野茅屋之內,一燈如豆,景色淒迷,聽入耳中,更覺驚心動魄,恐怖懾人。
華雲龍雙眉緊蹙,右手一摸劍柄,打算抽出寶劍,但他自視清高,覺得對付兩個女子,實在不值得動用寶劍。就在這略一猶豫之間,玄衣少女短劍一振,又是一劍刺瞭過來;那薛娘身形一弓,突地厲喝一聲,亦復猛然撲到。這主仆二人動起手來,招式配合得極為嚴密,尤其那薛娘奮不顧身,兇悍無比。
華雲龍怒氣上湧,左手一探,徑奪玄衣少女手中短劍,右掌一揮,直向那薛娘前額拍去。這一掌疾如電掣,眼看後發先至,就要擊到薛娘額上。那薛娘雙目圓睜,目中精光暴射,仿佛兩支火炬,華雲龍一掌擊來,她竟然不接不架,僅隻腦袋微偏,避過要害,身子反而迅速前沖,雙臂一合,猛地抱瞭過去。
華雲龍又驚又怒,倉猝之中,身形一矮,閃電般掠瞭開去。薛娘撲瞭個空,身形急轉,如影附形,緊迫而上,玄衣少女“唰”的一劍,同時朝華雲龍右側襲到。交手這三招如火如荼,猛惡之極,但卻是轉眼間的事。忽然間,那薛娘狂叫一聲,雙手捧腹,一個踉蹌,直向華雲龍身上撞去。
華雲龍身子一側,左腿陡抬,將薛娘踢倒在地,右手運指如戟,直向玄衣少女寸腕之間點去。玄衣少女短劍揮動,疾退一步,避過瞭一指。隻聽那薛娘哀號不絕,雙手捧腹,在地上滾動不已。原來薛娘在茶水中投入藥物,華雲龍也在茶水中投入藥物,可是,華雲龍安然無事,薛娘卻腹痛如絞,仿佛肝腸寸斷,萬箭鉆心一般的難受。
華雲龍雖然刁鉆古怪,如此懲治旁人卻是第一遭。眼見薛娘哀號滾動的慘狀,心頭頓覺不安,飄身上前,一指點去,打算先閉住薛娘的穴道,再來問話。但聽薛娘嘶叫道:“姑娘拚命啊,殺瞭這小子,老爺的性命就保住瞭。”嘶叫聲中,貼地一滾,張臂向華雲龍雙足抱去。
華雲龍渾身汗毛一豎,怒聲道:“華某的生死,與你老爺的性命有何關系?”飛起一腳,將那薛娘踢出丈外,她的身子直向廚房摔去。玄衣少女欺身進擊,突然一劍,猛地襲瞭過來。
華雲龍怒不可遏,左手奪劍,右手一指點去,口中喝道:“趕快將話講明,姓甚名誰?何人的女兒?有何苦衷?為何定要取華某的性命?”話聲中,雙掌翻飛,緊緊逼迫不舍。
那玄衣少女此時雙目噙淚,短劍狂揮,步步後退,但卻咬緊牙關,默然不語。突然一陣濃煙沖入草堂,灶上閃起一片火光。若論華雲龍的武功,料理這玄衣少女綽綽有餘,可是在他骨髓之中,潛伏著風流的本性,與年輕美貌的女子動手,不自覺的特別手軟。
他一心隻想奪劍而不傷人,急促之間,那便難以如願瞭。眨眼間,火光撲入瞭草堂。忽見薛娘披頭散發,嘶聲大叫,雙手高舉兩支燃燒的火把,瘋狂似的由廚下撲瞭出來。華雲龍驚急交迸,出指如風,倏地點在玄衣少女肩井之上,左手一翻,奪下她手中的短劍。
薛娘大吼一聲,火把一揮,猛地向華雲龍臉上掃去。華雲龍短劍一擺,“唰”的一聲,反擊過去。那玄衣少女被華雲龍點住穴道,雙臂下垂,無法動彈,但她雙腿尚能活動,這時身子突然一撲,直向短劍迎去。華雲龍瞿然一驚,此時茅屋中濃煙彌漫,火光耀眼,那薛娘瘋子一般不顧生死,華雲龍隻防玄衣少女脫逃,卻未料到她尋短見,倉猝之中,擰腰一轉,避過薛娘擊來的火把,就勢移開瞭短劍。
那玄衣少女挺身迎劍,動作又猛又快,華雲龍雖然速移短劍,玄衣少女的肩頭依舊為短劍割破,血流如註,傷勢亦自不輕。茅草房屋,燃燒極快,眨眼間火勢熊熊,已成燎原之勢。華雲龍心中暗道:“這主仆二人悍不畏死,倒是不好處置。”
他隱隱覺得,這二人縱然不是“玄冥教”的屬下,也必是身世淒涼、遭遇悲慘之人,眼看火勢已大,急忙抓起玄衣少女,反身朝外面沖去。薛娘厲笑不歇,火把狂揮,擋住瞭去路。華雲龍怒聲喝道:“不知死活的瘋子。”短劍疾振,“靈蛇吐信”,突然刺去。
薛娘腹痛如絞,全靠一種狂暴的力量支持未倒,這一劍玄奧無匹,薛娘如何抵擋得住。可是,華雲龍的目光,忽然觸到她那傷痕累累的臉龐,火光照耀下,那臉龐皮開肉綻,汗出如漿,筋肉抽搐,顫動不已,蒼白的膚色與血紅的疤痕形成強烈的對比,再經火光照耀,更顯得觸目驚心,恐怖至極。
華雲龍突然想到,不知是誰手段如此毒辣,竟然將一個女子的臉面傷成這等厲鬼模樣。這念頭閃電般掠過心頭,想到那下手之人的殘酷,手中的短劍,再也不忍刺入薛娘身上,當下短劍一收,左手一揮,將玄衣少女猛然推瞭過去。
薛娘身子一側,讓過玄衣少女,厲聲叫道:“姑娘先退。”她似是定要將華雲龍燒死,火把狂揮不歇,仍然擋住華雲龍的去路。
那玄衣少女連竄幾步,沖到門邊,右腿一抬,就勢向大門踹去。砰然一聲響,大門被一腳踹開,玄衣少女大步沖出瞭茅屋。華雲龍面朝大門,這時突然發現,門外已是一片火海,火勢比屋中更大。此時,屋頂已經著火,那薛娘狂聲大笑,火把飛舞,拚命阻住華雲龍奔出屋外。
華雲龍真是又驚又怒,當下再不猶豫,短劍一揮,削斷瞭薛娘手中的火把,身形一晃,疾向屋外掠去,薛娘也就擋他不住瞭。這茅屋之外,四周俱是荒草,這時火勢燎原,竟無一處可通,華雲龍沖出大門,正自苦無脫身之計,忽聽“嗖”的一聲,一支長箭,卻又迎面射來。
華雲龍短劍一抬,將那迎面射來的長箭擊落在地。不料一陣勁風,又復撲到瞭身後,華雲龍轉面一望,但見薛娘十指箕張,已自隨後趕到。華雲龍怒不可抑,反手一撈,身子順勢一旋,抓住瞭薛娘的後頸。適在此時,又有一箭射來,華雲龍抓住薛娘,順勢一揮,那支長箭,頓時射入薛娘的小腿,薛娘痛徹心肺,厲聲慘叫。
但聞一陣“嗖嗖”之聲,滿空長箭,飛蝗般射到。華雲龍劍眉一蹙,抓著薛娘,一面閃避,一面繞屋而行,轉瞭一圈,看出約有三十餘人,潛伏在草叢之內,隔著大火,遙遙放箭,但那玄衣少女卻已不知去向。這時華雲龍反而定下心來。
原來四處大火,看去厲害,但荒草不耐燃燒,轉眼工夫,枯草已將燃盡,借著屋外的空地,閃避敵箭,倒也不慮傷亡,隻是處身烈火之中,灼熱如焚,渾身汗濕,感覺十分難耐罷瞭。忽的轟然一聲,茅屋倒塌下來,華雲龍右手短劍撥打亂箭,左手提著薛娘,四處閃動。不多時,聽到遠處響起一聲尖厲的哨音,亂箭便應聲而止。
這時,燃燒的蔓草尚未熄滅,華雲龍知道敵人正在撤退,苦於火勢未盡,不能追敵,勉強等瞭片刻,始才提著薛娘,踏著餘燼,急急追瞭過去。那哨音起自一座土坡,華雲龍手提薛娘,大步沖瞭上去。
晨光微曦,曠野間一片迷蒙。華雲龍登上土坡,運足目力,四下搜索敵蹤。忽見數十丈外,另一座土坡之上,靜悄悄立著一匹紅馬,鞍上坐著一個紅衣人。那紅馬挺拔軒昂、神駿非凡,紅衣人卻是一體態豐腴、嬌艷如花的少女。
這時,一輪紅日正由東方天際緩緩升起,燦爛的陽光伸展開來,轉眼間,光被四野,映照在那紅衣麗人身上,將這靜謐的曠野,點綴得絢麗引人。須臾,蹄聲“得得”,那紅馬緩步踱瞭過來,華雲龍手提薛娘,不覺迎瞭上去。雙方走近,齊齊停瞭下來,四道眼神,緊緊糾纏在一起,兩人的臉上,也同時綻開瞭笑容。
寂然片刻,華雲龍拱一拱手,笑道:“早啊。”
那紅衣少女嫣然一笑,也道:“早啊。”
華雲龍面色可親,道:“請教?”
紅衣少女抿一抿嘴,揚起白嫩豐腴的手臂,手中多瞭一柄碧綠晶瑩的玉鉤。華雲龍初涉江湖,雖然見到這獨特的兵器,依舊不知紅衣少女是誰。紅衣少女這才燦然道:“阮紅玉,貴姓大名?”
華雲龍刁鉆古怪,暗暗忖道:“你叫紅玉,我就叫白琦吧。”心念轉動,朗聲笑道:“在下白琦。”
阮紅玉容色一動,那水汪汪的眼睛,重新又向華雲龍臉上掃來。華雲龍形貌美好,恍若璧人,又是個玩世不恭的性情,這阮紅玉容貌冶艷,灑脫不羈,兩人遇在一起,眉目傳情,你望我,我望你,大有一拍即合、相見恨晚之勢。
那薛娘被華雲龍提在手中,脈穴被制,身子無法轉動,這時腹痛雖止,但腿上插著一支長箭,痛得要命,她雖然看不見兩人,卻也知兩人眉來眼去,一時之間,怒不可抑,拉開嗓門,驀地大吼一聲。這一吼,恍若晴天霹靂,驚得那紅馬昂首長嘶,兀立而起,幾乎將阮紅玉掀下馬來。華雲龍也吃瞭一驚,手臂一揮,將薛娘扔瞭出去。
薛娘就勢一滾,坐在地上,大聲吼道:“那是我傢姑娘的寶劍,快快還我。”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看你不出,倒有些英雄氣概。”右手一揚,將那短劍擲瞭過去。
薛娘伸手接住短劍,割開腿肉,抓住箭桿,拔出長箭,也不包紮,身子一挺,霍地躍瞭起來。阮紅玉一望她那傷痕累累的臉龐,眉頭一皺,匆匆轉過臉去。薛娘怒聲喝道:“狗賤婢。”舉手一揚,手中長箭猛地向阮紅玉臉門飛去。
阮紅玉勃然大怒,玉鉤一揮,擊落長箭,韁繩一提,便待縱馬沖去,忽又心意一變,冷冷問道:“那穿黑衣的女子是你什麼人?”
華雲龍接口說道:“那是薛娘的主人。”
阮紅玉目註薛娘,鄙夷不屑地道:“殺你這種人,污瞭姑娘的兵器。”玉鉤一揚,指著遠處一叢灌木,接道:“你那主子藏在樹叢後面,你叫她前來會我。”薛娘目光轉動,遙遙望見那叢灌木,又看看華雲龍,醜怪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片憂慮之色。
華雲龍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掛念主人的安危。”他說著擺一擺手,又道:“去吧,咱們的賬,改日再算。”
薛娘呆瞭一呆,冷冷一哼,道:“你雖放我離去,下次見面,我仍要取你性命。”
華雲龍啞然笑道:“下次落在我的手中,我也不再饒你瞭。”
薛娘冷然一哼,眼望阮紅玉,“呸”的一聲,吐瞭口唾沫,手提短劍,昂然朝那灌木樹叢走去。阮紅玉臉上殺機頓現,突然左手一揚,一縷烏光,電閃而出,急襲薛娘背後。這一縷烏光去勢如電,毫無破空之聲,薛娘未曾提防,眼看將要被那暗器擊中。
華雲龍心頭不忍,高聲叫道:“小心暗器。”薛娘甚為機警,一聽“暗器”兩字,身子猛地一仆,一枚藍汪汪的淬毒金針,射入瞭她那發髻之內。
阮紅玉臉龐一轉,瞅著華雲龍,嗔道:“你這人敵友不分,跑的什麼江湖?”
華雲龍哈哈一笑,道:“暗箭傷人,算不得英雄。在下為姑娘聲譽著想,乃是一片好意。”
阮紅玉冷然說道:“哼,我以為你愛屋及烏,看在她主人的分上哩。”
華雲龍一本正經道:“薛娘的主人,確是一位人見人愛、志行高潔的姑娘。”
薛娘已經走瞭兩三丈遠,突然走瞭回來,拾起地上的長箭,向華雲龍道:“念你是一條漢子,我聊進數語,聽與不聽,全在於你。”雙手一拗,“咔嚓”一聲,將那長箭一折兩斷。
華雲龍雙手抱拳,肅容道:“承蒙指教,感激不盡。”
薛娘將斷箭扔在地上,冷冷說道:““玄冥教”黨羽遍天下,勢力之大,非你所能想象。你若知趣,就該火速返傢,勸說父母,舉傢退隱,躲避此一浩劫。”
華雲龍點一點頭,問道:“你主仆二人,也是“玄冥教”的屬下麼?”
薛娘淡然道:““玄冥教”網羅的都是天下一等高手,我主仆二人武功平平,縱想投入“玄冥教”門下,怕也難如所願。”
華雲龍道:“那你主仆與在下何怨何仇,為何定要取在下的性命?”
薛娘道:“這個恕難奉告,反正你武功在我主仆之上,隻要小心謹慎,自可保住性命。”
華雲龍道:“如果不小心呢?”
薛娘冷然道:“那便隻有怨你命短瞭。”
華雲龍幹笑一聲,道:“多承指教,若能不死,定感大德。”
薛娘冷冷一哼,伸手一指阮紅玉,說道:“這女人綽號“玉鉤娘子”,是江湖上有名的蕩婦淫娃,我縱然也要殺你,卻不願你毀在這種下賤女人手上,你最好不要與她往來,一劍殺死,那便更好。”忽見紅影一晃,那阮紅玉一聲不響,凌空撲瞭過來,碧綠晶瑩的玉鉤,閃起一片奪目的彩霞,朝薛娘頭頂疾罩而下。
薛娘厲聲狂笑,喝道:“狗賤婢,老娘縱然武功平常,像你這樣的腳色,卻也未放在眼裡。”喝聲中,短劍疾揚,一式“舉火燎天”,向那玉鉤迎去。
隻聽“叮叮”之聲,鉤劍交擊,玉鐵齊鳴,兩人閃電秀搏擊瞭三招。三招一過,兩人都知道遇上瞭勁敵,頓時各展絕藝,爭奪先機,擊鬥不已。華雲龍負手觀戰,笑容滿面,忽聽薛娘大喝一聲,短劍疾揮,架開玉鉤,左手一探,陡然抓去。尖厲的指風,破空有聲,凌厲之極。阮紅玉未曾料到對手竟有如此厲害,眼看那又尖又長,漆黑如墨的鬼爪,陡地襲到腰際,不覺大吃一驚,一時間方寸大亂,手足無措。
但聽華雲龍高聲喊到:“風擺楊柳,月在當頭。”阮紅玉聞得“風擺”二字,本能地腰肢一扭,玉鉤順勢一撩,恰是一招“明月當頭”的架式,輕輕易易便自破去薛娘的攻勢。
薛娘厲聲吼道:“小奴才,你要不要臉?”
華雲龍哈哈笑道:“這姑娘死掉瞭未免可惜。”
薛娘暗暗忖道:“有這小子相助,無法殺掉這狗賤婢瞭。”動念至此,不覺銳氣大減,萌起瞭退走之意。阮紅玉大為得意,玉鉤連揮,展開瞭一輪急攻,逼得薛娘連連後退。眨眼間,阮紅玉占瞭上風,玉鉤揮動,“月影西斜”、“珠簾倒卷”、“花影拂劍”,攻勢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下,連綿不息,逼得薛娘隻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不由怒發如狂,吼叫不已。
阮紅玉突然嬌喝一聲,左手一揮,一枚淬毒金針應手電射而出。薛娘短劍一抬,擊落金針,順勢橫掃,陡朝阮紅玉左腕削去。但聽“叮”的一聲脆響,阮紅玉玉鉤一揮,架開短劍,左手又是一揚。薛娘身形疾閃,躲避毒針,豈知阮紅玉使詐,這次並無毒針射出。
薛娘暗自咬牙,剛要揮劍刺去,忽見金光一閃,倏地急射而至,薛娘欲避不及,隻得仆地一滾,急急滾瞭開去。阮紅玉格格大笑,手中玉鉤,突然閃起漫天碧霞,羅網一般罩瞭下去。華雲龍凜然色變,想不到阮紅玉除瞭“絳帳鉤法”之外,另有看傢的絕藝,薛娘形勢殆危,他急得大聲喊道:“冤魂纏足,五鬼……”
薛娘腿上原負有箭傷,行動不便,眼看鉤影如幕,碧霞奪目,實在抵擋不住,正自萬念俱焚、自料必死之際,忽聽“冤魂纏足”四字,頓時短劍一揮,疾削阮紅玉雙足,左手屈指如鉤,猛朝阮紅玉腰際抓去。這一劍一抓,都是平凡的招式,妙在配合運用,既可自保,又可瓦解敵人的攻勢,對阮紅玉攻來的一招,倒也應付得恰到好處。
阮紅玉大為惱怒,大聲叫道:“混小子,你到底幫誰?”
華雲龍放聲笑道:“在下姓白名琦,不叫“混小子”。”
阮紅玉怒道:“你若幫那醜婦,幹脆自己下場。”
華雲龍笑道:“我主持公道,不幫任何一方。”忽聽一陣“叮叮”之聲,鉤劍交擊,兩人身子一震,齊齊後退一步,停下手來。
阮紅玉回顧華雲龍一眼,滿面嬌嗔,道:“姓白的,你不覺得莫名其妙麼?”
華雲龍哈哈一笑,心中暗道:“這阮紅玉容貌冶艷,體態迷人,是個風騷的美人,難怪得個“玉鉤娘子”的外號。”心念轉動間,不禁眉開眼笑,朝她那豐腴動人的身段瞧個不停。適在此時,一縷柔香隨風飄來,鉆入華雲龍鼻端。
華雲龍如醉如癡,道:“嗯,好香。”鼻子嗅瞭幾嗅,接著吟道:“霞綺、羅裳、粉面、芳心、瑞香……嗯,真的是瑞香。”
原來阮紅玉中衣之內,果然貼肉藏著一朵瑞香花,聞言不禁“卟嗤”一笑,回眸橫睇,俏俏地瞅著華雲龍道:“算你鼻子靈,也真虧你分辨得出。”
華雲龍左手按劍,右手衣袖一拂,哈哈笑道:“在下別無所長,攀花折柳,倒是稍有心得。”
阮紅玉媚態橫生,道:“原來是個老圃,失敬瞭。”
薛娘見他二人眉來眼去,談笑風生,心中暗暗咒罵,忽然腦際靈光一閃,忖道:“不好,這兩人一個是蕩婦淫娃,一個是花叢老手,若是兩人勾搭上,老娘焉有命在?”這樣一想,不覺大驚失色,也顧不得腿傷疼痛,隨即狂奔而逃。
華雲龍和阮紅玉睹狀之下,相顧大笑,一時間,戰雲消散,氣氛極是融洽。